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成像和文字世界的独立性和相互牵制
——解析张爱玲《对照记》文本

2016-03-18 18:55刘小伟
贵阳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6年2期
关键词:独立性

刘小伟

(贵州大学 人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照片成像和文字世界的独立性和相互牵制
——解析张爱玲《对照记》文本

刘小伟

(贵州大学人文学院,贵州贵阳 550025)

摘 要:张爱玲的《对照记》是由照片和文字组成的一本图文集,二者在文本意义上呈现独立性和相互牵制:照片是一个瞬间事实的成像,具有客观性;文字则更多是情感泛滥的世界,这个世界的时间可以被延长也可以被压缩。正是在这种独立呈现中,让作者的主观引导和读者客观识别意图之间产生了一种相互牵制,而作品正是在这种关系中体现了一种张力,并在不同的解读中得到升华。

关键词:《对照记》;照片成像;文字世界;独立性;牵制

在中国的文学世界里,张爱玲的《对照记》是第一本图文集(照片和文字的集合,而不是图画)。中国古代的图和文是比较严格地区分开的,以文字为主的插图,是一种主观意识上将文字清晰化的表现;以画为主的,如水墨山水画强调一种意境,画家或诗人题词,是以加深意境而不提供感知上的引导为目的,其他的人物生活画,则有说明文字的更少。在别的领域图文并茂就是常见的事了,如摄影、艺术专业,但和文学有专业分工本质上的区别,他们是把图文组成一种“技术上的艺术”。

张爱玲《对照记》中照片和文字交错呈现的形式本身十分吸引读者。看着这些黑白成像的老照片,瞬间将读者拉到了一个与现实时间产生一段距离的历史场域之中,在这种历史感中去探寻一段故事的发生,这就带有一种肃静的庄严。照片是张爱玲从三四岁到四十八岁的“自画像”世界,在照片旁边加入了主人公自己的文字说明,作为文本读者的我们忍不住要从这些文字中去寻找关于照片的信息,以将我们对于照片的想象变成一件具体的包括时间、地点、人物、场景的事实,这正是图片和文字信息的独立性的体现。然而我们的这种寻找,正符合了作者的创作意图,她以亲身经历的权威资格来引导读者,用真实、温馨的叙述,加入了声音、神态、动作,搅动原本肃静的庄严的图片,使人物顿时鲜活起来,达到让在照片中神游的读者和她一起“怀古幽思”的目的。作者的这种引导,把读者因为照片而发散了的思维集中起来,但她无意于将一段段故事串联成完整的“一生”,而是打散它,仅保留温馨的那一段,使它成为“异代同时”的救赎。

一、照片有话要说

正如古罗马哲学家所说:“世间一切,尽在脸上。”摄影作品在十九世纪末传入中国,并一直占据着非常重要的地位。从晚清官员的肖像黑白照,《良友》封面的名媛摄影、斯诺拍的戴八角帽的毛泽东,一直到新中国成立以后的工农兵半身像、劳模照、领袖标准照、和之后出现在各种时尚杂志上的美女、明星和企业家、名人头像,照片几乎成为二十世纪中国人最重要的政治和公众文化的一部分。

中国人最初很快适应拍照,是因为照相和画像相比,更快,更生动形象,而且价格便宜,但是在清末民初人像摄影大部分都是面无表情,表情严肃,甚至是枯燥乏味。无论是上层官员还是底层百姓,面对相机表现出庄严、坦白、揭示被拍摄者的本质,使肖像拍摄成为一种“仪式照”,这可能正合于中国晚清到民国一段时期的历史背景,能反映出那代人的精神风貌。这种现象产生了一个持续性的影响,直到今天,你从中国人拍的集体照,特别是全家福上,都可以看出拍照中面部表情的重要性,面对相机镜头,全家一起端正、严肃,或者用微笑来掩饰背后的不自然。

在张爱玲《对照记》中,从祖父母的老照片到自己成长的各个时期的肖像照里,我们依稀可以看出一个时代发展前进的脉络。但《对照记》的重点不在于记录她自己的一生,而在于表现出她个人几经沉浮的精神史。读者只要将《对照记》所有的图片观览一遍,就能仅仅通过图片这个介质解读出她背后独具特色的一生。

《对照记》中基本上所有都是肖像拍摄,本文以到港大之后为界,把它分为两个阶段来看。第一个阶段的拍照在今天看来不属于“生活照”,整个照片的面积被一张人头像覆盖,并且拍摄者是为拍照而做了专门准备,特别在她祖辈父辈那几张泛黄的肖像照里,更体现一种传统的“礼”的文化精神在面对“照相术”时的正襟危坐和两者之间微妙的冲突。不过作为被拍摄者,他们在理解拍摄的意义之后,主动在拍照之前发生一种积极的变化,如罗兰·巴特在《明室》中所说:“于是,从我觉得正在被人家通过镜头看的那一刻起,就什么都变了:我‘摆起姿势’来,我在瞬间把自己弄成了另一个人,我提前使自己变成了影像。这种变化是积极的:我感觉得到,摄影或者正在创造我这个人,或者使我这个人坏死,全凭它高兴。”[1]16

她母亲的几张照片,已经开始注意到取景和构图,可以说是风景和人同样重要,这可能与她母亲对于拍照的理解有关,作为一个接受西方思想影响的现代性女性,她对于拍照的认识有所提前,即:拍照不仅仅是对人一个自画像式的呈现,它还能体现一种构图之美。她突破之前人们在拍照时只对面部表情的过度重视,而将它延伸到了整个身体,呈现一种体态之美,甚至与周围环境形成一种和谐之美,这在她在海船上的那一张中唯美地体现出来(图十八)。

第二个阶段的拍照则倾向于“生活化”,并且在这生活化中展现出一些元素,如“青春”(图二十八、二十九)、“恋衣狂”(图四十二、四十三),也能暗示出张爱玲的一些掩饰不住的内在的性格倾向,如“傲慢”(图四十一)、“忧郁”(图三十二),正如张爱玲自己所说:“有时候拍照,在镜头无人性的注视下,倒偶尔流露一二。”[2]66李欧梵先生对于“一件花绸衣料权充裸肩的围巾”(图三十三、三十四)的“欲望式沉思”解读相当精辟:

闭着眼睛,展示出来的似乎是一种被压抑的欲望。为什么只有这两张是闭了眼睛?一般情况下,外国的女明星如果在拍摄闭眼裸肩的照片,肯定是在享受或投射欲望,但是张爱玲的却未必如此,李欧梵先生认为她仿佛在沉思欲望,抑或是在作欲望式的沉思。但是她沉思的欲望不一定是多数人所认为的性欲,更多的依然是张爱玲的苍凉美学和参差的对照。特别是着了暗绿色的那一幅,她的脸似乎凑在一个无形的镜面上,反映出来的是一股阴森的寒意,“凉的凉,烫的烫”,像贴近另一个“昏昏的世界”![3]

一个人的肖像在不同历史时期在照片上有不同的反映,由此可以从照片中看出一个人起起伏伏的精神史。这在张爱玲的《对照记》中得到了深刻的映照。从孩童时期,表情虽然有点呆滞但还不失可爱,学生时期的青春、忧郁、傲慢,成为职业作家之后的特立独行,到出国时期成熟女性的脸上所显现出来的镇定自若,到后来48岁时微微泛笑的表情却从眼神里散出一股强烈的忧郁、苍凉。我想就算没有了解过张爱玲人生经历的读者,都可以通过这些照片的特质“凝视”出她一生的传奇史,这正是照片作为介质文本的内容传达。

二、文字独抒己情

正如上文所说,照片已经说了很多话,它是历史的一个瞬间成像,也就是说摄影拍摄的那一瞬间在现实生活中绝对不可能再次发生,不可能再次实现场景复制,照片就是过去某一刻的事实。然而,在一个未知的世界里,如果只有一张照片,足够我们想象,但是如果是一连串的照片的话,它就是一个确定了人物、时间、地点、场景的单线故事。虽然照片本身具有“偶然性”,但是罗兰·巴特认为,“在摄影中,事情永远不可能不受控制地变成另一种东西:摄影总是把我所需要的本质集中到我所看到的物体上面去;摄影是绝对的‘个别’,是极端的‘偶然’,是‘某一个’(‘某一张’照片,而不是‘那张’照片),简言之,摄影不疲倦地表现的是‘时机’、‘机缘’和‘实在的事物’。”[1]4但是偶然中的必然性和“时机”中,将两张照片的可能性拉成一条信息直线。

然而,在图片之外张爱玲加入了文字的解释,并占据了同样的篇幅,于是读者迫切地去寻找信息,因为文字这个介质能通过描述,将两张照片之间断裂的信息在想象中“趋于真实”地连结起来。在张爱玲碎片化的文字里,向我们讲解这些照片发生的故事,用那些温馨、真实的语言将我们带入故事中。在我们觉得与黑白照片有着一段历史距离,并且面对那些照片素材不知道该如何解读时,她以语言作为桥,带我们和她一起跨越过去,去参观这个世界,而不仅仅是在断裂的图像之间胡乱地想象。纵使文字没有照片那种确定不移的细节,但是却有一个可以被无限放大的空间场域,这就是图像和文字的区别:

由于摄影出自纯粹的偶然并且只能如此(被再现的总是“某个事物”),——和文字相反,文字的东西可以因为一个字于无意之间起的作用,使一个描写的句子变成一个发人深思的句子——摄影能立即把成为人种学知识素材的“细节”显现出来。[1]56

张爱玲利用文字来怀念图片的细节,而在这些怀念中最为突出的是她对于祖父母情感的描写,那是张爱玲羡慕的,正是在经历人生沉浮之后,她心中才定义那为真爱。“从《对照记》中所列的相当可观的张爱玲祖父祖母一代人的照片中,可以解读出她的怀古幽思,她所怀念的就是她祖父母这一代的人物和生活方式,这自觉或不自觉地展露了她的历史怀旧意识。”[4]这个观点我十分赞同,她对祖父母的婚姻充满怀念和赞赏,张爱玲说:“没有赶上看见他们”,所以只能神交——“一种沉默的无条件的支持,看似无用,无效,却是我最需要的。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2]57所以她的活不仅仅是自己的也是一种怀念的活着。

张爱玲利用文字对心理时间的延长和压缩功能,试图打破我们将所有照片综合成一个有机故事的完整性阅读需求,打散连接自己一生的线索。文字回忆中保存了那些温馨的片段,延长温暖情感的体验时间,缩短那些引起伤心的往事体验时间,甚至是忽略它们。在她的54张照片中,二十几张是有较长文字说明的,而另外接近一半则只有一两句话解释,甚至只标注了一个时间地点(接近20张)。从解说文字里,我们就可以看出张爱玲的轻重之分,她的解说是实在“无话可说”还是“无声胜有声”,这有待张迷们从她别的书籍里面去寻找线索,所以有人说:“如果读懂了《小团圆》就可以领悟到《对照记》中照片的入选标准和解说文字言说多寡的深意。”[5]但我们可以看出,她并不是在晚年利用老照片,图文并茂地描述或让我们了解她一生的旅程轮廓,而是利用文字相对于照片的独立性,让我们看出她的一种“归根”情感的寄托。对她来说,祖父母辈情感的根基是她一生所向往的。怀念,也许就足够了。

三、照片和文字的对立性

拉康把主体的自我构建和他者的凝视联系在一起。他认为,“凝视”不仅仅是主体对物或他者的看,也是作为欲望对象的他者对主体的凝视,是主体的看与他者的注视的一种相互作用,是主体在“异形”之后他者的凝视中的一种定位。那么,照片和主体之间已经有了一种相互作用,将置作者(作者的解说文字)于何地?在对比阅读图片和文字信息之后,笔者认为,文学的图文集中最显著的一个特征就是:读者主体对照片的凝视与作者利用文字对照片的“异形”之间存在冲突,也就是作者的文字世界和文本的图片世界之间形成的相互牵制。

读者对图的凝视和文的想象就会对作品产生创造和加工,重点在于,不同的读者却能够在相同的作品上唤起类似的心理反应:哪些照片让她沉迷并深深回忆了的?哪些只保留却只字不提?这些都是读者独立于作者之外共同思考的问题。我们知道她在这些照片中保留了某一部分,而缺失了另一些,她在册子的最后说“怕不怕丢失是以上的照片收集在这里唯一的取舍标准”,因此在她看来这些保留下来(或者进入这个小册子里)的照片,对她来说是怕丢失的。那么,读者是不是可以揣测那些原本存在过的、而她不怕丢失的照片,有两个可能的意义:一是她认为于她而言不重要,丢失了无所谓,丢失了就忘记了;二是她不怕那些刻印进自己内心的东西丢失,因为就算丢失了照片它依然存在,丢失了亦不会忘记。只不过这二者都只干系到她自己而已,不用向别人展示出来。

我们很容易发现在该书中没有胡兰成和赖雅的照片。作为她的丈夫,至少在选择《对照记》中的照片的时候,张爱玲是刻意将他们涂抹掉,而没有将他们推至前台展现出来。在张爱玲的心里,那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取舍和留念?其次,没有张爱玲父母的单独合影,这同样令人深思,张爱玲目睹的父母不完满、不幸福的情感及婚姻模板,是将这种不和谐进行怎样的情感上的隐藏?《对照记》的这些剪辑和筛选其实是对完整故事真实性的“异形”,是读者在文本中乐于追究的问题。当然,并非对照片进行解剖性的分析,就能得到确定无疑的证据,有时候“自我”从来都不会与我的照片一致,因为照片固执、僵化、沉重,而“自我”轻盈,被分解、被驱散了。相对而言,作家在自己的作品中,总是试图避免无意识的直接流露,但到了创作过程中,却是不能控制的。作者的无意识最容易被发现,就是在图文集中,因为照片是客观存在的。

对于作者而言,最重要的是这些她辛辛苦苦保留下来的老照片,不仅具有真实图像的素材功能,而且已经上升为一种艺术存在方式,祖父母肖像照的保留和怀念是对她晚年生活的救赎,正如韦伯所说,艺术承担着一种世俗的救赎功能。是一种期望从日常生活的单调乏味中解脱出来的救赎,尤其是从理论的和实践的理性主义,那逐渐增长的压力中解脱出来的救赎。在张爱玲这里,我们都知道她的晚年生活是在一种“隐世”中度过的,而她的这本《对照记》正是在晚年的时候创作的,也许感叹一生,世态炎凉,只有尽量地通过对于童年、家族的回忆来救赎她这个文学天才苍凉的晚年时光。“怅望卅秋—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图四十九),这些照片的时代虽然“不同时”,但也许她能通过这种对成册照片的整理和回忆,达到一个“异代同时”的愿望。除了“救赎”,张爱玲保留了好几张能充分展现她个性的照片,如她的“恋衣狂”照(图四十二、四十三)、“傲慢”照(图四十一)和“忧郁”照(图三十二),这些年轻时的欲望和疯狂对于一个已到中年的女性而言,谈不上救赎,也是一种慰藉。

张爱玲的《对照记》是以一种图文并茂的形式展现给读者,相对于她之前所著的小说,它的虚构性和想象性都不再强烈,但是她通过回忆生命中曾经对她而言确乎存在的温馨,来实现对晚年苍凉人生的慰藉和救赎。在她淡淡的文字世界中,我们读出了她的追忆和释怀,却在照片世界中找到她对自己人生旅程的剪接和拼凑的证据。从这个意义而言,读者像是一个侦探关注作者的一生,而作者则是一个情感的释放者学会拿起和放下,在文本中屡屡表现出二者的冲突和对立。作者希望塑造的和读者主观感受到的,总是有意无意地存在着差距,而图片和文字两种介质并列出现在文本之中,图片纪实性和文字的抒情性,这本身加大了差距,不过正是在这种差距中提供作品一个文本的张力和上升的空间。

参考文献:

[1][法].罗兰·巴特.明室[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3.

[2]张爱玲.对照记[M].陈子善,编.北京:北京文艺出版社,2006.

[3]李欧梵.看张爱玲的《对照记》[J].江苏大学学报,2006(4):4.

[4]王剑萍.图文并茂的“寻根”之作[J].现代文学批评,2011(3):202-203.

[5]朱旭晨郭小英.隐忍的阙失与痛快的宣泄——《对照记》与《小团圆》的互文性[J].中国文学研究,2010 (1):110.

责任编辑 刘晓华

Independence and Mutual Constraint between the World Shown by Photos and the World Described by Words——An Analysis of Looking at the Old Photos by Zhang Ailing

LIU Xiao-wei
(College of Humanities,Guizhou University,Guiyang,Guizhou,550025,China)

Abstract:Zhang Ailing's Looking at the Old Photos is a book composed of photos and words,and these two parts display independence and mutual constraint in the sense of text:Photos are the imaging of facts in an instant,and they are ob-jective;on the opposite,words are more likely to present a world flooded with emotions,and the time in this world may be extended or shortened as necessary.It is by this independent presentation that a mutual constraint is created between the author's subjective guiding and the readers'objective intention to identify.In such a relationship,a tension is crea-ted,and this tension may be sublimated in different interpretations of the book.

Key words:Looking at the Old Photos;presentation by photos;the world presented by words;independence;constraint

中图分类号:H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6133(2016)02-0094-04

收稿日期:2016-01-16

作者简介:刘小伟(1990-),女,河南唐河人,贵州大学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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