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都石经”误说形成的原因

2016-03-19 07:10
安顺学院学报 2016年1期
关键词:石经蔡邕文学艺术

高 斌

(南开大学文学院 天津300071)



“鸿都石经”误说形成的原因

高斌

(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300071)

“鸿都石经”说形成可溯源于唐代《尚书故实》一书,历经宋代一些非经学著述的推衍,成为对汉代熹平石经的一种称呼。后人将形成的原因仅仅归结为时人分辨不清汉代太学与鸿都门学的位置与性质,而未能指出深层次原因。其形成的原因应体现为科举取士当中明经科较为保守的考察方式,加之汉代鸿都门学之后,文学艺术的社会地位逐渐发生了重大变化,对士人思想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使士人对经学与文学艺术的看法也随之发生了改变。

鸿都石经;经学;文学艺术;鸿都门学

“鸿都石经”一词最早完整出现在北宋后期,此后在明清典籍中这种说法被广泛引用,至清代考据学盛行,在《石经考异》、《汉魏石经考》等著作中作者都已经明确“鸿都石经”确为后人误说,但只是对这一误说的最初来源做了考证,而未对这一说法形成的原由做进一步分析,这当然与清代朴学重考据不重阐释的治学精神有关。今人对“鸿都石经”误说的研究,也多承袭清人对这一问题的论证思路,而缺乏结合经学发展史及文学观念对这一说法形成原因的进一步分析。

后人所通称的“鸿都石经”,原指的是汉代熹平四年(公元175年)所刻石经,《后汉书·蔡邕列传》载:“熹平四年,乃与五官中郎将堂谿典、光禄大夫杨赐、谏议大夫马日磾、议郎张驯、韩说、太史令单飏等,奏求正定《六经》文字。灵帝许之,邕乃自书册丹于碑,使工镌刻立于太学门外”[1]卷六十下(P1990)。石经的刊刻是为了改变汉末经籍文字多谬误、俗儒穿凿附会贻误后学的现状,供后儒晚学取正,这就是经学史上有名的熹平石经。熹平石经在汉末战乱中严重受损,此后石经残片更是弥足珍贵。鸿都门学则设立于光和元年(公元178年)二月,“(光和元年)己未,地震。始置鸿都门学”[1]卷八(P340)。纵观《后汉书》所载史料,鸿都门学可大致视为汉灵帝为招纳文学艺术之士而专门设立的官方机构,这些士人可以作为汉朝的后备官吏,因此鸿都门学也可以视为当时除了官方规定的取士制度之外,进入仕途的另一种方式。但囿于经学在思想及统治方面的独尊地位,当时的正统经学之士对以鸿都门学为代表的文学艺术之士表现出了极端的蔑视。“又鸿都门下,招会群小,造作赋说,以虫篆小技见宠于时”[1]卷五十四(P1780)“光和元年,遂置鸿都门学,画孔子及七十二弟子像。其诸生皆敕州郡三公举用辟召,或出为刺史太守,入为尚书侍中,乃有封侯赐爵者,士君子皆耻与为列焉。”[1]卷六十下(P1998)从中也可以看出,在当时文学艺术只是被经学士大夫视为方技,作为技艺的一种,认为不可能用来作为选拔官吏的一种方式,更不能与经学相提并论。更值得一提的是,在《后汉书·蔡邕传》中也提及蔡邕也曾多次上书表达对鸿都门学存在的不满,虽然他本人在文学艺术方面都有很高的成就。熹平石经的刊刻与鸿都门学的设立两者前后相差数年,一为经学发展的产物,一为文学艺术机构,两者本无太多干系,后人缘何会将二者混为一谈?笔者将做进一步分析。

典籍中最早将“鸿都”与“石经”相联系的是唐代李绰的《尚书故实》①,其中记载道:“东都顷千剏造防秋馆,穿掘多得蔡邕鸿都学所书石经,后洛中人家往往有之”[2](P11)。此处作者认为洛阳人家所得的石经为蔡邕在鸿都门学中所书写的石经,直接将“鸿都”与“石经”联系起来。至于李绰其人,史籍无载,但《尚书故实》这本书的性质可以从开篇近似于绪言的文字中得出结论,“宾护尚书,河东张公,三相盛门,四朝雅望,博物自同于壮武,多闻远迈于咠臣。绰避难圃田,寓居佛庙,秩有同于锥印,迹更甚于酒傭,叨道迎尘,每客侍话,凡聆征引,心异寻常,足广后生,可贻好事,遂纂集尤异者,兼杂以诙谐十数节,作尚书故实云耳。”[2](P1)从中可以看出,《尚书故实》这本书实为传闻趣事的辑录,是唐代笔记小说的代表,所以其中所记载的故事应为当时所广泛流传的逸闻趣事,且对时人具有较强的吸引力。引文中所说的这则轶事,也应该为作者听说并辑录下来的,由此可见,汉熹平石经到唐代时已经十分稀有,将石经单独与蔡邕相提并论,可以看出当时的人们对于熹平石经更多的是看重其书法艺术价值,而不是石经残石所具有的经学价值。

将“鸿都”与“石经”并称,最早见于北宋晚期黄伯思在《东观余论·记石经与今文不同》中,其中记载石经残片落入洛阳诸家中,并选取了两块石经拓本引入文中分析,“……此石刻在洛阳,本在洛宫前御史台中,年久摧散,洛人好事者,时时得之,若骐骥一毛,虬龙片甲。今张焘龙学家有石版最多,张氏壻家有五六版,王晋玉家有小块,洛中所有者止此,予皆得其拓本。《论语》之末,题云:诏书与博士臣左立刘本无立字郎中臣,‘书’上‘臣’下皆缺,当是著书者姓名。或云此即蔡邕书,姓名既亡,无以辨之,独刻者陈兴,姓名甚完,何其幸与。又有一版《公羊》,不知谁氏所得,其末云:‘谿典谏议大夫臣马日磾,臣赵域,议郎臣刘宏,郎中臣张文,臣苏陵,臣傅桢’,‘杂’‘杂’未详下‘谿’上缺,‘谿‘上当是‘堂’,谓‘堂谿典’也,此盖鸿都一字石经。然经各异,手书不必皆蔡邕也。三字者不见真刻,独此一字者,乃当时所刻,字画高古精善,殊可宝重。开元中,尝藏拓本于御府,以开元二字小印印之,与法书名画同藏,盖唐世以前,未录前代石刻,独此见收,其可宝如此‘立’字‘杂’字,案石经古本皆有之”[3]P25。此段文字中,作者对两版石经拓本进行分析,提供的信息有三点,一点是,汉代残存石经缺失甚多,仅存些许;二是对于石经本身来说,熹平所刻石经并不都是蔡邕手书,与之相比,魏正始石经更是难见真刻;三是,石经拓本当时是作为书法作品与书画保存在一起。因此,文中所言“鸿都一字石经”已经不具有经学史的意义,而更多的是书法艺术上的价值界定。值得注意的是,《东观余论》一书,是一部法帖辨析之作,重点在于辨析各个时代的书法艺术,其对石经的探讨也意在考察石经的书法艺术价值,而不是其经学方面的价值。

“鸿都石经”一词,最早见于董逌《广川书跋·石经尚书》一篇,“秘书郎黄符,以石经尚书示余,为考而识之。蔡邕以经籍去圣久远,文字多谬,俗儒穿凿,疑误后学。熹平四年,奏求正六经文字,邕乃自书于碑,大屋覆藏,立太学门外,号鸿都石经”[4](P57)。此篇可与此书中的前一篇《蔡邕石经》相互参照考察,由此可知,作者可以明确知道蔡邕所校刊书写的石经就是立于太学门外,但作者仍在文中将熹平石经“号”为“鸿都石经”,这里的“号”应为“称作”的意思,并不是实指。《广川书跋》一书是一部金石碑帖考据之书,重点探究历代金石铭文、石刻碑帖及唐宋书法名家作品,也是一部侧重书法艺术研究的作品。

综合上文三处材料可知,理解“鸿都石经”这一说法形成的原因,应主要侧重熹平石经所展示的书法艺术价值与鸿都门学所给人的作为艺术代表的符号化印象去理解,而鉴于残存的熹平石经内容对后世的影响极为有限,不应该从其作为经学代表的角度去探讨。“鸿都石经”这一说法的形成,与唐宋大的社会环境密切相关。从思想发展阶段来看,隋唐时期是经学处于南北合流并逐渐走向统一的时期,经学发展也由魏晋玄学化的儒学向宋代理学逐渐转变。在这个时期,除儒家之外的道家和佛家均得到了巨大的发展,思想上由儒家经学居于主导地位逐步变成三教并行,经学在思想上的主导地位也逐渐被取代。而隋唐时期的科举制度,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经学统一时代的些许弊端。皮锡瑞在《经学历史》中谈到,“唐帖经课试之法,以其所习经掩其两段,中间惟开一行,裁纸为帖,凡帖三字,随时增损,可否不一,或得四,或得五,或得六,为通。专考记诵,而不求其义,故明经不为世重,而偏重进士”[5](P210-P211),经学的这种“专考记诵,不求其义”,实则是经学统一时代经学观念的展现,也是经学发展由魏晋玄学向宋代理学过渡所表现出的特点。这种取士方式使士人由明经科,转而更重视进士科,进士科则主要考查诗赋,也就是侧重文学艺术的科目,加之唐代文学艺术得到了极大的发展,所以,文学艺术的社会地位得到提升,人们对经学以及艺术的观念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在唐宋两代经学和文学思想背景之下,再去探讨“鸿都石经”这一误说的形成原因,似乎更容易理解。鸿都门学首开用文学艺术选拔官吏的先河,此后“鸿都”一词逐渐被士人符号化成了具有特定含义的历史典故,纵观唐代典籍中所有涉及“鸿都”的材料,可以看出唐代士人将“鸿都”一词的含义设定为以下几种:技能艺术的代称(如 《樊川集·文集第十九》、《北史·第七十儒林下》《南史·列传第二十三》等)、代指入仕为官(如《李太白集》、《黄御史集》等)、藏书之所(如《封氏闻见记》《艺文类聚·杂文部》等)、指都城(如《刘梦得文集》、《北堂书钞·政木部十三》等)、游仙之人(如《龙城录》、《玉溪生诗详注》等)。由此看来,在汉代存饱受争议的鸿都门学,在唐代士人眼中已经可以视为具有某种积极象征意义的典故,而在唐代士人又较为重视通过科举进士科中的诗赋创作而求得入仕的机会,这与鸿都门学创立的初衷正好契合,所以将“鸿都”与“石经”相联系的背后,是士人思想中文学与经学地位微妙变化的一种体现。

宋代的《东观余论》和《广川书跋》均与书法艺术有关,它们记载熹平石经更多的是考察石经所具有的书法艺术价值。将“鸿都”与“石经”相关联,可以看出后人更看重石经或者蔡邕的书法艺术价值,而对蔡邕所书石经的经学价值并未太多关注,后世的史料之中也多将蔡邕定格为文学艺术家,并没有过于强调其在经学史上的贡献,这与传统文学观念的演变有着密切的联系。在史料中还可以找到一则关于蔡邕与鸿都门学直接相关的资料,出自于唐代张怀瓘的《书断·飞白》,“按汉灵帝熹平年诏蔡邕作《圣皇篇》,篇成,诣鸿都门上,时方修饰鸿都门,伯喈待诏门下,见役人以垩帚成字,心有悦焉,归而为飞白之书”[6](P80)。这则资料在唐以前现存典籍中无从查考,资料可信度并不高,但这则材料则在唐以后的文献中大量出现并被广泛引用,从中可以看出后世学者对蔡邕在书法艺术方面贡献的肯定,而鸿都门学作为文学艺术的符号化代表,将“鸿都”与蔡邕和石经相关联,也许正是许多书法研究者主观臆想而成,从这个角度分析“鸿都石经”这一说法的形成也是可以理解的。

在宋明理学时期,空衍义理成为经学发展的重要特点,不重词章考据之学,“鸿都石经”这一误说因而被诸多文献因袭,直至清代,朴学的出现,“鸿都石经”这一误说才被考据学家所纠正。由此可见这一误说的出现、流传,与经学发展状况密切相关,当然这中间还夹杂着文学艺术观念的变化所导致的士人思想变化等因素的影响。

[1](宋)范晔·后汉书[M].(唐)李贤等注,北京:中华书局,1965.

[2](唐)李绰·丛书集成初编·尚书故实[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

[3](宋)黄伯思·东观余论[M].北京:中华书局,1991.

[4](宋)董逌·广川书跋[M].北京:中华书局,1985.

[5](清)皮锡瑞·经学历史[M].周予同注释,北京:中华书局,1959.

[6](唐)张怀瓘·书断[M].石连坤评注,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2.

(责任编辑:颜建华)

The Textual Research of Hongdu Inscriptions Error

Gao Bin

(School of Literature,Nankai University,Tianjin 300071,China)

“Hongdu inscriptions” error can be traced back to Shang Shu stories at Tang Dynasty, which becomes anddress of Xiping inscriptions after deducing of non-Confucian works in Song dynasty. It is not the main reason that people can not distinguish the location and character of the Imperial College and Hongdumen School in Han Dynasty to cause this error. The influence of Confucian classics study’s development in Tang Dynasty contribute to the formation of this error, reflected as the conservative method of Confucian classics study examination to be an official. Compared to it, Jinshi subject(an examination of composing) is more flexible , which is emphasized by scholars. In addition, the changes of art’s status have an important influence on scholars’ thoughts after the appearance of Hongdumen school, which makes the scholars have different attitude toward arts and Confucian classics study.

Hongdu inscriptions,Confucian classics study,arts,Hongdumen School

2015-11-08

高斌(1988~),男,山东泗水人,南开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先秦文学与文化,中国古代文学思想史。

I206;K204;G256

A

1673-9507(2016)01-00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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