俞可
2015年12月,国家主席习近平出访南非。出访前夕,他在南非媒体撰文指出:“在这片土地上,诞生了曼德拉,演绎了化干戈为玉帛的种族和解传奇。”在称作“死亡之岛”的罗本岛(Robben Island),曼德拉把阴森森的牢狱打造成为活生生的学府。没有“曼德拉大学”,“彩虹之国”就无以见证并实现“民主和自由战胜压迫和种族主义”。
做学习的推进者
“我对自己自由的渴望转变成了对人民自由的更大的渴望。正是这种更大的渴望,即为人民争取尊严和自尊地生活的自由,才使我的生活充满了活力。因此,我从一个胆怯的青年变成了一个勇敢的青年,从一个遵纪守法的律师变成了一个‘罪犯,从一个热爱家庭的丈夫转变成了一个没有家的人,从一个热爱生活的人转变成了一个‘修道士。”在自传《漫漫自由路》中曼德拉如是写道。他身陷囹圄长达27年半,仅在罗本岛就煎熬18年。南非白人政府想把曼德拉流放到世界上任何国家,只要他离开南非,并放弃对种族平等的伸张。曼德拉却斩钉截铁地答道:“哪里是世界?这里就是我的世界,没有平等自由,我永远不会离开南非。”他决意把牢底坐穿。坐牢遂成精神炼狱,乃至于从根本上改变监狱制度,甚至把牢狱改造成为学校。
从1963年那场臭名昭著的利沃尼亚审判(Rivonia Trial)开始,曼德拉就以函授形式攻读伦敦大学法学学士学位,狱方却百般阻挠,曼德拉的学习权利惨遭封杀,他毅然转向博览群书。政治书籍尤其是共产主义文献皆遭查禁,哪怕是带有“红”和“战争”字眼的资料如《小红帽》《星球大战》也难逃审查厄运。如此境遇下,曼德拉仍完成斯坦贝克《愤怒的葡萄》、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等名著的阅读。此外,他自学Afrikaans(南非白人通用的荷兰语),并通过六级考试。以Afrikaans为工具,曼德拉可在狱中纵观天下指点江山,此举也最为安全。1977年,狱方解除对曼德拉的劳作强制。突如其来的闲暇,曼德拉如获至宝,更是勤勉于自我充实,最终获得伦敦大学法学学士学位。
曼德拉的勤学苦读激起层层涟漪,狱友竞相效仿,函授遂成狱中时尚。比曼德拉年长8岁的戈万·姆贝基(Govan Archibald Mvuyelwa Mbeki),非洲人国民大会(ANC)和南非共产党元老,以囚徒身份一连采撷文学士、经济学学士和荣誉文学学士;伴随曼德拉煎熬时间最长的狱友阿迈德·卡特拉达(Ahmed Kathrada),在狱中先后斩获犯罪学和图书馆学的学士学位以及历史和非洲政治的荣誉学士学位;与曼德拉一起被判为终身监禁的比利·奈尔(Billy Nair),服刑期间摘取文学士和工商学士,并完成法学士几近全部课程。
做教学的引领者
囚禁于罗本岛,极少部分是接受良好教育的革命元老,更多则是那些少年英雄,因反抗种族歧视揭竿而起。曼德拉高瞻远瞩道,革命并非意在摧毁旧制度,而要构建新国家,故而,知识胜于暴力。于是,曼德拉率ANC领导人以非暴力方式为所有囚犯争取权益。
罗本岛石料场有山洞一座,供作间歇息。在此洞穴,曼德拉组织高学历的狱友为这些饱尝世道艰辛却被剥夺受教育权的少年英雄传授知识开启心智武装头脑,教学逐渐从狱中的政治犯弥散至岛上所有在押者,甚至“有自己的教授,有自己的课程,有自己的教材”。瓦尔特·西苏鲁(Walter Max Ulyate Sisulu),自学成才之表率,留给世人的形象是整天怀揣那册翻烂的字典。这位被曼德拉誉为“最伟大的ANC历史学家”出口成章,深入浅出,旁征博引。《教学大纲A》由此形成,涵盖西苏鲁讲授的ANC运动史、卡特拉达主讲的印度人斗争史以及曾留学民主德国的麦克(Sathyandranath Ragunanan Maharaj)传授的马克思主义,学制为两年,适用于岛上所有狱友。当初,这种教学方式纯属违禁。囚禁在特殊监狱中的教师就把讲义偷运到普通监狱,那儿的狱友再以暗度方式把问题和观点返回教师手中。狱中函授教育便横空出世,狱方最终迫不得已为囚室配置课桌椅。
充当教师的那些狱友对教学相长深得三昧,尤其面对的学生是那些饱尝世道艰辛却被排除在正规教育之外的青年人。他们关心的不是哲理,而是现实。如讲到“各尽所能,按需分配”,他们便会发问:“是的,但在实践中又是什么意思呢?如果我有地却没钱,而我的朋友有钱没地,我们两人谁的需求更大呢?”这类提问迫使教师从高谈阔论变得脚踏实地。曼德拉亲授政治经济学,畅谈经济人的历史演变,从远古走来,一泻千里,娓娓道来。恰恰教师资质的缺失更有助于教学方法的革新,苏格拉底式的教学风格把师生传授幻化为心与心的对撞,甚至发展成为教师专业发展的模式。
做办学的创新者
把大西洋的碧空当作黑板,以桌湾(Table Bay)的蓝海充作课桌,被强制改造的曼德拉却把这座牢狱改造成为一所鲜活的学府,尽管“曼德拉大学”仅存于狱友心间。这些狱友自然也是“曼德拉大学”校友,为创建新南非的中流砥柱。姆贝基当选新南非的参议院副议长,其嗣子塔博·姆贝基出任曼德拉总统的副手,之后又作为新南非第二任总统继承曼德拉衣钵;卡特拉达先后出任ANC公共关系部部长、国会议员和曼德拉总统的政治顾问;奈尔长期担任国会议员。而现任总统祖马入狱时仅零星接受非正规教育,在岛上,他拜戈万·姆贝基为师,程门立雪,终于把自己练就成为一位杰出演说家和政治家。这些昔日囚犯今日政要足以使“曼德拉大学”彪炳史册,乃至于1981年尚在狱中的曼德拉被提名为伦敦大学名誉校长候选人,得票竟然高达7199张。
随着种族隔离制度在南非的寿终正寝,“曼德拉大学”也终结其历史使命。因见证“民主和自由战胜压迫和种族主义”,罗本岛于1999年荣登世界文化遗产名录。以教与学的方式,曼德拉及其狱友砥砺斗志、锻造雄心、雕琢宽容、缔造南非。可以说,曼德拉以办学来成就“彩虹之国”。这无疑诠释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其1972年典籍《学会做人》(Learning to be,之前国内译为《学会生存》)所竭力推崇的理念,即终身学习使每个人均能成为其进步的主人翁和创造者。教育遂成为人格成长与社会进步的推进器。不知在巴黎起草这部典籍的专家们当初是否冥冥之中有所预感,那座南大西洋荒岛正在演绎着一场伟大的教育革命。
教育即生活,生活即教育。大学即小岛,小岛即大学。跟曼德拉学做校长,做学习的推进者,做教学的引领者,做办学的创新者。
作者系上海师范大学教育领导研究创新团队首席专家,同济大学德国研究中心研究员,教育部国际教育研究与咨询中心研究员,中国高等教育学会高等教育学专业委员会副秘书长,留德哲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