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 毅
(中共中央党校 党史教研部,北京 100091)
“党化新闻界”:1927-1937年国民党对宣传舆论的管控
卢 毅
(中共中央党校 党史教研部,北京 100091)
摘 要:1927年,国民党在南京建立政权后,很快就确立了宣传领域的一元化方针,甚至提出“党化新闻界”的口号,相继出台了一系列有关新闻出版的法令条例,由此编织了一张密网,力图钳制思想舆论。就其重点审查对象而言,无疑是中共出版物和左翼文学作品。但事实证明,这种手段是不得人心的,引发了各方面不满与此起彼伏的抗争。而且,国民党查禁政策还导致一个始料未及的后果,它恰恰激起了人们对共产主义的兴趣,扩大了进步书刊的影响。
关键词:国民党;宣传;查禁;中共
1927年4月,南京政权成立伊始,国民党就声言:“惟三民主义为救中国之唯一途径,……凡反对三民主义者即反革命”[1](P1)。1928年7月,蒋介石也在北平以胜利者的姿态宣称:“拿三民主义来做中心思想,才能统一中国,建设中国;如果中国各派的思想不能统一,中国的建设定是非常困难的”,所以“思想之统一,比什么事情都要紧”,“要确定总理三民主义为中国唯一的思想,再不好有第二个思想,来扰乱中国”[2](P322-323)。由此出发,国民党很快确立了宣传领域的一元化方针,开始了对思想舆论的钳制,“一面禁止书报,封闭书店,颁布恶出版法,通缉著作家,一面用最末的手段,将左翼作家逮捕,拘禁,秘密处以死刑”[3](P282)。但事实证明,这种手段是不得人心的,引起了各方面的抗争,以致收效甚微。
为了保证一元化宣传方针的贯彻,国民党力图对新闻出版加以严格管制,甚至提出使“新闻界党化起来”“彻底完成新闻一元主义(即纯粹党化新闻界)之任务”的口号[4](P394-396)。1927年7月,有人即曾说:“新闻纸党化的唯一义意,就是要使新闻属于国民党领导之下,更要使新闻纸扩大宣传国民党的主义。换言之,就是要实行思想上和言论上的统一,因为这个缘故,则凡是反对国民党的文字以及其他一切反对派的宣传文字,都要一律禁止其登载。”[5]
在这种“党化新闻界”思路的指引下,1928年3月颁布的《暂行反革命治罪法》规定:“宣传与三民主义不相容之主义及不利于国民革命之主张者,处二等至四等有期徒刑。”[6](P110)10月,国民党在解释《中华民国训政纲领》时又说:作为训政时期最高权力机关,国民党中央“于必要时,得就人民之集会、结社、言论、出版等自由权,在法律范围内加以限制”[7](P659)。此后,国民党又相继出台了一系列有关新闻出版的法令条例,要求“各刊物立论取材,须绝对以不违反本党之主义政策为最高原则”,“必须绝对服从中央及所在地最高党部宣传部的审查”[8](P397), “所有民众读物,应把握三民主义为唯一之出发点,不许有其他思想存在其间”[4](P58)。由此可见,国民党在新闻出版界编织了一张密网,严格钳制思想舆论。
根据这些规定,所有报刊均须绝对遵循国民党的主义和政策,服从中央及地方党部的审查。例如1929年1月10日国民党中宣部颁布的《宣传品审查条例》,规定了各种宣传品的审查范围、手续、标准等,对“反动宣传品”加以界定并制定了相应处理办法。其中规定:“宣传共产主义及阶级斗争者”,“宣传国家主义、无政府主义及其他主义而攻击本党主义政纲政策及决议案者”,“反对或违背本党主义政纲政策及决议案者”,“挑拨离间,分化本党者”,“妄造谣言,以淆乱观听者”为“反动宣传品”;对这些宣传品,审查后将予以“查禁封查或究办之”[8](P74-75)。
在此期间,国民党对新闻出版的审查愈来愈严,并逐步从事后追惩转向事先防范。1930年12月颁行的《出版法》,要求“其内容涉及党义或党务者,并应以一分寄送中央党部宣传部”[8](P81)。这说明此时实行的尚是一种事后审查,且范围也有所限定。而1934年6月颁布的《修正图书杂志审查办法》,则规定一切图书杂志均应于付印前“将稿本呈送中央宣传部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申请审查”,控制显然更加严苛[9](P525)。为加强审查,国民党中宣部还成立了一系列专门机构。凡是报纸的电讯和稿件,由中宣部审查处审理;凡是图书杂志的原稿,由中央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处理;如果是戏剧剧本,则由戏剧审查委员会和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共同审理。这些机构都属于中宣部,在各省市设有分处或分会。1935年,内政部又申明:上海市出版物由中央宣传委员会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审查,其余各地则由内政部审查[8](P245)。同年,国民党又成立了独立于中央宣传委员会之外的中央新闻检查处,专事管辖全国各地新闻检查机构。①自1931年12月四届一中全会至1935年11月五大,国民党中宣部改称中央宣传委员会,故本文根据不同时期分别使用两种名称。
当时,这些审查机构的工作量十分庞杂繁重。据国民党中央宣传部报告,1929年2月4日至9日一周内,该部审阅中西报纸1200余份,各种定期刊物70余册,传单121种[10]。越一周,其工作量又增加到审查中西日纸1500余件,各种定期小册子60余册,传单23种[11]。到了专门成立中央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后,他们的工作更是非常紧张,仅4个月就“审查各种杂志书籍,共计有五百余种之多,平均每日每一工作人员审查字在10万以上。审查手续异常迅速,虽洋洋巨著,至多不过二天”[12]。
就其重点审查对象而言,无疑是中共出版物。1928年10月,《民国日报》便有感于“所谓本党的言论机关,竟有时反替共产党、准共产党以及最近什么第三党和种种小组织做宣传工具”,发文呼吁统一思想[13]。1929年6月,国民党上海市党部亦向中宣部汇报:“查近日市上发现共党所著刊物颇多,言论荒谬,或抵毁党国,或诱惑青年。……推其结果,因销售愈多,而流毒亦愈深,无志之青年,每为诱惑,幼稚之工农,更易煽动,殊非党国之福。”[8](P287)而国民党中宣部的一份报告也说:“近来本党同志,以及一般有识之士,都感觉到共产党邪说盛行,将来对于人心向背,社会治安,国家前途,影响不浅”[14]。于是在这一个月内,南京政府连续颁布《查禁反动刊物令》《取缔销售共产书籍办法》等项禁令,就如何查禁共产党书籍做出了具体安排。
这一时期,“宣传共产、危害民国”往往成为国民党查禁书刊的理由。1928年11月,国民党中宣部即以“捏词诬蔑中央,肆意攻击,意图煽惑民众,危害民国”为由,严行查禁了天津书局出版的《暖流半月刊》。几天后,上海光华书局出版的《疾风月刊》及《双十月刊》也因“言论悖谬,捏词诬蔑,抵毁中央,肆意鼓惑,居心巨测,若不严予查禁,为害非小”而遭禁。次日,中国济难会江苏全省总会所办的《战迹旬刊》亦被认为是“共党刊物”,并以“言论悖谬,宣传共产,意在煽惑人心,以图暴动”的理由将其查禁。12月,上海第一线书店出版的半月刊《无轨列车》、上海励群书社的《血潮》等又因宣传共产主义与阶级斗争被查封。此外,宣传无政府主义的《东方》、宣传国民党改组派主张的《革命评论》也在1928年底先后被查禁,就连国民党系统的《杭州民国日报》也在1928年7月因为“传布反动文字,淆惑视听”,被当局查禁。仅1928 年7月至年底不到5个月的时间里,被查禁书刊就有40种之多[15]。
至1929年,据国民党中宣部公布的该年度查禁书刊情况报告显示, “反动刊物较十七年竟增至百分之九十。在此数目中,共产党刊物占百分之五十四强,改组派刊物占百分之二十四,国家主义派刊物占百分之五强,无政府主义派刊物占百分之四,帝国主义者刊物占百分之一强,第三党刊物占百分之二,其他刊物占百分之八”。国民党中宣部还表示:“对于此种不利于民族国家普遍需要之反动宣传,不能不予以相当之取缔与纠正”。该年共查禁共产党刊物148种,改组派刊物66种,无政府主义派刊物12种,国家主义派刊物15种,第三党刊物5种,帝国主义刊物4种,其他反动刊物22种[8](P214-215)。1931年9月,国民党湖南省长沙市党务整理委员会又查禁了228种报纸、刊物和书籍[9](P173)。1934年2月19日,国民党上海市党部则奉令“派员挨户至各新书店,查禁书籍至百四十九种之多,牵涉书店二十五家”[9](P190)。
左翼文学作品也是当时查禁的重点。据不完全统计,1929年至1936年,国民党中央宣传部各处室查禁所谓“普罗文艺”书籍309种,其中包括鲁迅、郭沫若、茅盾、田汉、陈望道、夏衍、柔石、丁玲、胡也频、蒋光慈、周扬、洪灵菲、巴金、冯雪峰、钱杏邨等许多左翼作家的作品[16](P145)。社会科学书籍也历来是遭禁的重灾区。仅据1936年国民党中宣部《取缔社会科学书刊一览表》的记载,从1929年到1936年,就查禁、查扣了社会科学书刊652种,其中注明“共产党刊物”的391种,因“共党宣传品”“鼓吹阶级斗争”等原因被禁扣的38种,二者合计429种,占总数的65.8%,几乎囊括了当时出版的马、恩、列经典著作和进步书刊[8] (P246-277)。
抗战前夕,因为国民党实行“攘外必先安内”政策,许多抗战意识浓厚的刊物也被禁售。1936年11月至1937年6月,遭查禁的报刊就有《救国半月刊》《生活知识》《读书生活》等130余种[16](P164-172)。这些被查扣的报刊书籍的罪名大多是“含有反动意识”“攻击党政当局”“挑拨阶级斗争”“宣传共产主义”“不妥”“欠妥”“鼓吹抗日”“普罗文艺”“左倾”“言论反动”“妖言惑众”“讥评政府”等等。另据学者统计,从1927 年8月至1937年6月,国民党共查禁书刊2千余种[15]。
与此同时,国民党还通过邮件检查制度来防止“反动”书刊的传播。1927年7月,国民党刚在南京立足,南京戒严司令部就成立了邮政检查委员会并颁行《检查邮政暂行条例》,对一切往来南京的邮件进行检查。此后,国民党又在全国各地遍设邮电检查所,秘密扣留、没收与销毁对其统治不利的报刊图书。1930年4月19日,国民党中执委通令“查毁共党假名刊物”,令“各省市党部并函国民政府转令各省政府及所属机关,对于寄递各刊物,一体注意检查,一经查出,即予扣留烧毁,以遏反动”[17](P244)。在1936年编制的《查禁社会科学676种书刊目录》中,“1929年至1931年的共367种,其中陆续通令‘各省市宣传部及各地邮政检查所查禁扣留’‘通令各地邮检所扣留焚毁’者达182种”[18](P239-240)。另据北平公安局统计,从1931年11月30日至1932年2月24日(中缺1931年12月27日至1932年1月3日)的短短69天里,邮电检查员“扣留销毁”的“有关时局平信及电报,并宣传共产党的各种反动刊物、报纸”即达7280种[19]。
不仅如此,国民党当局甚至还采取了一些极端手段进行文化“围剿”。复兴社控制的《前途》杂志便公开宣称:“在中国,反动的文化运动中最有计划最有组织的,只有左翼作家联盟领导下的普罗文学运动。……在如此场合之下,除禁止出版自由之外,必得封闭反动的左翼书店,焚烧反动的左翼书籍,逮捕反动的左翼作家。”[20]而他们也恰恰是这么做的。1929年2月7日,上海法院查封了创造社出版部,原因是其印发“共产党的反动刊物”[18](P12-13)。9月,上海的春野书店、第一线书店、晓山书店等也因发行或销售“共产党书籍”被查封。1930年,上海现代书局又因出版《拓荒者》《大众文艺》《南国月刊》等左翼刊物被强行封闭。
1933年11月12日,国民党特务还以“影界铲共同志会”的名义捣毁了上海艺华影片公司。随后,各大影院都收到“上海影界铲共同志会”署名的恐吓信,公开扬言:“各种鼓吹阶级斗争贫富对立的反动电影,一律不予放映,否则必以暴力对付,如艺华公司一样,必不宽贷”[9](P53)。次日,上海良友图书公司又因销售左倾书籍被砸,并遭恐吓:“敝会激于爱护民族国家心切,并不忍文化界与思想界为共产党所利用,因有警告赤色电影大本营——艺华公司之行动。现为贯彻此项任务记,拟对文化界来一清算,除对良友图书公司给予一初步的警告外,于所有各书局刊物均已有精密之调查,素知贵(处)对于文化事业热心异人,为特严重警告,对于赤色作家所作文学,如鲁迅、茅盾……沈端先、钱杏邨及其他赤色作家之作品,反动文学以及剧评,苏联情况之介绍等一律不得刊行,或登载发行。如有不遵,我们必以对付艺华及良友公司更激烈更彻底的手段对付你们,决不宽假。”[21](P173)不久,神州国光社也遇劫。
至于人身安全,同样也受到极大威胁。1929 年8月,无锡《民报》记者朱冰蝶以“侮辱党部”罪名被捕。1930年2月,宁波《时事公报》记者陈荇荪又因“贩卖反动刊物”被判刑6个月。1931年2月,“左联”五作家更是被秘密杀害于上海龙华监狱。1933年1月,镇江《江声日报》编辑刘煜生则因其在副刊发表的4篇小说中,有“一队咱们祖国的兵,向左边退下,自然隐隐的右边上来的是敌人”,“地上泛起红潮,添上一片红”“铁的纪律”“奴隶们争斗吧,一切旧的马上都被冲倒,时代已敲起丧钟,一切眼前就要葬送”等语句[8](P286),就被指责为“煽起阶级斗争,鼓动红色恐怖”[8](P296)。后来,江苏省政府主席顾祝同又以“该犯辄利用报纸,乘机鼓煽,显系故意作叛国之宣传”为由,判其死刑[8](P312)。1933年4月,左翼作家洪灵菲在北平惨遭杀害。5月,潘梓年和丁玲在上海租界内被国民党特务绑架,而拒绝被绑的应修人则被当场枪杀。6月,中国民权保障同盟总干事杨杏佛又遭暗杀。不久后,左翼作家和文化人楼适夷、艾青、穆木天、许德珩、侯外庐等相继被捕。1934年初,国民党上海市党部喉舌《汗血周刊》甚至发表文章呼吁当局应效法秦始皇“焚书坑儒”的办法,“消灭一切普罗作品,制裁一般普罗作家,……抓住了只有杀,绝无自新之路”[22]。果不其然,该年11月,《申报》总经理史量才便因为发表抨击国民党的文章,被特务公然枪杀于沪杭道上。这些接连发生的一系列事件,造成严重的白色恐怖气氛。
从效果来看,国民党奉行文化“围剿”的政策,一方面强化了其对思想舆论的控制,暂时维持了专制秩序,使其独裁统治得以勉强延续;另一方面则激起人们的强烈不满和反感,甚至引发了此起彼伏的抗争。
1929年7月,苏州报界大小11家报社为了抗议国民党检查新闻、摧残舆论,自动停刊,结果迫使苏州党部出来调停,撤销了检查新闻处[8](P198-201)。1931年底,当上海全面实施新闻检查时,上海各报也共同发表宣言,一致决定:“绝对不接受任何检查,绝对不受任何干涉。”[23]1933年初,镇江《江声日报》编辑刘煜生一案又引起舆论一片哗然,全国律师协会决定提出控诉,上海日报记者公会也联名发表宣言,谴责顾祝同“毁法乱纪,摧残人权”,南京首都记者协会亦呼吁“严惩苏省当局,以保人权”。迫于舆论压力,国民政府监察院亦不得不表示要弹劾顾祝同[4](P408)。此事后来虽然不了了之,但要求保障人身安全、开放言论自由的呼声却日益高涨。如胡适就抨击国民党“天天摧残思想自由,压迫言论自由”,“在思想言论自由的这一点上,我们不能不说国民政府所代表的国民党是反动的”,因而要求“废止一切钳制思想言论自由的命令、制度、机关”[24]。1934年10月,天津《大公报》也发表社评说:“新闻检查过用权力,涉及苛细,既妨碍新闻事业,亦为政府贾怨”,应立即废止[25]。1935 年1月和7月,全国数十家新闻团体又两次联合发出通电向国民党中央请愿,要求开放言论自由。
有意思的是,甚至有些国民党部门对这种一味钳制舆论的做法也颇为不满。在1934年国民党中宣部新闻检查工作会议上,北平、天津新闻检查所便指出:“中央新闻政策往往重视封锁而忽略积极宣传,例如福建事变酝酿经过,举国久有所闻,而中央则终日辟谣,自诩乐观,禁止报馆发表任何消息,一任外报及反动报纸充分为对方作反动宣传”,这不仅“殊失体面”,而且“如此重要变化,决非可以‘拖’‘瞒’了事,仅事封锁,有类于掩耳盗铃,以故一度扣留之后,各报仍然纷纷揭载,于新闻即未能收统制之效,于宣传更成凌乱之状”。因此,他们提议:“检扣消息应采取宽大主义,力避琐屑笼统”[8](P169)。1935年,国民党机关报《中央日报》也发表社论说:“大局已到土崩瓦解,而人民尚未感觉”,这是“不合理的新闻政策及不合理的新闻检查制度造成的”,“这个政策与制度,把我们国家与民族的一切生机都斩完了”,所以应“赶快改变新闻政策”[26]。
如果说上述国民党一些部门的不满和建议尚是为其统治补苴罅漏,那么一些出版商则想方设法地钻空子来躲避查禁。1935年,生活书店拟出版《文艺日记》,因有进步内容,估计难以审查通过,于是采取“将语录分批送审”的办法,“审查机构分批审读,未加重视,每批都得到通过。到《文艺日记》出版后,他们看后大为吃惊,不顾已经审查而蛮横地要强行查禁,但外地销售的《文艺日记》大部分已寄出,本市的也在门市发售完毕,他们见事已如此也就无可奈何了”[27]。还有的书店为了减少查禁造成的损失,“采取少印勤印的办法,出版出来不久,紧接着再版”,“有的书连续再版十次以上”[28]。这些行为不管是否出于书商的营利动机,它们毕竟在国民党查禁密网上捅开了一个窟窿。
另外还有一个奇特的现象颇值得关注,那就是国民党这种钳制舆论的做法其实恰恰激发起人们对共产主义的兴趣。早在1927年,《大公报》就曾指出:“中国今日之共产主义潮流,前途若何,正可未测。盖今日南北当局,同声反共,而禁止其思想讨论,亦复如出一辙,拘捕学子,双方更未惶多让。于是热血青年,咸视为奇秘可喜,趋之若鹜。失业壮丁,更认为有机可乘。假之逞私,似是而非之共产主义,焉得不满天下哉。”[29]而到了30年代,左翼文化更是十分兴盛,正如鲁迅所说:“革命文学之所以旺盛起来,自然是因为由于社会的背景,一般的群众,青年有了这样的要求”,它“实在具有社会的基础”[3](P296-297)。但国民党当局却简单地采取查禁的办法,结果不仅收效甚微,而且适得其反,恰恰激起了读者的逆反心理,进一步扩大了进步书刊的影响。因为“中国人有喜读禁书,偷读禁书,千方百计购买、传抄禁书的传统。只要这禁书是说出了大家心中的话,文网虽严而且密,亦无奈禁书何”[30](P26),所以“越是被禁止的,青年人就越是要千方百计找来看”[31](P315),“书一旦被禁,反而地下销售的渠道更旺”[28]。
当时,有许多书店和出版社也都注意到读者的这种心理,故意利用国民党的查禁令来做文章。如1929年现代书局出版郭沫若《反正前后》一书,很受读者欢迎,但不久即以“诋毁本党”的罪名被禁。时隔两年,现代书局又将之改名为《划时代的转变》出版,并在扉页加上一段说明:“本书原名《反正前后》,为郭沫若先生自叙传中的最重要的一本。……自一九二九年出版,即轰动一时,后因某种误会,停版将及二年,现因读者纷纷要求再版,乃将内容修正一过,改易今名。并经呈部审定,以内容并无过激,核准发行,尚希读者注意及之!”实际上,这本书“从头到尾,连一个字都没有动,所谓‘修正’,不过是骗骗‘检查老爷’而已”。至于所谓“呈部审定,以内容并无过激,核准发行”,也是一个障眼法,根本无此事。不过现代书局的这则说明,不啻是为该书做了一个广告,“有了它,许多想读《反正前后》的青年,才从《划时代的转变》里得到了意外的满足”[32](P125-127)。
与此相类似,现代书局出版的郁达夫《她是一个弱女子》被查禁后,立即改版易名为《饶了她》,并在扉页上大张旗鼓地声明:“本书原名《她是一个弱女子》,奉内政部第433号批令修正改名,业经遵令删改,呈部注册准予发行在案”。这虽然是书商的一种炒作噱头,但确实起到了吸引读者的广告作用。有些书店还在发行方法上抓住读者心理,“广告上正面文章反面做,把查禁书照样列入整套丛书的书目中,只是书名下面加上‘禁售’二字,聪明的读者可以通过秘密发行渠道弄到手。这样表面上服从‘禁令’,实际上给读者提供信息,还起到揭露反动派的作用,不失为抵制禁书的巧妙对策之一”[28]。
又如良友图书公司出版丁玲的《母亲》时,丁玲已被捕。公司认为“社会上都知道作者已失踪被捕,现在发售作者签名本,肯定会大大轰动”,于是用丁玲被捕前预先签上名字的空白纸作为封衬页制成签名本,然后在《时事新报》和《申报》上刊登了大幅广告。开售之日,“读者果然蜂拥而入,签名本一抢而光,其余的也售出很多”,“立即成为《良友文学丛书》中的最畅销书。第一版印四千册,一个月销光,十月和十二月各再版二千册,这在当时书业界简直是个奇迹”[33](P85-87)。这一事件虽是书商与当局巧作周旋的结果,却也最生动不过地说明了国民党文化“围剿”政策的愚蠢和失当。
对国民党的文化“围剿”,沈从文曾发表《丁玲女士被捕》一文评论:“政府对于共产党的处置,几年来有他一贯的政策。为党,为国,为民族,不管用什么名称去说明,采用非常手段去消灭它,残酷到何种程度,仿佛皆不足惊异”,“从这种党治摧残艺术的政策看来,实在不敢称赞。像这种方法行为,不过给国际间有识之士一个齿冷的机会,给国内年青人一个极坏的印象,此外就是为那政策播一片‘愚蠢与不高尚’的种子于一切人记忆中而已”[34]。罗隆基也说:“青年思想的左倾,红色刊物的增加,学校做共产领袖的训练所,书店做共产思想的媒介物,这是政府的飞机炸弹手枪快炮所不能动摇其毫末的。”[35]而面对这种始料未及的后果,国民党中央宣传委员会也一筹莫展,甚至曾十分尴尬地表示:“反动文艺书刊愈禁愈多,而本会之禁令,反成为反动文艺书刊最有力量之广告,言之殊为痛心!”[36](P335)
参考文献:
[1] 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5辑第1编“政治”(1)[Z].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4.
[2] 秦孝仪.先“总统”蒋公思想言论总集:第10卷[M].台北: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党史委员会,1984.
[3] 鲁迅全集:第4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4] 方汉奇.中国新闻事业通史:第2卷[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6.
[5] 汤哲明.新闻纸党化起来![N].民国日报,1927-07-25.
[6] 齐涛.中国通史教程教学参考(现代卷)[Z].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1.
[7] 荣孟源.中国国民党历次代表大会及中央全会资料:上册[Z].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85.
[8] 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5辑第1编“文化”(1)[Z].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4.
[9] 张静庐.中国现代出版史料乙编[Z].北京:中华书局,1955.
[10] 中央宣传部一周间(自2月4日至9日止)工作报告[J].中央周报,第37期,1929-02-18.
[11] 中央宣传部一周间(自2月16日至23日)工作报告[J].中央周报,第39期,1929-03-04.
[12] 中央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工作紧张[N].中华日报,1935-09-25. [13] 何民魂.谈谈中国的新闻事业[N].民国日报,1928-10-06.
[14] 陈之符.从国民党的内部报告看其文化专制统治[J].出版史料,1990,(2).
[15] 张克明.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国民党政府查禁书刊编目[J].出版史料,1984,(3).
[16] 张静庐.中国现代出版史料丙编[Z].北京:中华书局,1957.
[17] 王煦华,朱一冰.1927-1949年禁书(刊)史料汇编:第2册[Z].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7.
[18] 倪墨炎.现代文坛灾祸录[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6.
[19] 谢荫明.冲破文化“围剿”的北平左翼文化运动[J].新文化史料,1992,(6).
[20] 殷作桢.文艺统制之理论与实际[J].前途,第2卷第8期,1934-08-01.
[21] 夏衍.懒寻旧梦录[M].北京:三联书店,2000.
[22] 尚均.痛剿无形的赤匪[J].汗血周刊,第2卷第1期,1934-01-01.
[23] 上海日报公会宣言[N].申报,1931-12-12.
[24] 胡适.新文化运动与国民党[J].新月,第2卷第6、7期合刊,1929-9.
[25] 于主席之从何来?[N].大公报,1934-10-30.
[26] 一个初步的根本办法[N].中央日报,1935-10-28.
[27] 许觉民.新型的出版家——徐伯昕同志传略(上)[J].出版史料,1990,(4).
[28] 赵晓恩.三十年代生活书店的推广宣传工作[J].出版史料,1988, (1).
[29] 反共须知[N].大公报,1927-11-27.
[30] 茅盾.我走过的道路:中册[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
[31] 施蛰存散文选集[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6.
[32] 唐弢.晦庵书话[M].北京:三联书店,1980.
[33] 赵家璧.编辑忆旧[M].北京:三联书店,1984.
[34] 沈从文.丁玲女士被捕[J].独立评论,第52、53号合刊,1933-06-04.
[35] 罗隆基.论中国的共产——为共产问题忠告国民党[J].新月,第3卷第10期,1931-07.
[36] 陈瘦竹.左翼文艺运动史料[Z].南京大学学报编辑部,1980.
责任编辑:侯德彤
The Kuomingtang's Control of the Public Opinion from 1927 to 1937
LU Yi
( Teaching and Research Dept of the CPC history, Party School of the CPC Central Committee, Beijing 100091 )
Abstract:After the Kuomintang founded its regime in Nanjing in 1927, slogans were put forward and measures adopted to control the press and publication, thus clamping down on public opinions and thoughts. These rules and regulations mainly censored the publications of the CPC and the left-wing literature. However, it turned out that these measures triggered strong resistance from all walks of life, and unexpectedly aroused people's interest in the CPC and progressive publications.
Key words:Kuomintang; propaganda; ban; CPC
作者简介:卢毅(1971-),男,浙江平阳人,历史学博士,中共中央党校党史教研部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共党史、中国近现代思想文化史。
基金项目: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民主革命时期国共两党宣传工作比较研究”(项目编号:13BDJ022)研究成果。
收稿日期:2015-11-29
中图分类号:K2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7110(2016)01-0057-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