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屠杀、复仇、和解及其叙事再现:评纳森·英格兰德尔《送给年轻寡妇们的免费水果》

2016-03-19 12:00唐伟胜
当代外语研究 2016年3期
关键词:艾特仪式化德勒

唐伟胜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广州,510420)

大屠杀、复仇、和解及其叙事再现:评纳森·英格兰德尔《送给年轻寡妇们的免费水果》

唐伟胜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广州,510420)

摘要:《送给年轻寡妇们的免费水果》(2011)讲述了大屠杀幸存者滕德勒和盖泽尔的故事:滕德勒代表暴力与复仇,盖泽尔代表善意与和解。通过这篇小说,英格兰德尔对大屠杀、人性和犹太身份进行了重新思考,并提出了医治大屠杀创伤的另一种方案,从而间接地质疑了以色列奉行的国家恐怖主义及其大屠杀根基。叙述方式上,该小说显示出的仪式化特征似乎象征了以英格兰德尔为代表的当代美国犹太作家对犹太文化传统和习俗的重新认同和回归。

关键词:英格兰德尔,《送给年轻寡妇们的免费水果》,大屠杀,复仇,和解,仪式化叙述

1. 前言

在当代美国犹太作家中,出生于1970年的纳森·英格兰德尔(Nathan Englander)无疑是非常引人注目的一位。从1998年开始至今,他已有五篇作品先后入选《美国年度最佳短篇小说》(TheBestAmericanShortStories),入选次数仅次于艾丽丝·门罗(Alice Munro)和乔伊斯·卡罗·欧茨(Joyce Carol Oates)。这些作品分别是《为了释放难忍的冲动》(“For the Relief of Unbearable Urges”, 1998)、《帕克大街的灵魂转世》(“The Gilgul of Park Avenue”, 2000)、《我们怎样为布鲁姆一家复仇》(“How We Avenged the Blums”, 2006)、《送给年轻寡妇们的免费水果》(“Free Fruit for Young Widows”, 2011)、《当我们谈论安妮·弗兰克时我们在谈论什么》(“What We Talk about When We Talk about Anne Frank”, 2012)。英格兰德尔出生在美国正统犹太家庭,后来主动选择去以色列上大学,其间放弃犹太信仰,然后再返回美国。无论作品主题,还是个人经历,他都可被视作当代美国犹太作家的最佳代表之一。

发表于2011年的《送给年轻寡妇们的免费水果》(以下简称《水果》)被认为是英格兰德尔近年来创作的最好的短篇小说之一。小说描写了一个叫滕德勒的少年,在纳粹大屠杀中幸存下来。可当他回到家中时,却意外听到他家原来的奶妈计划在深夜杀掉他,这样他们就能侵占他的家产。滕德勒先下手为强,把保姆一家五口全部杀死(包括一位襁褓婴儿)。在1956年的西奈战役中,他又无情地将几个与他们一起吃饭的埃及士兵杀死,这引起了他的战友西米·盖泽尔的不满,他认为滕德勒可以俘虏那几个埃及士兵,不必射杀他们。争执之中,滕德勒把盖泽尔也狠狠地揍了一顿。战后,盖泽尔在耶路撒冷开了一家水果店,滕德勒则进入大学,成为哲学教授。盖泽尔把水果免费送给那些战争中失去丈夫的年轻寡妇,每次滕德勒教授来水果店时,盖泽尔都会把蔬菜和水果送给他。他还把滕德勒的故事讲给儿子艾特加。艾特加在父亲死后也和父亲一样给寡妇们和滕德勒教授赠送免费水果。

不难看出,《水果》涉及的是近年来美国犹太作家喜欢探讨和反思的大屠杀主题。以色列建国以后,在全球范围内对德国纳粹进行残酷清算,加上与周边阿拉伯国家之间的矛盾,以色列一直奉行国家恐怖主义政策,与其认定的敌对国家和势力针锋相对,战争不断。在此背景下,以色列倾向于强化大屠杀历史,把“大屠杀当成进行犹太复国主义道德教育的组成部分”,企图利用这段历史强化犹太人身份意识(钟志清2010:51-56)。至于大屠杀对犹太身份建构的作用,国内学者已有论述。比如,朴玉(2009:33)认为,“大屠杀意识不但表现为体恤大屠杀给幸存者带来的心灵创伤, 而且侧重用理性的眼光审视后大屠杀时代如何确立文化身份”。申劲松(2010:111)也认为,“大屠杀记忆是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的,其影响……对于犹太人身份的坚守与维系意义重大”。然而,英格兰德尔在《水果》这篇以大屠杀为背景的小说中却给大屠杀赋予了不同的文化含义,体现了美国新一代犹太作家对犹太历史、复仇、身份等问题的新思考。

2. 大屠杀、复仇与和解

《水果》的主人公是滕德勒和盖泽尔,两人都是大屠杀的幸存者,但大屠杀后两人对待生命的态度却完全相反。滕德勒代表复仇杀戮的一端,盖泽尔则代表和解友善的另一端。

小说以盖泽尔给儿子小艾特加讲述为基本叙事结构,逐步揭示发生在滕德勒身上的故事:14岁的滕德勒在纳粹大屠杀中失去父母姐妹,幸存回家后杀死奶妈一家,随后参加以色列军队,无情杀死几名埃及士兵,最后成为哲学教授隐居在大学校园。一般认为,大屠杀的幸存者会表现出“强烈的恐惧感”、“自责感与孤独感”,“悲哀、痛楚与伤痛始终伴随着他们”(张倩红2005:74-82)。滕德勒从大屠杀的尸体堆中走出的时候,“腰带上还挂着一把六发弹手枪……夜晚在路边睡觉时用来防身”,这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滕德勒的恐惧感。耐人寻味的是,英格兰德尔并没有将滕德勒发生彻底变化的时间点定位在他走出尸体堆那一刻。虽然他能够格外冷静地走出尸体堆,并能够“不带任何感情地”讲述亲人的死亡,但是,他对“家”仍然有感情,对未来仍然有期待。在快到家的时候,他想象着家里的奶牛、山羊、狗,还有奶妈,他计划着“将来有了孩子,他就用死去的亲人的名字来给他们命名”,他“将在这栋房子里终老”。滕德勒“灵肉分离”,“感情已经彻底淌干”后“变成一个哲学家”,这一切发生在他偶然听到奶妈计划杀死他那一刻。也就是说,促使滕德勒失去人性的不全是大屠杀本身,也包括大屠杀后同胞对他的态度。正如盖泽尔讲述的那样,“[滕德勒]走着,呼吸着,差一点就可以活着走出欧洲了。但他们戕害了他。战争之后,我们的人还在继续死去。他们最后戕害了他残留的生命”。英格兰德尔借此提醒读者:大屠杀的确给幸存者们带来了极大的心灵创伤,但我们同样要关注大屠杀后人们对幸存者造成的伤害。而这一点,正是被犹太复国主义者们及普通民众所忽视了的。

滕德勒从此失去情感能力,对待“敌人”毫不留情。他用五颗子弹,杀死奶妈一家,包括那位没满两周岁的女婴,“因为他不懂怜悯,也不希望留下活口长大以后来找他报仇雪恨”。在部队里,他毫不留情地射杀与他们一起吃饭的四个埃及士兵。这两次杀戮,英格兰德尔的叙述方式都刻意凸显了滕德勒的无动于衷。在第一次杀戮中,“滕德勒就像飞舞的鹅毛,在房子里飘荡。他向两个兄弟各射一颗子弹,向父亲射一颗,向母亲也射一颗……最后一颗子弹留给了那个胖嘟嘟的小女孩”。显然,把滕德勒比成“飞舞的鹅毛”,意味着滕德勒在完成杀戮时,动作迅速,没有丝毫犹豫。在第二次杀戮时,“滕德勒……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锡杯放在桌边,没有让里面的茶水溢出。然后,他举起枪,射向那四个特种兵的脑袋”。在这里,滕德勒表现出同样的冷静,同样的迅捷。如果说,滕德勒这样对待“敌人”尚可理解,但当战友盖泽尔对他的做法表示不满,他也将他往死里揍了一顿,这个做法让读者觉得蹊跷:

“他们是埃及兵——混了,”滕德勒改用意第绪语说道:“敌人。敌人和你一起吃饭。”

……西米挥动拳头猛打过去。他不停攻击,因为谁在乎那四个人是谁呢?他们是人啊。他们是人,只不过坐下来吃午饭时坐错了桌子。他们本不该死,现在却成了死人。

“你可以俘虏他们,”西米喊道。“举起手来!”他用德语喊叫,“这就可以了——举起手来!”说罢,他泪眼婆娑,拳头乱舞,“你没必要开枪呀。”

这时,滕德勒教授已经忍无可忍了。他开始狠揍西米·盖泽尔。他不仅仅是在自我防卫,也不仅仅是在制伏他的朋友。他将西米翻过来,骑跨在他身上,嘭嘭一顿好揍,直到西米的身体齐陷入沙中。他将西米打得奄奄一息后,还不解恨,又添了几拳。……

那些听到枪响跑过来的人在沙漠中发现了五具尸体,他们一致认为,在这五具尸体中,被重击的西米·盖泽尔的境况看上去是最惨的。(Brooks 2011:75, 笔者的译文,以下仅标注页码)

滕德勒为什么无法忍受盖泽尔,并给他一顿狠揍?小说没有给出明确答案,只说“他不仅仅是在自我防卫,也不仅仅是在制伏他的朋友”,因为如果仅仅为了自卫和制伏,他不需要出此狠手。他这样做,显然另有原因。原因之一可能是他无法忍受盖泽尔将敌人视为“人”,并因此责备滕德勒的凶残。这个解释有一定道理,因为在小说的后半部分,我们将会看到,此时的滕德勒教授已经经历过大屠杀,之后又无情地杀死了奶妈一家。在他看来,敌人就是敌人,对敌人不能存任何善念。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很难解释滕德勒为什么会突然对盖泽尔大打出手。如果再仔细阅读文本,注意到滕德勒使用意第绪语、盖泽尔用德语这一事实,我们或许会看出端倪。滕德勒使用意第绪语,是想提醒盖泽尔,那几个人是我们的“敌人”,在犹太文化中,对“敌人”是不应手软的。但盖泽尔认为,完全可以俘虏这几个人,而不必要开枪射杀他们。关键之处在于,在模仿俘虏这几个埃及士兵时,盖泽尔用德语喊叫“举起手来!”,对于盖泽尔和滕德勒这两个大屠杀幸存者来说,德语的“举起手来!”一定不陌生,于是,盖泽尔这一不经意用德语讲出的“举起手来”勾起了滕德勒的大屠杀创伤记忆,而创伤者的表现之一往往是“在现实生活中,表现为情绪失控,甚至施以暴力”(朴玉2011:61)。从这个意义上讲,在滕德勒的想象中,此时他殴打的对象其实并不是盖泽尔,而是大屠杀中施暴的纳粹,这就解释了为什么“被重击的西米·盖泽尔的境况看上去是最惨的”。

如果说腾德勒代表的是生活在以色列、主张残酷复仇和清算的大屠杀幸存者,那么,通过滕德勒的故事,英格兰德尔似乎想告诉读者,这种残酷复仇和清算既是非人类的,同时又很容易在大屠杀的名义下伤及无辜。然而,对于滕德勒式的杀戮,英格兰德尔的态度又远非那么简单。当盖泽尔给儿子小艾特加讲完滕德勒杀害奶妈一家的故事后,他们有如下讨论:

“他杀害了他们,”艾特加说。“他是杀人犯。”

“不对,”他父亲告诉他。“那种时候没这个概念。”

“话虽如此,那还是杀人,”艾特加说。

“就算他杀了人,那也是公平的。是他们要先杀他。他有权杀他们。”

……

“他完全可以逃走嘛。他偷听后就可以逃出门外。他没必要折身跑向厕所,然后又回来面对那个兄弟。”

“也许是他没有再逃的想法。无论如何,你知道什么是‘以牙还牙’吗?你能想象‘自卫’的更宽泛的含义吗?”

“您总是为他辩解,”艾特加说。“您遭遇了同样的事情——可您不像他那样。您不会干他干的事情。”

“在特定情形下,很难讲某个人会做和不会做什么。而你——我的孩子——是在将文明世界的规则用来衡量一个经历过极端不文明世界的孩子。也许,该为这些人的死负责的是那个本应杀死滕德勒的系统失灵,犯了个错误,把已经不再适合生存在这个世界的滕德勒放了出来。”(84-85)

当小艾特加将滕德勒定义为“杀人犯”时,盖泽尔列出了四条理由来反驳:首先,在“那种时候”,没有杀人犯这个概念,也就是说,即使滕德勒杀了人,他也不是杀人犯;第二,滕德勒杀人是“公平”的,因为是别人想要先杀他,因此,他是属于正当防卫;第三,滕德勒杀人不过是在“以牙还牙”;第四,滕德勒杀人可能只是“特定情形下”的瞬间决定。很明显,对于滕德勒的杀戮,盖泽尔的态度不是“支持或者反对”那么简单分明,而是具有相当的复杂性:他虽然倾向于反对滕德勒的杀戮,但又对此给予理解。正如他之前给小艾特加分析的那样,以色列“疆土未定,宪法未修,……挣扎在一个灰色的空间……在这个灰色空间中,即使绝对的东西也可能不止一个立场,反映不止一个真理”。由于英格兰德尔已经将盖泽尔确立为可靠叙事者,因此,他的观点在很大程度上也就是作者的观点。事实上,对犹太复仇问题,英格兰德尔在他2006年发表的小说《我们怎样为布鲁姆一家复仇》中专门进行了思考。在该小说中,一群犹太孩子历尽艰辛,终于将一个反犹太小霸王打翻在地。但看着反犹太霸王“全身流血,痛苦地扭动着身体,……躺在我们脚下,我们突然感到一阵迷惑。我们站在那儿,看着这个被打翻在地的男孩。我们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该跑开” (Kenison 2006: 251) 。成功复仇没有给孩子们带来满足和欢呼,而是在看到敌人遭受痛苦时产生了“迷惑”。不难看出,《水果》对《复仇》中的犹太复仇问题进行了更加深入的思考。

不仅如此,盖泽尔在免除滕德勒的罪责之后,还将奶妈一家被杀的罪魁祸首归咎于“本应杀死滕德勒的系统”,因为这个系统出了错,把“已经不再适合生存在这个世界的滕德勒放了出来”。认为大屠杀幸存者“已经不再适合生存在这个世界”自然是无奈的,意味着他们已经无法拥有正常的情感,但那个系统到底是如何出错的?也就是说,滕德勒到底是怎样活着走出集中营的?

……(滕德勒)推开四周轻木般的断臂残腿,从尸骨堆里的藏身处爬了出来。

正是这尸山一天天保护了滕德勒。那些贫穷的卸尸囚工,还有那些运尸囚工,都知道这孩子藏在里面。他们把自己少得可怜的面包分点给他,让他活了下来。这些囚犯保护他必获死罪,但做着非人的工作,他们还留了一丁点儿人性。这正是西米想告诉儿子的:善意,哪怕只是几片苍白的影子,也足以让一个已死之人活过来。(79)

原来,滕德勒能活着出来,是因为那些卸尸工和运尸工对他表现出的“一丁点儿人性”。在这里,盖泽尔高度赞扬了这份人性,但在小说的另一个地方,他又把这份人性说成是“系统失灵”。笔者认为,这个细节正好体现了英格兰德尔对大屠杀中人性论的复杂立场:他一方面赞美这份人性,另一方面又质疑这份人性带来的结果。在2012年发表的小说《当谈论安妮·弗兰克时我们在谈论什么》中,英格兰德尔探讨了类似的主题。小说主人公马克讲述了他父亲的故事:在一次高尔夫运动后,他父亲在更衣室换球鞋时,发现有个人手臂上烙的集中营号码比他的号码只多三位数,这意味着他们曾经在同一集中营且相距咫尺。但他父亲只说了一句“那家伙插队了,我当时不想说而已”,而另外一人也只说一句“少废话”,然后就各自回家了(Perrotta 2012: 45)。此时,叙事者不无戏谑地这样描述他妻子德比的反应:“德比看上去有些丧气。她原本期待这个故事的结局更有力,期待这个故事可以教育[儿子]特拉维,可以证明她对人性的信仰,尤其是那种在非人性中升起的人性” (同上) 。很显然,德比的期待也是很多美国人的期待,即大屠杀这一非人性事件促进了人性的升华。然而,两个大屠杀幸存者漠然分手,并没有满足德比的这个期待。在《水果》中,英格兰德尔虽然没有质疑大屠杀中人性的存在,却质疑了这种人性产生的作用。

滕德勒后来隐居大学校园,作者安排他成为“哲学教授”也颇有深意。如前所述,滕德勒是偷听到奶妈计划杀他那一刻变成哲学家的。很显然,滕德勒信奉的哲学是抽空了情感的哲学,是强调非人性复仇的哲学。这样的哲学教授,以及在大屠杀中失去丈夫的那些寡妇们,他们都遭遇心理创伤,平时沉默寡言(在《水果》中,英格兰德尔没安排那些寡妇们以任何形式说过一句话,即使是主人公腾德勒教授,也只说过寥寥数语,直接引语更是几乎不见),但是,他们心里积聚的悲哀、痛楚与伤痛会一直伴随他们,并随时可能以某种暴力的形式表现出来。与此相反,盖泽尔虽然也变成了哲学家,但“不像滕德勒那样在象牙塔大学里讲理论,而是……实际而实在”,“一辈子快快乐乐地在夏克集市经营水果店”,并“改善自己和别人的生活,哪怕是非常细微的改善”。如果说滕德勒代表的是暴力与复仇的哲学,盖泽尔代表的则是善意与和解的哲学,他免费送给那些寡妇的水果是善意的表征,而送给滕德勒的蔬菜水果则是和解的表征(如前所述,滕德勒曾经狠狠地揍过盖泽尔一顿)。在英格兰德尔看来,长久生活在大屠杀的阴影中,甚至以此作为犹太身份的基础,这种做法是不可取的。在《当谈论安妮·弗兰克时我们在谈论什么》中,他借用主人公的话语明确表达了这个思想:“你不能将犹太教建立在一次可怕的罪行基础上……不能沉迷于大屠杀,将其看成身份的符号,或者教育工具……”(Perrotta 2012: 45)。在《水果》中,英格兰德尔提出了走出大屠杀阴影的另一种办法,那就是在日常生活显示小小的善意以及和解的姿态,这是治疗战争幸存者心理创伤的最佳办法。可以说,《水果》反映了当代美国犹太文学的一个重要趋势,即不再沉迷于异族通婚、同化、反犹太这样的主题,而是探讨“怎样积极融入今天这个多元时代,找到前行的路”(薛春霞等 2012:10-24)。

3. 仪式化的叙述

《水果》的叙述方式别具特色。毫无疑问,小说主人公是滕德勒,但他的故事是通过盖泽尔对儿子小艾特加逐渐讲述出来的。小艾特加小时候就从父亲那里听说滕德勒的故事,但一直等到13岁那年才听到滕德勒故事的完整版本。小说共分十个小节,具体安排如下:

1.1956年滕德勒与盖泽尔在西奈战役中。滕德勒射杀四个埃及士兵,并狠狠地揍了盖泽尔一顿。

2.西奈战役后。盖泽尔在耶路撒冷开水蔬店,免费送滕德勒蔬菜。年纪尚小的儿子艾特加听过滕德勒揍父亲的故事,因此很难理解父亲的做法。

3.艾特加9~11岁间。盖泽尔给他讲了滕德勒射杀埃及士兵的故事,并对他的做法表示理解,但艾特加仍然很疑惑。

4.艾特加9~11岁间。他无法理解父亲对滕德勒的善意,虽然在那种情况下,滕德勒杀死那几个埃及士兵,“也许”救了他父亲的性命。

5.艾特加12岁。他知道滕德勒的故事还没有完。

6.艾特加13岁。盖泽尔准备给儿子讲述滕德勒的完整故事。

7.盖泽尔讲述滕德勒在大屠杀中的故事。滕德勒借助卸尸工和运尸工的善意,活着走出集中营,满怀希望地回家并与奶妈一家相见。

8.盖泽尔继续讲述滕德勒的故事。滕德勒听见奶妈杀死他的计划,“灵肉分离”,从此变成“哲学家”。半夜,滕德勒起床杀死奶妈全家,包括一个不到两岁的女童。

9.盖泽尔与儿子讨论滕德勒行为的合法性。艾特加先认定滕德勒是杀人犯,但最后也承认,“换成我,我也会杀了他们”。

10.艾特加对滕德勒故事产生新理解。他认为,滕德勒“既是杀人犯,同时也是受害者”。他自己也变成了与父亲一样的哲学家,继续对滕德勒施以善意。

小说以滕德勒在西奈战役中的故事开始,然后转移到盖泽尔在耶路撒冷的水蔬店,突出表现小艾特加的疑惑:滕德勒对父亲大打出手,但父亲仍然对他非常关照。其实,这也是读者的疑惑。直到艾特加13岁时,盖泽尔的讲述才追溯二战中滕德勒的故事,这个故事不仅解释了艾特加(以及读者)的疑惑,同时也让艾特加更加理解自己的父亲。

在一次采访中,英格兰德尔承认,《水果》素材来自于朋友艾特加·科雷特(Etgar Keret)讲述的关于父亲的故事。创作这篇小说时,他“说不清楚为什么要用那种结构,为什么要把场景设在水果市场,为什么要用倒叙”(O/L)。然而,如果仔细考察,我们也许可以体会到英格兰德尔隐含在《水果》叙事结构中的意图:以充满仪式感的叙述结构,建构一个“善意与和解”的犹太新身份。

《水果》第1节建构的是一个充满暴力的滕德勒形象,第2节建构的是一个充满善意的盖泽尔形象。第3~6节不厌其烦地叙述艾特加的不解以及盖泽尔欲言又止的解释,让第1、2节中确立的矛盾始终无法得到解决。第3节首句“艾特加长到九岁、十岁、11岁时,滕德勒的故事逐渐开始丰满起来”、第5节首句“当艾特加12岁时,他父亲承认滕德勒的故事另有曲折”、第6节首句“13岁的时候,艾特加听到了一个不同的故事”,这种讲述方式不仅使滕德勒的故事显得扑朔迷离,也为盖泽尔的讲述增添了几分仪式般的庄重:就像仪式严格遵循预设步骤一样,滕德勒的故事也要一步步渐次展开。有趣的是,当盖泽尔准备给13岁的埃特加讲滕德勒那个“不同的故事”时,他特地营造了一个庄重的仪式:他让艾特加“穿过阿格里帕斯街去买两杯茶,一杯给艾特加,一杯给他自己”,还“递给他一张全新的十谢克尔纸币,去艾森伯格那儿买一袋瓜子”。买茶买瓜子是盖泽尔招待滕德勒以及战友的特别方式,而这次,他是要给儿子讲述滕德勒的集中营故事,这个庄重的仪式无疑也使他即将讲述的滕德勒的故事显得更加肃穆。

不仅如此,小说将背景设在水果市场,这样盖泽尔父子就可以在同一个地方,以同一种仪式给滕德勒及寡妇们免费送水果。小说共三次描写了送水果的情形:

第一次:艾特加秤完西红柿和黄瓜后,他父亲总是提起教授的袋子,不容分说地往里塞进一个肥大的茄子,然后把袋子递给滕德勒教授。

第二次:为了不让这些女人感到愧疚,艾特加的父亲总是轻手轻脚、脸色庄重地把新鲜水果和大包大包的蔬菜送给她们,有时数年不断。

第三次:每星期五,艾特加还是帮滕德勒装好苹果和蔬菜。只要有,艾特加还会在袋子里加一个菠萝,或者几个还在滴蜜的大芒果。

不难看出,作为小说最为关键的细节,这些送“免费水果”的动作被作者高度重复化和仪式化了。“总是”、“还会”、“不容分说”、“轻手轻脚”、“脸色庄重”等词语使盖泽尔父子表达善意与和解的动作超越一般礼貌行为,带上了宗教般神圣的意味。

笔者认为,《水果》中的高度仪式化叙述既是作品主题表达的需要,也体现了英格兰德尔的美学倾向和宗教倾向。一方面,仪式化的叙述使作品显得庄重肃穆,无疑有利于引发艾特加(以及读者)严肃思考滕德勒的故事(从某种程度上,滕德勒代表了大屠杀幸存者中的复仇的一派),以及用善意与和解来解决滕德勒问题的可能性。另一方面,英格兰德尔曾在一次采访中宣称“我喜欢仪式化的行为”,“喜欢不中断的做法,喜欢神圣空间和神圣时间的想法”。仪式化的行为往往是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重复发生的行为,同时又因为重复发生,该行为就获得了神圣性。《水果》的仪式化叙述不仅使盖泽尔的讲述行为获得神圣性,也让他免费赠送水果的行为获得神圣性。更重要的是,由于犹太叙述传统本身就有仪式化特征,犹太教又主张保留犹太仪式,因此,英格兰德尔在《水果》中的仪式化叙述似乎象征着他对犹太传统和仪式的重新认同和回归,而这也正是当代美国犹太作家叙事的一个重要旨归(Oksman 2012; Meyer 2004; 韩颖2012;曾令富1995)。

4. 结语

《水果》讲述了大屠杀幸存者滕德勒和盖泽尔的故事:滕德勒代表暴力与复仇,盖泽尔代表善意与和解。通过这篇小说,英格兰德尔对大屠杀、人性和犹太身份进行了重新思考,并提出了医治大屠杀创伤的另一种方案,从而间接地质疑了以色列奉行的国家恐怖主义及其立论根基。如果把《水果》置于后9/11背景下考察,我们甚至可以认为,英格兰德尔提出的善意与和解方案针对的不仅是大屠杀幸存者,也是9/11恐怖袭击幸存者,不仅是大屠杀后实施暴力复仇的以色列,也是9/11后在全球实施大规模反恐的美国。因此,正如有论者指出的那样,在犹太身份中注入“和解”成分,也可看成是以英格兰德尔为代表的美国犹太作家对后9/11多元文化时代的一种反应(Propst 2011: 37-60)。叙述方式上,《水果》显示出的仪式化特征似乎象征了以英格兰德尔为代表的当代美国犹太作家对犹太文化传统和习俗的重新认同和回归。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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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丽)

作者简介:唐伟胜,广东外语外贸大学英语语言文化学院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叙事学及当代美国文学研究。电子邮箱:iamtws@126.com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2015年度一般项目“后9/11美国短篇小说的叙事形态与文化内涵研究”(编号 15YJA752013)和广东外语外贸大学高层次人才项目“当代美国短篇小说的叙事格调与文化内涵研究”(编号 GWTP-YJ-2015-02)阶段研究成果。

[中图分类号]p15.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8921-(2016)03-0076-05

[doi编码]10.3969/j.issn.1674-8921.2016.03.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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