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史中的“进化论”

2016-03-19 12:19
关东学刊 2016年3期
关键词:郑振铎进化论文学史

杨 伯

文学史中的“进化论”

杨 伯

本文的任务,是讨论“进化论”信念在现代早期文学史研究中的展开方式、途径、形态。讨论的方式,是分析比较20世纪上半叶三部影响较大的文学史著作,以期揭示作为公共信念的“进化论”如何与不同的价值默认、写作意图、分析框架相结合,从而形成差异极大的文学史叙述。“进化论”信念影响了20世纪文学研究,这是个简单的判断。“进化论”信念如何渗透到文学研究话语当中,则是一个复杂的故事。

进化论;文学史;胡适;郑振铎;刘大杰

意欲理解“进化论”与“文学研究”的关系,必须首先将视野从“文学研究”拓展开去。这是20世纪中国学术发展的特质使然。

“20世纪文学研究”并非一个封闭自足的体系。尤其是在20世纪前三、四十年,“文学研究”的身份,亦即作为一门学科的主体性,尚不明确。一方面,传统的词章之学已然式微。另一方面,作为舶来概念的“文学”,在大学的课堂上,在报刊杂志的讨论中,在教材的编写里,都要经历一段时间的水土不服。此际兴起的各种学术新潮里,“文学研究”的身份,主要是“史学”“国学”的子项,而无论“史学”与“国学”,在其主事者心目中,又都是“赛先生”的试验田。

20世纪初期,学术转型的中心,是史学。史学的转变,也非内在理路使然,更多的动力,来自对国族处境与异质文明的因应。梁启超以史学为强国之具,胡适以史学操演“科学方法”,陈垣、傅斯年等人则有在史学上与东、西洋同行较量高下之意。

进化论为国人提供了新的国族叙事和国族想象。进化论这一据信是科学的人类社会公理、公例,不但可以解释中国的过去,还向人们昭示着中国的未来。既然中国的过去皆与公理、公例若合符契,那么中国的未来,也必不在公理、公例之外。对渴求强国的知识精英而言,进化论既是认识过去的理论工具,也是指导当下和未来的道德律令。政治层面上,最大的道德,就是不得阻碍本已迟滞的国族的进化,相反,要认清方向,推动它,促成它。这样一套有关国族的进化话语,实际上包含了两个层次:一是指向过去,帮人们重新解释历史的“实然”;一是指向未来,使人们确认行动的“应然”。对于以强国为第一要务的国人而言,后者的分量恐怕远高于前者。这种进化思潮,在20世纪初影响极大。从严复翻译《天演论》算起,它只用了很短的时间,便从一种舶来的知识,沉淀为普遍的国人信念。除章太炎等少数人对之有所质疑和反思,大多数人对其信而不疑,甚至习焉不察。

进化论进入中国,首先是与民族主义思潮相结合,继而影响史学范式,并由此渗入“文学研究”。

文学研究方法随史学研究范式的转移而转移。考察“文学研究”中的“进化论”因素,必须追溯研究者所持有的历史哲学,所遵从的史学范式。与此同时,在学术之外,研究者对国族命运抱有何种信念,居于何种立场,也可能影响他的学术语汇、语调。

因此,问题仅仅停留在一位研究者、一项研究是否受进化论影响,意义不大。还须追问,他(或它)在哪个层面上,以怎样的方式,受哪种进化论的影响。或者这样问:研究者是如何理解进化论的,将其视为宏大的信念,还是具体的方法?这些信念和方法,是如何习得,又是如何将其转化为自身的学术话语的。

胡适的《白话文学史》出版于1928年,公认是确立现代文学史编写范式的开山之作。这部书,有两个重要思想史背景。一是白话文运动,二是国故整理风潮。两者都由胡适领导。胡适坚信,书写语言的更新,是历史发展的趋势,更符合世界其他主要文明昭示的公理、公例。而以“科学方法整理国故”,则有助于为传统“祛魅”。两个运动,代表了胡适“再造文明”的两个努力方向。无论推行白话文,还是整理国故,胡适依凭的,是他所谓的“科学方法”。热衷于方法论的胡适,对此有不少著名的本土化转述,比如“历史的眼光”“祖孙的方法”“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等等。

“历史的眼光”“祖孙的方法”,是胡适历史研究、历史判断的方法论支柱,它们显然脱化于达尔文、赫胥黎的进化论。在胡适那里,进化论并非可能的选项,而是一个事先给定的条件。必须接受它,真正的历史思考才得以展开。胡适相信,自己对白话文的判断,对国故的态度和处理方式,无不合乎进化论的方法和原则,因此,它们具有内在一致性。

《白话文学史》,既是对逝去时代文学的讲述,也有明确的为白话鼓吹的意图。胡适的雄心,似乎正是要以一种符合进化论的“科学方法”,把两项使命整合在一个宏大而单一的历史叙事之中。但也正因如此,当胡适不断谈起进化论的时候,并不总是如他自己认为的,在谈论同一件事。他的进化论话语,往往包含两种不同的语调。

胡适为文学进化开列了四种意义:1.文学乃是人类生活状态的一种记载,人类生活随时代变迁,故文学也随时代变迁,故一代有一代的文学。2.每一类文学不是三年两载就可以发达完备的,须是从极低微的起源,慢慢的,渐渐的,进化到完全发达的地位。有时候,这种进化刚到半路上,遇着阻力,就停住不进步了;有时候,因为这一类文学受种种束缚,不能自由发展,故这一类文学的进化史,全是摆脱这种束缚力争自由的历史。3.一种文学的进化,每经过一个时代,往往带着前一个时代留下的许多无用的纪念品;这种纪念品在早先的幼稚时代本来是很有用的,后来渐渐的可以用不着他们了,但是因为人类守旧的惰性,故仍旧保存这些过去时代的纪念品。在社会学上,这种纪念品叫作“遗形物”。4.一种文学有时进化到一个地位,便停住不进步了;直到他与别种文学相接触,有了比较,无形之中受了影响,或是有意的吸收人的长处,方才再继续有进步。*胡适:《文学进化观念与戏剧改良》,《胡适文集》第3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第89-90页。

上面四条,可以分为两组。1、4为探究历史上文学演变之“实然”提供了观察工具。前者提醒人们关注文学与时代的关系,后者提醒人们注意异质文明的碰撞。这两点,重在解释“为何变”。2、3,则是对“应然”的规定。它们的重点,不是“为何变”,而是“如何变”“变得如何”——进化,不仅仅是变化,还应该是朝着某个方向、目标的变化。顺应这个方向、目标的变化,便是应当发生的进化,反之,便是阻碍进化的退化。这样,“进化”就带有了价值判断的意味,而历史上的变与不变、此变与彼变之间,也就成了路线问题。

作为观察“实然”的工具,与作为规定“应然”的武器,进化论提供不同的洞见。但是,事实领域的洞见,与价值领域的洞见,毕竟是二非一,需要清晰界限。历史研究的首要任务,是关注事实领域,解决“实然”问题。以科学自命的历史研究更应如此。作为文献考释专家的胡适,通常可以将笔墨限定在事实论域,在那种场合,他所谓的“历史的眼光”“祖孙的的方法”,无非是要寻找、确认文献之间的先后、因果。而作为文学革命的推动者,胡适则常把进化视为崇高的价值,并由此推衍历史的正确方向。《白话文学史》里,胡适同时扮演上述两种角色,他在自序里说:

“历史进化有两种:一种是完全自然的演化;一种是顺着自然的趋势,加上人力的督促。前者可以叫做演进,后者可以叫做革命。……其实革命不过是人力在那自然演进的缓步徐行的历程上,有意的加上了一鞭。”*资料来源:628a">胡适:《胡适文集》第4册,第23页。

一位文学史家,首先是历史上各种实际发生的“演化”乃至“革命”的观察者。文学史家胡适,希望自己的观察能为正在发生的革命“有意的加上了一鞭”。“加上一鞭”的具体方式,是通过重新组织的“实然”为“应然”助威,以不容质疑的“应然”为据,向精心筛选的“实然”致敬。“白话”是未来中国文学的“应然”,由此出发,重新构筑一个历史上中国文学的“实然”,讲述一个以“白话”为主角的故事:“我要人人都知道国语文学乃是一千几百年历史进化的产儿。……我们现在研究这一二千年的白话文学史,正是要我们明白这个历史进化的趋势。”*胡适:《白话文学史·引子》,《胡适文集》第4册,第20页。一千几百年以来的事情是否可以直接推导出某种指向未来的必然趋势?“实然”是否能够为“应然”提供充分的证明?这是哲学史上著名的“休谟问题”。胡适似乎对此措意无多。因此,在他的笔下,“休谟问题”不成问题。

如果只是把历史当成革命的注脚,《白话文学史》不会成为现代学术典范之作。此书的一大优长,是展现了作者对史料的敏感、熟稔和高超的处理能力。胡适说,发心写这部书,是因为受到很多新材料的鼓舞:“这些新材料大都是我六年前不知道的。有了这些新史料作根据,我的文学史自然不能不彻底修改一遍了。”*胡适:《白话文学史·自序》,《胡适文集》第4册,第16页。

以史料为基础建构史论,以史料的发现为契机发掘选题,这是现代学术的基本纪律和通行模式。正是由于对大量新史料的发现和运用,胡适使文学史的编纂成为一项具有现代意义的学术事业。也正由于他的关注和介绍,大量新史料,如敦煌文献,从此成为文学史的标准配备。不过,细绎上面的引文,可以发现,新史料带给胡适的,不仅仅是关乎学术的智识的惊喜,同时也引发了关乎革命的激情。在他眼里,这些新史料无不印证了他六年前的旧判断,关于文学发展大趋势的判断,而这个判断又是论证文学革命合法性的重要支撑。可见,文学的未来与“应然”,才是胡适根本的问题意识所在。

当革命意图成为文学史编纂者的根本问题时,文学史本身便被工具化了。《白话文学史》里,随处可见胡适对史料的拣择、考证,这些地方,他实践“历史的眼光”“祖孙的方法”。而他本人更在乎的,当然是对历史大趋势的判断和证明,这些大判断,同样来自他的“历史的眼光”。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种进化论。在胡适那里,却是相辅相成一以贯之的一回事。针对史料的绣花功夫,其实是为事先给定的大判断添几个漂亮的注脚,或扫除几个恼人的障碍。比如对王梵志的考证,对《秦妇吟》《京本通俗小说》的探访等等。陈国球概括他的整体策略:1.找来“白话诗人王梵志”,访得韦庄的《秦妇吟》,发现“南宋的”《京本通俗小说》。2.把“白话”的定义放宽,连本属“死文学”的《史记》都变成是白话活文学的部分。3.又把“文学”的定义放松,连佛经译本、宋儒语录都包括在内。

于是,他可以正式宣布:“白话文学”是“中国文学史的中心部分”,“最可以代表时代的文学史”。*陈国球:《文学史书写形态与文化政治》,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91页。

这三项,概括得极为准确。当然,每项之下,并未穷举胡适的所有工作。比如,关于把“白话”的定义放宽,胡适所做的工作远不止拉拢《史记》一项。把建安文学的主要事业说成是制作乐府歌辞,也是他自己颇为得意的提法。与此相关,他在写唐代的时候,就把那句“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解释为李白要向乐府传统致敬。而在胡适的整个叙述中,乐府、民歌、民间传统、白话传统等概念又常常不加区分,可以相互替代。这样,建安诗人,乃至李白,也都成为白话传统的一部分。

半部《白话文学史》,胡适在史料上做了很多细密的考辨,这使他的工作具有了典范意义;同时,在概念的界定、推论的展开方面,胡适又留下不少漏洞,这使他常常受人指摘。在批评家眼里,前者体现胡适学术的一面,后者则显得不太学术。其实,学术的也好,不太学术的也好,全都指向一个更宏大的目标——建构文学进化的单线故事。为了这个故事,胡适可以适时地细密,也可以适时地疏漏。

回到前文对进化论的区分,它既可以是观察“实然”的工具,也可以是规定“应然”的武器。在胡适的文学史叙事里,两种语调,兼而有之。并且很明显,他是以后者统摄前者。做为思想者,胡适当然有权利根据自己的理念判断历史趋势和未来走向。但是,做为通史编纂者,是否应当在价值判断和事实描述之间保持界限,这仍有待讨论。当一位通史编纂者倾向于对历史作出某种单一的价值判断时,往往会形成过分单一的焦点,对焦点之外的丰富事实,则视而不见,或见而不视。

当一个历史叙事成为单线的、排他的进化系谱时,尤其是当这一系谱的最大价值是为现实和未来提供方向时,这种历史想象,就带上了决定论的色彩。

胡适当然不是历史决定论者。他对此有自觉的警惕。1930年,他写《介绍我自己的思想》,提到实验主义和辩证法的根本区别。胡适指出:1.实验主义和黑格尔(海格尔)的辩证法,都是提供关于进化的史观。2.辩证法是玄学,实验主义是科学,其间的分野,在于是否接受生物进化论的洗礼。3.玄学的进化观,出之于玄想,不考虑驳杂多样的历史事实,以武断的方式“化复杂为简单”,以证成其说。科学的进化观则反是,不但承认进化的复杂,且以认识、解释复杂为己任。*胡适:《胡适文集》第2册,第163-164页。胡适已经触及而未尝言明的一点是:黑格尔式的进化观出自演绎,而生物进化论、实验主义则以归纳为基础。

虽然如此,他的通史编纂,仍然带有他所反对的玄学的、决定论的色彩。这表现为:他未必自觉地把细密的实证研究纳入一个宏大的演绎框架之下,试图把历史讲成一个整体的、单线的、排他的故事。他为历史规定了一个预设的方向,从而把丰富的历史简化为顺势、逆势两个路线。无论发掘、阐释多少数据,历史,都只是进步与反动的路线之争。属于进步路线的人与事,才有机会进入历史。此路线之外的一切,皆为历史的枝节,可以忽略。胡适这种讲述整体的、单线的、排他的故事的热情,与其说得自对历史的归纳式的考察,不如说基于对国族现状的忧思和未来的期许。从此种迫切的忧思、期许出发,回溯历史,无论有多少归纳式的局部研究,其整体框架,只能是演绎式的。这样一种通史架构,未必如胡适自我期许的那样,是与玄学史观无涉的科学研究。

过于强烈的价值要求是否宜于引入历史编纂?这在胡适的同时代即已引发讨论。不少讨论,都是围绕胡适的研究展开的。对此,学界已有深入讨论。这里简述两种更具方法论意识的反思。分别来自梁启超和傅斯年。

如前所述,梁启超的《新史学》是较早以进化论为主要方法论的汉语历史哲学文献。梁启超本人,则对据信是科学的进化论保持有限度的警惕:“我前回说过:‘宇宙事物,可中分为自然文化两系,自然系是因果律的领土,文化系是自由意志的领土。’两系现象,各有所依。……历史为文化现象复写品,何必把自然科学所用的工具扯来装自己门面,非惟不必抑且不可。因为如此便是自乱法相,必至进退失据。”*梁启超:《研究文化史的几个重要问题》,《饮冰室文集》之四十,第2页,《饮冰室合集》第5册,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

在梁启超看来,胡适的通史方法,正有“进退失据”的问题。《评胡适之中国哲学史大纲》:“胡先生是最尊‘实验主义’的人,这部书专从这方面提倡,我很认为救时良药。但因此总不免怀着一点成见,像是戴一种着色眼镜似的,所以强古人以就我的毛病,有时免不掉。本书极力提倡‘物观的史学’,原是好极了。我也看得出胡先生很从这方面努力做去。可惜仍不能尽脱却主观的臭味。”*梁启超:《饮冰室文集》之三十八,第52页,《饮冰室合集》第5册。

梁启超在自己的历史编纂实践中,有意识地淡化机械的进化论模式。他的《中国的美文及其历史》,也可视为一部未完成的文学通史。这部作品,主要由文献考述和文本批评两部分组成。史料编排,依照时代和文体两条线索。史料考索,严守文献学家法。重要作家、作品,给出个性化的评点。此书作风,与《白话文学史》差异极大。表面看来,梁著缺少大宗旨,大判断,大脉络,远不如胡著那般雄心勃勃。但这种表面的平庸背后,似乎另有深意:梁启超似乎宁愿提供一种基于文献的较为松散的历史读本,从而与宏大的进化论叙事保持距离。

对于通史编纂中的单线叙事,胡适的学生傅斯年也表示怀疑。在一封致胡适的信里,他提到自己对所谓“中国哲学史”的思考:

“中国古代的方术论者,与六朝之玄宗、唐之佛学、宋明之理学等等,在为人研究上,断然不是需要同一方法和材料。例如弄古代的方术论者,用具及设施,尤多是言语学及章句批评学。弄佛学则大纲是一个可以应用的梵文知识,汉学中之章句批评学无所用之。至于治宋明理学,则非一个读书浩如大海的人不能寻其实在踪迹,全不是言语学的事了。有这样的不同术,故事实上甚难期之于一人。而且这二千年的物事,果真有一线不断的关系吗?……所以以二千年之思想为一线而集论之,亦未必有此必要。”*1926年8月17日致胡适信,欧阳哲生编:《傅斯年全集》第7册,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38-39页。

这段话,前半部分是说编纂哲学同时在技术上的困难。后半部分,则涉及线性模式的通史是否合理。因为精神领域的诸多现象之间,并非只有一个单向的时间序列。它们很可能自成系统,相互异质,不但要施以不同的处理技术,更要理解其不同的内在脉络。对之强为牵合,组成“一线不断”的绵延二千年的故事,恐怕未必促进理解,徒然加深误解。傅斯年对自己的工作设想是,先选取最合适的工具与方法,做断代研究。就算将来有所成就,可以作一部历史,其成品也“决不使他像一部哲学史,而像一部文书考订的会集”。

傅斯年欲以文书考订替代一线不断的哲学史,梁启超用文献考述加文本批评的办法作文学史,二者有异曲同工之处。这样做,恐怕绝非仅为降低通史编纂的难度。他们都意识到单线叙事通史模式存在的方法论困境。

郑振铎的《插图本中国文学史》出版于1932年。《白话文学史》提供的突破性的范式,在郑书中已趋于稳定。两相比较,确有相当大的延续性,或者说,有不少一致的地方。比如,对中国文学民间传统的重视。比如,给传统意义上的边缘文体更大的篇幅。再比如,对新材料的重视,乃至依赖。这一点,郑书的气质与胡书尤其相近。许多关键性的论断,郑振铎也同意胡适的意见。《白话文学史》里,有两个胡适自己颇为看重的观点,一是抬举汉魏六朝乐府歌辞的地位,二是强调佛教对中国文学实际发生影响之晚。郑振铎把它们完全移植了过来。两书之间,延续之处很多。可以说,在对中国文学史的总体情节和节奏的判断上,胡、郑基本是一致的。

不过,郑书与胡书之间,仍然存在着相当大的差异。差异,不仅体现在篇幅、密度和完整性上。更重要的,是方法论的微妙转换。

《插图本中国文学史》的框架仍是进化论的。只是,郑振铎对进化论的运用方式,已不同于胡适。首先,他另有范本:

“像写作《英国文学史》的法人太痕,用时代、环境、民族的三个要素,以研究英国文学的史的进展的,已很少见。北欧的大批评家,勃兰兑斯也更注意于一支文学主潮的生与灭,一个文学运动的长与消。他们都不仅仅的赞叹或批判每个作家的作品了;他们不仅仅为每个作家作传记,下评语。他们乃是开始记载整个文学的史的进展的。”*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绪论》上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第2页。

郑振铎心目中的文学史范本,是太痕(通译泰纳)和勃兰兑斯。这两个人对20世纪前期中国文学研究影响至深。两位欧洲学者,都受达尔文进化论的鼓舞,试图为人类精神生活的“进化”提供某种规律性的洞见。泰纳著名的种族、时代、环境三要素,意在为文学变迁建立一种“客观”“实证”的解释模型。勃兰兑斯则吸纳黑格尔的辩证方法,以正题、反题的交错互动解释文学潮流的更替消涨。他们的学术取向与风格差异极大。但在郑振铎眼里,都是足资借镜的他山之石。主要原因是,他们为中国史家提供了一套极具操作性的认知工具。这些工具,至少可以避免文学史的两种偏颇。一是碎片化,仅仅串联作家、作品之个案。二是单线化,把整个历史视为一个单一的宏大故事。避免碎片化,写史像史,而非录鬼簿,这是胡适与郑振铎的共同追求,也是现代史家的共识。而胡适之失,恰恰在于试图讲述单线故事。相较而言,郑振铎关注的文学进化情节,要丰富许多。

胡适的《白话文学史》是一个关于“白话文学”的进化故事,他着力把“白话文学”塑造成千年以来一直被人视而不见的饱受忽视的主流。郑振铎同样关注白话文学,关注文学进化的民间动力。但在《插图本中国文学史》里,外来影响与民间文学并列为推进文学两大原动力。这明显体现于郑振铎的文学史分期。他把全史分为古代、中世、近世三期。中世文学开始于东晋,理由是佛教文学开始大量输入,从此中国文学告别本土时代。近世文学的开端是明代嘉靖时期,标志是昆剧的产生和长篇小说的发展。两个开端,分别对应两种原动力。胡适当然同样重视文学的外来影响,尤其是佛教的影响。但在他的文学史图景里,只有一个主线,那就是民间。为使这条主线更为凸显,更为连续,更为自足,胡适尽量将佛教发生影响的时间推后。比如,他把《孔雀东南飞》的时代提前,把佛教影响推后,以此论证从汉到南北朝,这五六百年中,中国民间自有无数民歌发生,这个传统,不能说是不连续的,也不能说是太骤然的。*《白话文学史》第6章“《孔雀东南飞》的时代考”,《胡适文集》第4册,第75-88页。这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体现出单线叙事的意图与史实之间的紧张关系。这种紧张,在郑振铎的叙述脉络里便不存在。他也同意佛教对文学发生实质性的影响是很晚的事。但这并不妨碍他把尚未发生实质影响的佛教当做文学史的重要分界线。他的文学史,不只有一条线索,也无须仅仅强调一条线索。

线索更多元之外,郑振铎在价值判断上也比胡适更为节制。他重视民间重视白话,但不像胡适那样,要把整个历史当做为白话文学正名的武器。

《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与《白话文学史》的一个明显差异,是对那些据说不符合某种价值、趋势的文学现象给予了相当充分的关注。因此,在很多局部判断上,郑振铎比胡适更有耐心,也更能做持平之论。比如对律诗。胡适说:“譬如缠小脚本是一件最丑恶又最不人道的事,然而居然有人模仿,有人提倡,到一千年之久。骈文与律诗正是同等的怪现状。”*胡适:《胡适文集》第4册,第114页。郑振铎说:“由不规则的古体诗,变为须遵守一定的程序的律诗,其演进是很自然的。自建安以后,诗与散文一样,天天都在向骈偶的路上走去。”*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中册,第293页。在胡适,凡与其总体价值判断不符的,皆斥之为邪路、反动。郑振铎却从中看到了“自然”的“演进”。一种演进是否自然,只能在其自身所属的历史脉络、价值系统之中判断。胡适急于凸显一种历史、一个价值,因此律诗不可能自然。对郑振铎而言,“自然”,不必只有一种。

单线的、排他的历史叙事一旦松动,大量因其“反动”不配入史的东西得以入史,并且得以在其原本的历史脉络、价值系统里被评价。《插图本中国文学史》里对士大夫文学的处理,就是这样。正是这点,使得此书在形式上显得远比《白话文学史》怀旧。虽然有将近三分之一的材料为他史所无,虽然发心要作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现代的文学史,具体操作时,郑振铎常常回到传统书写模式。这体现为:1.对大量士大夫作家群体的介绍,采用“艺文志”加“诗文评”的写法。2.对作家、作品的辨析与评赏,也回归“集部”之学的传统。比如,五言诗的兴起这样一个“常规问题”,郑振铎引钟嵘、萧统、徐陵、刘勰、东坡、洪迈、翁方纲、钱大昕,毫不回避对那个更为悠久的学术传统的依赖。*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上册,第102页。再如论繁钦。郑振铎说:“钦诗不甚为人所称,然其造诣却在粲、干以上。如《定情诗》之类,实可登曹氏之室。”*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上册,第140页。同一首《定情诗》,胡适说:“虽然也是笨拙浅薄的铺叙,然而古乐府《有所思》的影响也是很明显的。”*胡适:《胡适文集》第4册,第65页。两相比较,不难看出,胡适处处驱遣史料以就自己的系统,把所有话题引向白话文学这一单一主线。郑振铎则试图让话题回到原本所属的背景。同样一首《定情诗》,在文人诗的脉络中评价,与在民歌脉络中评价,结论自然不同。相异的结论背后,是两种不同的方法论预设。

刘大杰的《中国文学发展史》上卷成于1939年,出版于1941年。胡适、郑振铎为之激动的新材料、新考证、新观点,在刘著中得到充分吸收,并且已经沉淀为文学史的常规知识。与胡、郑相比,刘大杰在材料的发掘和占有上不占优势。20世纪三、四十年代,文学史编纂,也已经过了以史料为导向的阶段。刘著的优长,在于对史料的解释。

对于文学史编纂方法论,刘大杰有极高的敏感和热情。据他自述,其文学史观的形成,自有渊源:“在文学理论上给我影响最深的……是下列几种:1.泰纳的《艺术哲学》和《英国文学史》;2.朗宋的《文学史方法论》;3.佛里契的《艺术社会学》和《欧洲文学发达史》;4.勃兰兑斯的《十九世纪文学主潮》。”*刘大杰:《批判〈中国文学发展史〉中的资产阶级学术思想》,复旦大学中文系文学教研组:《〈中国文学发展史〉批判》,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中国文学发展史》里,他引证的理论不只这些,至少还有布哈林、普列汉诺夫、瓦夫生等人。

总体而言,刘大杰的文学史观,是进化论与辩证唯物史观的结合。自序:

“人类心灵的活动,虽近于神秘,然总脱不了外物的反映,在社会物质生活日在进化的途中,精神文化自然也是取着同一的步调……在这种状态下,文学的发展,必然也是进化的,而不是退化的了。文学史者的任务,就在叙述他这种进化的过程与状态,在形式上,技巧上,以及那作品中所表现的思想与情感。并且特别要注意到每一个时代文学思潮的特色,和造成这种思潮的政治状态、社会生活、学术思想以及其它种种环境与当代文学所发生的联系和影响。”*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上卷,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7年,第1页。

这是典型的反映论。作为精神生活的表征,文学随物质生活的变化而变化,因此,即使在文学史里面,文学也是一个“因变量”。文学是进化的,但并非自有逻辑。对文学进化的解释,须从物质生活的变化当中寻求。前者是后者的反映,或反应。

现代史家,多具进化论信念,而在具体的历史解释中,又时常运用反映论模式。二者如何结合,是一个问题。

进化论者胡适厌恶旧式的文与政通的陈旧史观。1917年,他看到张之纯的《中国文学史》,其中论昆曲:“是故昆曲之盛衰,实兴亡之所系。道咸以降,此调渐微。”胡适说:“这种议论,居然出现于‘文学史’里面,居然做师范学校‘新教科书’用,我那时初从外国回来,见了这种现状,真是莫名其妙。这种议论的病根全在没有历史观念,故把一代的兴亡与昆曲的盛衰看作有因果的关系。”*胡适:《文学进化观念与戏剧改良》,《胡适文集》,第89-90页。而胡适自己动手写《中国哲学史》,谈到哲学的勃兴,归因于“长期战争”“人民痛苦”。这似乎比张之纯更具“历史观念”,在思维方式上,却都是从宏大空泛的政治印象出发,推衍精神现象的走势,差异未必有胡适自己认为的那样大。对此,梁启超评论:“胡先生专宗淮南子要略说:‘诸子之兴皆因救时之弊。’所以他书中第二篇,讲了许多政治如何腐败,社会如何黑暗,救时因这种时势的反动,就把后来各派学说产生出来。他所讲的时势状况对不对,已经很是问题。据我看来,内中一部分,总不免有些拿二十世纪的洋帽子,戴在二千五百年前中国诗人的头上。”*梁启超:《评胡适之中国哲学史大纲》,《饮冰室文集》之三十八,第54-55页,《饮冰室合集》第5册。这种粗糙的反映论,看似颇为“历史”,其实往往是出自概念化演绎的后见之明。

在进化论的整体框架下,贯彻反映论的诠释方法,刘大杰要比胡适、郑振铎更熟练更自觉。这得益于他对唯物辩证史观的借鉴。辩证唯物史观提供了关于人类社会进步、发展的一系列洞见,总结出历史运行的基本模式、规律。这些模式、规律,在其追随者那里,被认为是人类发展的公理、公例。物质生活进化的公理、公例既明,欲解释文学的进化,需要的,就是一点因地制宜、因时制宜的诠释技巧了。

《中国文学发展史》里,援引公理、公例以解释文学变化因由的例子甚多。比如第三章“诗的衰落与散文的兴起”,刘大杰这样解释其原因:

“我们要了解这时代动摇变化的原因,首先便要注意当日生产力的进展与社会经济的情况。要由这一点,才可充分地说明当日政治、社会、文化、思想诸方面的变动发育的真实情形。……佛理采《欧洲文学发展史》中论意大利小说说:‘意大利的有产文化渐次发达及确立起来,中世纪的诗歌的形态和样式,都不得不随之而消灭。在商业都市的环境中,诗歌已把位置让与散文小说了。中世纪的诗歌的特质,是唯心的象征主义,连诗歌的主题也离不了宗教。但到了现在,作家们已成了现实主义者,他们所描写的,乃是不含寓言意味的现实的事件及现实的人物了。’他这里所讲的是小说,但从诗歌的形式变为散文的形式,从宗教的象征主义变为人本的现实主义,却完全是相同的。因此,我们考察中国古代的文学发展时,对于这种重要变迁的过程,万不可忽视,尤其要注意的,是造成那种变迁的物质环境。春秋战国时代散文的兴盛与完成,在中国文学史上,确实是一件重大的事。”*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上卷,第29页。

按照刘大杰自己设定的方法论,欲阐明一种文学变迁的潮流,须向政治状态、社会生活、学术思想以及其它种种环境当中探求讯息。可是,上面这段引文,几乎没有提供任何具体的历史信息。相反,大段引用时代、地域,乃至文体都错位的《欧洲文学发展史》。因为在作者看来,虽有时代、地域、文体的区别,但背后的变迁模式是“完全相同”的。

上面的引文,意在指出刘着在方法论上的一大特色——依赖辩证唯物史观提供的公理、公例,构筑中国文学进化的解释框架。对公理、公例的援引,在胡适、郑振铎那里也能偶然见到,在《中国文学发展史》里则成为一种熟练的编史技巧。

当然,刘大杰绝非用公理、公例解释一切。《中国文学发展史》最迷人的部分,恰恰是那些于公理公例之外,照顾到文学特殊性、文学家特殊性的部分。一个有趣的现象:时代越早,刘大杰越是频繁地援引公理、公例,越是简洁轻快地把时代与文学一一对应。时代越近,在做勾连时,便越谨慎,也越少援引公理、公例。这体现了刘大杰的方法论自觉。他似乎意识到辩证唯物史观的局限性:它所提供的一套社会发展轨辙,面对秦汉以后的漫长时段,没有太大的解释效力。因为文献足征的缘故,很难找到与公理、公例“完全相同”的历史情节。因为文献足征的缘故,从时代到文学的单向推衍也往往难以成立。刘大杰的解决办法有二:

一是在社会发展公理公例之外,标举文学发展的内在逻辑,给出文学内部的公理、公例。比如,他讲文学思潮的兴衰:“所谓文学的思潮,便是一种风气,这种风气初起来,是新兴的革命的,许多人都跟着他走,努力发现他的特点。过了不少的时候,这种思潮渐渐地生出流弊,又为新人所厌恶,另有一种思潮在暗中酝酿成长,待到成熟的机运,终于带着新兴革命的姿态而出现了。这种兴衰的自然律,放在任何事物上都是一致的。”*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上卷,第247页。这些经过刘大杰修正的进化公例,不再把文学当做“因变量”,使史家得以摆脱严格的反映论的束缚,使文学史可以触及文学自身的内部规律。

二是对于关键作家,进行个性化、陌生化描述,凸显文学的超时空价值。比如讲李白,说他是“天才、浪子、道人、神仙、豪侠、隐士、酒徒、色鬼、革命家”*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下卷,第242页。。讲柳永:“他的浪漫的人生观同他的颓废生活溶成一片,于是娼楼妓院成了他心身的归宿,酒香舞影歌浪弦声成了他的粮食,而这一切又都是他文学作品的乳房。”*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下卷,第332页。讲张岱:“不忧生,不畏死,去世之前,自己作好墓地,作好墓志,一天不死,一天还是读书著书,这是何等宽容的态度,他一生最爱陶潜、苏轼,他确是陶、苏一流的人物。”*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下卷,第492页。对于这些华彩段落,历来论者皆强调刘大杰的才华与个性。其实,在文学史里逞才使性,也有深刻的方法论意义:当史家真正以心灵魂碰另一个伟大灵魂的时候,文学的生命才被重新激活,而不再仅仅充当进化链条的一环。一部意欲探究文学的进化、文学与社会关系的文学史,魅力彰显之时,恰恰是史家暂时搁置进化、反映的一刻。

杨伯(1978-),男,文学博士,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天津 3003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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