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伊 卢红梅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广州,510006)
打造小说开头的可信的译文
——基于两篇《老人与海》开头译文的评析
李思伊 卢红梅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广州,510006)
任何经典小说都有经典的小说开头。经典的小说开头是小说家辛勤努力的结果,也是小说家写作艺术的体现。要翻译好一部小说,首先就要翻译好小说开头。翻译得好的小说开头措辞准确精当、句子通顺流畅、句式变化多样、段落布局合理,同时也确立了原文的主题,传达了原文的意义、风格和口吻。这样的译文也就是可信的译文。本文分别就张爱玲和余光中各自翻译的《老人与海》的开头进行了评析,并据此提供了自己的译文,目的是强调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应尽最大努力提供可信的译文。
小说开头,翻译,意义,写作艺术,可信的译文
《百年孤独》的作者、被誉为“二十世纪的文学标杆”,并于1982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哥伦比亚小说家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曾说:“一部作品中最难写的东西就是第一段。我在写第一段时,都花了好几个月时间,而一旦写好了第一段,接下来便轻车熟路了。第一段要解决书中的大多数问题:主题得以确立,还有风格和口吻。”(转引自Williams 2006:198)马尔克斯的这段话,道出了作家在创作过程中为写好第一段所付出的艰辛与努力,同时也应验了“万事开头难”,而“良好的开端等于成功的一半”的古训。
正是作家对一件作品第一段所付出的不懈努力,才造就了诸如“It is a truth universally acknowledged,that a single man in possession of a good fortune,must be in want of a wife”(Austen 1998:1),“In my younger and more vulnerable years my father gave me some advice that I’ve been turning over in my mind ever since”(Fitzgerald 1999:3),“Happy families are all alike;every unhappy family is unhappy in its own way”(Tolstoy 1877:2)等小说开篇的第一段。其实,作为小说家,他们岂止只是对小说开篇的第一段费尽心血,他们对作为引言的小说开头都会字斟句酌、竭尽所能,最终取得语不惊人誓不休的艺术效果。
美国作家海明威的《老人与海》的开头正是这种努力的结果:
He was an old man who fished alone in a skiff in the Gulf Stream and he had gone eighty-four days now without taking a fish.In the first forty days a boy had been with him.But after forty days without a fish the boy's parents had told him that the old man was now definitely and finallysalao,which is the worst form of unlucky,and the boy had gone at their orders in another boat which caught three good fish the first week.It made the boy sad to see the old man come in each day with his skiff empty and he always went down to help him carry either the coiled lines or the gaff and harpoon and the sail that was furled around the mast.The sail was patched with flour sacks and,furled,it looked like the flag of permanent defeat.
The old man was thin and gaunt with deep wrinkles in the back of his neck.The brown blotches of the benevolent skin cancer the sun brings from its reflection on the tropic sea were on his cheeks.The blotches ran well down the sides of his face and his hands had the deep-creased scars from handling heavy fish on the cords.But none of these scars were fresh.They were as old as erosions in a fishless desert.
Everything about him was old except his eyes and they were the same color as the sea and were cheerful and undefeated.(Hemingway 2011:1)
这样的开头无疑会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并吸引他们带着强烈的兴趣继续阅读。但要用另外一种语言将这种精心雕琢的小说开头再现出来,译者同样必须付出艰辛和努力。那么,作为译者,怎样才能将原文的语言艺术充分地再现于译文当中呢?我们认为,对译者来说,首先就是要在翻译之前,充分了解小说开头对于理解整部作品的重要意义。其次是对自己所翻译小说开头的语言艺术要了然于心。因此,本文首先就这两点进行讨论,在此基础上,再分别对张爱玲和余光中两位作家就《老人与海》开头的汉译文进行评析,据此给出自己的译文,以强调在翻译过程中给出可信的译文的重要性。
不管是在作家心目中,还是在读者心目中,小说都具有其存在的形式。小说开头正是源自这种存在的形式。那么,到底是小说的哪个部分属于“小说开头”呢?对此Peck(1983:2)认为,介绍小说主题及整部作品中心思想的那部分内容便是小说开头。小说开头让读者清晰地知道小说所关注的人物、所发生的冲突以及所涉及的事件。那么,小说开头到底在一部作品当中的什么地方结束呢?这是个难以给出明确答案的问题,因为小说开头可以是一部作品的第一段,也可以是一部作品开头的几段,或者是一部作品开头的几页,甚至是一部作品的第一章。小说开头可以说是“一个门槛,它将我们生活的真实世界同小说家所想象的世界分隔开来,并将我们‘引入’到小说家所想象的世界当中”(Lodge 1992:5)。
小说多以描述人物开始。通常,小说开头只关注一个人物,且这个人物往往会同社会发生冲突,故小说开头会描绘相关人物及其所生活的社会。人物同社会发生冲突是常见的现象,因为小说总会涉及那些与其家庭或传统的社会价值观格格不入的人物(Peck&Coyle 1993:115)。除人物之外,小说开头还会使用具体细节,以取得良好的效果。具体细节可以是说话的细节、场景的细节、人物思想的细节等——只要它们与作品的推进密切相关。恰当的细节会带来三大好处:一是将整个故事置于具体的现实当中;二是让小说开头不同于其他类似的小说开头;三是让读者相信作家对自己所谈的内容心中有数(Kress 1993:14-15)。
Beard(2001:38-39)认为,小说开头实际上就是整部作品的引言。它包含作家在整部作品中精心放置的重要信息,并确立小说的空间和时间:在空间方面,小说中的相关人物、相关地理场景和社会场景得以介绍;在时间方面,事件发生的时间和背景得以交代。Sanger(1998:1)认为,好的小说开头一定要能够激发读者的阅读兴趣,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表明小说所属的语类,能够建立起作者同读者之间的关系,能够确立整部作品的语气或口吻,能够确立小说同所使用素材之间的关系等。
好的小说开头,能够让读者在自己的意识中不断回味,让读者更加热切地去阅读、更加深入地去理解作者接下来所要表达的内容(Williams 2006: 194)。好的小说开头与整部小说的中间部分紧密关联,而中间部分又非常自然地孕育出小说的最终结局。因此可以说,好的小说实质上是一个有机的整体(Kress1993:3),它们在开头部分、中间部分和结尾部分相互关联、前后呼应、彼此贯通。
《老人与海》的开头由该小说的第一段、第二段和第三段组成。
该小说开头第一段的第一句简洁明快:描述了主要角色,交代了小说的情景。作者开头并未给出主要角色的名字,而只告诉读者一个男人年纪很大,以捕鱼为生,但84天(近三个月)来一条鱼也没有捕到,这么一段时间没有捕到鱼,这对渔民来说的确是太长的时间了。所以,主要角色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他是个失败者。事实上,我们很快便得知,村里大多数人都认为他是个失败者,甚至还不把他当男人看,因为他没有捕到鱼。这些村里人只信运气并认为,运气不会让这个老人捕到鱼的,因为他年纪太大,做不了真正的渔民,也做不了真正的男人。他没有用,更重要的是,他倒霉透顶。因此,从某种程度上讲,他是个被村里人遗弃的人。
老人同村里唯一强有力的纽带是一个小男孩。这里,作家将“年轻”和“年老”这两个人生的重要阶段并排在一起,以形成对比。小男孩对老人来说至关重要。他信任老人,老人也信任他——尽管老人的运气不好,尽管别人对老人的看法各种各样。对于多数渔民来说,这个老人倒霉透顶。有趣的是,小男孩在遵父母之命不情愿地上了另一条小船之后,真的捕到了几条大鱼。可他同老人之间却因友谊和信任而不离不弃。他们彼此珍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并把这种关系置于物质利益之上。小男孩的父亲,还有村里的其他渔民,则把物质利益放在第一位。他们认为,是男人就必须捕到鱼——否则他就没有钱;否则他就不是男人。小男孩马诺林一心想着,等他完成父母的使命“赚到钱”之后,再次去陪伴老人。眼下,当看到老人每天划着空空的小船儿回家时,他心里非常难过,于是,他就下到海里给老人帮各种各样的忙。
接下来在描写老人的船帆时,作家这样写道:“那船帆是补丁摞着补丁,那补丁全是面粉袋儿,卷成一团时,看上去就像一而再、再而三地吃了败仗之后的旗子(the flag of permanent defeat)。”如此描述正好吻合村里人对老人的看法:他是失败者。但在老人的生活准则中,根本就不存在“失败”这个词。对于真正的男人来说,不是他人那样标榜为“失败者”,自己就是个失败者的;一个人是否被击败也不是由84天没捕到鱼来定义的。被击败是相对的,它是由个人的价值准则而不是由群体的判断来定义的。因此,在老人的生活准则中,世间所谓的失败实际上是一种胜利,他绝对不会被击败他人的事情所击败的。
第二段描写的是老人的外貌特征:既消瘦,又憔悴;有深深的皱纹;有褐色的斑点,有深深的勒痕。海明威在此强调了老人的年龄,表明他的确年高体衰。他似乎成了一个过了气的人。因年迈体衰,他就被社会看作是无用之辈。老人的双手刻上了深深的勒痕,这些勒痕不是新近才有的。海明威在此并未将勒痕看成是缺陷,相反,他把它们看成是荣誉的标记、胜利的象征。他说,这些勒痕“跟那些在没有鱼的沙漠中所遭受到的各种侵蚀一样古老”(as old as erosions in a fishless desert)。要注意的是,海明威在这里使用了“fishless desert”这个不同寻常的搭配。这样描写,他是想强化老人作为渔民是个失败者这层意思。老人身上的特征就像土地一样已被侵蚀,但同时,这个意象也强调了老人的年龄,以及他的性格。就像土地一样,他很古老,但尽管受到岁月的不断侵蚀,他仍顽强地生活着。
第三段非常简短,重点描写老人的眼睛。俗话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老人的那双眼睛正是解读他心灵的钥匙:它们就像大海一样,是蓝色的,是“不可击败的”(Carey 1973:5-7)。尽管运气不佳,但老人一直保持着坚强的意志力,不断前行,并鼓足勇气,去尝试并超越人们所认为的不可实现的东西。
于1952年完成、于1953年获普利策奖、于1954年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老人与海》,是世界文学宝库中的经典。该小说在中国的翻译至少有46个译本,其中包括张爱玲译本和余光中译本。本文拟就他们对《老人与海》开头所进行的翻译予以评析,继而给出自己的译文,以探讨小说开头的翻译。
一部小说翻译得成功与否,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小说开头的翻译。Kress(1993:16)曾说:确立小说家写作水准高低的地方就在小说开头。同理我们认为,确立译者小说翻译水准的地方也在其所翻译的小说开头。只有将小说开头翻译好了,就确立起可信的译文了。
何为可信的译文?措辞准确精当、句子通顺流畅、句式富于变化、段落布局合理、确立原文主题、表达原文意义、传达原文风格、再现原文口吻的译文便是可信的译文。下面我们从这几个方面对张爱玲译本(简称“张译”)和余光中译本(简称“余译”)进行评析并给出建议性的译文。
(1)He was an old man who fished alone in a skiff in the Gulf Stream and he had gone eighty-four days now without taking a fish.(Hemingway 2011:1)
张译:他是一个老头子,一个人划着一只小船在墨西哥湾大海流打鱼,而他已经有84天没有捕到一条鱼了。(海明威2012:5)
余译:那老人独驾轻舟,在墨西哥湾暖流里捕鱼,如今出海已有84天,仍是一鱼不获。(海明威2010:1)
评析:翻译该句,最难处理的是如何将其中的前半句“He was an old man who fished alone in a skiff in the Gulf Stream”译成汉语。的确,有人根据原文的语法,将“an old man”之后的定语从句翻译成译文中的前置定语,修饰“an old man”。译文如下:
李文俊译文:他是个独自驾了条平底小船在湾流里打鱼的老人,……(海明威2013c:1)
赵少伟译文:他是独个儿摇只小船在湾流打鱼的老汉,……(海明威2013d:1)
谷启楠译文:他是一个独驾小帆船到墨西哥湾流中捕鱼的老汉,……(海明威2013a:3)
吴劳译文:他是个独自在湾流中一条小船上钓鱼的老人,……(海明威1995:1)
以上这些译文,欧化的痕迹较为明显。另外,它们传达出了海明威所要表达的意思吗?它们符合实际情况和逻辑吗?在汉语译文中,到底应怎样处理主句“He was an old man”同从句“who fished alone in a skiff in the Gulf Stream”之关系呢?
张和余都注意到了这句话不能像上面这些译文那样直译。于是,张先将“He was an old man”译为“他是一个老头子”,接着再翻译定语从句,呈现这个老人的特别之处。仔细想想,这才应该是海明威想表达的意思。余则将“He was an old man”译为“那老人”,这样翻译有些粗糙和过于简单化。黄源深在翻译这句话时,就选择了很细腻的处理方式:
黄源深译文:他是个老人,独自驾了条小船,在墨西哥湾流捕鱼。(海明威2013b:1)
当然,张将“an old man”译为“一个老头子”有蔑视该老人的意味,故选择“老头子”来译“an old man”不是很恰当。关于“老头子”的含义,年迈妇女称自己年迈的丈夫为“老头子”当然可以,因为这里的“老头子”不含贬义。其他情况下,若称他人为“老头子”则多含厌恶或戏谑之意,属贬义词。余则将“He was an old man”合译为“那老人”,这似乎没有传达出原文细腻的笔法,因为原文是用不定冠词而不是定冠词来指代老人的,余却将其译成特指,这不恰当。但他将“an old man”译成中性词“老人”与书名《老人与海》还比较契合。
“skiff”这个词在汉语中有“轻舟”、“小船”之意。张选择“小船”来译,余选择“轻舟”来译。“小船”是指“规模不大的船”,“轻舟”是指“狭长的,两舷弯曲、首尾尖削的小船,通常用轻质材料(如树皮、兽皮、帆布、轻质木料、轻金属)制成”。“小船”含义笼统,是常用词;“轻舟”的含义复杂。这里选择常用词“小船”胜过选择“轻舟”。细心的读者也会注意到,余在翻译下面的第三句时,使用了“到另一条船上去”,这预设了老人自己所乘的也是“一条小船”而不是“轻舟”。因此,余在这里选择“轻舟”,与下文的所指不一致。
对于原文中的“who fished alone in a skiff”,张译为“一个人划着一只小船”,余译为“独驾轻舟”,汉语中它们都很通顺。但是,对照原文不难发现,这两个译文都是错误的。原文所指其实是“划着小船儿一个人(独自)捕鱼”之意。
原文是两个分句,由连词“and”连接成并列句,其中有两层意思。我们认为,在汉译文中,将这两层意思分开译成两个独立的句子会更自然、更流畅。
李思伊译文:他,一个老人家,划着小船儿一个人在墨西哥湾流中捕鱼。一晃84天过去了,可至今却仍两手空空,没有捕到一条鱼。(海明威2015:1)
(2)In the first forty days a boy had been with him.(Hemingway 2011:1)
张译:在最初的40天里有一个男孩和他在一起。(海明威2012:5)
余译:开始的40天,有个男孩跟他同去。(海明威2010:1)
评析:这里,张译胜过余译。原因有三:第一,将“In the first forty days”译成介词短语“在最初的40天里”比译成名词短语“开始的40天”要更加充分。第二,将其中的“the first”译成“最初的”比译成“开始的”要更准确,但若译为“起初的”会更精当。第三,将“had been with him”译成静态的“和他在一起”比译成动态的“跟他同去”要更符合上下文的语意和前后的连贯。张译的不足是:介词短语“在最初的40天里”之后未使用逗号,使得整个句子读来太过局促。
李思伊译文:在起初的40天里,还有一个小男孩陪着他。(海明威2015:1)
(3)But after forty days without a fish the boy's parents had told him that the old man was now definitely and finallysalao,which is the worst form of unlucky,and the boy had gone at their orders in another boat which caught three good fish the first week.(Hemingway 2011: 1)
张译:但是40天没捕到一条鱼,那男孩的父母就告诉他说这老头子确实一定是晦气星——那是一种最最走霉运的人——于是孩子听了父母的吩咐,到另一只船上去打鱼,那只船第一个星期就捕到三条好鱼。(海明威2012:5)
余译:可是过了40天还捉不到鱼,那男孩的父母便对他说,那老头子如今不折不扣地成了晦气星,那真是最糟的厄运,于是男孩听了父母的话,到另一条船上去,那条船第一个星期便捕到三尾好鱼。(海明威2010:1)
评析:张将“But after forty days without a fish”译成“但是40天没捕到一条鱼”,语气较为平淡,没有再现出小男孩父母因他跟老人在一起捕不到鱼时所表现出的焦虑。余译的“可是过了四十天还捉不到鱼”,其中所使用的语气副词“还”较为充分地表达出了小男孩父母的焦虑,这是比较到位的翻译。另外,张将“the old man”译成“这老头子”比余译成“那老头子”要更好一些。老人就在他们身边,故使用“这”而不是“那”更加符合小男孩父母对老人评价的口吻和场景。本句是小说开头的第三句,对于老人到底是“打鱼”,还是“捉鱼”,还是“捕鱼”,张和余都分别交替使用到,但为了行文方便,使用“捕鱼”还是更加便利和顺当。对于短语“three good fish”,张译为“三条好鱼”,余译为“三尾好鱼”。对于“鱼”的量词,使用“条”比使用“尾”会更通俗易懂,也更符合海明威平实的语言风格。两位译者都将“good fish”译为“好鱼”,这的确忠于原文,但到底什么是“好鱼”?则没有人能说得清楚。我们认为,译成“大鱼”就符合上下文了。再者,原文句子很长,但仍然是由两个并列句组成:前半句是小男孩父母对老人所做的评价,后半句是小男孩的所作所为。据此我们认为,将原文所表达的两层意思分别译成汉语中的两个句子会使原文的意思更加明晰。
李思伊译文:可过了40天还没捕到鱼,孩子的父母就对他说,这老头儿现在准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也就是说,他走霉运走到了极点。于是小男孩听从父母吩咐,上了另一条船儿,这条船儿第一个星期就捕到了三条大鱼。(海明威2015:1)
(4)It made the boy sad to see the old man come in each day with his skiff empty and he always went down to help him carry either the coiled lines or the gaff and harpoon and the sail that was furled around the mast.(Hemingway 2011:1)
张译:孩子看见那老人每天驾着空船回来,心里觉得很难过,他总去帮他拿那一卷卷的钩丝,或是鱼钩和鱼叉,还有那卷在桅杆上的帆。(海明威2012:5)
余译:他看见老人每日空船回来,觉得难过,每每下去帮他的忙,或拿线圈,或拿鱼钩鱼叉,以及卷在桅上的布帆。(海明威2010:1)
评析:这里又是一个由“and”连接的并列句。前半句的主语由形式主语“It”充当,其真正的主语是后面的动词不定式短语“to see the old man come in each day with his skiff empty”。翻译该句时,需先将真正的主语译出。这句话直译是:看到老人家每天划着空空的小船儿回家,这使得小男孩很难过。张将“孩子”做主语,余将“他”做主语,这都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原文的句子呈现方式。另外,到底该如何翻译这里的并列连词“and”呢?根据该句前后两个分句之关系,“and”译为表示顺承关系的连词“于是”比较恰当。另外,对于“sail”,张译为“帆”,缺少节奏感,余译为“布帆”又不恰当,这里实际是指“船帆”。
李思伊译文:看到老人家每天划着空空的小船儿回家,小男孩怪难过的,于是,他总要下到海里去帮他拿那些卷好的绳索,或鱼钩和鱼叉,还有卷在桅杆上的船帆。(海明威2015:1)
(5)The sail was patched with flour sacks and,furled,it looked like the flag of permanent defeat.(Hemingway 2011:1)
张译:帆上用面粉袋打着补丁,卷起来的时候,看上去像永久的失败的旗帜。(海明威2012:5)
余译:那帆用面粉袋子补成一块块的,卷起来,就像是一面长败之旗。(海明威2010:1)
评析:这句话是承接上句而来,也是一个由“and”连接的并列句。张将前半句中的“The sail”译成“帆”,是泛指,因“sail”之前有定冠词,张没有译出定冠词所表达的意思。余将其译为“那帆”更恰当,但遗憾的是,上文中他将“the sail”译成了“布帆”,这造成前后所指不一致,因为“帆”和“布帆”不是一个概念。在后半句中,短语“the flag of permanent defeat”较难翻译。张译为“永久的失败的旗帜”,尽管读者隐约知道她的意思,但非常不清晰。另外,“旗帜”是褒义词,其前面使用表达负面之意的“永久的失败的”来修饰,搭配不够妥帖。余译为“一面长败之旗”,似乎也让人摸不着头脑。我们认为,翻译该短语时,对其中的“permanent”之意做一定程度的引申,就可以表达通顺了。
李思伊译文:那船帆是补丁摞着补丁,那补丁全是面粉袋儿,卷成一团时,看上去就像一而再、再而三地吃了败仗后的旗子。(海明威2015:1)
(6)The old man was thin and gaunt with deep wrinkles in the back of his neck.(Hemingway 2011:1)
张译:老人瘦而憔悴,颈后有深的皱纹。(海明威2012:5)
余译:老人瘦削而憔悴,颈背皱纹深刻。(海明威2010:1)
评析:这是个简单句。总体上讲,张译传达了原文之意,但译为“老人瘦而憔悴”因未使用排比结构而缺乏对称美。若表述为“老人消瘦而憔悴”就使用了排比结构而具有对称美了。此外,张译的“颈后有深的皱纹”,缺乏表达力度,因为“有”这个动词是弱动词,缺乏动态性;名词短语“深的皱纹”除因使用单音节的“深”而缺乏节奏感之外,还不能够充分体现出老人的苍老,译为“深深的皱纹”就能体现出老人的苍老了。余译“皱纹深刻”似乎搭配不当,因为“深刻”一词是不能用来描述“皱纹”的,也不能说“深刻的皱纹”,但说“刻上了深深的皱纹”则是通顺的汉语。另外,余将“with deep wrinkles in the back of his neck”译为“颈背皱纹深刻”改变了原文的行文方式,因为原文表述的是“deep wrinkles”,即“深深的皱纹”,而不是“皱纹深刻”。该短语如果译为“颈背上刻上了深深的皱纹”,那就充分传达出原文之意了。
李思伊译文:老人家既消瘦,又憔悴,颈脖子后面刻上了深深的皱纹。(海明威2015:2)
(7)The brown blotches of the benevolent skin cancer the sun brings from its reflection on the tropic sea were on his cheeks.(Hemingway 2011:1)
张译:面颊上生着棕色的肿起的一块块,那是热带的海上反映的阳光晒出来的一种无害的瘤。(海明威2012:5)
余译:热带海上阳光的反射引起善性的皮癌,那种褐色的疮疤便长满了两颊,(海明威2010:1)
评析:从上一句开始,海明威开始描写老人的体貌特征。上一句所呈现的老人的总体特征是:既消瘦,又憔悴,接着描写的是脖子上的特征。本句话描写其面部特征。张译以“面颊”开头,这与上面所描写的脖子上的特征很好地接应了起来,但余将“热带海上阳光的反射引起善性的皮癌”这一信息前置,直到最后才出现“面颊”,这与上文所描写的“颈背”无法接应起来,而且也较为突兀。原文中的定语从句“the sun brings from its reflection on the tropic sea”是用以说明“The brown blotches”的形成原因的。故在翻译该句时,先将主句“The brown blotches of the benevolent skin cancer were on his cheeks”抽出来进行翻译,之后再翻译定语从句,说明“The brown blotches”的形成原因,就文从字顺了。对于“The brown blotches”,张译为“棕色的肿起的一块块”,所指比较模糊,余译为“褐色的疮疤”很简洁,但不够准确。其实,“brown blotches”就是“褐斑”之意。张将“the benevolent skin cancer”译为“一种无害的瘤”不准确,因为“瘤”和“皮肤癌”(skin cancer)应该不是一个概念。余将其译为“善性的皮癌”,搭配似乎不恰当。我们认为,翻译“benevolent”时需要对其进行一定程度的引申而译为“轻微的皮肤癌”就顺了。
李思伊译文:褐斑布满了老人的面颊,那是太阳因反射到热带的海面上而招致的轻微的皮肤癌。(海明威2015:2)
(8)The blotches ran well down the sides of his face and his hands had the deep-creased scars from handling heavy fish on the cords.(Hemingway 2011:1)
张译:顺着脸的两边,全长满了那肿起的一块块。他的手因为拉绳子,拖曳沉重的鱼,有纹路很深的创伤。
(海明威2012:5)
余译:两手时常用索拉扯大鱼,也留下深折的瘢痕。(海明威2010:1)
评析:这里又是一个由“and”连接的并列句。前半句承接上文继续讲“褐斑”在老人脸上分布的情况,后半句讲老人的双手刻上勒痕的情况。张将并列句前后的两个分句分开翻译,语义层次清晰。余则省略前半句未译,也许他是考虑到这里出现的“the blotches”与前文所描写的内容重复,顾省略不译。但也许他是没有注意到原文的动词短语“ran well down”的含义。另外,句中的介词短语“from handling heavy fish on the cords”较难翻译。张译为“因为拉绳子,拖曳沉重的鱼”,余译为“用索拉扯大鱼”,这两个译文均不够顺畅,特别是余译的“拉扯大鱼”与实际情况不太相符。对于“scars”,张译为“创伤”,余译为“瘢痕”(意为“创口或疮口留下的痕迹”),这与实际情况也不相符。
李思伊译文:褐斑沿着他的双颊延伸开去,他的双手刻上了深深的勒痕,那是大力用绳索拖大鱼时所留下的。(海明威2015:2)
(9)But none of these scars were fresh.They were as old as erosions in a fishless desert.(Hemingway 2011:1)
张译:但是没有一个伤疤是新的,都是古老的,像一个没有鱼的沙漠里被风沙侵蚀的底层一样。(海明威2012:5)
余译:这些瘢痕却都不新,只像无鱼的沙漠里风蚀留痕一样苍老。(海明威2010:1)
评析:张将这里的“scars”译为“伤疤”,与其上文所译的“创伤”前后不一致。原文中的两个独立句关系非常紧密,张将其整合到译文的一个句子当中进行表达,比较合乎情理。但张将“as erosions in a fishless desert”译为“像一个没有鱼的沙漠里被风沙侵蚀的底层一样”,这里的“底层”就不知从何而来。这应属于超额翻译。另外,张如此翻译也暴露出她似乎缺乏生活体验或观察。大凡去我国大西北魔鬼城旅游过的人都知道,沙漠中往往有一些小山丘,它们的周围因风沙经年累月的侵蚀而留下深深的痕迹。正是海明威丰富的生活体验和观察,才造就了如此栩栩如生的描述。余光中将原文第一句译为“这些瘢痕却都不新”,这似乎不像汉语表达。而在后一句的译文中,用描写人的形容词“苍老”来描述“瘢痕”似乎也不妥当。
李思伊译文:但这些勒痕都不是新近才有的,它们跟那些在没有鱼的沙漠中所遭受到的各种侵蚀一样古老。(海明威2015:2)
(10)Everything about him was old except his eyes and they were the same color as the sea and were cheerful and undefeated.(Hemingway 2011:1)
张译:他的一切全是老的,除了他的眼睛,眼睛和海一个颜色,很愉快,没有战败过。(海明威2012:5)
余译:除了眼睛,他身上处处都显得苍老。可是他的眼睛跟海水一样颜色,活泼而坚定。(海明威2010:1)
评析:这是《老人与海》开头的最后一段。正是这句话,使得小说的主题得以确立。作为译者,翻译好这句话就能够在译文当中帮助原文作者确立起整部小说的主题,也为下文再次凸显“A man can be destroyed but not defeated.”这个主题埋下伏笔。
张将“Everything about him was old”译为“他的一切全是老的”。这个看上去很对应于原文的直译,实际上反映出译者没有领会到原文的精神实质,故如此翻译未能传达出原文的意义。余将该句译为“他身上处处都显得苍老”似乎也不妥当。这是因为,当我们说某某人很苍老时,多半是指他的整体身体状况,尽管我们可以说“他的脸很苍老”,但我们很少会说“他的脖子很苍老”、“他的眼睛很苍老”、“他的额头很苍老”、“他的手很苍老”、“他的腰很苍老”、“他的腿很苍老”等。因此,说“他身上处处都显得苍老”让人感觉有些搭配不当。因此,在翻译这句话时,做一定程度的引申会使译文通顺畅达。
另外,海明威在这里再次使用了由“and”连接的并列句。张是按原文语序并用一个句子来翻译该句的。但由于没有处理好“except his eyes”的翻译,导致其译文“除了他的眼睛,眼睛和海一个颜色”中两次出现“眼睛”这个词,显得比较重复,且其前言没搭后语。余光中在翻译该句时,将“except his eyes”的译文直接移至整个句子的句首,这导致他另起一句而给出的译文“可是他的眼睛跟海水一样颜色”因中间被“他身上处处都显得苍老”这句话的阻隔而无法同“除了眼睛”接续起来,从而缺乏语义上的连贯。另外,余将引导原文并列句的“and”译成“可是”也不恰当,因为“and”在这里并不表示转折关系,而只表示顺承关系。
最后谈谈两位作家对于“(his eyes)were cheerful and undefeated”的翻译。张将其译为“(他的眼睛)很愉快,没有战败过”显然搭配不当,而且文理不通。余将其译为“(他的眼睛)活泼而坚定”倒很通顺,但问题是,这样表述完全没有凸显出老人所展现的精神,同时也无法同整篇小说下文中点名主题的“A man can be destroyed but not defeated”前后呼应起来。
李思伊译文:他身上的一切都透着古老的气息,唯有那双眼睛是个例外,它们跟大海的颜色一模一样:令人振奋、永不言败。(海明威2015:2)
小说开头是小说家辛勤汗水的结晶。任何经典小说,无不首先以经典的小说开头赢得广大读者的青睐。小说开头不仅确立起小说的主题、传达出小说的风格和口吻,还充分体现了小说家的写作艺术。作为译者,在翻译小说开头时,要像小说家那样地去付出辛勤的汗水,努力还原原作之妙。译者只有付出辛勤的汗水,才有可能拿出可信的译文。可信的译文,就是措辞准确精当、句子通顺流畅、句式富于变化、段落布局合理,且帮助原文作者在目的语世界确立主题、表达意义、传达风格、再现口吻的译文。本文分别对作家张爱玲和作家余光中各自翻译的《老人与海》的开头进行了评析,并基于此提供了自己的译文,目的是强调在翻译过程中,译者应尽最大努力,拿出可信的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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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邓梦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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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思伊,广东外语外贸大学继续教育学院教师。主要研究方向为英语小说翻译、金融翻译、商务翻译教学。电子邮箱:leeseeyee@126.com
卢红梅,广东外语外贸大学英语教育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翻译与文化、商务翻译、翻译教学。电子邮箱:hongmei65@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