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形式的关切及其超越
——读熊培云的诗

2016-03-19 08:10宋宁刚
关东学刊 2016年8期
关键词:寓言诗歌

宋宁刚

另一种形式的关切及其超越
——读熊培云的诗

宋宁刚

熊培云的诗具有强烈的社会关切,某种程度上可以看作是他的社会评论的延伸与补充,只是在显示出对社会关切的某种超越性的时候,他的诗才表现出更为纯粹的价值。由于具有透辟的目光、敏锐的洞察和睿智的见解,熊培云的诗具有很强的思辨性。此外,他的部分寓言性的诗作,开拓了中国当代诗歌。熊培云既懂得找到一种适合自己的表达方式的重要,又对写诗(包括这种文体的有限性)有足够的自觉。这是清醒的写作意识。通过自己的诗歌创作实践,他部分地达到了自己写诗的初衷。

熊培云;互文性;思辨性;寓言性

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很多时候,如果不是一些偶然的因素让我们翻开某本书,可能好些书就会永远地与我们擦身而过。比如手头的这本熊培云的诗集《我是即将来到的日子》。

熊培云是文化学者,之前从报刊上看到他的社会评论较多。作为一个心中怀着激情,对“社会”抱着强烈希望,笔下则因现实的可憎而不时显得激愤的知识分子,写起诗来会是一副什么样子?相比在公共领域的言论,更具私密性的诗,又会带给我们什么新的印象?从其诗中我们看到,他将心存的那份“不可或缺的浪漫与梦想”,倾注于笔端。作为以论述见长的社会评论者,其诗也不时留下理性概括与断语的痕迹。这些当然是一以贯之的个人写作特点。对于诗来说,则可能是双刃剑。好在作者将这个度把握得不错,作为读者,我们的心也随作者的笔触逐渐舒展,进而徜徉在其独特的诗意里纯然享受了。

读熊培云的这部诗集,一个鲜明的感受是,作者强烈的社会关切。作为诗歌作者,熊培云的目光并没有一下子从自己所关切的社会中抽身回来,更多地关注自己,而是更多地以另一种目光打量社会。这就使他的诗看起来像是其社会文化评论的延伸和补充。

比如与顾城的名作同题的《一代人》:“在自己的祖国/寻找祖国/在祖先的地方/流浪四方//只有哄堂大笑/没有热泪盈眶/手无寸铁的人/学会了铁石心肠”*熊培云:《我是即将来到的日子》,第41页。以下引自此书只随文标注页码。。如果说顾城的诗是在为“文革”后的一代人画像,那么在顾城写下这首诗的三十年后,熊培云借同样的题目,既遥远地呼应顾城的写作,又为当代中国重新画像。如此透辟的概括与总结,显然可以看作是作者站在社会评论者立场上观察与发言的继续。同样,他通过对现实中的一些人与事的真实观察,指出人们对“宿命”的无可奈何的信赖,因为“苦难与荒诞早已经教会他们/不和上帝一般见识/任凭它如何投掷骰子/不去计较输赢,以宿命嘲笑宿命”(《宿命的诱惑》,第52页),不乏深刻与苦涩。

类似以社会性主题出发的诗作,在熊培云这里,还有很多,甚至可以说在整部诗集中占绝对优势。像《音乐之声》:“施暴者啊/我虽然一言未发/在灵魂深处/却是何等轻视你们/你们来到世界上/虚弱得只能举起一把刀”(第161页),诗中的声音虽然也可能出自某个(电影)人物,却同样可以看作是作者之立场与价值的直接表露。在《人的命运》中,作者同样直抒胸臆:“我相信/能稳固一个国家的/不只有面包、马戏和考试//我相信/能摧毁一个社会的/不只有偷盗、毒品和性病//我相信/能结束或开始一个时代的/只有经年累月的人的命运”(第160页),这完全可以看作是作者自己所做的社会评论之初衷和依归的自陈。

在这些诗中,熊培云显示出他作为一个社会观察者和评论者的敏锐的社会洞察力。也由于这种洞察力,使得他的诗读起来格外醒人耳目。比如“道德审判每天都在进行/每天审判的却不是道德/而是你和他们不一样”(《衣冠禽兽》,第172页);比如“河边/一群人在殴打另一群人/他们各自为正义而战/他们的梦想是你死我活//打——群——架!/多么荒谬的词语/人们号召团结的时候/我却看到了分裂//……隔着人群,我找不到人类”(《打群架》,第179页);比如“他服下正义的毒药/先杀死自己/然后复活//他冲进人群/将自己变成一把刀/再死一次”(《恐怖分子》,第178页)……像《恐怖分子》这样的诗,不仅篇幅短小,语意精悍,而且具有一些寓言的质素。从这里,也不难看出熊培云的诗与他的社会评论及相关论著之间有着密切的关系,甚至两者间鲜明的互文性。实际上,这种关系可能更为密切。一个明证是,他的诗集名字就来自于他的社会评论著作《重新发现社会》的“重印后记”。*参见熊培云:《重新发现社会》,北京:新星出版社,2011年第二版,“重印后记”《我是即将来到的日子》。

单纯从诗的角度看,我个人更看重诗人那些从理性中超拔出来之后的感兴之作(句)。比如《夏日》,就写得有滋有味:“昨日的种子/已经长成了/向日葵//正午的木筏/流淌过/寂静的河/阳光打在你的脸上/也照进你的心里/所有向善和自救的门/敞开着”(第81页);“除了人,我别无身份/除了美,我一无所知”(《除了美,我一无所知》,第46页),这样的诗句,不难让人想起狄金森。《美的箴言》中,“生活啊/你不要太美好/否则,临死的时候/我该有多么哀伤”(第71页),简直有萨福的遗风。这些诗句之所以打动人心,不仅因为它们传递着以往大诗人的余音,还因为它们透显出诗作者个人更为幽微的内心。只有从一个人内心幽微处来的诗句,才可能进入读者内心的幽微处。

当然,这更多是出自一个读者的偏好,不见得公允。实际上,阅读熊培云的诗,似乎不能忽视中国诗歌“诗言志”的传统。从这个传统出发看熊培云的诗,似乎对于他写诗的襟抱,才会有更多同情的理解。正如熊培云自己所说,“我坚持认为,文艺的真正价值不在于为社会进步提供解决方案,而在于对人性之美的坚定扶持。”(自序,第13页)就此来说,文学有着对于生命的兴发作用,对于生命的滋养作用。对文学、对诗的爱,即是对生命的爱,对正义秩序和德性的爱。文学的情怀是“济世的情怀”的外显(正如康德说,美是德性的象征),甚至就是济世的情怀本身。

读熊培云的诗,另一个鲜明的感受是,其诗中俯拾皆是的警句、以及强烈的思辨色彩。在诗集中,不时可以看到一些诗作,既有理性的总结与概括、又经过有效的诗性转化,不至显得生硬。那种充满机警的、甚至寓言化的写作,常令人过目难忘。从这些诗,很能看出熊培云作为一个社会观察者的敏锐洞察,以及将之转化为文字时举重若轻的表达力。比如:“你把门关上了/你说把坏人关在外面了//你忘了世界就在外面/我说你把好人关里面了”(《理由》,第164页);“全副武装/审判/手无寸铁//奴隶坐上了审判台/所有热爱自由的人都有罪”(《审判》,第170页);“有人偷走了他的牛/那是他最心爱的牛啊……//寻牛的时候/他学会了偷窃/每个邻居都是嫌疑犯/他要报复所有人//世人只偷走了他的一头牛/他却剜去了自己的一颗心”(《寻牛》,第174页)……类似的诗句,几乎不胜枚举。

这样的写作方式在诗集的后半部,尤其“第四季”、也即“冬”季部分,最为突出。以前曾听人说,读书要夏读庄子冬读尼采,因为夏天苦热,读庄子可以身心清凉;冬天苦寒,身心倦懒,读尼采可以让人拥有激情,心中重新澎湃。读熊培云这些“冬”季里的诗,受其感发,似乎自己的激情也被重新唤起。于是,心中不禁产生一个疑问:作者为什么将这些充满阳刚之气的诗作安排在“冬”季卷中?莫不也是他冬读尼采的结果?

当然,这样的写作方式在之前的诗中已有不同程度地体现,只是不那么集中,不那么具有聚拢效应。比如《谋杀》:“他跳下楼/谋杀了自己/现场照片立即被上传网络/大家七嘴八舌/哦,惨不忍睹//一个绝望的人/以一种示众的方式/再次被谋杀”(第98页)。第一节以尽可能客观和旁观的方式进行描述,第二节笔触陡然一转,呈献给读者警句式的思辨。这首诗,真可以与“冬”季中的《局外人》等诗对观:

没有人扶起他/一位老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死了//所有在场者都无动于衷/所有局外人都义愤填膺/“哀莫大于心死!”//同样是什么都没做/局外人只是以断定一群人死了/来证明自己活着(第176页)

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作者将目光投向身外的社会,所做的社会观察与评论的另一个版本,或者说,是他在冷眼旁观社会现象时所形成的思考。所不同者,这些思考以诗的方式呈现出来,似乎更具有一针见血的直接与明彻。

此外,作者还通过很多具体的场景和叙事,写下了不少类似社会寓言的诗,像《死神来了》《偷生》《寻牛》《捉刀》《寻仇》《牛的传人》《爱与愤怒》等都是如此。仅以《死神来了》为例:

两个朋友在路边闲聊/远远望着一个黑影/越来越近/谁也看不清他的面孔//一个说,“是死神!”/一个说,“不是死神!”/两人争执不下,直至/各自捅了对方一刀//黑影从他们身边飘然而过/他是不是死神,与他们何干?/他们死与不死,与死神何干?(第180页)

诗中所写的事件,很可能来自现实,但其效果,却具有普遍性。和《局外人》一样,它揭示了某种深层的人类心理,诗人的目光之睿智与犀利,可见一斑。对这种深层的人类心理的揭示和批评,到了《屠婴》一诗中,则变成了深层的悲悯:

一个婴儿被人扼死了/静静地躺在路边的草丛里//所有人都想伸张正义/“杀死他!十恶不赦的杀人犯!”//所有人都忘了一件事/四十年前,这个杀人犯/也是一个婴儿/舞动四肢,咯咯地看着这个世界(第169页)

扼死婴儿的杀人犯固然可憎,可是杀人犯四十年前也是婴儿,他是怎么从四十年前“舞动四肢,咯咯地看着这个世界”的婴儿,变成如今的屠婴者的,不是更值得追问吗?在这里,直接的批评和控诉,代之以对悖论和疑问的深邃洞察,同时,又将更为复杂和深湛的思索抛给了自己和读者。这种没有简单明确的答案,却留给人们悠长深远的思考的诗,余味自然更为深长。

除了从具体事件出发进入思辨的诗,熊培云的那些结合着生活感兴的诗,读起来似乎更具体。比如:“今天是昨天的无常/明天是今天的无常//花谢是花枝的无常/花开是花蕾的无常//一个瓶子碎一地,是完整的无常/一地碎片被粘好,是破碎的无常//她离开了我,是我生活的无常/你爱上了我,是你生活的无常”(《无常》,第66页);以及,“其实我们并不拥有/这短暂的春光都守不住/说什么爱情和财富//……谈什么私有制,美妙的幻觉/自己的生命啊,甚至不为自己所有/我们只是这广袤土地上的过客/一起寻欢作乐,各自灰飞烟灭”(《其实我们并不拥有》,第70页)……细数起来,这些诗似乎并无太多新意,但是通过将现时代的内容织进一种新的语言表达方式,其新的意味感,对于读者骤然醒豁起来。这自然要得益于诗人充满智性、思辨与慧心的述说。

此外,我们在熊培云的诗中,能够看到同样关切社会、在写法上又大不相同的一些诗作。具体来说,相比前引诗中的直抒胸臆或思辨,这些诗作显得更为曲折幽微一些。它通常都不是通过直接的陈述,而是通过营构一个故事,也即通过寓言式,来隐喻社会中的现象与悖谬。比如《连年有鱼·二》:“一个孩子,从鱼缸里捞出一条活蹦乱跳的金鱼/在众人面前,孩子对着鱼嘴吻个不休/众人齐齐赞叹:哦,上帝,这孩子好可爱!/没有人留心那条金鱼,在一双温暖的手里/挣扎着,死去”(第171页),完全就是一个社会寓言。作者也在诗后自注:“鱼若不生活在水里,你在岸上怎么爱它、亲它、抚慰它,它终归很快死去。自称为人民服务的,先要知道人民最需要哪些服务;自称爱一个人的,先要知道那个人需要怎样的爱。否则,无论多么温情脉脉的服务与爱,都可能沦为一种暴力。”(同上)相比诗中的注释使得诗的主旨更为明畅,诗本身则显得更为形象,意味也更加深长。尤其金鱼“在一双温暖的手里/挣扎着,死去”的场景,更是寓意深刻。

如果说《连年有鱼·二》是一个关于应当如何去做的寓言的话,那么《连年有鱼·一》则更像是简化版的《动物农场》式的寓言。甚至因为场面更为集中而显得更为残酷——在《动物农场》中,诸动物们还是在农场里一点点被杀掉和洗脑的,而在《连年有鱼·一》中,鱼则是“被放在切肉的案子”上,忏悔并感谢刀俎的。

相比通常的诗歌写作,寓言式的写作似乎更需要智性的投入。而这,也是对社会问题洞若观火的熊培云所擅长的。他善于借寓言来书写,也善于通过虚构的书写和营构戏剧性的场面来“戏拟”:

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各地记者蜂拥而至/没有人带来绷带止血包扎/没有人追问谁是凶手/没有人阻止刽子手/砸进最后一颗铁钉//他们只是带着使命而来/全心全意地关心耶稣/此刻有何感受——/“亲爱的耶稣,钉子扎进了你的肉里/现在是不是有点疼?”/“能够在临死前再说两句?//在当时,没有人关心正义/谁在记录谁就是上帝/流血的耶稣在十字架上悄悄死去/纸上的耶稣在三天后复活”(《十字架上的耶稣》,第104-105页)

这首诗对于我们如今的社会和媒体真是一个绝大的讽刺。完全是这个时代的寓言漫画像。这倒与笔者讨论过的另一位诗人的作品隐在地呼应。*宋宁刚:《意外之诗与传媒时代的事件——读阎安〈秦岭七日〉》,《延河诗歌特刊》2016年第2期。

在另一些诗中,作者通过具象的故事来演绎一个概念(如《感恩》一诗就通过具体的情境来演绎“斯德哥尔摩综合征”),都留有寓言的影子。

某种意义上说,以寓言的方式来对社会中的一些问题进行书写,不仅使熊培云的诗更具强烈的社会批判与隐喻功能,同时也拓展了他的写作对于社会问题的覆盖力。

总体来说,这些诗作不仅与作者的社会评论形成某种呼应性和互文性,也补充着他的评论文字,在某些时候,甚至可以抵达直接的社会评论所不及处。因为与社会观察和评论的距离相近与相关,熊培云的笔下触及了方方面面的事,从国内到国外,从个人生活到社会生活中的各种荒诞、悖谬……几乎无所不及。当今中国的诗人中,似乎还没有人像他这样如此广泛地触及社会各方面的问题。而通过寓言的方式来对应这些复杂的世相,似乎也是熊培云对当代诗歌的一种开拓。这当然得益于熊培云作为新闻评论者、社会评论者的角色。同时,也得益于他时时留心、处处留意的诗人秉性。

作为诗人和社会评论者,熊培云从不缺乏的是一颗理想的心。在这个社会中,因为常常遭遇挫折和打击,便有了“两颗心”,在失望与希望之间,幽暗与光明之间,垂首、眺望。正像诗中所写:“这世上,谁没有两颗心/如我,静悄悄地//一颗心枯/一颗心荣//一颗心幽暗/一颗心光明//一颗心垂首/一颗心眺望//一颗心在地上流血/一颗心在天上包扎”(《谁没有两颗心》,第56页)。

当诗人的写作超拔于直接的社会性的是与非,也即越出好与坏、善与恶的评判,而是以一个更高的视角、更悲悯的心看待世间万物时,我们就看到更多纯然的诗的光芒:

如果有一天/你身居高位/却不谋求有希望的变革/让你所有的隐忍前功尽弃/我不说你是一个好人/也不说你是一个坏人/我只道你是一个虚度光阴的人//如果有一天/你四海扬名/对周遭的恶却只有墓碑般的沉默/让你所有的文字失去良知的光芒/我不说你是一个好人/也不说你是一个坏人/我只道你是一个虚度光阴的人//如果有一天/你为自己争得了自由/却要践踏邻人的自由/让你的自由处于同样的危险之中/我不说你是一个好人/也不说你是一个坏人/我只道你是一个虚度光阴的人//如果有一天/你赚足了钱还在忙着赚钱/不去实现贫穷年少时的理想/让你的钱财变成一堆无用的数字/我不说你是一个好人/也不说你是一个坏人/我只道你是一个虚度光阴的人……我看到人生最大的苦难与虚度/莫过于日日辛劳却生无所依/成为一个未遇天命的人(《虚度》,第61-62页)

虽然诗中所写,依旧是与社会现实非常近的事,但是目光不一样了。它出离了社会性的利害,目光更为超迈,更具有了文学性的柔和。在这种目光之下,日常利害的冲突,被更高的东西化解和消融了。这种将直觉性的感性与理性高度融为一体的写作,不仅高于社会评论式的写作,甚至高于社会性的正义本身。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诗是以具体来表现的。对于今天被公共性话语深刻格式化了的我们来说,至少具体是一种有益提示。对于熊培云,也可以作为在以后的诗歌写作中继续强化的一个方面。

当然,在熊培云的诗中,也有离开公共性的叙述而展开的个人化叙述,只是它们大多夹杂在普遍性的叙述中,比如《幸福大街》中的几句:“来吧,亲爱的姑娘/死是一辈子的事,活也是/带上你美乳的芬芳/和温柔的同情/路过我,抱着我/和我一起,无动于衷/看窗台上时间的紫罗兰……”(第120-121页)如果这一节单独成诗,也可算作一首不错的诗。可是它夹杂在更具公共性的叙述当中,就部分地挤消掉了独属于诗人自身的个性和面目。

与《幸福大街》类似的是《葬礼》:“一个人躺在花丛里,一群人的哭泣/为什么不节制悲伤/还要让他的照片失去春光?//如果他一生痛苦/就对他微笑——安息吧/你的痛苦终于结束//如果他一生幸福/就对他微笑——多么羡慕你/我也要幸福如你//也许是另一种残酷/一切都与逝者无关/人们只是利用葬礼为自己的人生流泪……”(第147页)这些诗行之所以让人难忘,或许就在于,它的理性的内容都溶解于感性的具象中了。

熊培云自己说过,“既然文学首先是人学,既然是关系到人的自我塑造,那么,诗歌也因此具有了某种公共性。……无论是私有性,还是公共性,诗的价值都在于意义的赋予和美的呈现。”(自序,第28-29页)在熊培云的这些偏向于公共性的诗中,意义确乎得到了充分的呈现,但是诗美在多大程度上得到了呈现,在不同的读者那里,可能答案也不尽相同。无论如何,他的诗在价值取向上,是鲜明和站得住的。正如他自己所说,“不明事理的人给文学注入迷魂汤,明白事理的人给文学注入理性精神”。(自序,第18页)熊培云的诗中的确有相当多的理性精神。理性精神本身没有问题。问题只在于,它应当如何楔入,以及以怎样的度楔入诗中。

熊培云的诗歌题目,大多很有意思。他似乎是有意地借用了一些人们熟知的名字,从文学作品到电影、音乐,不一而足。比如前文提到的《一代人》《音乐之声》,以及未提及的《手机》《过客》《命运》《小王子》《局外人》《暴风雪》《城市之光》《衣冠禽兽》《悲剧的诞生》等等。还有改造过的一些题目,如《几世同堂》《美的箴言》《意义女神》《牛的传人》等。作者不仅在借用,也通过借用改造、重写这些题目。通过这些方式,他也创造了诗本身。

另有一些题目,从日常生活语言改造而来,如《投诚》《偷生》等,同样通过诗中所写,赋予了这些词语以新的意义。以《偷生》为例:

小偷被吊了起来/人群绞死了他/他偷了食堂里的半个面包//祸害终于消除/人群如释重负/他们必以公正为粮//可是,危险的不是小偷/而是加害于人群的饥饿/小偷想部分消灭人群中的饥饿/人群却完整地消灭了他(第173页)

在诗中,“偷生”一词的日常意义就被颠覆,进而被创造性地转化为在非常态的环境中、以期通过“偷”(食物)来维持“生”(生命、生计)。如此在饥饿夹缝中的“偷——生”,却并未实现。相反,赔上了自己的“生”(生命、生存)。这首诗虽然短小,但是其背后蕴含的历史和社会意味,却极为厚重、深远,读来令人动容。

还有一些诗题,像是来自作者自己的发明。如《爱国便利店》,写爱国者通过非常简单和粗暴的方式,冲进便利店打砸一番,以满足自己爱国的幻想。这种方式如此方便和廉价,仿佛他们以此方式“开”起了“爱国便利店”,在“爱国”与“便利(店)”之间建立了新的可供细味的联系,实在是深富洞察,又具巧思,发人省思,耐人寻味。

在诗集的编排上,从第一季的春,到第二季的夏、第三季的秋、第四季的冬,再到第五季的春,共五辑,五个季节,正好形成一个完整的、前后咬合的轮回,并且前后呼应。每一“季”中的第一首,更是有意地与季节相应。如第一季的“春”,第一首为《春日》,第二季的“夏”,开篇为《夏日》,第三季的“秋”,打头的为《秋日》,第四季的“冬”,以《冬日》开始。到了第五季的冬去“春”来,则以指示着正在过去的冬日的《下雪天》为统。全书五“季”,以“春”作为开端和结束,似乎暗示着某种生生不息的意味。

此外,不同于其他诗的写法,诗集中的第一首和最后一首诗,也即第一“季”中的《春日》,和第五“季”中的《天命昭昭》,都以文言的方式,仿诗经体,写得恢弘大气。前者——“我心师师,我行匪匪,雪地冰天,央央春日”,大意是,我的心恭敬庄严,我的马行走不停,即使在冰天雪地,我的心里也有无尽的春日;后者说,我的生命虽然有限,我的天命却明明白白地昭示着,不容我懈怠,即使万念俱灰,总还要“一念永抱”,绝不动摇,正因为这天命,我们人生具有无限的可能。“子兮予兮,不负同牢”,表面看似乎是情诗,讲新婚夫妇一起吃饭(同牢即新婚夫妇共吃一碗饭),引申为你将终身托付给我,我不会辜负婚姻的同牢之礼。如果只是情诗,倒为熊培云的诗增添了一丝个人性的情味。不过,这首诗似乎又不尽如此,因为我们也可以将新婚夫妇的这一誓言引申为对世人的共勉与期许。这样,一头一尾两首诗作对照着看,就更加意味深长,像在表明心志,又有用心良苦。想到《诗经》的讽咏功能,就更是如此。

熊培云曾在诗集的自序中说,“直到有一天,我猛然发现自己的书架上没有新添一部诗集,我开始惊讶于自己生活的粗糙。我是怎样忍受了生活中没有诗歌的十几年?我究竟过着一种怎样糟糕的生活?”(自序,第13页)这就引领我们回到经常会遭遇的一个问题。为什么要读诗?诗对于我们的生命究竟何益?简单的回答是,它不仅在“不学诗无以言”的社交意义上有用,更有锻造一个人的精神质地、长养一个人的生命品质的作用。

正如约瑟夫·布罗茨基在一次讲演中所说的,“培养良好文学趣味的方式,就是阅读诗歌。如果你们以为,我这样说是出于职业偏见,我是在试图抬高我自己的这个行业,那你们就错了:我并非一个拉帮结派的人。问题在于,诗歌作为人类语言的最高形式,它并不仅仅是传导人类体验之最简洁、最浓缩的方式;它还可以为任何一种语言操作——尤其是纸上的语言操作——提供可能获得的最高标准。”他还说,“一个人的诗读得越多,他就越难容忍各种各样的冗长,无论是在政治或哲学话语中,还是在历史、社会学科或小说艺术中。散文中的好风格,从来都是诗歌语汇之精确、速度和密度的人质。作为墓志铭和警句的孩子,诗歌是充满想象的,是通向任何一个可想象之物的捷径,对于散文而言,诗歌是一个伟大的训导者。它教授给散文的不仅是每个词的价值,而且还有人类多变的精神类型、线性结构的替代品、删除不言自明之处的本领、对细节的强调和突降法(anticlimax,指一种从崇高主题突然转至平淡或荒诞语气的修辞手法——译者)的技巧。尤其是,诗歌促进了散文对形而上的渴望,正是这种形而上将一部艺术作品与单纯的美文区分了开来。”*[美]布罗茨基:《文明的孩子》,刘文飞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7年,第58-59页。

对熊培云来说,诗词为人类更好地理解这个世界“提供了一些可能的线索,它在一定程度上重申了我们生存的意义,道出了一些隐秘的内情,尽管有时候显得矛盾重重。”(自序,第21页)这是文学对生活的重要扶持,也是生命完成的重要体现。正如他说,“我时常提起,尽管我读过些理论书,也写过些评论,但真正让我终生受益、恩泽灵魂的还是文学。究其原因,就在于文学所建构的意义世界,为我塑造了一颗超拔现实的灵魂。”他也明白,“文学的价值,不在于拯救这个世界,而在于你可以借着好的作品丰富你的内心,保持你意义世界的完整。”(自序,第29页)

同时他又提到,“诗人的隐喻式表达,思想的片断,层出不穷的联想,这些虽然不能绘出人类思想的全景,却有助于表现人类崇高的目的,领会世间的真善美。”(自序,第27页)就像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所说的,诗的真实有益于揭示普遍的真理,更可以重建城邦的正义与秩序,塑造公民的灵魂。这就不仅仅是个人的完整问题,而是关乎公民和社会的问题。也就是说,面对诗歌,熊培云一方面强调它的超拔作用,另一方面又念念不忘它的社会功用。这似乎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在他的诗中,有那么多可以看作是社会评论之变体的文字。作为一个不以诗业为专攻的写作者,熊培云清楚地认识到,“寻找一种适合我的表达方式,是一件比拓展我的言论自由更严肃的事情”,同时,怀着高度的自觉说,“我重新拾起诗歌,并非想当诗人,而且我也深知诗歌在表达上的局限性。我宁愿将这种回归视为我对自我表达的完整性的一次补充,而非替代”(自序,第34页)。这是他的夫子自道,也是他的自我定位。他的目的部分地达到了。之所以说部分,因为我们期待他在诗中对于“个我”的表达能够强化一些。这是可以期待的——他在诗集中的第五“季”,也即冬季之后的那个春“季”的打头诗《下雪天》中,写下过这样的诗句:“我的写作还没有开始/我的生命仍有奇迹/山枕孤星,风吹黎明/我也在悄然生长/静静地等我的时令”(第197页)。

宋宁刚(1983—),男,哲学博士,西安财经学院文学院讲师(西安 7100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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