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琳《饮马长城窟行》的作者从属

2016-03-18 15:58:01魏耕原
古籍研究 2016年1期
关键词:汉乐府饮马陈琳

魏耕原

(作者单位:西安文理学院人文学院、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学术丛札

陈琳《饮马长城窟行》的作者从属

魏耕原

《饮马长城窟行》是建安诗歌的名篇,亦是陈琳最负盛名的代表作。徐陵《玉台新咏》卷一收有两首以此为题的同题诗,一是蔡邕“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一首,一是陈琳“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一首。徐公持先生《魏晋文学史》详慎严谨,论及陈琳此诗,认为“作者问题,颇存疑问待考”,态度很审慎。又在该节之后有一长注作了周详审慎的考证,所得结论,“此歌辞应是乐府古辞”*徐公持:《魏晋文学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第123、132页。,而非陈琳所作。

其依据可撮述以下几点:

一、 此诗始见于《玉台新咏》,不见于《宋书·乐志》。而徐选鉴别不精,所收“枚乘杂诗”“苏武诗”等,皆甚淆乱。收录蔡作此首,《文选》卷二十七署名题作“古辞”,《乐府诗集》亦同。也有两可其说,如《乐府解题》曰:“古词……或云蔡邕之辞。”《文选》《玉台新咏》成书几乎同时,编者萧统、徐陵关系亦颇亲近,出现此种扞格,难以解释。

二、 此诗用语质朴,以及所采用的对话与杂言,皆显示汉乐府古辞与民歌之本色。其产生的时间应早于《古诗十九首》(汉末桓、灵间),而与前期汉乐府民歌如《战城南》《孤儿行》等接近,以之署为汉末建安文人陈琳名下,显然不当。

三、 今存陈琳《游览》二首、《宴会》,包括失题诗及逸句,全为五言之作。且用语典雅,重词采与骈偶,文人化色彩很重,不似此诗浑朴自然,故此诗非出于一手。

四、 汉乐府古辞,一般篇首语句与乐曲名相合,几无例外,依此可作为判断是否乐府古辞之规律,不合者则为后之拟作。据此则“此歌辞应当是乐府古辞”。

五、 杨泉《物理论》:“秦筑长城,死者相属,民歌曰‘生男慎勿举,生女哺用脯。不见长城下,尸骸相撑拄。’其冤痛如此。”此四句“民歌”,亦见于此诗,故此诗确为乐府古辞。杨泉上距陈琳仅二三十年,不应误指陈琳之作为“民歌”,这比后此二百余年徐陵之说更可靠。

以上分别从出处,二者之风格,以及乐府古辞曲名与首句相合之规律与民歌之关系,提出问题。问题本身提得极好,使我们对长期以来忽而不察的问题引起注意,特别是把乐府古辞与曹魏拟乐府的区别,提到诗论与诗体的规律范畴,就非常具有学术见地。徐先生的论据周详,很能启发对问题的进一步思考。

首先,由于东汉末年至唐初,社会动乱四百多年,文献散失极为严重,以致作品作者从属混乱。徐选与《文选》都有旧题苏武诗,后者还有旧题李陵诗。《文选》所收的《古诗十九首》,徐选则题为枚乘。虽然《饮马长城窟行》“青青河畔草”一首徐选题作蔡邕,而萧选视为“古辞”,“河畔”作“河边”;同题“饮马长城窟”一首,萧选未收,而《乐府诗集》卷三十八亦作陈琳。郭茂倩题解说:“一曰《饮马行》。长城,秦所筑以备胡者。其下有泉窟,可以饮马,古辞云‘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言征戍之客至于长城而饮其马,妇人思念其勤劳,故作是曲也。”所引《水经注》言秦筑长城,“民怨劳苦,故杨泉《物理论》曰:‘秦筑长城,死者相属,民歌曰“生男慎勿举,生女哺用脯。不见长城下,尸骸相撑拄。”’其冤痛如此。今白道南谷口有长城,自城北出有高阪,傍有土穴出泉,挹之不穷。《歌录云》:‘饮马长城窟。’信非虚言也。”又引《乐府题解》曰:“古词,伤良人游荡不归,或云蔡邕之辞。若魏陈琳辞云‘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则言秦人苦长城之役也。”*(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三十八,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2册,第555页。郭茂倩谓古辞为“妇人思念其勤劳”,则为妇人作或为代言体而出之妇人语气。符合徐选所题蔡邕一首的内容与语气。杨泉《物理论》所引“民歌”,可见当时筑长城之苦者,非止一首。而据此为“民歌”,不能断言此四句即属《饮马长城窟行》中歌辞,亦不能谓陈琳一首即属“民歌”古辞。因为民歌四句全为五言,而陈琳诗此四句的前二句与民歌相同,而后二句改作七言:“君独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我们知道建安诗人乐于取法民歌,曹操《短歌行》两次以《诗经》成句六句入诗,曹植《野田黄雀行》即取法民歌与禽鸟寓言以言自家处境,阮瑀《驾出北郭门行》亦为取法汉乐府之著例。所以陈琳很有可能把五言四句“民歌”引之入诗,并改动后二句为七言。吴景旭《历代诗话》卷二十四即言“孔璋乃用其时之谚语也”。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卷七亦言“‘生男’四句用古歌辞”。

《乐府诗集》所引《乐府题解》已失传,而北宋初《崇文总目》已载其书,未著撰人姓氏,并言与吴兢《乐府古题要解》所余二卷《乐府古题》颇同。《四库全书总目》“乐府古题要解”条说:“今考郭茂倩《乐府诗集》所引《乐府题解》,自汉铙歌《上之回》篇始,乃明题吴兢之名,则混为一书,已不始于近代。然茂倩所引,其文则与此书全同,不过偶删一二句,或增入乐府本词一二句,不应互相剿袭至此。疑兢书久佚,好事者因《崇文总目》有《乐府题解》与吴兢所撰《乐府》颇同语,因捃拾郭茂倩所引《乐府题解》伪为兢书。”*(清)纪昀:《四库全书总目》,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下册,第1796页。由此可知《乐府题解》至晚为北宋前著作,或许与吴兢同时。据郭氏所引该节把《饮马长城窟行》分为两种,一是“古词”,内容为“伤良人游荡不归”,即“青青河畔草”一首,并谓此辞已有两属之说。“或云蔡邕之辞”,可能指徐选而言;二是“饮马长城窟”一首,内容为“言秦人苦长城之役”,并谓为陈琳所作。可见由徐选以及《乐府题解》至《乐府诗集》,均认为是陈琳所作,著录有序,而非蔡邕一首已有两属歧说。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陈琳序》谓“袁本初书记之士,述丧乱事多”。就陈琳诗而言,除了这首《饮马长城窟行》外,则无“述丧乱”事,明清古诗选本凡入此诗者,均视为陈诗而无异词。明人张溥说:“孔璋赋诗,非时所推。……诗则《饮马》《游览》诸篇,稍见寄托,然在建安诸子中篇最寥寂。”*(明)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陈记室集题辞》,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75页。宋长白说:“《文选》作古辞,《玉台》谓蔡中郎作。……陈孔璋亦有此题,以长短句行之,遂为鲍照先鞭。思王所谓‘鹰扬于河朔者’,良不诬也。”*(清)宋长白:《柳亭诗话》卷十四“饮马长城窟”条,见河北师范大学中文系古典文学教研编《三曹资料汇编》,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304页。沈德潜《古诗源》卷六:“无问答之痕而神理井然,可与汉乐府竞爽矣。”*(清)沈德潜:《古诗源》卷六,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第129页。张玉谷《古诗赏析》卷九说:“此伤秦时役卒筑城,民不聊生之诗,比汉蔡中郎作为切题矣。”*(清)张玉谷:《古诗赏析》卷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215页。又谓“生男”四句“语本汉语,神理恰合”。以上就其出处与杨泉所引民歌以及与陈诗之关系看,似均为陈琳所作。

其次,就此诗与陈琳其他诗的语言风格看,确实差异很大。其悬殊之大出于两个原因,一是《饮马》叙民不聊生,自然要用语质朴,切合役卒村妇之语;而现存陈琳诗四首,除《饮马》外,则是《游览二首》与《宴会》,全为归曹后在建安文学集团中所作公宴游览诗,题材不同,所用语言自然有所区别。如曹植《送应氏》二首,其一言洛阳之荒芜,其二叙写饯别的宴会,语言亦成两样。如以其一与《美女篇》《名都篇》相较,差别则更大。所以诗人则根据不同场合采用不同语言,原本为情理中事。如杜甫的《丽人行》与“三吏”“三别”语言华饰与质朴差异就极为悬殊。此亦为相题所宜,为题中应有之义。陈诗的高人雅士宴游的雅言与役卒民妇间琐语,二者间的差异,并不诧异。至于采用对话体与杂言,则属汉乐府古辞与民歌本色。其实此与语言风格属于同一道理。同属建安七子的阮瑀《驾出北郭门行》语言质朴,同样采用对话体,同样与阮瑀其余诗的风格亦有与文士语的差异。然不能据此,就认为《驾出》诗应为汉乐府古辞,而非属阮瑀之作。

再则《饮马》是由五言与七言两种句式组成,整齐中略有变化。若从长短不齐的杂言看,倒应不属于汉乐府。汉乐府杂言诗,这类诗一般句式变化较大。如徐先生所举的《战城南》《有所思》为三、五、七言,还有《妇病行》为二、四、五、六、七、八言,《雉子斑》与《孤儿行》为二、三、四、五、六、七言,《蒿里》为一句五言,三句七言,《薤露》两句三言,两句七言。还有不少名作,如《陌上桑》《十五从军征》《上山采蘼芜》《孔雀东南飞》等均为五言诗。像《饮马》这样以五、七言交错的长篇,在汉乐府里几乎找不到一首。如果从句式的角度看,五七言交错至28句,变化又极其自然,甚至在对话中省去问答者,而安顿井然浃切,明显取法于汉乐府民歌的对话与杂言,以此结构成篇。

此诗当为陈琳在河北袁绍时期所作,或身临长城,或所闻长城事,有所感触而成篇。写民间哀怨事,自然取法汉乐府诸种手法。他本是广陵射阳(今江苏任安东南)人,此种题材对于来自南方的作者本有特别的激发。加上长期飘荡,其中也不无多少有些自家处于乱离的感受。而投曹以后,建安诸子包括曹丕兄弟的公宴游览诗均为五言,所以陈琳另外三首自然也会成为五言。陈琳集在《隋书·经籍志》里著录为三卷,两《唐书》的《经籍》《艺文》志与《宋史·艺文志》均为十卷,但到了明人张溥所辑《陈记室集》仅余一卷。大约在元代前后亡佚过甚。所以《乐府题解》的作者与南宋的郭茂倩都有机会看到十卷本的陈集,故把《饮马》称为陈琳所作,一定是有所根据的,不仅是出于徐选的原因。

再次,徐注提出了颇引发兴趣的乐府古辞与后人拟作区别的规律:“若歌辞内容特别是首句语辞与曲名相合,此歌辞即为古辞;若二者不合,此歌辞即非古辞,而是后人拟作歌辞。”*《魏晋文学史》,第132页。据此徐选“陈琳《饮马长城窟行》”,其曲名正与歌辞内容相合,此歌辞首句正作“饮马长城窟”。所以,非陈琳所作,应当是乐府古辞。这种规律与词的早期词牌与内容相同很有些接近。汉乐府确实有这些规律,但也有例外。如著名的《陌上桑》内容与曲名相合,但开首“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与“陌上桑”曲名并不相合。《白头吟》开头的“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亦属这种情况。《长歌行》开头“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另两首亦与此同,均与题目不合。还有《善哉行》开头为“来日大难,口燥唇干”,《陇西行》开头“天上何所有,历历种白榆”,以及《步出夏门行》《折杨柳行》《上留田行》《雁门太守行》《艳歌何尝行》《艳歌行》《怨歌行》《梁甫吟》《满歌行》《伤歌行》《咄昔歌》等,均属于首句语辞与曲名不相合,然均为古辞。由此可以发现,一般来说,叙事性的诗首句则与曲名相合,而不相合者大多是言情之制,当然,这只是个大概情况,不能视为绝对。如《陌上桑》为叙事诗,首句即与曲名不合。至于拟作也有往往首句与曲名相合,如《战城南》,吴均、张正见、刘驾等作即是如此。若以徐先生所提出规律看,《饮马》古辞“青青河畔草”一首无论首句与内容均与长城无关,倒应是拟作了,而陈琳一首首句与内容全与曲名相合,反倒成了古辞。梁启超曾对陈琳此诗说:“此一首纯然汉人音节,窃以此为《饮马长城窟》本调。前节所录‘青青河畔草’一首,或仅是继起之作。辞沉痛决绝。杜甫《兵车行》不独仿其意境音节,并用其语句。”*梁启超:《中国之美文及其历史》,见陈引驰编《梁启超学术论著集》文学卷,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82页。明人陆时雍也有怀疑,然意见却很相反:“轻飘矫捷,似不类建安体裁。剖衷沥血,剜骨锥心,遂作中唐鼻祖。”*(明)陆时雍:《诗镜总论》卷六,见吴文治主编《明诗话全编》,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0册第10678页。严羽《沧浪诗话·诗体》有建安体,陈琳此诗与阮瑀《驾出北郭门行》,以及王粲《七哀》其一,均可谓非建安体,因为都是作于未归曹魏之前,而有自家的真性情在,尚未受到建安文学集团的影响。陈琳此诗风格就决绝与矫捷看,则与他的檄文颇为接近。

总之,我们觉得徐先生提出的疑问与考察,很具有学术眼光与价值。问题本身倒不在于结论的正确与否,而在于问题本身所涉及的学术价值。其中必须对汉乐府古辞与拟作各自特点做深入审察,更重要的是使我们注意到建安诸子在归曹之前与身列建安文学集团以后的创作有何变化,引起我们由平面静态的观察层面,深入到变化的动态审视比较角度,真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徐先生的态度很谨慎,只在《魏晋文学史》正文提出疑问待考,而考据仅列入注文,所提问题与结论又从以大观小的角度去论证,这些都让人钦佩。至于我们的讨论就所涉及的学术维度,作了进一步的思索。当然结论并不一定正确,换句话说徐先生疑问与结论并不一定错误。因为都是在没有最为直接的《陈琳集》十卷本情况下,作为情理性推测。既是属于推测,其间出入的空间就大得多了,横岭侧峰,或者视朱为碧,都有可能。

最后附带一提,徐先生的《魏晋文学史》厚重翔实,对问题的讨论深入而又谨慎。另外,他又是敢讲肺腑之言的长者。他为吴云主编的《建安七子集》所写序言,就觉得真切感人,每读一次都会引起共鸣与感慨。

(作者单位:西安文理学院人文学院、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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