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陶渊明的人生追求和困境

2016-03-18 19:39赵丹妮
安顺学院学报 2016年6期
关键词:陶渊明儒家困境

赵丹妮

(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重庆401331)



论陶渊明的人生追求和困境

赵丹妮

(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重庆401331)

陶渊明的人生追求主要包括儒家入世价值和精神之独立自由。但由于处于现实政治困境中,俱难实现这两种人生价值观的统一。因而他只能选择隐居来实现精神的独立自由。隐居初期,陶渊明获得了一定程度的精神自由,然而生活的重重矛盾使他再次陷入困境。 于是他试图以“神”,即委运乘化的精神方法指引自己走出困境,但最终未能做到,反而陷入代表“形”的酒中。

陶渊明;人生追求;人生困境

陶渊明在后人心里大抵是徜徉于山水田园,饮酒赏菊,悠游自适的隐者形象。但实际上其人生并非如此惬意无忧。陶渊明一生主要有两个追求,一为实现儒家的入世价值;二为保持人格精神的独立自由。但却屡屡陷入困境中。既无法实现儒家之道,亦难保全人格的完整。于是,他只选择隐居来实现人格精神的独立自由。然而隐居生活,再次让他陷入困境之中。陶渊明创作《形影神》,旨在用委运乘化的“神”的精神方法指引自己走出困境,但他最终没有达到这种境界。

一、陶渊明的人生追求

陶渊明本质是儒士,其理想是实现儒家入世之志。首先他喜读儒家典籍,其次深受乡学的浸润。陶渊明青年时期,范宣、范宁二人提倡经学,江州人士深受熏染,他亦受到了影响。所以,“他虽生长在玄学佛学氛围中,但他一生得力处和用力处却都在儒学。”[1]9首先,入仕表明其有建功立业之心。陶渊明有多次入仕经历。其次,无论是归隐之前还是之后,他都保持着对世事(尤指政治)的密切关注。并写诗来讽咏现实。再次,以儒家标准为行事准则。以儒家标准来评价人事,要求自我和晚辈。梁启超评价陶渊明:“他是一位极严正——道德责任心极重的人。他对于身心修养,常常用功,不肯放松自己。”[1]8他为孩子取名:“名汝曰俨,字汝求思。”[2]29正是取意于儒家经典《礼记·曲礼》“毋不敬,俨若思”[3]6-7句。教育自己的孩子要做到“温恭朝夕,念兹在兹。尚想孔伋,庶其企而。”[2]29陶渊明有很浓厚的先祖崇拜意识。《命子》和《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诗中追念先祖功业,追慕外祖父孟嘉的嘉言逸行。且孝亲敬友,其所作祭文几乎都是悼念亲人。最后,以儒家人物为楷模。如赞美并立志学习贫士、三良、荆轲、精卫、夸父等儒家人物的进取精神。此外,用诗文来寄托自己情感这一行为正是儒家“诗言志”文学观的表现。

陶渊明有很强的自我意识和个体意识。其性情内向且善感,较为关注自我的生存状态、内心变化和需求。这从他对自然景物的描绘中可以看出。其作品中的山水、花鸟、松云等,都是即目之景,随意点化,就成为一首美妙的诗。以著名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句为例。“采”、“见”是连贯自然的两个动作,悠然则说明诗人的心态。十个字就描绘了一个具有叙事意味的优美场景,且表现出诗人的情感和心态。而同时期诗人谢灵运的名句“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虽也描绘了一幅画面,“生”、“变”二字亦很机妙,但充满雕琢感。谢灵运的诗可以说是构造的,而陶渊明的诗则是从眼前心底自然流泄出来的,哪怕最微不足道的地方也充满诗意。钱志熙称陶渊明之学是“为己之学”。“为己”“不是今人所说的自私自利,一切为自己着想的意思,而是高度地实现自我。”[4]250其自我之实现表现为不愿受外部环境阻碍,而是从内心出发,敢于做出自己认为正确的决定。勇气是自主性和人格丰富性的土壤,“个体以勇气面对生存困境,承认自己的有限,承担起选择的责任,并接受可能由选择而导致的悲剧性结果的主观体验。”[5]219-220陶渊明做到了这一点,他敢于做出选择,并为选择的后果负责。所以,他的存在是本真的,其人格魅力即源于此。

二、陶渊明的人生困境

据逯钦立校《陶渊明集》考证,陶渊明于太元十八年(393年)入仕,义熙元年(405年)归隐。虽时断时续,但总体属于仕宦阶段。他立志于实现儒家之道。如《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其二):“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2]77又《荣木》云:“先师遗训,余岂之坠。四十无闻,斯不足畏!脂我名车,策我名骥。千里虽遥,孰敢不至。”[2]16由于现实社会的残酷,“道丧向千载,人人惜其情。”[2]88儒家之道难以实现。偏安江左的东晋末年,桓玄、刘裕等人相继欲篡夺皇位,陶渊明洞悉现实的种种黑暗以及理想之难实现的事实。首先,立善无人誉。《饮酒二十首》(其二)云:“善恶苟不应,何事空立名。”[2]87其六云:“是非苟相形,雷同共毁誉。”[2]90《形影神》中亦有“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2]37这是一个善恶不分,黑白颠倒的时代。其次,到处充斥着无真才而汲汲以求虚名的小人。《饮酒二十首》(其三)中“有酒不肯饮,但顾世间名。”[2]88其二十云:“如何绝世下,六籍无一亲!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2]99讽刺了小人不顾儒家礼义,趋炎附势的丑态。处于充斥着虚伪、逢迎和权诈的污浊的现实困境中,不仅难以实现儒家之道,也很难保全人格的完整。于是陶渊明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隐居以保全人格精神的独立自由。义熙元年(405年)十一月,在做了81天彭泽令后,他终于弃职返里。

隐居时期陶渊明的心态有一定的变化。归隐初心愿达成,悠游自适。集中表现在《归园田居五首》中。但隐居后期则变得困窘压抑,以至难以排解。如《与子俨等疏》《祭从弟敬远文》《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等诗文都体现了这种心态。这是因为诗人又陷入隐居生活本身的矛盾中。义熙四年(408年)七月陶渊明家中遇火,烧得“一宅无遗宇,舫舟荫门前”[2]81,从此生活翻覆。躬耕苦辛,病痛缠身,又接连移居。亲友对他有官不做却隐居的选择的不理解,与农人很难深入交流,诗人的身心备受煎熬。无人理解,只能寄心曲于诗文。他赞美隐士、贫士的高行以自勉。如《拟古九首·其五》:“愿留就君住,从今至岁寒。”[2]112以东方一隐士之高洁的志行自勉。又《有会而作》:“斯滥岂攸志,固穷夙所归。”[2]107他通过对古代贫士的歌咏,不断自我鼓励,坚定自己安于贫困和隐居之志。此外,陶渊明内心还受另一重折磨。他以儒家入世之志为自己的人生价值(上文已述),虽已隐居,但仍关注世事。如《读山海经十三首》其十二、十三以古喻今,讽刺了在位者贤佞不分。《述酒》全篇以象征的手法影射当时社会追权夺利的现象,并表明了自己的政治态度。亦有“岁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之叹。又如《感士不遇赋》,详细地阐述了自己备受压迫毁谤,仕途偃蹇,不得已选择隐居的心曲。他在《读山海经十三首》中赞美夸父、精卫等为理想而奋斗的精神,这些都说明诗人内心并未真正放弃儒家入世之志。

三、陶渊明的自我救赎

陶渊明选择归隐田园来摆脱政治现实的困境,以求精神人格的独立自由。其归隐之志在仕宦阶段已有所表露,如《饮酒二十首》(其九):“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2]92《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目倦川塗异,心念山泽居。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2]71等,其中“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更是成为他隐逸生活的真实写照。

尽管隐居初期一定程度上获得了精神自由,然而随着生存的压力,陶渊明又重新陷入不自由的境地。在这种心境下,他作了组诗《形影神》:

形影神

贵贱贤愚,莫不营营以惜生,斯甚惑焉。故极陈形影之苦,言神辨自然以释之。好事君子,共取其心焉。

形赠影

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草木得常理,霜露荣悴之。谓人最灵智,独复不如兹!适见在世中,奄去靡归期。奚觉无一人,亲识岂相思?但余平生物,举目情悽洏。我无腾化术,必而不复疑。愿君取吾言,得酒莫苟辞。

影答形

存生不可言,卫生每苦拙。诚愿游昆华,邈然兹道绝。与子相遇来,未尝异悲悦。憩荫若暂乖,止日终不别。此同既难常,黯尔俱时灭。身没名亦尽,念之五情热。立善有遗爱,胡可不自竭。酒云能消忧,方此讵不劣!

神释

大钧无私力,万物自森著。人为三才中,岂不以我故。与君虽异物,生而相依附。结讬善恶同,安得不相语!三皇大圣人,今复在何处?彭祖爱永年,欲留不得住。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日醉或能忘,将非促龄具?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2]35

这组诗作于义熙九年(413年),是年陶渊明49岁,“征著作郎,不就。与雁门周续之、彭城刘遗民并称“寻阳三隐”。[2]219隐居已近十年,生活矛盾日渐加深。对此诗的解释历来有很多。陈寅恪认为“此三首诗实代表自曹魏末至东晋时士大夫政治思想人生观演变之历程及渊明己身创获之结论,即依据此结论以安身立命者也。”[6]220并认为陶渊明此创解是一种“新自然说”。逯钦立认为这是陶渊明针对释慧远的《形尽而神不灭》一文,运用其概念而反其意的反佛诗。钱志熙认为这组诗是陶渊明通过人生实践而总结的生命哲学,“神”是自我最高的理性,“这种理性能透彻生命作为自然物的真相从而消除各种非理性的惜生、忧生、营生的情绪与行为。”[4]266笔者赞同“形影神”是陶渊明自身经验的创获性哲学,同时也认为这是其人生道路的指导思想。诗中“形”代表物欲、生理层面;“影”代表个体的社会地位及影响;“神”代表自然任真的精神层面。诗人反对代表物欲和名利的形影,主张用神超越二者,并希望自己达到委运顺化的“神”的精神境界来摆脱隐居生活矛盾的困境,重获精神的独立自由。

“运”、“化”是道家的概念,道家是出世的哲学,也是形而上的关于“本”的哲学。《庄子》内篇《逍遥游》认为要消除矛盾,达到逍遥的“无待”的境界,必须做到“无己”、“无功”、“无名”,超脱于纷杂的现实。《德充符》认为宇宙万物最终归于“道”,虽然事物千差万别,但只要做到“忘情”、“忘形”,便能达到物我俱化、是非俱忘的境界,也就是诗人追求的委运顺化的境界。但诗人却陷入“甚念”中,常常借酒消块垒,写诗遣幽愤。且带有强烈的情感指向,未做到“不喜不惧”。顺应大化是参透了一切,从而主动选择的不作为。诗人并未彻底忘却外物和自身,而且隐居这种“不作为”行为这一时期显然不是诗人主动的选择。因为除了继续隐居,已别无退路。所以诗人最终没有达到委运顺化的“神”的精神境界。

结语

儒家人生价值与精神的独立自由是陶渊明的人生追求。但处于黑暗政治现实的困境中,二者俱难实现,他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隐居以求精神的独立自由。隐居生活最终未使他获得真正意义上的独立自由,反而使其再次陷入困境中。陶渊明渴望用精神方法指引自己走出隐居生活矛盾的困境,但最终无果。而他理智上反对形,生活中却沉溺于代表形的酒中。因而,他最终没有摆脱人生困境,实现人生追求。但他关注个体,关注自我,并积极追求精神的独立自由,且敢于付诸行动以实现自我的精神却是留给后世宝贵的精神财富,影响着后人。

[1]梁启超·陶渊明之文艺及其品格[A].饮冰室合集专集第九十六[M].北京:中华书局,1989.

[2]逯钦立·陶渊明集[M].北京:中华书局,2015.

[3]李学勤·礼记正义[M].《十三经注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4]钱志熙·陶渊明传[M].北京:中华书局,2012.

[5]刘翔平·神经质人格[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6]陈寅恪·金明馆丛稿初编[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

(责任编辑:颜建华)

The Ideal and Predicament of Tao Yuanming’s Life

Zhao Danni

(Chongqing Normal University,Chongqing401331,China)

Tao Yuanming's pursuit of life including Confucian values and the spirit of freedom and independence.However,in the political predicament, his pursuit was difficult to achieve.So he withdrew from society and lived in solitude to achieve the latter.In the early seclusion,Tao Yuanming gained independence and freedom to some extent.But later life was full of contradictions.He was immersed in predicament again.Then,he has tried to use “Spirit” to guide himself out of trouble.Ultimately, he failed,on the contrary,he fell into wine which signify the “entity”.

Tao Yuanming,pursuit,predicament

2016-09-20

赵丹妮(1991.03~),女,陕西洛川人,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2014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六朝文学。

I206.2

A

1673-9507(2016)06-001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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