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楠
(广东技术师范学院文学院,广东广州 510665)
论新历史主义视野下《裸地》的女性书写
武楠
(广东技术师范学院文学院,广东广州 510665)
葛水平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裸地》以独到的女性视角写出了女性个体的生命体验。在一段家族历史背景下,叙述女性于世事沧桑中的悲剧命运。以细腻的笔触记录了历史中时常被遗忘的个人生活境遇,表现出女性主义与新历史主义交融的叙事特点。
裸地;女性视角;女性意识;新历史主义
“新历史主义”作为一种重要的文学批评方法,最早由美国加州大学伯克莱分校的斯蒂芬·格林布拉教授于1982年在《文类》的一期专刊中提出,他也成为这一学派的精神领袖;主要代表人物还包括蒙特洛斯、海登·怀特等。新历史主义批评作为一种新的文学批评理论,与传统的历史批评、形式主义批评迥然不同,它反对传统历史观中历史的科学性必然性,也反对形式主义单纯从语言本身研究文本,而是着力于阐释文学文本的历史、文化内涵。新历史主义深受福柯历史观的影响,认为历史并不是绝对真实的,而是受制于权力话语;权力话语的大小直接影响历史写作,每个时代的历史写作都与权力、经济等密不可分。新历史主义批评中最为关键的两个问题便是“文本的历史性”和“历史的文本性”。“文本的历史性”认为文本根植于特定的历史中,不能脱离社会政治历史的影响而独立存在。“历史的文本性”则认为写就的历史本身也受意识形态的影响而显现出文本的特性。历史不是绝对客观真实的,而是掺杂着政治与意识形态话语。新历史主义批评打破了文学内向的壁垒,而扩展到历史、社会等跨学科议题中,将作品从文本分析的狭隘视野中扩展到更为广阔的文化领域,研究文本背后所蕴含的社会、经济背景,以此出发分析作品更为深刻的主旨内涵。新历史主义以颠覆性的姿态解构着文学与历史之间的关系,与此同时,它与“女性主义”之间有了天然的联系。女性主义不断为女性身份、女性意识寻求认同,女性对于自我的认知也在此期间不断觉醒,女性对于表达自己有了更为强烈的需求,也不断批判对于女性声音的忽视,侧重于消解男性的话语霸权,消解男性中心主义,对男权进行有力的解构。这两种文学理论都以对于传统或是强势声音的批判与消解来进行文学解读,因而成为二者相联系的重要根源。
新历史主义批评理论指出,文学文本应重新放入历史语境之中进行解读,历史真实其实是一种对历史的个人化书写。新历史小说的书写是对传统的反叛,其叙事重视民间视角和个人体验,强调边缘人物、非史料的撰写。历史总是被叙述出来的,与大写的历史相对应的是对于个人化小写历史的重塑。历史是由一个个具体的人所共同组成的,每个人都是历史的参与者。女性也是历史不可或缺的主体,这个常常被历史写作忽视的群体在新历史主义创作思潮中被予以关注,对历史进行重建与虚构,将历史置于普通人的生活中,动荡年代中被我们所熟知的历史凝结在这片土地上每一个艰难求生的凡人身上。在日常化、生活化的叙事中,消解历史的宏大,以更为个人化的体验将历史还原为每个普通人可触的真实。
在新历史主义理论影响之下,中国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到90年代掀起了一股“新历史小说”的写作热潮,莫言的《红高粱家族》、余华的《活着》、李锐的《旧址》、陈忠实的《白鹿原》等一系列小说的问世使新历史小说呈现井喷之势。这些小说与之前的“革命历史小说”相对立,是对之的有力解构,新历史小说通过历史的偶然性非理性来探寻时代的荒谬与人性的本来面目。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些作品中女性的话语地位依然被遮蔽,女性的声音依然被淹没在重写的历史之中。在20世纪80、90年代,不仅新历史主义影响文学创作,女性主义也在中国得到蓬勃发展,众多女性作家受此影响,开始积极创作。通过一批优秀的女性新历史小说,重新打捞那些被历史所遗忘的女性声音。新历史写作中女性写作群体的崛起,使女性意识成为新历史小说创作潮流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诸如王安忆的《长恨歌》、凌力的《少年天子》、池莉的《你是一条河》、虹影的《饥饿的女儿》等一大批作品使20世纪90年代的女性新历史小说以傲人的成绩矗立在中国文坛,长期被忽视的女性声音通过这些女作家的文字有了展示的空间。
新历史小说以边缘取代中心,以家族史、个人史取代对于民族史、国家史的刻画,将视野聚焦在灰色地带的人物中,关注边缘人物的生存,以虚构历史的方式重塑历史;在创作中大量使用民间化、生活化的俗语,使历史以民间话语体系呈现。女性新历史小说横跨女性主义与新历史主义,站在女性立场,重新找寻女性“不在”的历史。女性主义认为原来的文学史是一套父权主义的话语,是男尊女卑思想的体现,因此应发掘被埋没或受冷落的女作家的作品,纠正传统男权话语的错误理解。葛水平作为近年来崭露头角的女作家,始终关注女性命运,其第一部长篇小说《裸地》通过家族史来打捞消失在历史中的女性声音,呈现出鲜明的女性新历史小说的特点。
山西女作家葛水平凭借中篇小说《甩鞭》《地气》开始崭露头角,好评如潮,再凭借《喊山》获得第三届鲁迅文学奖,此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地推出了多部高质量的中短篇小说,以傲人的成绩成为山西文坛一颗格外耀眼的新星。作为赵树理的老乡,同是从太行山、沁水河走出的作家,葛水平坚守着乡土文学这片阵地,沿袭着对于故土家乡的浓厚情感,关注着乡土田野。她深感这片古老悠久的土地上发生着许许多多的故事;这些故事、这些人需要被记录。这个寓居在城市的乡下人,将自己深深根植于这片土地之中,用满是灵气的文字讲述着一个个生长在乡野的故事。可以说,扎根故土,以独特的女性视角和细腻笔触从事乡土叙事,已成为葛水平的文学自觉,贯穿于她几乎所有的诗性叙事之中。
这种文学的自觉让葛水平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裸地》依然散发着浓郁的乡土气息,以一段荡气回肠的家族史来见证几十年间太行山的沧桑巨变。从清末民初到“土改”这一历史时期中,太行山深处的暴店镇上演了一幕幕关乎爱情、关乎家国的故事,所有的故事终刻在悠远绵长的时光中,沉淀累积。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太行山给予葛水平的是北方女人的大气与坚毅,如太行山般亘古执着。在她的作品中我们看到了一个个坚毅的女人,这些女人在贫瘠的生活中奋力的活着,犹如北方深秋般大气而苍凉。作为葛水平初涉长篇之作,这部作品虽然存在一些不足,例如后半段故事较前半段稍显薄弱,读后总有意犹未尽之感,但依然不失为一部优秀的作品。作为女性文本的叙述者,葛水平将目光投向天空大地,关注更为宏大的主题,以历史的苍茫取代私人写作的女性空间,将视线投注在乡村,投注在太行山的深处,投注在乡野间艰难生存的女性群体,将历史长河中的女性命运以诗性的话语勾勒出来。她以独特的女性视角温柔地注视着她们,用充满柔情的文字言说着她们的世界,述说她们生着、活着、努力着、抗争着的不易,讲述她们在太行山的沟沟壑壑中那些平凡却让人刻骨铭心的故事。
《裸地》时间跨度大,人物众多,作者将几十年的历史以一个家族的变迁、一个女人的命运来贯穿。盖家近半个世纪的家族发展历程,构成了作品的基本叙事线索,家族内部、家族之间的种种故事相纠缠,家国命运、文化冲突等重大元素都浓缩在盖家悠长的岁月中。在这部女性视角的家族史作品中,作者将视角聚焦在女性身上,关注大家族中女性的命运,这些命运无法自主的女人以不同的姿态捱过漫长的时光。女女是这部作品中最为重要的人物,作者以满腔的爱构建了一个完美的女性。这个女人的命运与成长历程让我们看到了时代洪流中女人的艰辛与坚毅,也让我们读到历史镌刻在这个女人身上的痕迹。在这部作品中我们看到了乡土中国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看到了传统与现代在这个时代的交锋与冲突,看到了浓郁深厚的晋东南传统文化,看到了在这片裸地中艰难谋生的底层人民,看到了女人命运的艰辛与人性的光辉……所有这些因素共同构筑了这部作品的厚重与深刻。
葛水平在《裸地》中关爱着笔下每一个生活在农村、生活在田野中的女性,展现出与一些当代男性作家迥异的创作姿态。她以新历史叙事的方式将女性命运置于历史视野中,以女性视角、女性意识来写就历史,因而在她笔下的漫长历史不单是家国命运,更是一个个鲜活女性的生存抗争与悲剧命运,在个人命运中去感悟沧桑的历史感。“不屑于一般女性文学的内视角,找寻女性在社会、在事业、在爱情中的方位,也不屑于新时期文学初期女性文学的‘寻找男子汉’,而是把笔触伸向天空和大地,伸向她脚下的土地,执著地描摹着乡下生活底层女性的命运沉浮,写她们的爱与恨、情与仇、悲与欢、喜与怒,写她们在苦难生活中升华的人性的善良和温情,人性的光辉。她用她那支富有灵性的笔诗意地记录山乡女性的真、善、美。”[1]96葛水平的新历史叙事使得这部作品能够关注女性在历史长河中命运的沉浮,以女性视角重构一段家族历史。在《裸地》中,占据中心地位的始终是盖运昌与几个女人的命运纠葛,重大的历史事件在人物的命运悲歌中被消解,时常将遮蔽在男性视野下的女性生存境遇淋漓尽致地刻画出来,女性成为苦难最直接的亲历者与承受者,作者对于女性的关爱让笔下的女性形象生动精彩。她们不是绝然的坏人,也没有高大全的完美人物,而是在作者笔下回归为最本真的女人,不再是其他任何被附加的符号。不同于90年代女性新历史小说,葛水平以更为理性的目光关注女性的地位。她笔下的女性不再是圣洁高尚的,这些女人对爱与欲的直白表达使得她们更为真实可爱。女女被洋人强暴生下儿子,与逃荒而来的盖运昌一起生活,最后又成为盖运昌的典妻,命运一波三折。她无疑是悲剧的承受者,却以宁静而坚毅的姿态抵御着命运加诸于身的伤害,无论是对复仇信念的坚守,还是危难时的挺身而出,都让我们看到女性温柔却强大的力量。盖府的四房太太性格各异,出身各异。大太太端庄持重,这个没有儿子的女人在漫长的岁月里隐忍照顾着盖家,对盖运昌情深意重,对盖府的其他女人也悉心照顾,渴望着有人可以为盖家传宗接代。三太太六月红是本书中一个极为出彩的人物,这个女人戏子出身,敢爱敢恨,身为盖府太太仍努力争取机会登台唱戏;即便土改后为了女儿不得不改嫁,但却始终真实而磊落,小脾气、小心机与这个人物形象相得益彰。这些女性形象的成功塑造表现出作者独特的新历史主义女性视角,对于女性的关爱与理解使作者准确而细腻地拿捏着笔下女性人物的心理,书写女性独具的情感,叙述众多性格各异的女性形象所经历的命运沉浮,表现她们身上历经坎坷却始终不变的善良品性。
葛水平选择了以女性命运来记录历史,以对历史的重新解读来理解那个时代中女性的命运,记录女性的个人历史,探寻女性在历史浮沉中的命运走向。去除男性的话语霸权,消解男性中心主义,还原那段历史中女性被迫接受的苦难,以此实现对男权统治地位的批判。她以一以贯之的善良气场讲述女性在岁月中的命运沉浮与情感心理需求。出现于20世纪80年代的后女权主义,是将“女权”“女性”加以整合折衷的重“女人”的女权主义;不再提倡男女对立或女性一元论,而是注重多元论,提倡男女文化话语的互补;不再将男人女人截然对立,忽视女性的独特性,而是让女人成为女人,男人成为男人,充分尊重男女独立的人格。在这样的理论基础上,葛水平在创作中着力表现女性的独立、自尊、自强,对女性自身的文学表达有一种近乎切肤之痛的诚挚。她的作品不再强调男女的截然对立,而是认同男女之间的差异性,在这种差异中将女性的真善美、独立坚毅呈现出来。在《裸地》这一文本里我们看到了在近半个世纪的时光中,在混乱的大时代下女性的挣扎,也看到了男性的脆弱,男人女人彼此成全与关照,以女性意识为核心的历史叙事使这一作品具有更为深刻的意蕴。
(一)女性的凸显与被解构的男性
在女性新历史小说中,女性的地位得以凸显,常常被隐匿在历史中的女性开始发声,不再被动地被讲述、被观赏,而是历史的参与者、亲历者。女性作家通过历史叙事,将女性放置在大众视野之中,关注大历史中的女性,改写女性被改写与遮蔽的话语地位。将女性对于历史的感知、历史在女性身上的烙印娓娓道来,以细密的叙述追忆逝去岁月中一个个鲜活生动的女性个体。
身为女作家,葛水平对于女性有更为深刻的理解与关爱,对女性的命运有更为细腻真切的关照;身为一名植根于乡土的女作家,又使得她对乡村女性倾注了更多的关爱与热情。于是在她的笔下我们看到了一个个活色生香的女人,她们的爱恨、生死、悲喜都那么真切自然。葛水平说:“写女人,不仅因为我是女人,更因为社会中劳苦功高的女人注定不能与男人平起平坐,女人的美丽是女人的悲哀与绝望,无论她们如何从男权社会中走向现实和流于平庸,她们中一部分是如何与社会抗争的。她们最后总是淹没在历史中,留下惨淡的影子。”[2]186在葛水平笔下,女人是善良的,却也是坚毅的,她们也由此而真实可爱。在《裸地》中,作者以细致入微的笔触和最大的善意勾勒出这群苦苦求生的女性,以及历史长河留在她们身上无尽的哀与苦。在这里,女人是和男人共同构建世界的主体,而不再作为男人的附庸而存在。男人不仅仅是撑起一片天的男子汉,在脆弱时也需要得到保护和成全。女人常常成为男人困顿时的臂膀,帮助男人克服困难、解决问题。作者没有将男性女性截然对立,而是使其彼此成全,相互关照。宗法社会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让女人丧失了选择的权利,但女人依然在努力着。男人不是天,男人也是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有着生老病死,有着踌躇困顿。女人也不全然是听凭男人而活,女人可以成为男人的依靠,男女在这片土地上相互扶助,和谐共生。
女女是这部作品中着墨最多的女人。作者用诗性的语言勾勒出一个她心中完美女人的蓝图,将最多的美好品格赋予这个女性。她虽然也未能逃脱身不由己的悲剧命运,但是在这个美丽、智慧、善良的女人身上却有着强大的力量,让这个故事中最强大的男人在她这里寻求安慰、支持与力量。女女的坚韧与柔软让这个女人不再只是男人的附庸,而是成为男人的依靠,给予男人力量,进而成为与男人地位平等的主体。女女的善良、坚毅、勇敢展示给我们的是最极致的美,最宽厚的善。这也是葛水平在作品中最为推崇的女性品质,是太行山女性所共有的特质。
女女自幼饱读诗书,但传统社会使她无力改变被戕害、被选择的命运,也使她选择了一种顽强却柔软的生存方式。从山东逃荒到太行山的聂广庆带回了被父亲抛弃、已怀有身孕的女女,将自己寄居的河蛙谷改成了女女谷,聂广庆和女女开始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生下两个儿子,一个被洋人强暴所生的样貌怪异的混血儿大,一个和聂广庆所生的儿子二。短暂的幸福因为盖运昌而改变,她成为盖运昌的典妻。女女是个刚烈的女人,生活给予她坎坷的命运,也激发了她顽强的抗争意识。在她心中有一股支撑着她活下去的恨。这个出生书香世家、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被洋人强暴,生下了因容貌而被世人嘲笑的大,她因此被父亲遗弃。当她看到西方传教士米丘时,浓烈的恨意让这个女人寻求报复。即便找错了对象,复仇也没有成功,但这个女人还是以自己的方式捍卫着自己的尊严。对于盖运昌而言,女女有传宗接代的意义,但更为重要的是,在这个女人身上,他找到了一种精神上的寄托、心灵上的依靠。他们有着相通的精神世界,这个饱读诗书的女人以她宁静坚毅的力量让这个强大却心有隐痛的男人找到了一个灵魂停泊的港湾。抗战时女女的挺身而出,土改时女女对这个破败家庭的操持,都彰显着这个女人的善良、睿智和刚毅。虽然命运给予女女的是伤害与蹂躏,但其精神却透着内在的安宁与笃定。在动荡不安的生活面前,她不再仅仅是传宗接代的生育机器,而是有血有肉有灵魂的女人。她是生活中可以给予男人支持的主角,而不仅仅是取悦男人的配角。葛水平在她身上寄托了对于女性的态度和理想,平等并不只是女性权利的获得,更是精神与灵魂上对等的对话。在男权社会中,女人常常处于弱势位置,但实际上女性常常表现出更为强大的能量,可以给予男人支持,用女人独具的强大母性成全男人。男人与女人都有脆弱有坚强,没有什么人天生强大到刀枪不入,女人身上的温柔、善良可以成为男人的依靠。男性女性是互补的存在,可以相互扶持相互支撑。
在那个时代,并不是所有女性都任由身不由己的命运扼杀自己的未来,许多女性选择以更为决绝的方式反抗社会,以求掌握自己的命运。在这部小说中,以盖运昌为代表的传统宗族观念,与以西方传教士米丘为代表的西方现代文化不断摩擦碰撞。在这一过程中,一些女性开始接受新的文明,对自我的选择与认知发生了变化,不再甘于做男人的附属品,而是以独立的姿态选择自己的人生。原桂芝的二女儿盖腊苗在省城读书,有个家世匹配的男友。在盖运昌夫妇以为可以顺理成章地为女儿谋得一份上好的婚姻之时,她将神甫米丘带到了这片土地。米丘希望通过传教、修教堂给这片传统的土地带来西方文明。这个女儿笃信天主教,加入教会,成为一名修女,违抗着家族的意愿并坚守着自己的选择。对这个家族而言,这是莫大的羞耻。这片土地上的人对于这一陌生的文化有着天生的敌意,但是作为暴店镇大户的盖运昌之女却做出了这样的选择,这让盖家无法面对。但是盖腊苗执着于自己的选择,用绝对的虔诚忠于自己的信仰。对于西方文明的接受,对于现代观念的传递,让盖腊苗有了几分先锋女性的意味。原桂芝的小女儿也选择了拒绝传统,并坚守着自己对于爱情婚姻的选择和忠诚。作为接受现代教育的盖家女人,他们开始有了更为自我的选择,以此反抗来自于社会的无形压迫。
在突出女性话语和女性地位的同时,作者以极为戏剧化的方式消解着男性的权威。在《裸地》中许多男性形象都是懦弱、缺乏担当的,与之形成对比的则是女人的坚毅和担当。聂广庆从山东逃荒到太行山,这个男人救了女女,和女女共同生活,可同样是这个男人却将女女典给了盖运昌。对他而言,最为重要的是自己,救女女、典女女始终都是出于自身利益的考量。李旮渣是一个风水先生,因为与大户之间关系密切,曾在暴店镇风光一时,但是这个男人却为了自保将自己的女儿送到日本人手中。这些男人虽自私又软弱,却能够凭借传统的男性话语霸权在思想和行为上理所当然地将女性作为自己的附属品。
作为男主角的盖运昌是一个睿智成熟的封建家族大家长。这个男人受儒家文化的浸润,却并不过于保守,对于西方文化亦不绝然抵触。在战争来临时以迂回的方式拒绝日本人的要求,坚守着中国人的底线。作者并没有刻画一个与女人对立的男性形象,而是构建了一个复杂却立体的人物。他作为盖家的主人在暴店镇格外风光,但是这个表面风光的男人却有着不可示人的秘密。盖运昌所谓的父亲盖炳生是个不能生育的太监,而他真实的父亲吴老汉却甘心成为自己儿子的仆役,这成为盖运昌始终难以启齿的隐痛。最基本的父子血亲关系的错位显示出父权的倒置,标志着维系传统男性话语霸权的纲常伦理的消解。这种倒置同样显现在盖家下一代身上。作为一个传统的大家族中的男人,盖运昌对于有儿子继承家业有着根深蒂固的执念,但他唯一的儿子却弱不禁风,以至于这个好强的男人始终不敢让儿子面对世人的目光。他娶了四房妻子,还有女女这个典妻,却始终无法如愿地拥有一个健康的儿子。直到土改,盖家遭受巨大变故,女女撑起了这个家,并让自己的小儿子由聂改姓盖。盖运昌延续了与太监父亲同样的命运,世事完成了一次荒诞的轮回。这种父权倒置还显示在父子关系的脆弱与模糊上。聂广庆在将女女典给盖运昌后,将并非亲生的大留在自己身边,而让亲生儿子二跟随女女进入盖府。于聂广庆而言,这里的亲子关系也是模糊的。盖运昌一直求子而不得,聂广庆亲生儿子改姓为盖,父子关系变得随意而松散。由此,传统社会最为重要的父子亲伦关系以戏谑的方式被消解,父权被解构。
在这部浩荡的家族史中,盖运昌是家族最强大的基石,但这个男人有着不堪的出身,有着无后的懊恼,有着面对家事的无奈和面对国难的无助。这个男人的脆弱需要另一个女人来抚慰。女女于盖运昌不单单是一个实质上的妾,更是一个平等的伴侣,甚至是他的精神支柱。强大的男权以这样一种温柔的方式被弱化,女性意识在男权的消解中得以凸显。
(二)身不由己的女性命运悲剧
波伏娃在《第二性》中说:“定义和区分女人的参照物是男人,而定义和区分男人的参照物却不是女人。她是附属的人,是同主要者相对立的次要者。他是主体、是绝对,而她则是他者。”[3]11女性常常都被置于男性附庸的地位,女性的需求被忽视,女性的自我被泯灭。在中国封建思想根深蒂固的传统社会中,女人的命运悲剧正是由于其在男权社会中身不由己的处境所造成的。有些女性在努力地反抗这种不平等,但更多的人只能选择接受这种安排,沦为男权社会的牺牲品,甚至成为男权的坚定维护者。
在《裸地》中,作者着力描绘了女人身不由己的悲剧处境。历史抑或是命运给予女性的常常是无力反驳、无力抗争的境遇,女人便也常常将自己禁锢在这片男人、世俗所构造的藩篱中逆来顺受。在中国,千百年来维系乡土社会秩序的是源远流长的家族伦理,“家族是以同性为主,异性为辅的单系组合。”[4]44女性自始至终都是家族利益的牺牲者。在盖家这个传统的大家族之中,家庭的组成常常不是建立在爱的基础之上,而是出于繁衍生息及家族利益的考虑。在这种利益驱动之下,女人不可避免地承受着来自父权、夫权的压力,在身不由己中失去自我。在夫为妇纲的伦理约束下,女人牺牲了自己的爱,甘愿成为男人的一部分,巴望着从男人那里汲取微薄的关爱。在这种悲剧命运中挣扎沉浮的女人,有家、有男人,却没有“我”。我们可以从这部作品的众多女性身上看到她们的愁苦,她们的抗争,以及身不由己的无奈选择,从中体现了作者的女性关怀与女性话语视角。
出身书香世家的女女被洋人强暴并有了身孕;自己的亲生父亲将其丢弃在破庙中,被聂广庆收留,生下一个被世人指指点点的混血儿子大。盖府为了寻找坟地,看中了女女谷这片土地,盖运昌也看中了女女。女女的命运不容抗拒地被这些男人左右着。聂广庆和盖运昌决定着女女身处何处,两个男人将女人如物品般进行了交换。女女成为典妻进入盖府,聂广庆也从盖府交换到了秋棉。女人被任意摆布,毫无选择的权利。女女身不由己与大儿子大分离,盖府的深闺大院成为了她无法逃脱的枷锁。这种身不由己的命运是那个时代许多女人不得不面对的境遇。在那个传统观念根深蒂固的时代,女人不是独立的个体,而是先从父再从夫的附庸。女女被洋人蹂躏,被父亲丢弃,被聂广庆送给了盖运昌。这个懂得诗书礼仪、擅长针织女红的女人一次又一次地被男人摆布。
盖运昌的大太太原桂芝是一个典型的中国传统大家族女性,门当户对嫁入夫家,恪守夫纲妇道。但命运的不公让她连生三个女儿,没有完成为盖家传宗接代的任务,这成为原桂芝所有痛苦的来源。她无奈地包容着盖运昌的一切,企盼着三房姨太太可以为盖运昌生出儿子。但是即便她有相匹配的家世,从盖运昌那里所得到的也仅仅是相敬如宾的尊重和一个盖家大太太的名声。岁月给予这个女子的只是日复一日的煎熬,她苦心经营维护着盖家的和谐,却得不到一个女人所需要的最基本的爱。与此同时,这个女人也时时处处维护捍卫着传统男权,不争不抢,一心惦记着的都是为盖家添男丁。可是在这付出背后,我们找不到原桂芝。这个女人已经没有了“我”,“我”的喜怒哀乐都是为了这个家。这个女人的可悲可怜与可恨源于放弃自我而自觉地将自己置于丈夫附庸的位置,并以这种女性附庸的思想要求其他女人。她希望自己的三个女儿也能依循传统观念,如她一般嫁入家世匹配的家族。面对女儿的叛逆选择,原桂芝痛心疾首。这个传统的大家闺秀抑制着自己的情感、情绪,将自己变成男人的工具,也成为男权社会中最大的牺牲者。
娶二太太武翠莲,于盖运昌而言有几分不情愿,只因中了圈套才娶了这个女人。为了生育儿子他接受了这个身家不清白的姨太太,但这个女人并未实现他的求子梦。这个女人在被冷落后,不断地用臆造的梦境来换取盖运昌的关注,希望从这个男人身上汲取一丝一毫的关爱,甚至在恍惚中将盖府的下人吴老汉当作了盖运昌。这个女人不是传统的贤妻良母,但却是一个无比渴求爱的女人。可是她于盖家而言不过是个生育工具而已,不能完成使命便只能任其衰老腐朽。
三姨太李晚棠曾是戏班子里的台柱子,是大名鼎鼎的六月红,这个女人在葛水平的笔下分外生动可爱。她同样只生了两个女儿盖招男、盖招弟,这姐妹俩的名字印证着盖家急于求子的迫切心情。但这个三姨太并未感觉到太大的压力,甚至还有不拘于大家族家规的洒脱。盖府承办暴店镇庙会之际,这个著名的六月红要求登台献唱,虽招致大太太的不满,但是好在盖运昌还算个开明的男人,她得偿所愿。为自己钟爱的戏曲她宁愿违背家规,在排练与演出中找寻着自己昔日的风光,也寻找着自己的存在。她被盖运昌要求去应付米丘,加入教会,她在不自觉中接受了西方的思想,成为盖家太太中较早表现出女性自觉意识的人。但是她同样未能逃脱身不由己的悲剧命运。当土改来临,盖家的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李晚棠为了女儿改嫁给当地的老光棍,终于在男人、社会、时代面前身不由己地完成了她的悲剧人生。
四姨太梅卓为盖家诞下唯一的男孩盖家生,但这个男孩并不是盖运昌所期待的健壮的小小男子汉,而是一个先天不足的侏儒。这对于这个赫赫威风的家族而言是不光彩的事。所以外人只知盖家有个儿子,却从来没人见过这个儿子。对于这个独苗,盖家自然百般呵护,梅卓也颇有几分有儿子的骄纵。但是这个女人也同样不得不面对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一个不成器的儿子,身不由己地在时代的洪流中沉浮直至不知所踪。
除了女女和四房太太之外,作品还刻画了许多性格各异、色彩鲜明的女性形象,唱出了一曲曲凄婉哀怨的女性命运悲歌。何柳,是盖府为盖家生娶来的媳妇。面对侏儒丈夫时内心的苦,与不得不接受命运安排的怨,这个女人都默默承受着。她悉心照顾这个小丈夫。在小丈夫走丢之后,又接受了女女的小儿子二,认真地操持起这个家。也有性情较为刚烈者如秋棉、玉喜等女性形象,她们选择以自杀的惨烈方式终结自己,表达对这个男权社会的抗争与弃绝。在葛水平笔下,这些女人在男性话语霸权的熏陶下,在宗法社会的道德规范和制度安排下被置于男性附庸的从属地位。她们也认同了自己在社会上的这一位置,并在这个过程中失去了自我,甘愿被男人摆布。她们的存在是为了从男人那里获得认同。她们不得不接受世俗社会加诸于身的种种不公,以男人的附属品、生育机器的身份存在着。她们无权选择自己的婚姻,无权选择男人应该给予自己什么,甚至也不清楚幸福该是什么模样。生活无处不是身不由己无法选择的悲哀,人生无不以悲剧为结局。这些女性的命运正是那个时代众多女性命运的生动写照。在这些弱小、凄婉的女性命运的悲情诉说中,可以看到作者女性视角的彰显和女性话语的弘扬。
(三)规避宏大的日常化书写
历史是每个普通人的历史,作者以虚构与想象填充这段时光。在《裸地》中,对于故事背景中波澜壮阔的历史大事件并未过多渲染,而是着眼于一个家族的历史,一个女人的历史。以这些重大的历史事件为标志,以一个女人的命运将近半个世纪的时光缀在一起,在这个历史背景之下发生在普通人身上的日常生活琐事成为小说的重点,小说由此将历史的宏大消解在日常化的书写之中。历史不只是浩浩荡荡的大事件,更多的是普通人日常而琐碎的生活,历史融入这些女人们的情感生活之中、男人们的斗争踌躇当中。在这里,历史大事只是个人生活变迁的背景。半个世纪以来世界的风云际会、社会动荡与变迁都映射在平淡的日常生活之中,灾难、动荡、战争、革命,都以女人的命运贯穿。文本关注的重点是普通人的生活,而不是对历史大事的叙述。
小说开头从灾荒遍地的山东开始。从山东逃荒的聂广庆来到了太行山上这片叫河蛙谷的土地,带回了女女,养育了两个儿子,灾难史、移民史的艰辛与壮阔全融入普通人细碎的生活之中。迎神赛社庙会这一晋东南的传统习俗成为暴店镇风云际会的主战场。在暴店镇这一个小小的地方,各大家族之间相互联系,也在明争暗斗,庙会便成为家族之间暗自较量的最好场合。作者着力刻画了晋东南迎神赛社庙会的各种传统文化习俗,祭祀拜神唱戏等各项活动都是这片历史悠久的土地上风土文化的传承。这些家族之间的斗争在这样你来我往中持续着,并没有你死我活的惨烈决绝。这些大事在作者笔下都氤氲在盖府女人生生不息的日头当中。“盖运昌的欲望都用在了房事上,精力超过了药材大会。古人云:无故置妾,大非美事,凡诸反目,败乱多有由之。暴店镇人说,盖运昌填房只为子嗣。”[5]18故事从始至终都离不开盖运昌对于子嗣的渴望与努力,四房妻子,一个典妻,这些盖府的女人在深宅大院里简单平淡悠长的生活构成了历史的真实。作者呈现给我们的历史是女人在柴米油盐中升腾出的爱欲与孤独,历史成为我们可见可触的平淡事实。这些女人之间你来我往的小心计,男人女人之间的爱与欲,这些事情无关乎时代,无关乎历史,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历史。原桂芝为了盖家女人们的和谐,为了盖家传宗接代所付出的努力,对于盖家唯一的儿子盖家生疼爱有加;武翠莲日复一日执着地讲述自己的梦;热爱戏曲的六月红娇嗔可爱;女女精致的针线活,一双双漂亮的鞋子被这个巧手女人赋予了别致的美感。这些活色生香的女人日复一日的生活营造出一种独特的历史沧桑之感。
在这部作品中作者通过海外传教士米丘与传统中国的格格不入来彰显现代与传统在那个历史时期的尖锐冲突。这种冲突并没有以极端的方式呈现,而是融于这片土地的日常生活中,在颇有几分乡野趣味的来往中呈现两种格格不入的文化间的碰撞与交锋。这种传统与现代的冲突也折射在女人的生活之中。盖运昌的女儿盖腊苗带回了这个神甫,同时抛弃了家人安排好的爱情和婚姻,成为一名修女;盖运昌为了安抚米丘,让三姨太六月红加入天主教;女女将米丘当作自己的仇人,试图刺杀米丘,等等。米丘在这片土地盖教堂、传教的夙愿始终与盖家、原家等家族之间的明争暗斗相关联,却始终未能如愿。而在这过程中,米丘也以微弱的力量改变着这里。六月红为了盖运昌加入天主教,也在不自觉中接受了西方新思想,使得这个女人的命运多了几分透彻的自主。作者巧妙地将现代与传统之间的冲突融入普通人的具体生活中,没有激烈的斗争。这些女人以轻松或是悲怆的方式将文明之间的斗争变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宏大的历史被消解成日常生活的你来我往。
在这半个世纪的历程中,中国正经历着最为残酷的抗日战争。这一历史事件在诸多文学作品中都以不同方式得以呈现。光荣与梦想,艰辛与成功,在葛水平笔下只是普通人艰难求生的真实写照。日本人的到来让暴店镇不再如往昔宁静,作者以更为戏谑的笔触将战争中的人性淋漓尽致地勾勒出来。历史不再是波澜壮阔的抗战史,而是一个女人苦苦坚持与人性坚守的努力。故事中另一个关键时间点是土改,作者一直力图用文本为我们营造一种沧桑的历史之感。在土改中,盖家不得不面对被颠覆的命运。我们看到了三姨太为了两个女儿可以正大光明地嫁人而迫不得已选择改嫁;看到女女照顾年迈的盖运昌,操持起破败家庭的努力。葛水平以极富诗性的语言将日常生活的艰辛镌刻在历史的痕迹之中,以个体的视角讲述历史。历史不仅仅是沉重的变革与重大的历史事件,更是普通人世俗庸常的生活。作为女性作家,葛水平以独到的女性视角写出了这些女人在柴米油盐中的沉浮,也以更为细腻的方式为我们记录了在历史中时常被忽视的女性的生活境遇。
综上所述,女性新历史书写以探寻淹没在历史中的女性声音为文学诉求,凸显女性在历史中的地位,还原历史中女性的生存面貌,重新确立女性在历史中应有的地位。《裸地》作为葛水平第一部长篇小说,继续着其对女性始终不变的关注,同时以更为宏大的气势讲述了一段历史岁月中女人的命运。诗性的语言、民俗的融合、戏剧性的情节冲突,这些葛水平作品中一以贯之的风格在这部作品中继续沿袭。作品以一幅悠长的历史画卷为我们展示了人们是如何在这片贫瘠的裸地中生存,有着怎样的情感经历及怎样的人生。作者以太行山深处一个家族、一个女人在半个世纪的命运沉浮为主线,叙述了这片土地在历史沧桑中的变迁。从民国到土改,这段中国近现代史充满了动荡不安,个人、家族都不可避免地承受着时代烙印在身上的痕迹,无法选择。在这一时代背景之下,作者以独特的女性视角书写了太行山深处一群女性个体鲜活的生命轨迹,刻画了一系列女性在男权社会和男性话语霸权下苦苦挣扎的悲剧形象,唱出了一曲曲女性在时代大潮裹挟下身不由己任凭摆布的命运悲歌。与此同时,作者在叙述中力避历史的宏大叙事而着眼于个体生命的价值,着眼于生活事件,着眼于生命体验,将笔下女性的生活、爱恨淋漓尽致地展示出来。这些常常被淹没在历史中的女性被重新记起,体现出独具特色的新历史主义眼光。
[1]陈树义.葛水平小说的女性意识[J].成都:当代文坛,2008(04).
[2]葛水平.葛水平创作谈:最后的温暖[J].福州:中篇小说选刊,2004(05).
[3][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M].陶铁柱,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
[4]费孝通.乡土中国生育制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5]葛水平.裸地[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18.
Female New Historical Narrative in Barren
WU Nan
(Guangdong Polytechnic Normal University,Guangzhou Guangdong 510665)
Barren is Ge Shuiping's first novel with a unique female perspective to write the female individual's life experience.In the background of a family history,the tragic fate of women in social upheavals was depicted,in this novel,recording the personal life circumstance forgotten by history and showing the characteristics combined by feminism and the new historicism.
Barren;feminist consciousness;female perspective;new historicism
I 206.7
A
1672-402X(2016)07-0047-09
2016-04-13
武楠(1986-),女,山西长治人,广东技术师范学院2013级硕士研究生。专业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