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 瑶
论《狂人日记》的判断句与判断精神
平 瑶
判断句式在《狂人日记》正文中出现频率之高,在中国文学史上可谓空前。通过判断句,狂人发出了他对于世界、历史、他者、自我的裁决之声。《狂人日记》中诡谲的世界图景是由判断句铺展而出,颠覆性的历史论断亦是由判断句凿凿掷下。判断句式不仅构成正文的基本叙述语言,表述出这部小说的核心观点,更与少判断句、慎于判断的文言小序形成了一种二元对立的话语体系和价值格局。狂人乾纲独断式的判断精神,既是对儒家“代圣人立言”的言说方式的背叛,也是对基督教“审判在神”“人不可论断他人”诫律的悖离。判断句的大量出现是基于现代中国人价值重估的需要,参与了现代中国人主体性的重新确立,建构出一种与传统意义上的“真”与“善”殊异的美学取向。
鲁迅;《狂人日记》;判断句;判断精神;“是”;判断
《狂人日记》的语言被认为是“空前”的。*“不管是被认为,还是实际作为新文学创作的起源,鲁迅的《狂人日记》都是突然的。这并不止于其将整个历史作为寓言所激发的巨大的现实批判力量,单就书写语言而言,也是空前的。”王风:《周氏兄弟早期著译与汉语现代书写语言》(上),《鲁迅研究月刊》2009年第12期。从语言上看,《狂人日记》的文字、语音、词汇,与晚清白话文差别不大。《狂人日记》语言的突然之处,一方面在于它革命性的标点和排版,却更在于它特殊的语法特征:这几乎是一篇由“A是B”式判断句*本文所称的“判断句”“判断句式”“‘是’字判断句”“‘A是B’式判断句”等表述,所指内容相同,包括“是”字以系词、形容词等词性充当判断词谓语构成的句子。如《狂人日记》中的“我也是人”“狼是狗的本家”等。不包括“是”字作为指示代词的“是日”“是时”等,也不包括作为关联词的“于是”“但是”“可是”“只是”等。有少数情况,当“可是”的“可”、“只是”的“只”作副词修饰判断词谓语“是”,则仍是本文所称“判断句”。例如,在《狂人日记》中,“可是仍然要吃”不是“判断句”,“他们可是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师生仇敌各不相识的人”则属于“判断句”。本文在考察其他文本的“判断句”时,也都采用同一标准。构成的小说。《狂人日记》对“是”字判断句的运用,是汉语发展史、中国文学史、社会文化史不容忽视的一个事件。
“每一语言都包含着一种独特的世界观。”*[德]威廉·冯·洪堡特著:《论人类语言结构的差异以及对人类精神发展的影响》,姚小平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72页。在狂人的日记世界中,定性判断是狂人观察世界、思考问题的基本方式,他也以判断句式作为描述世界、表达自我的基本语法。通过判断句,狂人描述着他对于天地、时间、家庭、他者、自我的感知,绘制出一幅诡谲残忍的世界图景。
在天地之间,狂人看到“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鲁迅:《狂人日记》,《新青年》1918年第4卷第5号。狂人审判的眼光如触手般伸向天地,跃跃欲试地蠡测着这个世界:“天气是好,月色也很亮了。”*鲁迅:《狂人日记》,《新青年》1918年第4卷第5号。在狂人的日记世界里,事情似乎总是发生在夜晚。这个时空时而明月朗照,时而天地漆黑,显得光怪陆离,几近恐怖。
狂人审视的目光指向外在天地的同时,也投向自己的私人空间:狂人的“屋里面全是黑沉沉的”,*鲁迅:《狂人日记》,《新青年》1918年第4卷第5号。他的日常生活是“太阳也不出,门也不开,日日是两顿饭”。*鲁迅:《狂人日记》,《新青年》1918年第4卷第5号。在天地之间,狂人感到的是诡异恐惧,而生活空间中,狂人则感到沉闷凝滞。这种“A是B”式的定性判断,使他的生活更显沉重而绝望,永无改变的可能。
在过去与未来之间,狂人对于自己和人类有着清晰的定位。狂人以一句判断句完全否定了自己的过去:“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发昏。”*鲁迅:《狂人日记》,《新青年》1918年第4卷第5号。同时,狂人对于人类光明的未来却有着确定的信念,他认定并劝诫他人:“你们要晓得将来是容不得吃人的人,……”*鲁迅:《狂人日记》,《新青年》1918年第4卷第5号。在昏暗的过去与光明的未来之间,当下的意义则在于:“这只是一条门槛,一个关头。”*鲁迅:《狂人日记》,《新青年》1918年第4卷第5号。“只要转一步,只要立刻改了,也就是人人太平。”*鲁迅:《狂人日记》,《新青年》1918年第4卷第5号。狂人断定“现在”的意义,就在于终结过去,使“真正”的未来得以到来。狂人的时间观念存在着悖论:如果将来必定是“人人太平”,现在的“改”或“不改”究竟区别何在?若顺遂自然即可,又何必要人人去“改”?若将来并不一定是“人人太平”,而是取决于当下的“改”或“不改”,狂人又为何确信“将来是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这世上?狂人并不追问这些问题,狂人只在自己的世界里,用判断句分别赋予了过去、未来、现在以分明确切的意义。
狂人的神经始终紧张,评断着周围人的身份和性质:“我岂不知道这老头子是刽子手扮的!”*鲁迅:《狂人日记》,《新青年》1918年第4卷第5号。“假使那老头子不是刽子手扮的,真是医生,也仍然是吃人的人。”*鲁迅:《狂人日记》,《新青年》1918年第4卷第5号。在狂人眼中,周遭人即便有着不同的身份,性质却都是相同的:都是吃人的人。狂人以审判者的眼光,审视着周围人的各种细节,以此印证自己的判断:“我看出他话中全是毒,笑中全是刀。他们的牙齿,全是白厉厉的排着,这就是吃人的家伙。”*鲁迅:《狂人日记》,《新青年》1918年第4卷第5号。周边的人,无论职业、亲疏、远近,都被狂人判定为“吃人的人”,“我立刻就晓得,他也是一伙,喜欢吃人的”。*鲁迅:《狂人日记》,《新青年》1918年第4卷第5号。“他们是只会吃死肉的!”*鲁迅:《狂人日记》,《新青年》1918年第4卷第5号。“一路上的人,都是如此。”*鲁迅:《狂人日记》,《新青年》1918年第4卷第5号。“可见心思是同从前一样狠。”*鲁迅:《狂人日记》,《新青年》1918年第4卷第5号。“这是他们的老谱!”*鲁迅:《狂人日记》,《新青年》1918年第4卷第5号。狂人对于周围人之所以诡异残忍的原因,也做出了自己的判定:“我明白了。这是他们娘老子教的!”*鲁迅:《狂人日记》,《新青年》1918年第4卷第5号。在狂人的判断中,人与人的关系只剩下两种:一种是吃人与被吃,另一种是同为吃人的同伙。人间在狂人眼中,俨然成了残忍冷酷的地狱。
在狂人的裁决之眼中,家庭更显得残酷而近乎惊悚:“妹子是被大哥吃了,母亲知道没有,我可不得而知。”*鲁迅:《狂人日记》,《新青年》1918年第4卷第5号。在最亲密的亲人身上,狂人却为他发现的极度冷漠惊呼:“合伙吃我的人,便是我的哥哥!”*鲁迅:《狂人日记》,《新青年》1918年第4卷第5号。“最可怜的是我的大哥,他也是人,何以毫不害怕;而且合伙吃我呢?”*鲁迅:《狂人日记》,《新青年》1918年第4卷第5号。对于最亲密的家人,狂人审视的目光也绝不敷衍。他控诉家人是真凶的呼号,可谓惨绝人寰而又掷地有声。
狂人的裁定不仅指向周围,也指向自身。一方面,狂人对于自己的正义感充满了信心:“自己晓得这笑声里面,有的是义勇和正气”;另一方面,狂人对于自己是否真正无辜,也进行了重新判断:“吃人的是我哥哥!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鲁迅:《狂人日记》,《新青年》1918年第4卷第5号。对自身属性反复的拷问和判定,既充满矛盾又万分坚决,是《狂人日记》中最触目惊心,也最发人深省的一幕。在狂人充满戏剧性的自我怜悯、自我怀疑、自我否定、自我确认中,始终不变的是他对于自己判断的笃信。
《狂人日记》是一部由大量判断句铺排而成的小说。“是”字句在《红楼梦》《儒林外史》等古典白话小说中多用于介绍人物身份、描述事物特征,充当说明性成分。在《狂人日记》中,“是”字判断句则成为了全篇的基本叙述语言。在狂人的日记世界里,从过去到未来,天地间所有的人和事,包括自己,都曝露在一束炽热决绝的裁决者的眼光中。绝对而坚定的判断,支撑起了狂人的整个内心世界。
判断之笔不仅勾勒出了狂人的日记世界,也建构起《狂人日记》的核心话语。狂人不仅判定时空,审判他人,拷问自我,更将矛头直指中国历史:“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鲁迅:《狂人日记》,《新青年》1918年第4卷第5号。鲁迅对历史教义中的“仁义道德”发出控诉,吴虞等人继而以同样的句式将批判扩展到礼教纲常:“我们不是为君主而生的!不是为圣贤而生的!也不是为纲常礼教而生的!甚么‘文节公’呀,‘忠烈公’呀,都是那些吃人的人设的圈套,来诳骗我们的!我们如今应该明白了!吃人的就是讲礼教的!讲礼教的就是吃人的呀!”*吴虞:《吃人与礼教》,《新青年》1919年第6卷第6号。《狂人日记》宣判式的语言将中国历史指认为“吃人”的历史。
自《狂人日记》开始,“吃人”成为了关于中国历史及中国文化最重要的隐喻,“吃人”也成为了中华文明无法洗刷的罪名。这大概不算冤枉,因为文明本身就意味着对人攻击性本能的压抑,并使人的欲望受到一定程度的制约。文明是人类所经历的一个特殊过程,它使人结成群体,带给人安全;它的功能在于保护人类免受自然之害,并调节他们之间的相互关系。*参考[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文明及其缺憾》,车文博主编:《弗洛伊德文集》第5卷,长春:长春出版社,1998年,第239页。然而,文明并不意味着完善,*参考[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文明及其缺憾》,车文博主编:《弗洛伊德文集》第5卷,第246页。它要求人牺牲自己的欲望和攻击性倾向,这使得人难以在文明中感到幸福。*参考[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文明及其缺憾》,车文博主编:《弗洛伊德文集》第5卷,第263页。
文明前的个人享有最大程度的“自由”,但他没有能力保障这种所谓的“自由”:他不得不独自承受自然的侵袭,孤独地忍受生老病死的折磨,单独面对其他人的攻击。反文明的呼声高扬着对个人自由与生命力的渴求,却无法从根本上解决这一文明的悖论:文明意味着对人的某种限制和束缚;但如果人冲破礼教纲常的枷锁,却又难免被欲望所虏,沦为野性刀殂下的鱼肉。
文明固然“吃人”,未经文明驯化的欲念和野性未尝不“吃人”。在历史的进程中,人总是在文明与野性、利己与利他、本我与超我之间奔突辗转,而罪疚感则是在这永恒斗争之中人的矛盾心理的表现。*“罪疚感是表示矛盾心理的冲突,表示爱欲和破坏本能或死亡本能之间的永久斗争。”[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文明及其缺憾》,车文博主编:《弗洛伊德文集》第5卷,第280页。《狂人日记》以对历史“吃人”的判定,使得反文明的罪疚感涣然冰释。自然人性以“人性”自居,拒绝礼教纲常的制约,以“吃人”的罪名对中国历史文化发出了咄咄的控诉。
对传统的重估,是文明的屈折进程中一种必要而且有益的调试。对传统的反叛作为一种策略,可以是对文化过熟的某种反拨,清除过于严苛和陈腐的教条对人的桎梏,释放出人的活力与生命力。狂人对历史的批判未尝不可以矫枉纠偏,拯补时弊,然而对历史传统过于粗暴绝对的全盘否定,却未免有陷人于欲林野壑的危险。人类在文明的悖论中冲撞往返,在历史的长河中试验着种种的社会制度、伦理文化,试图寻得可取的平衡。近现代中国在政治经济上屡屡受挫的苦楚,激发出文化上愈演愈烈的破坏欲和自毁倾向。由此壮士断腕的悲怆之声响彻旷野,传统的人伦纲常轰然崩塌。然而人身陷文明两难的困境,并非一纸判书所能解决。
站在《狂人日记》惨不忍睹的历史图景面前的,是一个大写的“我”。“我”在记忆中存留着中国自古以来吃人的历史:“古来时常吃人,我也还记得”;*鲁迅:《狂人日记》,《新青年》1918年第4卷第5号。“我”独自在暗夜中重新审查中国历史,并为自己的发现震颤不已:“我横竖睡不着”*鲁迅:《狂人日记》,《新青年》1918年第4卷第5号。,“我翻开历史一查”*鲁迅:《狂人日记》,《新青年》1918年第4卷第5号。,“书上写着这许多字……都笑吟吟的睁着怪眼睛看我”*鲁迅:《狂人日记》,《新青年》1918年第4卷第5号。……“我”不仅是中国历史的受害者,也是“吃人”历史的参与者,更是历史传统的揭露者。《狂人日记》是一场“我”与“历史”的狭路相逢:“我”内心的真实体验成为历史有罪的铁证;通过对历史乾纲独断的审判,“我”确定下自己在历史中的角色和位置,找寻到一种使自身主体性得以确立的依托。
“选择某种有关历史的看法而非选择另一种,最终的根据是美学的或道德的,而非认识论的。”*[美]海登·怀特:《元史学》,陈新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9年,序言第4页。当传统文化无力改变贫弱的历史现状,无法提供给人可以期许的现实前景,人则将重建主体性的诉求寄托在对传统的判决和排斥之上。
《狂人日记》中文言小序与白话正文的对峙,昭示着汉语语言体系的一次重大变故。《狂人日记》通过判断句式的运用,建构起了一种新的价值等级秩序。
“是”被用作系词*“系词是在判断句中把名词谓语联系于主语的词。就汉语来说,真正的系词只有一个‘是’字。”“‘甘地是印度人、鲸鱼是兽类、她是一个好学生’,这些都是判断句,其中的‘是’字都是系词。”王力:《汉语史稿》,《王力全集》第1卷,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337-338页。表示判断,是白话文区别于文言文的重要特征之一。《狂人日记》的文言小序约有250字,判断词“是”并未出现。具有判断词的判断句式只出现了一次:“知非一时所书”。*鲁迅:《狂人日记》,《新青年》1918年第4卷第5号。写作文言序言的“正常人”很少对世界作出绝对的、强烈的判断。仅有的一句“知非一时所书”,亦是排除式的判断:排除日记是一时之间写出的可能。这个判断只是对于日记写作的时间进行交待,并不对被判断物(日记)本身的性质作出裁决。频率较低、判断程度较弱的文言小序,代表的是一种较为谨慎平和的文化性格。
儒家对君子的期许是讷于言而敏于行,“古者言之不出”,*钱穆:《论语新解》,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年,第96页。孔子述而不作,《论语·子罕第九》中有“毋意,毋必,毋固,毋我”*钱穆:《论语新解》,第208页。之言。儒家并非不允许人发表见解议论,只是对于人的言语、好恶、偏执保持着警惕。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钱穆:《论语新解》,第78页。人人生而有好恶,但人的情感取舍容易被私欲偏见所障蔽,好恶失其正,则有“爱之欲其生,恶之欲之死”者。不仁之人,处困境,不能安。处乐境,亦不能安。心所喜,不能好。心所厌,不能恶……其所好恶,皆不能得其正,人生种种苦痛,人世种种偏差,其根源皆出于此。*钱穆:《论语新解》,第79页。儒家认为比一己的臆断好恶更重要更基本的,是对“仁”的向往、认知与修行。此外,庄子倾心于“至人无己”的境界,佛家诸多经义旨在破除人的“我执”与“物执”,都试图引导人摆脱因自己的执念爱憎所造成的迷障。
相反,在《狂人日记》的正文中,对以“是”字为主导的判断句的运用形成了一种特殊的景观。《狂人日记》正文共180个句子,使用以“是”字为中心的判断句式72次。这意味着小说正文平均每2.5句话,就有一句是判断句。《狂人日记》全文共约4780字,其中白话正文4530字,平均每一千字正文中,作为判断词的“是”字出现约16次。这样高的频率在中国历代文学作品中,是前所未有的。*考察流传较广、较为经典的白话小说,“是”字判断句式在《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红楼梦》出现的频率约为平均每千次1次、1.3次、2次、5次。在清代小说《儒林外史》《老残游记》中,判断句式的使用频率大约为平均每千字10次、11次。判断句式的使用在清代小说中有上升的趋势,但其密度仍远远低于《狂人日记》。可以说,狂人是以判断之尺格物致知,也是以判断进行着自我确认和自我表达。《狂人日记》正文中的判断句不仅频率极高,多为定性判断,判断程度高且相当绝对。《狂人日记》中所有的“是”字判断句,全部出现在白话正文中。不妨说,狂人“疯狂”与“正常”的区别,就取决于他判断与否,取决于他判断的多寡与强弱。
在《狂人日记》中,狂人的洞见与呼号展现出一种主动、果敢、决绝的文化趋向。狂人如一个指天画地的裁决者,他以自己的本心为杠杆,倾倒了整幅的历史图景,将天、地、人重新定义,赋予了过去、现在、未来以全新的意义。狂人对历史文化的审判,对人性自由的渴望,对于凌驾于自身之上的伦理道德、礼教纲常的反叛,彰显出主体意志摧枯拉朽的精神强力。狂人的呼号散发着悲壮雄奇的美学色彩,闪耀着人性的熠熠光辉。
狂人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和淋漓的鲜血,忠于自己的本心和直觉,无论他所看到的世界何等残忍,即使被无边的痛苦和虚无缠绕,也要执着的喊出他所看到的“真相”,发出“救救孩子”的呐喊。强烈的自我牺牲精神,赋予了狂人道德上的至高点。狂人的断言,则成为了声声泣血的“真相”之哭,石破天惊的预言之声。
《狂人日记》是将语言结构、伦理美学、价值取向重新组合的新的话语世界,它树立起“文言文—‘正常人’—弱判断—庸常”,与“白话文—‘狂人’—强判断—悲壮”两个二元对立的语言文化体系。它对文言文的戏拟和反讽,将不轻言判断的思维方式和社会文化弃如敝履。这体现着现代中国人对于传统“圣言”判断的放弃,对现代“人言”判断的顶礼膜拜。这一全新的话语体系对人克制自我以向上超越的价值不予认可,推崇的是以自我为中心的认知判断和情感宣泄。它所向往的圆满,不来自对高于自己存在的“神”或“圣”的感应和皈依,而表现在对个人意见的确信,对自己需求的表达,对自我情感的抒发,以及对一己道义的坚持。
作为一种语言实践,文学作品对于一个民族的语言结构、思维方式、言说方式有着相当深刻的影响。“同一个民族的语言在时间进程中所获得的每一种本质上不同的新形式,事实上都将导致形成一种新的语言。”*[德]威廉·冯·洪堡特:《论人类语言结构的差异以及对人类精神发展的影响》,姚小平译,第378页。新文化运动提倡“言文合一”,实际上“言”(口语)与“文”(书面语)这两种语体不大可能“合一”,事实上也未能做到“合一”。提倡“言文合一”的结果,是以口语为基准将书面语言重新格式化,事实上是另造一种书面语言。果决善断的判断精神则“犹如一层轻柔的灵气,漂浮在整个语言之上。”*[德]威廉·冯·洪堡特著:《论人类语言结构的差异以及对人类精神发展的影响》,姚小平译,第226页。
据王力考证,先秦汉语无系词*参考王力:《中国文法中的系词》,《清华学报(自然科学版)》1937年第1期。,“是”字在先秦时代的古汉语中常用作指示代词。*参考王力:《汉语史稿》,《王力全集》第1卷,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344页。《广雅》曰:“是,此也。”“是”字用作指示代词的典型句型有“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论语·八佾》),“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论语·里仁》)等。“是”字作系词的用法是由指示代词发展而来,*参考王力:《汉语史稿》,《王力全集》第1卷,第344页。它开始被用作系词是在六朝以后,*“‘是’字当做系词用,乃是六朝以后的事情。”王力:《中国文法中的系词》,《清华学报(自然科学版)》1937年第1期。并具有明显的口语色彩。*王力认为,汉语在中古时期(公元4世纪到12世纪)的主要特点之一,是系词成为口语的判断句中必需的句子成分,在口语中代替了上古的判断句。参考王力:《汉语史稿》,《王力全集》第1卷,第35、345页。在文言小说《世说新语》中,80%左右的“是”字判断句是用于引述口语。白话小说的“是”字句,也常用于引述口语,如:“太尉说道:‘我是朝中贵官’”(《水浒传》),“猴王道:‘我本是花果山水帘洞天生圣人孙悟空。你等是什么官位?’”(《西游记》)“猴王道:‘我虽不是树上生,却是石里长的’”(《西游记》),“那僧托于掌上,笑道:‘形体倒也是个宝物了!’”(《红楼梦》)……“是”字句即使不用作引述口语,也往往具有较浓的口语色彩。例如,“真个是我们安身之处”(《西游记》),“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原来是一个丫鬟”(《红楼梦》),“那穿宝蓝直裰的是个胖子”(《儒林外史》)等。
在文体色彩上,《狂人日记》中“是”字判断句的使用情形与之前的白话小说风味迥异。一则,多数“是”字句并不用于引述口语,而是成为正文全篇的基本语法。再则,“是”字句的句式比较整齐,甚至出现了近似对仗的结构。例如,“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鲁迅:《狂人日记》,《新青年》1918年第4卷第5号。,“滑溜溜的不知是鱼是人”。*鲁迅:《狂人日记》,《新青年》1918年第4卷第5号。比起口语,这两句几乎组成了前四后六的骈句,在文中遥相呼应。类似格式严整的“是”字句,在文中也多次出现:“我不见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见了,精神分外爽快。”*鲁迅:《狂人日记》,《新青年》1918年第4卷第5号。“有的是看不出面貌,似乎用布蒙着;有的是仍旧青面獠牙,抿着嘴笑。”*鲁迅:《狂人日记》,《新青年》1918年第4卷第5号。“还是历来惯了,不以为非呢?还是丧了良心,明知故犯呢?”*鲁迅:《狂人日记》,《新青年》1918年第4卷第5号。这些语言已经与口语拉开了较大的距离。从《狂人日记》开始,“是”字句不仅在频率上开始全面超过前代,更迅速脱离口语区域,成为新书面语规范的重要组成部分。《狂人日记》中“是”字判断句的运用状况,不仅体现出“是”式判断句语言功能的拓展,更标志着它语体性质的突变。“是”字判断句的书面化,标志着判断精神在某种程度上的严肃化、典范化、普泛化。
就判断的性质而言,《狂人日记》中的判断句标志着现代中国人对“真实”的追求在发生转变。《狂人日记》试图借狂人之口,以日记体的形式揭开历史的真相。然而吊诡的是,《狂人日记》中所追求的真实,并不建立在判断为真的基础上。狂人始终认为,“我晓得他(哥哥)的沉重是假的”*鲁迅:《狂人日记》,《新青年》1918年第4卷第5号。,“他(哥哥)的意思是要我死”*鲁迅:《狂人日记》,《新青年》1918年第4卷第5号。。哥哥究竟是不是要“我”死,这个判断是真是假至关重要,但狂人对于自己的判断几乎从不怀疑。狂人的诸多判断事实上存在问题,但他判断的正误似乎并不影响读者对他的信任和共鸣。《狂人日记》的真实感,在于一切“疯言疯语”似乎的确是狂人发自内心的真正体验:“疯话”是发自内心的“真话”。在这里,真实不再意味着人的判断必须与客观现实相符,相反,它意味着判断必须是发自内心的真实感觉,是来自主体的强力判断。“任何文学作品都是一次召唤”,*[法]萨特:《什么是文学》,《萨特文论选》,施康强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第121页。《狂人日记》并不期望人们减少错误判断,而是召唤人们果敢决绝地进行裁决——判断是否符合客观实际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标准在于发自内心。
为扫古旧文化之暮气,鲁迅试图“别求新声于异邦”。*鲁迅:《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68页。但鲁迅的选择显然与基督教经典的文化传统迥异。《圣经》有言:“你们不要论断人。”*“你们不要论断人,免得你们被论断。因为你们怎样论断人,也必怎样被论断。”《圣经(中文和合本/NIV新国际版)》,新约第11页,马太福音,第7章第1节。人可以很轻易地批评他者的弊病,却不容易看到自己“眼中的梁木”。*《圣经(中文和合本/NIV新国际版)》,新约第11页,马太福音,第7章第1节。基督教劝诫人:“弟兄们,你们不可彼此批评……设立律法和判断人的,只有一位,就是那能救人也能灭人的。你是谁,竟敢论断别人呢?”*《圣经(中文和合本/NIV新国际版)》,新约第407页,雅各书,第4章第12节。基督教认为,惟有神才可以设立律法,对人进行最终的审判。人的论断既缺乏来自全知视野的观照,也难有超出现实利害关系的视角,因而难免囿于有限的眼光和一己的私欲。人与人之间的互相评断,既有碍于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理解,也无益于人对所在世界的认知,更不利于人的自我反省,因此神说“先去掉自己眼中的梁木,然后才能看得清楚”。
相较于庄严神圣的耶稣,更令鲁迅倾慕的是魔鬼撒旦。鲁迅在《摩罗诗力说》中提出:“恶魔者,说真理者也”,*鲁迅:《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第84页。他认为“惠之及人世者,撒但其首矣。”*鲁迅:《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第76页。鲁迅要引入的,不是来自圣殿天堂的福音,而恰恰是来自地狱魔鬼的高歌。对作者而言,摩罗诗人最大的魅力正在于他的“直抒所信”。*鲁迅:《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第75页。换言之,不仅被人所信仰的“真实”不必为“现实”负责,为人所感知到的“美”也进一步与西方经典意义上的“善”分道扬镳。判断句与判断精神的强大感召力,不来自于现实意义上的真实,亦不来自于善,而来自主体的强大念力带来的雄浑美感。
书面化的判断句式的大量出现,可见出中国现代重估价值精神的播散之广,影响之深。“是”字判断句在鲁迅之后的许多作品中,继续保持着高频率。在《孔乙己》《药》《阿Q正传》《社戏》等收入的小说集《呐喊》的作品中,作为判断词的“是”字的使用频率分别约为每千字10次,9次,9.5次,15次。在小说集《彷徨》中的《祝福》《在酒楼上》《孤独者》《伤逝》中,频率分别约为每千字13次,11次,17次,16.5次。在其他作家作品中,如冰心的《斯人独憔悴》《超人》,朱自清的《荷塘月色》等,“是”字判断句的频率也分别达到了10次,13次,甚至20次之多。如若去掉古典白话小说中的“是”字判断句,虽会多多少少影响人物特征的表现,却不妨碍全文大致连贯的叙述表达。然而对于许多经典的现代白话小说而言,如若去掉“是”字判断句,则可能会有不堪卒篇的危险,甚至出现无法言说的困难。
“是”字判断句建构起中国现代文学作品中的许多关键语句。现代文学中此起彼伏的判断之声,隐现着现代中国人的某种集体无意识。“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鲁迅《祝福》),“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鲁迅《孔乙己》),“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鲁迅《伤逝》)“世界上的母亲和母亲都是好朋友,世界上的儿子和儿子也都是好朋友,都是互相牵连,不是互相遗弃的。”(冰心《超人》)“祖国呀祖国!我的死是你害我的!”(郁达夫《沉沦》)“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清风吹不起半点涟漪”(闻一多《死水》),“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容不得恋爱”(徐志摩《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太阳在园子里是特大的,天空是特别高的”(萧红《呼兰河传》),“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曹禺《日出》),“人是要经过千磨百炼而不消融才能真真有用。人是在艰苦中生长。”(丁玲《在医院中》)……不夸张的说,中国现代文学中的诸多经典篇目,正是以判断句为支撑连缀而成。“是”字判断句不仅在书面语中确立了自己的地位,更辐射到了中国现代文学的各种文体,并且作为中国现代文学的经典话语参与了现代汉语范式的铸就。
“语言是最切近于人之本质的。”*[德]海德格尔著:《语言》,《在通向语言的途中》,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第1页。中国现代文学作为一种语言实践已然构筑出了一种全新的语言传统。这种新的语言传统,支撑起我们思考的路径,提供给我们言说的声音,赋予了我们呐喊抒情的词语,决定了我们存在的方式和状态。回望整个二十世纪,中国现代文学表现出对“是”字判断句的高度依赖。假如搁置或摈除判断性话语,我们很可能陷入无法言说、无法思维、无法认知的窘境。判断性的语言烛照着我们对自我的认知,对他者的辨识,对历史的论断,对世界的探求。二元对立的判断性思维,主观极端的判断精神,悖离于“真”和“善”的美学体验方式,也已经深深的凝固在了现代汉语和现代中国人的血肉之中。
现代中国文学重塑了人的“存在之家”——语言,从而在根本上重构了中国人的思维方式、精神气质、世界图景,并决定了现代中国人的性格特点与历史选择。这个方兴未艾的语言传统,曾如长矛画戟,现已是栖身之地,亦可说是新的藩篱。
平瑶(1987-),女,南开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天津 3000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