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兆惠
我正在罗台山国际会议中心开会,议程还有一项,由我做会议小结。突然桌上的手机振动起来。我拿起手机离开会场,关上那扇皮革门后按下接听键。女人的声音很亮,话音中带着笑意和亲昵,你猜我在哪儿?电话里有杂音,但我还是听清了,只是没有反应过来谁在给我打电话。
她咯咯地笑,说我在省委门口呢。我在省委门口给你打电话。
我仍然不知她是谁。我走过大厅,到落地窗边,我说对不起,没听出来你是谁。
我是大娟。她说“大娟”时拖着长声,而后又笑。笑声唤醒记忆,我一时支吾。我说正在开会,在外地,过一会儿给你回过去。她说行,不急,先忙你的,我等着。她先断了电话。
我没有马上回到会场,站在那儿,看着窗外。大片的绿一直延展到沟外,沟外是秀湖。湖水折射着午后的阳光,水面银光点点。我心乱了,圆桌会议室一圈的人还在等我作总结。我深吸一口气,回到会议室,告诉主持人再听两个发言。我把自己的会议记录从头一页一页地翻,心神逐渐安定。
散会后,我顺着山道慢慢地走向山上,山道很窄,道的两旁撑着防蛇的丝网。我站在半山腰,把大娟的电话拨回去,说你好吧。她没有回答我,而说我还在省委大门口呢。我说开会的地方在山里,她不听我说,我找你,是为了我女儿工作的事,是老二。她强调是老二。
本想找个僻静处,平心静气和大娟说会儿话,可是我突然有些紧张,想尽快结束通话,就说把我的电子信箱告诉你女儿,让她把个人资料发过来。她说什么信箱呀。我意识到她不知道我说的邮箱是怎么回事,于是让她把我的电话告诉女儿,让她直接和我通话。
她低声说,不是——这次你说什么也得帮我——你知道的,我轻易不会张嘴求人。
我说,大娟,咱们之间不说求的事。
她仍然低声说,好,好,不说求。她的语气让我感受到求人对于她是多么的难。
又是她先断了电话。断了电话后,我意识到这次通话她没有笑,没有咯咯笑声的她反倒多了几分陌生。
当晚大娟的女儿来了电话。她的声音和她妈一样敞亮,没有丝毫的怯生感。我告诉她我的信箱,让她把简历发过来。最后试探着问,你不是有个哥哥吗,他现在做什么?
她并不戒备,我哥呀,他在上海呢。
我几乎是迫不及待,是工作还是读书?
我们市驻上海办事处把他带去的,给他们做饭,跑腿打杂什么的。前年办事处撤销了,我哥就留在那儿。
她哥1980年生,今年三十几了。他好像没有受过好的教育,没有读过大学或者没有读过像样的大学。我的心口顿时沉闷,没有问下去,但我真想知道他的全部,个儿多高,身体结实不,有没有女朋友,等等,可是如果我问了这些,电话那边的小姑娘会有疑惑。
1979年的暑假,我和大娟闯下大祸。大娟怀孕了,那年她十七,我十八。她读高一,我读高二,但我们不在一个学校,她在镇里的完全中学,我在县高中。县高中在当年的高考中有十几人考进北京,有两个上了北大清华,而镇中学只有七八个人考上中专和师范。因为这,大娟的妈妈失望地说,我家大娟和你将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没法比了。
县城距我家87公里,从县城坐汽车走82公里到镇里,然后步行5公里穿过一条长长的山沟,再翻过一道山岭,就是我家睡岭。睡岭是个自然村,有二十几户人家。我家和大娟家这院那院住着,中间只隔一道柴禾篱笆。我和大娟从小学到初中一直结伴上学,每天我在前她在后踩着那条羊肠小道,穿过那条长沟,直到考上县高中。刚上学时我们一个年级一个班,因为我学习拔尖,又比别人大一岁半,所以四年级时跳了一级。我和大娟形影相随,不像邻居,更像兄妹。
那年国庆节前,我爸突然来校找我回家。一进门,大娟的爸妈还有我妈都等在那儿,他们冷着脸。
我妈没让我跨进里屋门槛,让我站在外面地上,隔着门口问道,大娟有了,孩子是不是你的?
我蒙了。暑假后回校,我们没有通信,我不知道她怎么了,就吞吐地反问,有、有什么?
我妈大声说,你和大娟整没整那种事?
我感到羞辱。这是我和大娟之间的事,在别人面前谁说这些都是对我们的污辱,即使是我妈。
我妈几乎在喊,你说话呀!哑巴了?
我点头承认。
大娟妈说,小子,还行,没赖账!
突然我妈冲过门口,用手狠狠打我的头。我不躲藏,由她打着。大娟妈上前拦开,说,打有什么用,我们合计怎么办吧。
我妈冲我说,滚外边去!我站到窗外的墙根下,脑中一片空白,屋里沉默着。
大娟妈打破沉默,说,只有一个办法,俩孩子结婚吧。
那不行!我妈急了。
那不行,怎么行?
又是沉默。一会儿,大娟爸说,今晚听你家的信。俺家的想法是两个孩子得结婚。随后大娟爸妈出来,我感觉到他们冰冷的目光。
我爸我妈的态度坚决,结婚娶大娟那是以后的事,现在先将孩子打掉。我一直不说话,孩子怎么的我并不关心,我只想见大娟,可是我不敢到篱笆边喊她。以前有事就在那儿冲着那院喊大娟,她不是在屋里应着“来啦”就是跑出来,麻利爽快。
我妈对我说,你别犯傻,断了结婚要孩子的念头,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
晚上,大娟妈一听我家意见火了,孩子打掉?大娟算是咋回事?
我妈低声求着他们,俩孩子从小就走得近,咱们当大人的咋就不能体谅一下俩孩子的将来?再说了——我妈的声音突然变得难听,这是俩孩子一起的事,不能单怪哪一个。
我妈的话引起一阵争吵。大娟爸妈强硬坚持生下孩子,他们说没有了这个孩子,大娟就没有了一切。我妈认为他们胡搅蛮缠,想把大娟塞给我家。在情况恶化的那一刻,我没有勇气站出来说,我不念什么大学了,我和大娟结婚。这是我的决定。我自己的决定。
假如我选择了和大娟结婚——以前脑中闪出这个问题,我不敢想象下去。而那天接到大娟女儿的电话后,我又想到这个问题,隐隐地有种期待,这种期待虽然模糊,但让我心乱如麻。静下来我问自己,如果那样,过去的三十多年我们会经历什么,我们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大娟的女儿发来材料。她叫和甜,她的哥哥叫和悦,名字都喜气向上。看和甜的材料,耳边响起大娟电话里亮亮的声音,也许她的生活本来就阳光灿烂,这样一想我轻松许多。和甜学的是电气化控制专业,我在脑中搜寻能用上的关系,琢磨着求谁能在企业里安排她就业。
大娟又打来电话。那是周六下午,我正沿着河边快走锻炼。她问我忙不,我说不忙,在外面玩呢。她说不忙我就多说几句。她像和我说家常,说她想让甜甜回到她家的城市工作,最好找所学校当老师。守家在地,每年又有两个假期,将来结婚有了孩子照顾起来也方便。
我问大娟现在生活怎么样。她停顿了一下,说,还行,两个人的退休金加在一起两千八,吃穿够了。最后她像是反问又像是自语,大家不都这样嘛。
我问和甜现在做什么呢,大娟笑着说她就在你边上,离省委不远的肯德基端盘子。我说有时我还到那家肯德基吃过。大娟说那些东西我可不愿吃,我就想吃咱老家那儿的苞米面大饼子,酸汤子什么的。大娟的家常让我感觉亲切,她还像三十几年前一样和我没有距离。我说哪天让你女儿来找我吧,我当面和她商量。大娟说我怕影响你的工作,你挺忙的。我说让她来吧,我想见她。我告诉大娟我现在工作的社科联不用走省委大门,直接从振兴街可以进。大娟爽朗答应,随后断了电话,好像怕耽误我的什么事情。
周一下午和甜到单位找我。小姑娘站在办公室门口,把背包拎在双腿前,细细高高。我说进来,她仍然站在那儿笑。她穿着圆领T恤,牛仔裤,T恤胸前和那粉红色的背包印满卡通图案,漂亮喜气。进了屋,她还是那样直直地站着,还在笑,并用右手遮掩着嘴,样子文雅好看。我顿时产生错觉,17岁时的大娟站在面前。笑时用右手遮掩着嘴是大娟小时候的习惯动作。
我试探地问你妈说过我们曾经是邻居了吗,她说我妈说过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你是名副其实的乡舅。于是和甜就叫我舅,我也像大娟那样叫她甜甜,她听了也很怡然。我们隔着办公桌面面相对,一点儿也不陌生。我问她你是学电气化控制的,怎么不想进企业。她说没有啊,我自己还是想干专业,可我妈希望我在她身边,公务员当不上,当个老师也行,安安稳稳过日子。我笑了,说现在的孩子可没几个听父母的。我笑着给她讲了我念“大四”时的一件事情,我们班上一个男生的父亲病了,病很重,他决定休学伺候他爸。他回家不久,他爸就把他撵回来,他爸说我不需要整天守在病床伺候我,而拿不出钱给他爸治病的儿子。我需要的是一个能挣钱,关键时候能掏出钱能救他爸命的儿子。
她很灵性,对我讲的有所领悟,说我哥不在他们身边,我再走得远远的,他们会受不了。
我认真地看着她,有意提到她哥,你或者你哥,将来可以把他们接去嘛,关键是你们要工作生活得好,才有能力照顾父母。
她调皮地笑着,舅,那你劝劝我妈,她肯听你的。
我的脸有些热。她怎么会听我的?
她自信地说,会的。我妈说到你,是那种神态……
我下意识地打断她,什么神态?
她说,我妈从小一定非常非常信赖你。
她把“非常”重复得让我有些慌乱,忙说,不是的。
一定是。
我笑着说,你一个小孩儿怎么能想象三十几年前我们这茬人的状态?
她更一点也不退却,舅,她是我妈!
我说,不说这个了,说你工作的事。假如我办不成,你埋不埋怨我?
她说,你不用那么费心。只要我们市里的师专和中学招聘老师,不管他们怎么考,我能考上,我有这个自信。
我沉默地看着她。
你不会觉得我不靠谱吧?
我很喜欢这个小姑娘。甜甜,你应该出去到一线城市闯闯,你会有作为的。回到你们那儿,天地太小了。
那晚,我爸我妈生闷气时我站在窗外,看着大娟家的灯光。大娟跑出屋,在压水井旁呕吐,她反应厉害。我小声说你出来一趟。她还没回应,她妈出来,冲着我说有什么好看的,都是你干的好事。大娟向她妈请求着,说我们就说几句话。她妈想了想,转身回到屋里。
我和大娟顺着小道来到岭上。岭的东南侧是那条长长的山沟,岭的西北侧是我们的村子睡岭。月光洒落在岭上,成熟的山野一片朦胧。那岭蜿蜒到睡岭后面,划过一个低低的弧,形成一个山坳,山坳里有大片的平地,平地上坐落着我们的村子。太阳每天从东岭徐徐升起,斜过南岭向西移动,我们村子在阳光中安宁自在。岭在睡岭后面向西北方向伸展,逐渐升高,在很远很远的高处遇到另外一道山崖。那山崖在晴朗的天气中清晰可见,但远不可及。据说山涯的另侧是原始森林,森林中有当年抗联的密营。
假期的那天夜里,我和大娟同样站在这里,但那时我们陶醉在幸福快乐中。我们不愿回家,我们愿两个人在一起。
此时,我和她陷入从未有过的困境中。我为未来感到害怕。
我说,怎么办,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大娟沉默着。
我说,我爸我妈不想要孩子,你爸你妈想要孩子……
她打断我,他们怎么想我不管。我想要孩子。
可是我们……
你是说我们还小?还要念高中、上大学?现在我不这么想了——这是天意,孩子来了,就让孩子生下来,这比什么都重要。我想的只有这个。
我支吾着,你应该读书,我、我们都应该读书——我们还不是养孩子的时候。
她又沉默。过了一会儿,她平静地说,孩子选择了我们,这是天意,也是缘分。你不要,我自己养,我珍惜这个缘分。我不埋怨你,我一个人养还是我们两个人养,都是天意,就跟孩子来了一样。
第二天大娟消失了。随后接连四天,她家竟然没有动静。我爸妈猜测,是不是大娟到哪儿偷偷做人流去了。如果是这样,咱家得给大娟一笔钱。我不信这种猜测,但我又想象不出大娟去了哪里,她家又为什么会这样安静。国庆节过后,大娟妈隔着篱笆告诉我妈,他们家把我告到公安那儿了。我妈一时没听明白,问告什么。大娟妈说她家大娟向公安说出实话,是我硬逼的。大娟不到17,这罪不小。
当时我正在家里准备回学校的东西。我从屋跑出来,冲那院说,大娟呢?我想见她。她妈冷冰冰地说,我家大娟不想见你。
你在说谎——大娟根本不会,她不会那么说,也不会不见我。
她妈骂起我,你小子有尿性,就敢作敢当!想赖账?没看看你眼前是谁,告诉你,错翻眼皮!
我妈推我回屋,嘱咐不许出去,然后一个人上街去了。她和我爸一起回来,神色都很紧张。他们害怕了,怕大娟真的一口咬定是强迫的,那就等于我犯了强奸罪,而且大娟还没成年,更是罪加一等。
我爸对我说,你是我们的儿子,你说实话,当时是什么个情况?
我反问,哪个“当时”?
我妈脸色涨红,你整人家大娟时!
尽管这个时候,我仍然不想在别人面前说起我和大娟之间的那个事,它只属于我们两个人。对于我和大娟,那事是圣洁的,别人包括我们的父母知道一点细节都是一种玷污。我沉默不答。我妈也软下来,几乎是哀求我,说现在不是怕寒碜的时候,你总得告诉你爸你妈当时你怎么的她怎么的,好让你爸你妈心里有数。我还是沉默。我妈气得恨不得动手打我,说你不说就去蹲大牢吧。
我爸我妈打电报让我二叔从市军分区回来,让他到大娟家说和。三年前大娟的哥哥当兵是我二叔帮的忙。二叔和领兵的说了情,她哥哥才没被挤下来。可是大娟的爸妈根本不给二叔面子,不还他的人情。他们不软不硬地回绝道,不行了,派出所已经立案,公社党委也开会专门研究过,让派出所立刻抓人。二叔说,这家人家不可交,他们是铁了心要把孩子送进去。我爸让二叔到公社去疏通,二叔觉得这事太寒碜,和那些不熟的人没法张口。二叔走后,我爸就给我收拾起行李,准备去公社派出所自首,并做好回不来的打算。这是二叔出的主意,说这样争取主动,自首坦白也多少能减轻些罪责。到这时我才感到恐惧,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我不怀疑大娟,但她的消失却让我的心变得空洞,无助和恐慌使我的两腿发软。那条长长的山沟变得异常漫长,我爸扛着行李走在前头,我拎着脸盆跟在后面。他一路上没说一句话。我左右张望,盼着大娟从草丛中走出来。路过那棵大梨树时我停下来,觉得大娟应该站在树下。我远远看去,那梨树在南面的山脚下,孤零零地只有它一棵,满树都是成熟的黄叶,那树是一团黄色。那是一棵不结梨的树。
不见大娟,我一路失望。
我们见了派出所的杨所长。他高高的个子,腰有点弯,大热的天也习惯把手抄在袖筒里。全镇的人都传着他的故事,有次他穿着便衣下乡,路遇歹徒劫道。他从腰间拔出手枪大喝一声“我是杨所长”,歹徒顿时瘫软。
站在他面前,我爸的腿也软了。我低着头不敢看他。我爸说我们是睡岭的,我的儿子犯罪了。他把人家大娟给……他说不下去,有些支吾。杨所长没有吃惊,显然他知道了我的事情。他让我爸到走廊里等着,并用脚踢了一下放在我爸脚边的行李和脸盆,示意拿出去。我爸乖乖地拿着行李和脸盆退到屋外,那可怜的样子就好像是他犯了罪。杨所长推开他屋的过道门,那边还有一间办公室,对我说你到那屋站在墙角。我过去了,站在他指的墙角。他又说面墙站着。我转过身,闻到墙皮的白灰味道。他把门关上,我听到他划门的声音。他坐在那屋,我站在这屋,他不再理我。不知过了多久,进来一个人。我听到他拉抽屉的声音,然后是翻本子的哗啦声。他说你转过身。坐在桌前的是个年轻的民警。
你就是去年还是前年考上县高中的那个学生?
我把憋在嗓门的那口气轻轻地吐出来。我点头答应。
你和那个叫大娟的姑娘以前熟悉不?
我说,我们一起长大,从小就在一起。从小学到初三,我和她一起上学放学。
说说那天的情景。
我沉默。
他抬头看看我。
嫌寒碜?
不是。
那为什么不说?
我还是沉默。
我要给你做笔录,你不说我怎么做。
不是像她妈说的那样……我没有……
没有什么?
强迫她……不是那样的,真的。
没强迫?你们究竟咋做的,你得说呀!
我沉默不语。
他把笔扔在桌上,不看我,盯着一边想着什么。一会儿他出去,过了一会儿又回来。说,你先回家吧,等着我找你。
我小心地说,我是在家等还是……回学校行不?
他声音抬高了许多,先念你的书吧。
大学毕业后我到省委工作,曾借出差机会去看过这个年轻民警。他在县看守所当所长,从他那儿得知那位杨所长在我读大学期间已经病逝。我对他们都心存感激,因为他们没有抓我。我问他是什么原因,他笑笑说,那年月抓了也就抓了,放了也就放了。他嘱咐我,一定回报那个叫大娟的姑娘,他们在我自首之前询问过她,她一口咬定是自愿的,而且说你们两个亲如兄妹。
再一次印证了是大娟救了我。
我借出差的机会到了大娟所在的城市。那是省内北部的一座煤炭旧城,因资源枯竭正挣扎转型,市容破败,惨不忍睹。虽然我鼓动和甜到外面去闯荡,但我不能不看重大娟的想法。我到他们市惟一的高校师专走了一趟,感觉非常不好。学校和城市一样破破烂烂,学生大多是那些考不上正经大学来混文凭的。和甜她一个学电器化控制的,来这样的学校,前途可想而知。还没走出校园,我就决定说服大娟放弃让女儿回家的想法。
来到大娟身边,恨不得马上见到她。以前到这个城市时偶尔也想到大娟,在街上曾经有意寻找过她的影子,但那时即使遇到也可能不打招呼。我和司机说要在这儿办点私事,不和任何人联系。住下后我让司机晚上上街随便吃点什么,然后一个人开车来到福泉茶社。本地的朋友在这里招待过我,环境闲静,是说话谈事的好地方。
我拨通大娟的手机。我说,我就在你们市呢,能不能出来坐坐——就我们两个人?大娟迟疑着。我说不方便就算了。她说是不方便,我去了,晚上我咋回来呀。我问你不在市里吗。大娟又是那种开心的笑,说我还没来及跟你说,女儿上大学后我就把市里的房子租出去,我们俩老的在城郊租了间平房,里外里每月能剩一千多,女儿的生活费出来了。听了她的话,我心里一阵酸楚。我说你来吧,晚上我可以送你回去。我说了我的位置。她的声音变得响亮,说好啦,我这就走。不过你得等着,我到市里得倒两次车,快了也得一个半小时。说完她马上断了电话。
我能感觉到她也迫不及待。我想再打电话给她,告诉她打车过来。电话通了我却没有说出让她打车来的想法,我意识到对于她那是奢侈,她会为难。于是我说还是我去你那儿,我开车方便。告诉我一个标志地方,我们到那儿见面。她略微停了一下,说出城就是清河,别过大桥,右拐,走一会儿就是7·29防洪纪念碑,我在那儿等你。
我先到的。我站在防洪纪念碑前看着碑文。十年前的7·29清河洪水泛滥,全市军民在这儿打了一场城市保卫战。
身后有人叫了一声“哎”,我一转身,大娟站在面前。
我说,你没变。
她笑着,我没变?我妖精啊?
我又说,你没变,你也不是妖精。
我头发染黑了,不然花白。说着,她用右手指轻轻弹了下额前的发丝。
我说,二十年前我们见过一面,是在车站,可能你……二十年前,大娟刚好三十,我见到大娟一次。她已经从我们家乡的大山里到这座城市定居。我出差,一下火车在出站口遇到她。她穿着白色的罩衣,肩上挎着竹篮子,篮子挂在胸前,里边是一袋袋糖。她在卖糖果。我愣愣地站在流动的人群中,她的目光分明停在我身上,那停留只是一瞬间,随即转向别处,继续叫卖。我走到一边,远远地看着她。直到下车的旅客走光,她只卖出两包。出站口只剩下零星的几个人,大娟没有回身寻找我,而是匆匆离开,消失在楼角处。那是深秋,天阴冷,大娟穿得单薄。
她低声说,我也看见了你。你穿着风衣,深蓝色的,很长,过了膝盖,看上去像做大事的。
我说,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什么大事也没做,只是活着。
她说,都是活着,活着的区别可就大了。
我有些尴尬。尴尬让我的声音变得不自然,你现在挺好的——你的女儿多好啊……
她打断我的话,那是没说的,儿子女儿都好,我俩也好,这是你怎么想也想不到的。
我们之间瞬间有了距离,那距离说远也远,说近也近。我们之间的连接很脆弱,可能因为谁的一句话,就永远地断了。我不想断,想维系,但一时间不知如何才好。我把话转到她女儿的工作上。
我说,我去师专看了,太破了,这个城市不适合你女儿待。
大娟脸色绯红。她妈二十五岁就来这里生活,她女儿怎么就不适合了?
你以前不这样,大娟……
你别叫我大娟!
我们之间的连接就要断了,我极力阻止,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说我们应该客观、冷静。
她也极力克制自己内心的激动。她沉默着。
我说,我听你的,你说往师专办就往师专办。
她没回应。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后悔了,后悔不该找你。
我无言以对。
她说,你把我送回去吧。我家离这儿很远,我是坐蹦蹦车来的。
我开车顺着大堤路走了很远,在堤下的一片平房边上停下。平房区的四周堆着收来的废品旧物。她没有马上下车,坐在我的旁边,看着车的前面。有个年轻女人推着倒骑驴穿过马路,车上装满纸壳旧报纸等杂物。那女人转过头朝车这面看了一眼,她长相好看。
大娟说,你别在意,我不是冲你,就是心里憋屈。现在的80后,今天结了,明天离了,我的女儿可不行。
大娟——我无法不这么叫她。搬回城里吧,女儿快工作了,不用再省那千八百块钱。明天我就找市里,成不成我都会尽力,他们应该给这个面子。
大娟说,房子不租了,和甜回来我们就搬回去住。她要是回不来,我们住哪儿都一样,能挣几个算几个。
她下车,我也下车。我目送她走进平房之间窄小的街道里,她很快就不见了。她一直没有回头。
我一个人回到防洪纪念碑那儿,坐在车里,上身伏在方向盘上呆呆地看着堤坝下的河水。河水静静地流过,岁月就如这河水,流过了就不再回转。我意识到自己流泪了。
我清楚,从此以后大娟一天过不好日子,我一天也不会安宁。我现在要做的,就是把她的女儿安排好。虽然我一向不愿求人,但这次我必须求人,哪怕让自己失去一些面子也必须把事情办成。
第二天,我找到市委副书记。十年前在后备干部班学习时我俩不仅同期而且同桌,他了解我不是万不得已是不会找他的。他爽快表态,我马上给你沟通,这事我办不成,别人也办不成。最后我和他说,这可是我婚前好友的孩子。他笑了,根本没信。
派出所没有抓我,大娟家就告到县里。县公安局派人下来,专门调查我的年龄。那事发生在九月,我是十月生日,所以事发时我也不满十八岁。调查后县里迟迟没有动静,大娟家非常恼火,三番五次到县里找,但仍然没有结果。转眼冬天到了,那天我回家取棉衣,我一出现在院子里,大娟妈心中的火顿时蹿起,拿着尖镐跑过来,边骂边刨我家房子的山墙。随后她爸也拿着镐头冲过来,帮着她妈。我被他们的行动惊呆,木然地站在院里。我妈在屋里一声不吭,任由他们拆墙。一会儿工夫,山墙扒开一个大口子,他们隔着口子能看到屋里。再扒下去房山就会倒塌,他们胆怯了,停下来愣愣地站着。大娟妈突然放声嚎啕,喊着说,天下还有这么欺负人的!走时他们说,这墙要是砌上我们还给你扒。
那夜,我呆在家里没有回校。我们用棉被把山墙的大口子挡上,一家人坐在屋里谁也没有睡。最后我妈做出决定,搬家。
我们家迁居到邻县的一个村子。新家距离过去的家有八十里的山路,那里有一个远房亲戚,是我妈的姑舅叔叔。我爸我妈寄居在他家,经过两年的活动,最后将户口迁去,总算落下脚安定下来。那时我已考上大学。报志愿时,我爸我妈坚决让我报最远的地方,他们怕大娟家找到学校去闹。我到广州念的大学,每年只有寒假回一次家。其实从高考到大学毕业,我都在恐惧中度过,怕大娟的父母来学校。四年大学,我过得压抑,与别的同学相比,我没有快乐,我一直觉得对不住大娟,那是一种原罪。
离开睡岭再没有回去,我不知道大娟的情况。毕业前最后的那个寒假,我想回睡岭看看,但我爸我妈不同意。他们说,这事好不容易过去了,还撩惹他们干啥?我说我想看看大娟。我妈一听阴下脸。我爸说按理得看看人家,咱最终顺利上学,是人家放过了咱。他家要是一劲儿地闹,咱哪有心思考大学,考了也未必有谁敢招咱。我妈接过我爸的话头,说这不就清楚了,他家还等着咱家娶大娟呢。当初他家不是一心往牢里送咱儿子,今天咱们也确实应该娶人家。说到底大娟还是个好孩子,那还有咱们的骨血。可这么一闹,两家就像两座山,中间隔着一条沟,难到一起了。
我还是坚持见大娟一面。我妈火了,你去就等于自个儿往火坑里跳!你怎么见她?她把孩子生下了,也不嫁人。还真有想娶她的,别的不图,就图有现成的儿子,可她就是不嫁。
四年里第一次听到大娟的消息。爸妈知道大娟的一切,他们只是不说,对我一直隐瞒。
真的能和大娟结婚吗?这样问自己时,我犹豫了,我不知道,所以那个寒假我没有回睡岭。开学后面临着分配,心思全在分配上,大娟的事自然放在一边。我回到本省,进了省委信访局。那时叫信访办,归省委办公厅管,还是个处级单位。安顿下来后,回不回去找大娟,我必须做出选择。那时我对大娟生下的孩子一点儿感觉也没有,不像现在这样特别想知道他的一切,更想见他。血脉感到了一定的年龄才有。
一到机关,介绍女朋友的蜂拥而来。开始坚决不见,可过了一段时间心就动了,有种好奇,想看看那些女孩儿的样子。于是接连看了几个,越看心里越乱,对结识城里姑娘有种强烈渴望,意识到与城里姑娘结婚有种别样的味道,会有我向往的浪漫,这是大娟无法给予的。虽然那时我仍然放不下大娟,但我已经知道,大娟不能让我陶醉,也许我并不爱大娟,我对她只有亲情,而没有能使我燃烧的激情。选择她,我会一生都不甘心。但她曾许身给我,她独自一人带着我们的孩子孤独地生活了五六年时间,她在默默地等我,等我毕业,等我有了安定的工作后去找她。如果绝情,我会一生不安。
在我最难抉择的时候,我的妻子走进了我的生活。她是经委的打字员,我们都住单身宿舍。住单身宿舍的年轻人,早上结伴一起打球,晚上一起在院内露天游泳池游泳,偶尔也去看电影。她家就在本市,为了有足够的时间学习,她住进单身宿舍。她在读省委业余大学的日语专业。她的房间与我的房间门对门,我和组织部的一个人同住南面的大屋,她一个人住北面的小屋。由于门对门,我和她成为玩伴。国庆节放假前一天,她邀请我去她家,到她的闺房聊天。她在家有自己的屋子,窗帘外层是粉红色的丝绸,内层是白色的薄纱,床是软的,沙发是布艺的。她屋子里的一切,都让我心跳,让我有种向往。别人都说她高傲,可我们在一起,我觉得她除了大胆,其他方面都楚楚可人。
也就在我去她闺房的那天,她说,如果喜欢,将来我把你的家就布置成这样。那是她的表白,我为之心动。我的激动分明在说,我答应你。
恰在那晚,我在她家吃过晚饭和她一起回省委的时候,看见大娟站在省委门口,她来找我。她被大门口的卫兵拦在院外,她正在向卫兵解释,她在说我的名字。我未来的妻子一听惊讶地转向我,说她找的是你。我有些慌乱,脱口说是我家邻居。这时大娟回过头,认出了我,也看到我未来的妻子亲近地站在我的身边。大娟有点发愣,而我未来的妻子却情态平常,这是因为我在信访办工作,来人求我帮忙落实政策是极其正常的事情。她上前把自己的工作证出示给卫兵,并说让她进去吧,他们是家乡那边的邻居。士兵要看我的工作证,我掏出来递给他。看后,卫兵让我们进去。进了门岗,我未来的妻子说,我到办公室去一趟,你们先回宿舍。我脑子乱得一塌糊涂,几乎无力应付眼前的处境。看上去,大娟比我还紧张,她细高的个子下意识地收紧。
宿舍在省委后院。我和大娟穿过省委大院,走过后门,一路上我们没有说话。到了后院要进宿舍时,大娟停住。
她说,我不进去了。我来就是看看你,看过了,心就静了,以前的那页就翻过去。从今往后,你过你的日子,我过我的日子。
听了她的话,一种解脱感让我沉重的身子轻了许多。我说,这么晚了,你上哪儿去?
她说,我坐半夜车回去,明天一大早就到镇里了。
我说,现在才七点,还有四个多小时呢。上去坐一会儿?
她摇头,执意要走。这时我未来的妻子走过来,说我马上就回家,让你的老乡住我的房间吧。我说她要走,夜里有车。在灯光下,我看见大娟的眼睛亮亮地盯着我未来的妻子。我转向大娟,解释说我们现在也是邻居。话出口后,我马上觉得这个解释因为多余,让我们三个都不自在。大娟说我走了,你不用送,我知道坐环路无轨去南站。我未来的妻子说让他送送吧。
我和大娟又顺着原路穿过省委大院,上了环路无轨。车上没几个人,我们并肩坐着。大娟又恢复了她原来活泼的样子,说话的声音有了无限的活力。
啊——一出省委大院我才出口气。现在好了,浑身轻快,像松了绑似的。
这时,我真真切切地感觉到我和大娟之间确实很近。我们很亲。但这种感觉只有在没有任何干扰的情况下,只有我们轻轻松松面面相对时才能感觉到,而且这种感觉是一种幸福。
她把头歪向我,贴着我的耳根说,我从五点就在门口等你,以为下班你会从大门出来。我站远了怕看不见你,站近了又怕别人笑话,那一个多小时难受死了。后来问一个小伙儿,他竟然认识你,说你晚上没在食堂吃饭,可能出去了。我没招了,就哀求站岗的让我进去,到你办公的地方找。
我说,之前你来封信就好了,我去车站接你。
她笑着说,我怕你知道我来,你就跑了。
我也笑了,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我们忽然沉默了。一会儿,她说,我还没吃饭呢,饿得慌。这时车已过了文化宫,下一站就是南站。我说,你想吃什么?她说,什么都行,填饱肚子就行——说好了,这次你得请我吃饭。
我心酸痛,想哭。
下了车,正好是四季面条馆。大娟说就吃碗面条吧。我说那哪儿行,是我请你吃饭。她说吃啥都是请。
面馆里没有顾客。我坐在大娟的对面,看着她吃面条。我们没说一句话。我想,她一个人生孩子带孩子,其实她自己还是一个孩子。这些年她可能很少离开睡岭。在那个小山村里,谁都知道她也知道我,谁也不会另眼看她,可是离开睡岭到任何一个地方,一个姑娘有了私生子,那可是很丑的事。
吃完后,她把碗推到一边。我说,孩子好吗?户口上上没有?
她说,这些都不用你管。她停一下,又说,我来是想告诉你,我要结婚了。
我眼睛盯着一边的空碗,不敢看她。我嘟囔着,你瞎说。
她说,不是瞎说。真的。
我说,你就是瞎说。
她突然抬高声音,我瞎说什么呀!我犯得着跟你瞎说吗!
我抬头看她。大娟,给我时间,容我想一想,好吗?
她冷冰冰地说,想啥?想能不能下决心娶我?你死了那份心吧。你想,我还不想遭那份罪呢!说着,她起身。你回去吧,我一个人到候车室待着,眯一会儿。
我说去把票买完我再走。
她低声但坚决地说,不用你买。
出了面馆,她头也不回地走过胜利大街,瞬间消失在附近的人群中。我悄悄来到候车室,远远坐在一角。我没有看到大娟,事实上我也没有在旅客中去找她的身影,坐在那儿,回想着我们曾经的时光。突然心底冒出甜美的感觉,我们为什么不重新开始?这时我才意识到大娟虽然生养过孩子,但她仍然是那样的苗条,她也可能为了这一天一直在保持着身材。想着她的身材,我的心收紧,紧得直让我打冷战。我对她的身体并不了解。我对她的身体有种从未有过的渴望。
最后,我也买了和大娟同车的车票。那车是午夜十二点的过路车,上车时车上的旅客横七竖八地睡着。我往前车走了三节也没有看到大娟的影子。我怕她在车的后面,就在一个座席间挤了个位置。
火车上的五个小时我是在幻想中度过的。想象下车后和大娟一同走在那条长长的山沟里,清晨的安宁激活我们的春心和欲望,想象着在那块碾盘石上身体的爆发。那是一种仪式,我们太需要这样一种仪式了,那不仅仅是一次发泄,更是一次抉择。我不知道大娟是什么感觉,反正我知道自己,一旦我们的身体沉醉于那一瞬间,我不再犹豫。我太需要面前不远的那种沉醉。沉醉中的选择终生不会后悔。
凌晨五点,火车到达睡岭所在镇子的车站,天刚刚放亮。下车的只有我和大娟,她坐在火车尾部的最后一节车厢。她坐在后面是为了下车后直接从站台的西侧出站。那站台正好修建在一个弯道上,从中部往前根本看不到站台的后面。大娟下车后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站在那儿等到火车出站。在火车驶出站台的那一刻,我们彼此看见了对方。我走到她的身边,她低着头没有说什么。中秋的早晨空气清爽,晨风微微掠过皮肤,有丝丝凉意。我把外衣脱下,递给她让她披上。我们出了小镇,走进那条深深的山沟。太阳早早地从东面天际间露出,淡红,圆满。很快整条沟洒满阳光。
我们走到那棵老梨树下。我说我们过山岗吧。山岗的那面有那块碾盘大的方石。大娟听了我的话却摇头拒绝。我搂过她的肩。她停住脚步,我也停下,她面朝向我,我感觉到她的气息落在我的下颚和脖间。我抱住她,她的身子僵硬,僵硬中我感觉到她不迎合也不拒绝,只是顺从,顺从中有麻木。我感觉自己燃烧的身体也在一点点地熄灭,这是此时此刻我最不想要的。我们两个都应该在燃烧中融为一体,那燃烧那融合对于我和大娟都是一种仪式,经过这个仪式我们不再犹豫,因为天意就是彼此相遇合为一体。可是大娟的身体是凉的僵的,在这宁静的早上,她的身体在我的怀抱中失去体温。我不甘心,把手从她的腰间伸进,向她的胸部摸去,我摸到她的乳头,小小的,凉凉的,像颗葡萄粒。她隔着衣服拉住我的手,呢喃着,别别,我生气了。我的手停在她的腰间,我有些气喘,忍不住把手伸进她的腰带,摸向她的小腹,她扭着腰在拒绝。我的手指尖在她小腹下有毛茸茸的触感。她低声说,我真的生气了!我缩回手,尴尬地把手从她的衣服中抽出,夜里在候车室里培育出的对她身体的激情消失了,我只是抱着她僵直的身体。一会儿,她挣脱出身体,退后一步,把头扭到一边,看着地上沉默着。披在她身上的衣服落在地上。她没有捡,我也没有捡。我清楚我们的身体没有撞出火花那意味着什么。
大娟说,你别送了,回去吧。
我从地上捡着外衣。她转身独自走了。我看着她,她脚步很快,像在逃离。
我回了家。当把大娟来省委找我的事讲了后,爸妈感到心情沉重。我妈心软了,她说,你要是下决心和大娟结婚,这个儿媳咱家不能不认。我爸的态度虽然暧昧,但暧昧中有明显的暗示。他说,人生就是那么关键的几步,这么走就是这么个一生,那么走就是那么个一生。你凭感觉吧,关键是你要什么。我妈心软了,默默地流着眼泪。
国庆节那天的下午,未来的妻子突然出现在我家。当时我正在房后的地里秋收,隐隐地听到她试探的喊声。她喊我的名字,私下里告诉我,前天晚上她发现我和大娟一起走了,就决定赶来找我。她的大胆和坦率让我别无选择,也让我对她有无限的好奇,那是对一个陌生城里姑娘的好奇。奇怪的是,她自始至终没有问我那天晚上为什么和大娟一起回去。
过完国庆,我们一起回到城里。
去年爸爸在他八十岁生日前一天去世。最后的三天我守着他,一直握着他的手。他和我说的最后的话是,我一生有很多后悔的事,但最后悔的是当初没有拿定主意让你娶大娟。他想看一眼那个他一直惦念但从没有见过面的孙子,但他说不出口。他曾经回过睡岭为看孩子探过口风,但大娟爸妈对中间人说得清楚,那孩子没有花他家一分钱,没吃他家一口东西,大娟自个儿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到六七岁,别人家供他上学,把他当作自己生的养大,他们家还有脸来看?
书记同学把和甜的工作安排妥当,他说让孩子盯着师专网,这两天公开招聘教师,人事局为她专门设了一个岗,到时报名就行了。果然第三天,和甜来电话说师专物理系要一个学电气自动化专业的本科生。我说那你就报吧,顺便把这事告诉你妈。和甜在电话那边迟疑不决,说不想和我妈说。我问为什么。她说不想回去了,想到外面闯闯。我吓了一跳,说,孩子,这可是大事,你妈——我想了想,电话里不知怎么说,就让她过来一趟。
和甜下班前来到办公室。我让她先坐一会儿,等下班后一起出去吃饭。这姑娘听了直摇头,说我不去,那是鸿门宴。我忍不住笑,问她怎么鸿门宴了。她说想都不用想,你肯定替我妈说服我。我好奇地问我能说服你吗。她直截了当地回答不能。我说你妈要伤心的。她沉静了片刻,说你应该把那天讲给我的话讲给我妈听。我知道她说的是我大学同学的事,就问你为什么自己不讲给她。她又来了那个调皮劲儿,说我说和你说效果不一样,我的话刺耳,你的话入心。我自言自语地说,我不明白你说的是啥意思。她说,那还不明白,我妈看重你呗。问题是你得支持我,你要是不支持我,那就完了,我妈得把我赶出家门清理门户。我看着她,忽然说你应该找你爸。
我爸?你根本不了解我爸,他什么事也不会有态度,有也是我妈的。
我笑了,说,你妈在家是不是挺霸道的?
和甜说,差不多。
欺负你爸吗?
和甜毫无疑问地回答,那可不。我妈不允许我和哥犯一点儿错误,可对我爸老好了,怎么的都行。你应该知道我妈,她对人要求太高,特别是对家人对儿女。和甜讲起她妈好像有特别的兴致,她说,我妈还在我读初中的时候就跟我说,你大学毕业前不许搞对象,动这个念头都不行。你哥我都说好了,二十五才能想这个事。结果咋样,整个青春期,我和我哥都不敢,也不会跟异性接触。转眼我哥都大叔了。
我吃惊地反问,还没女朋友?
她说,我妈希望我哥回来,用他们的房子结婚,我哥就三个字——不回去。
你妈要求你们那么严,可你们谁也不听她的话。
她说,我们长大了嘛。
咱俩不对,怎么在这儿背后议论你妈呢?我支持你,其实一开始我就不赞成你回去。你应该出去闯荡,天地是闯荡出来的。我女儿比你小一岁,正读“大四”,将来我也是这个态度。
下班后领着和甜到七里河的水上农家吃饭,吃的是小时候在睡岭常吃的牛舌饼、酸汤子,还有农村纯正的大豆腐,小葱蘸酱。水上农家与河心岛隔水相望,餐厅的窗外是水,宽阔的水面在傍晚的安宁中悄无声息。夕阳隐入西边天际的云层中,呈现出浓烈的橙红色。那安静中的颜色最能引发怀旧和伤感。和甜指着刚上桌的饭菜说,我妈也喜欢这些东西。我问,常吃吗?她说,每次去我姥家都吃。我说,睡岭,在这条河的源头。她说,姥家那儿的河叫清河,这儿叫浑河,有意思。我说,这一清一浑在这个城市的上游交汇,清浑融为一体是最后的归宿。
和甜说,我妈告诉我,如果你问起我哥的事,让我多给你讲讲,看看你有什么好主意。对我哥的事我妈拿不定主意。
我问,离开上海回家结婚的事?
不是,是我哥女朋友的事,我哥有女朋友,那女的比我哥大五岁。
我说,那不是快四十了吗?
是啊,也是属兔的,比我妈小一轮,所以我妈无法接受,觉得太大了。我妈说,假如你哥二十出头,那女的大五岁我还能接受,那毕竟还是大姑娘呀。可现在她都小四十了,在农村那可是半拉老太太。
我又问,你哥同意?
何止是同意,是迷恋!我哥认识她后确实变了。认识她的时候办事处正要撤销,我哥试着找工作,她就是那家公司的老板。她招了我哥,一进她公司就亲手教我哥电脑,没到半年,俩人不再是老板和雇员,而是一对情侣。
我问,见过未来的嫂子吗?
我奶去世的时候,她和我哥回来一次。人真的挺好,长得也秀气。不过和我哥在一起,年龄差别还是能看出来,关键是我哥总是那个样儿,像二十多岁小伙子,帅气十足。
我说,我真想见见你哥。他以前是不是很顽皮?
以前常打架,不是把人打得头破血流,就是自己让人打得像从战场上爬出来的。我妈能管住他不搞对象,可就是管不住他打架,没把我妈气死。
我说,他怎么会这样?不应该呀。
自从他听说自己……和甜突然不说话了,看着窗外的水面。起风了,风在水面推出一层层波纹。突然她回过头,撂下一句,你应该知道我妈的过去。
我的心一阵紧缩,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我躲开她的眼神,点点头,咱不说你妈的事,说你哥。
她说,我哥六岁时我妈和我爸才结婚。那时什么都懂得,但他从来不问自己的爸爸是谁。上初中时不知什么原因就憋着一股劲地和我妈作对,对我爸却突然好了。那之前不一样,他专门气我爸,我爸太老实了,他看不上。这还不是最让我妈头疼的,他旷课打架,跟小地赖似的。有次我妈打他,他就喊着问我爸呢,我的亲爸哪儿去了?我妈也跟他喊,你不就这一个爸?你是我和你爸结婚前有的。我哥根本不信。也许因为这个,初中一毕业就去了上海,非要离开家。
我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说,我哥私下里和我说了。我问过我爸,是我念高中以后的事了。我爸承认我哥不是他的儿子。你没见过我爸,他能说出那么一句就相当不容易了。
我问,你告诉你哥了吗?
她说,我不敢。我怕我妈,她知道了会把我生吃了。
说到这,她突然变得警觉,直盯着我。我被她盯得有些发毛。
你这么看我干什么?
今天我说多了。
你妈不是让你和我多说些你哥的事吗?
她不是让我说这个。
而后我们呆坐,她没有话了,我也不便再问。我想,这个机灵的鬼丫头猜到了什么呢?
还是我打破僵局。我问,你去上海找你哥还是去别的地方?
她说,我先到五台山,然后再到终南山,以后也许去云门山。
我惊讶地问,你想出家还是想当居士?
她哈哈地大笑。我永远生活在现世,因为我爱生命,我还没有享受到生命的快乐呢,干吗要出家?告诉你吧,我要去找一个人——我现在还没有想好告不告诉我妈。毕业之后我才发现那个人对于我非常重要,必须找到他。
我说,那一定是你的初恋。
她说,也许是吧,起码是爱我的人,或者说是爱过我的人。
我问,能把故事告诉我吗?我想听。你不愿意讲,不说也行。
和甜没有回答我,看着窗外。窗外黑下来,有条游船在河心缓慢行驶。突然游船拉响汽笛,它在向对面驶来的船示意。和甜的眉心收缩,有几分沉重。她讲起她“大一”时的故事。
自习时和甜特别想在文科白楼的小教室里租个座位,可是那里的座位只租给文法学院的学生,理工科的学生租不到。然而没有课时她还是愿意往那儿跑,盯着空座就坐,租用座位的同学来了,她就离开,离开前只是用一个微笑就能换得座位主人的理解。有天她在教室挑了个空位坐下,发现桌上放着两本佛教的书,是她不知道的《坛经》、《泥洹经》。她偷偷翻着那本《坛经》,好奇地猜想主人的脑袋瓜子里都会想什么。整个下午,那座位一直空着,直到快吃晚饭时,才进来一个男生站到她的身边,她起身收拾自己的书,并冲他笑笑。他说,你坐吧,我来取书,晚上也不用。他把两本佛教书拿走。晚上她又来这里,晚自习快结束时,那男生也回来了,说是送书。他把拿走了的佛教书放在桌上。那晚他们一同回宿舍,她的宿舍比他的要远一段路程,他送她到门口,然后自己一个人往回走。从那天以后,那男生开始追她,那激情让她害怕,因为她妈明确告诫她大学期间不许搞对象。但她对那个男生有强烈的感觉,他们在一起拥抱接吻抚摸,就是不让他做那事。那男生做不成那事几乎要疯了,吓得她跑回家和妈妈说了这事。
大娟听后一句话也没有说,从外屋拿来打土豆皮的刀,那刀刀刃锋利。她把刀压在自己的手腕上,轻声对女儿说,你断不断?你不断我现在就把手腕切开。和甜一下抱住妈妈,说我断,我和他断。事情平静后,和甜问我都这么大了,为什么不能交男朋友。大娟沉默了好久,最后说你自己决定吧。
回校后,和甜心情沉重,躲藏不见那个男生。痴情的男生由于见不到她而整夜失眠,一个月后他的父亲不得不把他接回家中。再后来,她听说那个男生出家了。走前给和甜留下话,如果她要找他,就到五台山或者终南山或者云门山上去找,他肯定在这三座山上。
我问和甜找到他之后怎么办,她说不知道。我说你不会也做居士吧,她说不会,我说过我热爱生命,我有许多欲望。我问你知道他的地址?她说不知道。我说那你找遍这三座山可要好长时间。她说一座一座地找,直到找到为止,至于找到以后怎么样并不重要。
我长长出口气。
她问,你觉得不应该?
我说不是,我是想你妈知道了会伤心的,她指望你很多。
她说,我知道,我需要马上挣钱,让我妈我爸过上好日子,可是我必须去找他。
我说,明白。我应该明白你。
我的问话触动了和甜的内心,她突然陷入沉思。
她说,我只是去找他,看看他,我不想改变他的生活。再说我也不想结婚,起码现在我一点儿也不向往婚姻。
和甜的话让我心情沉重。我说,我们是当父母的,假如我的女儿大了,我最着急的事也会盼着她找个像样的男朋友。
她又说到她妈,假如我妈的过去不是那样的,她没有婚姻,或者说她的婚姻不是现在这样的,我妈的生命会有光彩。
我自言自语地说,你妈有了你和你哥,这就是她生命的光彩。
她断然否定我,我和我哥代替不了她。因为你不知道我妈的生活,我说的是她结婚后最初的那几年,她开开心心地活过,她曾经快乐过。我是她女儿,我不能和外人讲自己妈妈的私生活……等我和我哥一懂事,我妈她就有了顾虑,她等于把自己装进一个笼子里,要求自己也要求自己的孩子待在笼子里规规矩矩。
我说,都是为了你们。
和甜摇头。
我的心里很复杂,内心深层最软处被眼前这个小姑娘触痛了。
我是1986年国庆节结的婚。那年年底,大娟也嫁人,嫁到睡岭后面更远的大山里。结婚三年有了女儿后,我妈才说三年前在我们回家休婚假时,她看见大娟到过村子。其实大娟去省委找过我之后,她一直在等待,直到证实我结婚后才随便找个人家嫁了。
1989年,我被省委办公厅调去给一位副书记当秘书。调走前我在信访办接待大厅见到大娟的丈夫。那是我走前的最后一次接访,看到一个老实人站在墙角,胆怯得有些畏缩。走近前我才发现,他是一个帅男人,但他确实徒有一副外表,魁伟英俊的外壳里是空的。我问他是哪儿的,他说的地方是我的家乡。如果不是要走了,我不会理会家乡不家乡的事,因为那个年代正是落实政策的高峰期,在信访办工作的三年半时间,家乡找我办事的人把我找怕了。我把他叫到办公台前,他是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明白,跟傻子差不多的上访者,但递来的上访材料却让我惊讶,那是大娟的字。
我脱口问他,这材料是谁写的?
他不知所措,吞吞吐吐,大娟让我来……不、不是……
我又问,大娟是谁?
他说,大娟是媳妇、媳妇……我的、我的……
他是替他父亲上访的。上访材料是大娟写的,她以公公的名义写的上访材料。她公公1960年以前在他们现在居住城市的百货公司当会计,因贪污问题被开除公职回乡务农,他要求对当年贪污问题重新甄别。
看着那上访材料时我心里堵得慌,无法想象面前的人竟然是大娟的丈夫。他虽然五官端正,相貌堂堂,但目光呆滞,反应迟缓,老实得又呆又傻。
我说,你把材料留下,你先回去。
听了我的话,他转身走了,像刚被松绑逃生的人,头也不回地走出大厅。他走路的样子很敏捷,真像一个放下重负的逃脱者。
我决心给大娟办成这事。我和信访办主任说,当事人的儿媳是我的近亲,这关系到他们和孩子将来能不能进城的大事。主任当即决定立案,并表示找他个人在市里的关系,尽量把他们一家老小都办回城。我清楚这个结果和我给副书记当了秘书有关。
年底信访办主任打电话给我,说那事结案,市里是按省里要求办的。春节时我一个人回家陪爸妈过年,我妈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大娟一家办回城了。借她公公的光。我假装不知道,说大娟和她男人找工作也是大事。我说的是实话,但我不再过问这事,凡事适可而止,更何况也不想让大娟知道这中间我做了什么。
这时我妈才讲出大娟的婚姻。我妈每年都要回一次睡岭,看望村上的老邻居,大娟妈见到我妈虽然还尽量躲避,但不再像见了仇人那样红眼。所以大娟的事我妈一点点地都知道了。
大娟答应嫁人后,她的舅妈就把自己的叔伯侄儿介绍给她。他比大娟大十岁,因为人太老实,三十几了还说不着媳妇。大娟妈同意,说老实人就不会嫌弃大娟带着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大娟只有一个条件,只要男方把孩子当作自己生的就行。可是结婚不久,后悔的是大娟的妈妈。因为她听女儿说,结婚一个月女儿连夫妻生活都没有,新姑爷不懂那事。后来懂了,又不管白天晚上只认一件事,一副好身板终于派上了用场。生和甜时,大娟让他出去借辆自行车送自己到乡卫生院生产,可他出去转了一圈空手而归,不知道怎么和人家说。最后只好步行,半道她疼痛难忍,感到要生了,就又回到家中。她让他去请村上的赤脚医生,可是他到医疗站傻乎乎站在门口就是不敢进。最后还是一个人回到家中,这时大娟生了。女儿落地后,大娟自己用牙咬断脐带。
尽管这样,大娟也没有对丈夫生气,她认命。好在她男人健壮,干什么只要教他,他有使不完的力气。每次大娟回娘家都红光满面,生气勃勃。最初村上的人都说大娟最终还是有福,看让那傻小子给她侍候得从里到外都有精神劲儿。后来又传开大娟和村里的年轻人很乱,大娟的男人一味地顺从她,她在那方面家里外头想怎么的就怎么的。村里不安分的男人都愿往大娟身边凑,想方设法沾沾她的骚味儿。谁都能看出,那方面获得充分满足的年轻女人就像大娟这样安稳中透着野性。尽管这话是我妈学给我的,但还是听出一种下流。
我妈怕我知道大娟的事心乱,就一直瞒着。这之前我一直以为,大娟的婚姻不会幸福,她只是忍着。正因为有这样的想象,大娟一家进城生活使我多少感到安慰。听了我妈的讲述后我心里很复杂,特别听到那些性乱传闻,我六神无主。我知道,大娟和我一生都藕断丝连。我在意大娟的事。
我必须把和甜不去师专的事告诉大娟,但电话里说还是当面说一直拿不定主意。周五下班前给大娟打了电话,问她什么时间来省里,来了请她吃饭。我把话尽量说得平和,像邀请一位熟悉的朋友一样随意。我听到电话里的笑声。我说不是开玩笑,你可以领着你家那谁一起来。她说不可能,他不会说话,在你面前像根木头杵着,你会笑话。我说怎么会呢。大娟说就是不能去。我说我马上就想见你,想和你说说和甜的事。大娟又是她特有的爽朗,说你就做主吧。你联系好了,让孩子自己去跑。我说事情不是那么简单,有些话我得当面和你说。她停了一会儿,说花多少钱告诉我一声就行,我准备了。我急了,说不是这事,是和甜她自己不想回去。我听到她粗重的干咳声。她突然说,行了,我知道了。不等我说话,她便结束通话。
半小时后,和甜打来电话,说,我妈火了,让我马上回家。我说手上有事离不开,她说你离不开,我去你那儿。我安慰她,那是你妈,你怕什么?你这么大了,她总不会打你吧?来了也好,咱俩一起对付她。她求救似的叫声舅,全指你了。但你不能说我要去山里找那个男生的事,我妈听了会疯。
第二天,大娟坐早班车赶来。和甜让我替她到北站去接,她到水上农家等着,一起吃中午饭。我明白这丫头把我推到前头顶着。
大娟见我来接,并不吃惊,好像是意料到的事。我说你女儿安排饭去了。大娟说吃饭还用安排,随便在哪儿吃一口不就行了吗。我说她想表示一下。大娟问表示什么。我说表示做女儿的不听妈的话的愧疚。一路上大娟不说话,我从侧面观察她,她脸色平和。
我把车停在七里河水上农家前的广场上。大娟不急着下车,看着前窗玻璃愣神。我说,到了。
她歪过头,说,我在家就想明白,你是和我女儿串通好的,蒙我一个人。
我笑着说,别和女儿发火,你是对的,她也是对的。
她说,不,我就当着你面打她骂她。
我被她说这话时的认真劲吓着了,忙说,别呀!那你让我往地缝里钻呀!
她冷冷地说,那是你自己的事。
我动情地说,大娟——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吓人!
她看了我一眼,转过身子下了车。走向餐厅时,我琢磨着她一旦向女儿发火,我怎么打圆场。出乎我的意料,大娟见到和甜时只用手上的兜子轻轻地打了一下女儿的屁股,那种打法分明在表示当妈的对女儿的疼爱。
行了,找到靠山了!
女儿对妈说,哪呀?我就是长成你这么大,四五十了,靠山也是你呀!
我们坐下后,大娟说,你不回家,在这儿也行。
和甜说,我想先去旅游,转一圈然后去上海,到我哥那儿。
大娟一愣,越说越远了,也学你哥,不要这个家了?嫌我还是嫌你爸?
和甜长长地喊了一声妈,说,我怎么就那么没良心?等我在上海站住脚,我和我哥就回来接你和我爸,咱们一家人搬到上海去住。
我插话说,这一代孩子完全有可能。
大娟说,我觉得待在咱家那儿,地方就够大了。守着你爸一个人,我就够了。你走吧。
她说得平静,但我感受到她的伤感。和甜张罗上菜。大娟看见上来的农家饭菜,神色开朗,说,这一年到头啥时候都想吃咱家儿的山菜蘸酱,自己家下的酱,哪的都没法比。和甜你真走了,我和你爸就把房子卖了,搬回睡岭。
我问,你家叔婶身体结实吧?
大娟说,还行,没大毛病。他们让我哥接到县城住了。老房子还撂在那儿。我们回去就把房子简单修修,现成的。前后园子光种菜,足够吃了。
我说,城里的房子别卖,两头住——我们在城里住惯了,很多方便乡下没有,会不习惯……
大娟打断我,那是你,我没什么不习惯的。她意识到当着她女儿的面这样说话有点儿冷,又说,你想吃真的绿色蔬菜,我管你够,但你得自己去取。
她说后面的话时故意轻松,可是却真切地流露出她内心的波动。我说,我也挺留恋那个地方,这些年同一个梦做了好多遍。她们娘俩都看着我,对我的梦充满兴趣。我停了一下,便讲给她们。
在梦中,我顺着睡岭的后岭往上走,走到岭的尽头已经是天黑,或者是那里因为高耸云天的山崖遮蔽住太阳,即使是白天那山崖的底下也暗无天日。山崖并不是我们从远处看到的那样立陡峭拔,虽然很陡,但能够爬上去。我对山崖的另一侧充满好奇,所以带着急切的心情不顾一切地爬行。越往上天顶越黑,黑得深不可测。那黑让我恐慌,但那恐慌仍然不能阻止我到山崖顶端看看的欲望。最终我上去了,我伏在山崖的顶尖,探出头看看那面的世界,那面是漫无边际的黑暗,没有星光,是黑的混沌。我害怕了,回过头来看我们的睡岭方向,那是满天星光,星光下山野的轮廓清晰。这一看让我对山崖那面的黑暗更加恐惧,我连翻带滚冲下山。
大娟说,我从来没去过,连山崖根底下也没去过。
我说,我真想去一次,到山崖顶上,看看山那面到底什么样。
大娟陷入深思,嘴上嘟囔着,去吧,去吧。
吃过饭后,和甜说,我在帮一家私营企业干点儿活,你们在这儿先聊着,我要了一壶茶,一会儿就来。四点多我来接我妈,晚上到我那儿住。说完匆匆走了。我无法判断和甜说的是不是真话,反正她把时间和空间留给了我和她妈。服务员把桌子收拾干净,然后摆上茶壶茶碗。狮峰龙井新茶,清新味圆。
大娟嘟囔着,现在的孩子学会讲究了。
我说,一个女孩儿,讲究品质是对的。
大娟说,孩子走一个,就回不来一个。现在我就觉得孤单了,以后岁数越来越大可咋办?
我说,孩子有孩子的生活,我们有我们的生活。要想让孩子出息,就得接受孩子远走高飞的现实。
道理是这个道理,你懂,我也懂,可是……已经飞了一个,现在是第二个。
我得跟你说实话,一开始我就鼓励你女儿这么选择。
大娟看着茶杯,不说话。突然抬头看我,眼里充盈泪水,说出的每个字轻轻而有力,我应该过另外一种日子,你知道的。
话音一落,她伏在桌上,头埋在胳膊中,哭出声来。我唯一能够做的,就是默默地看着她,让她把内心的积郁随着哭声倾吐出来。我想把手放在她仍旧乌黑的长发上,但我清楚她不需要。
她抬起头。她的脸瘦削,眼角皱纹清楚,这唤起我深深的爱怜。我把纸巾递给她,她接过,用纸巾在眼角眼窝轻轻地沾着泪珠。我说不清是她用纸巾沾泪的动作还是她刚刚哭过的脸庞,让我的心一阵抽紧,酥麻的感觉流遍全身。以前竟然没有发现大娟的神韵,只觉得她落落大方。这时我才惊奇地看到她水汪汪的眼睛深邃有神。她的手扬起后裸露出的手腕粗壮白皙,那粗那白经过生活的磨砺,但仍然光滑润泽,透着性的活力,它很性感,真的很性感。我们年轻的身体曾经融为一体,但也没有这样的感觉。那是发自身体深处的欲望,那欲望足以让我舍弃一切。如果我们不是在餐馆而是别处,只要是安静的地方,我会抱住她,只要她顺从,我可以做任何事情,顺势而下,然后我义无反顾地放弃一切,抛开所有羁绊,带着大娟走,浪迹天涯,哪怕过着沿街乞讨的生活,只要我们愿意。
她说,好了,哭过就好了。
我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和甜和我说了他哥,他还没结婚……
她说,没结婚咋的?
我支吾着,我……
她说,你已经知道他的情况了,婚事你拿主意吧。
我说,这事得尊重他自己。
她说,我知道你们念过书的人都会这么说。好了,这回真的了结了。咱们从今天起就别来往了。你不欠我什么,我也不会再找你了。
我盯着她。我无语。
大娟低下目光,咬咬嘴唇,摇摇头。我不清楚她是什么意思。她再次抬起头看我,说出让我吃惊的话——
松不松开拉着女儿的那只手,我一直闹心。你帮我下了决心。一开始我就觉得你会这样做的。
我给和甜打电话,告诉她不用来了,我带着她妈转转,完事再去住处。出去走走是大娟的提议,她说屋里憋得慌。我们从七里河渡口乘皮筏子上了河心岛。不是周末,岛上不见游人,安静得像个空岛。岛上是成片的成熟颜色,黄澄澄中点缀着红色。我和大娟来到岛南的水边,坐在实木的靠椅上,中间隔着实木方桌。后面树林,前面河面,对岸成片的高楼拔地而起,隐隐约约传来金属的撞击声。在这如诗如画的秋天下午,看着远处发呆,是老天赐予的幸福。
大娟说,二十年前,你到我们那儿,我看到你了。
我说,在车站,我也看到了你。
她说,那时不想见你。那时我可以跟任何一个男人,但我就是不想见你,可那天偏巧见了。
我说,你说的不是事实吧?
她说,你还别不信,我曾经很风流。
我说,你为什么要和我说?
她说,我不知道。也许这个世界上只能和你说,没有第二个人。我可能很随便地跟上哪个男人,但我把自己敞开,也只有在你面前。你应该知道这是为什么。这是命,是天意。咱俩八九岁就在一起过家家,你当爸我当妈,从小在一起就像一个人,直到有了那个孩子,分开了,三十几年……她笑了,我听到她的笑声,转过头看她。她也转过头看我。我又发现,她亮亮的大眼睛会笑。她又说,你们读书的人会说风风雨雨三十年,真是风风雨雨。
我平静地说,我想把现在的想法告诉你,只要你同意,我可以做任何事,包括我们在一起,我可以什么都不要。现在我也明白了,那些都不重要。
她打断我的话,不。那不可能。你误会了,从现在起一切都结束了,我才想把一切告诉你。我都说出来,就等于把过去的一切卸下了。明天回家我和我家那口子安安稳稳过日子。
我说,我是说我现在的真实想法。
大娟又笑了,说,你我就像是铁道上的两条铁轨,本来是并排着,你干嘛非要把它们往一起拉,咋能够呢?
我也想笑,可是笑不出来。
她把手在眼前一划,很男性化的动作。她说,今生咱俩在一起做最后一件事:听我的事,听完了,你我各奔东西。
我苦笑,说干吗这么绝情。
你想听我的故事吗?
我告诉她我想听。
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我答应她。
你永远也不要去见和悦。我清楚他是你最想见的人,但你不能见他。
我说我只知道他在上海,可不知道怎么联系,连电话都没有。
你可以问和甜,这丫头不是听你的吗?但你不能问她。
我觉得大娟有点不通人情,但我还是笑着告诉她我想知道为什么不让我见和悦,我只是想见见他,而不是相认。
大娟决然地说,很简单,你不能搅进孩子的生活中,尤其和悦。他只有一个爸爸,就是我家那位。他呆也好,傻也好,他是和甜和悦的爸。
我沉默。我被刺伤,但我没有理由不答应大娟。我还是笑着说,你讲吧,想听你的故事。
大娟像卸下一付重担,长叹一口气,开始讲自己。正如她自己说的那样,她向我敞开自己。她的每句话,都是发自心底最真实的声音,那其中有困惑和痛苦,也有欲望和伤感。
我的心乱了。大娟曾经有过的生活搅乱了我的生活,无法安静下来。这时我才知道,只有把大娟留在我的身边我才能安静下来。今天的大娟让我踏实。她经历过,体验过,迷狂过,痛苦过,也快乐过,这一切过去后,她安静了,她的安静让我踏实。
那天我没有强求什么,按照她说的,听完她的故事后我们就回到岸上,我把她送到和甜的住处。和甜在小区大门口迎接她妈,分手时只有和甜和我打了招呼,在和甜和我打招呼时,大娟径直往小区里边走去,没有回头看我。当时我心里悲凉,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最后的相见。
从睡岭那片山坳往下走,也是一条沟,出了那条沟就是东西蜿蜒伸展的浑河。也正是浑河阻断了我们出山的路,所以睡岭的人只能翻过睡岭出山。大娟嫁的地方,是顺着浑河边的盘山道往西走十八里拐进另外一条沟,那条沟的尽头就是我们在睡岭时常眺望的山崖的另一面。
大娟一嫁过去,村上的人就知道这是一个当姑娘时就生了孩子的女人,对她自然有了许多好奇。村上多是外来户,很多人来历不明,民风不像睡岭那样纯朴。大娟成了男人的追逐对象,但她不恼不怒却不让他们沾染自己的身子。在生和甜她自己咬断脐带的那一瞬间,她发誓不再为这个呆子守身。她跟的第一个男人是个大男孩儿,像我当年那么大,也是十八岁。他是家里独苗,父母为了早有孙子,强迫他退学,为他定了亲。在他最后一次上学回来的路上,大娟遇到了他。她把他领到一棵树下,劝导他安慰他,引导他抚摸自己。在他们离开农村进城之前,她只跟过这个大男孩儿。有一天他突然从村上消失了,有人说他父母逼他生孩子,他生不出来就离家出走。他和妻子一直没有孩子。她进城后一直等着他出现,他却永远成为她的一个记忆。
在山里时大娟就意识到,嫁给一个呆子也许就是她的幸运,她比任何一个结过婚的女人都自由。只要她想做,她可以跟任何人做任何事。呆子只是怯懦地看着她,她啥时愿意回家就啥时回家,如果没有两个孩子,她完全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在外面疯。让她不解的是,呆子自从她在外面有了别的男人之后,他对床上的那点儿事一下子有了灵性,这是那个大男孩儿无法比拟的。有次她莫名其妙地把呆子的能告诉了那个男孩儿,他当时就不行了,以后也没行过。以后他们在一起时只是拥抱,甚至连抚摸都没有,因为抚摸会让她燃烧,却让他更加萎缩。老天就是公平,对她对呆子都是。老天没有给呆子脑子却给了他健壮的身体。
大娟一直在寻找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可以让她毫无保留肆无忌惮地敞开自己。她在讲述时和我说,我在一次次不满足中明白了,敞开自己的身体,得先敞开自己的心,身体和心融到一起分不出个儿一起放开,那才是真的敞开。一个女人向一个男人把身体敞开容易,如果感觉对,和一个陌生的男人也能敞开,就像一个人自个儿在黑暗的野地里,痛痛快快喊叫一样。但一个女人向一个男人敞开心却难去了,在我这儿就是这样。面前得是一个啥样的男人你才能啥也不顾地把心敞开,随便让那个人看,而且你还能心里得劲儿?
进城后大娟遇到了这样的男人,或者说她感觉他应该是这样的男人。按照当时的安置政策,呆子进了他父亲当年的站前百货公司当装卸工,大娟作为家属到百货公司批发糖果饼干等杂货到车站或街上叫卖。与大娟他们合住一套两居室的是公司的采购员边江一家,两家共用卫生间和厨房。边江经常出差跑采购,与大娟搭话交往是大娟在车站叫卖时开始的。边江从外地采购回来,给她带了一条纱巾,就在下车的人群中递到她的手中。两个人好上后从不在家里眉来眼去,他们都喜欢到城外的山上,山上密林中有一块几平方的洼地,洼地的上方几乎被灌木遮蔽,是天然的篷屋。
边江是个浑厚的男人,虽然比大娟小一岁,但在他面前她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安全感。他话很少,在一起时很多时候是他听她说,或者他们谁也不说话,一切都在默默的感觉中。他俩的事在站前百货公司很快传开,她不在乎,他更不在乎。边江有一个小巧的妻子,模样好看,身体虚弱,对大娟和边江的事像从来没听说过似的。小巧女人和大娟处得很好,张口就叫她娟姐。大娟敏锐地感觉到,她对呆子有感觉。几次大娟从外面回来,家里只有她与呆子,俩人在玩扑克牌。她渐渐地丰润起来,脸颊有了肉,肤色中有了光泽,身子在厨房和她家卧室间摆动中露出被男人充分滋养的风韵。
如果不是另外一个男人进入大娟的生活,那同在一个屋檐的两家会相安无事。另外的男人是百货公司的经理。他对大娟说,他对她一打眼就发现她内里的骚劲。男人不惹骚那不叫男人,所以他才勾引她。
大娟讲到这个男人时说,对于这个男人我是第一次动邪念,想利用他,把房子调一下。俩大人俩孩子挤在一个十四平方米的小屋里,实在是憋屈。我答应他时公司里正在分房。也就为这个,边江才不原谅我。
经理的老婆很泼,在大娟卖货时冲上来把她的脸抓烂,让她整整一周不能出屋。在她养伤时,边江一家搬出去,公司为他分了单间房,但大娟他们并没有得到照顾,要有另外一家搬进来。经理老婆说了,谁敢给你房子,我就把谁撕烂!
边江搬家的那天,呆子上班,和悦上学,和甜被送到她奶奶家,家里只有她一个人。边江让装满家具的车走了,然后一个人又回到楼上。她为他打开门,他把门反关上,然后抓过她的头发,把她摔在地上。大娟没有料到边江会如此残暴,他用穿着皮鞋的脚狠狠踢她的下身。她没有反抗,也没有喊叫,任由他发泄。他离开时大娟已经爬不起来,她想爬到厨房水池边上用水清洗一下血污,但她一进厨房就昏厥过去。平日里呆子不回家吃午饭,那天中午破天荒地回来。按他的智力他不会想明白是谁把大娟打成这样,那天他把大娟扶到自己家的房间,然后到厨房抓起菜刀就往外走。大娟一看不好,就撕破声音喊道,死呆子,你去我就跳楼!呆子惊住,停在门口,突然回身用菜刀拍自己的头。一瞬间,大娟挣扎起来去夺呆子手中的菜刀。呆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气短地啜泣着。从那一刻起,大娟决心改变自己的生活,安心做呆子的老婆。同时发狠以后绝不让任何人欺侮呆子。大娟也不再叫自己的丈夫呆子了。
那天,大娟讲完这些后说,经过了几个男人后,没有一个让我打心里觉得值得让我把自己敞开的。这是我委屈的地方。
当她把这个感觉告诉我时,我的感觉是失落。我今生失去了一个机会,失去对一个特别生命的感受。
和甜走了。走前她的父母搬回睡岭。他们把房子卖了,说那钱和悦要与不要,都要用于他的结婚。
我的心好像也随着大娟回到了睡岭。我坐卧不安。我必须回睡岭,在那条山沟里走一趟,也许才能安静下来。
在一个天高云淡的秋日,我走进了那条沟。满沟都是成熟的颜色。沟边的苹果树上结满果实,伸手就可摘到。小时候的秋天,我和大娟在上学放学的路上,渴了就爬到树上摘一个果子,不用洗,在衣襟上擦拭一下就吃。大娟爱吃苹果,我爱吃梨。现在果树上的果子包着纸袋,喷洒农药时少落些药就算绿色果实了。我在沟口遇到一个果农,问他摘个苹果吃行不行。他说那怎么不行,从古到今进这个沟水果是随便吃的。我试着摘个苹果,没咬两口就酸得倒牙。
还是那条羊肠小道,一会儿穿过庄稼地,一会儿绕到山脚,在果林中蜿蜒。这时我最希望的是大娟迎面走来,想象着她迎面走来我们相遇的情景。可是我无法放开想象,想象被一种无形的东西阻断。那是大娟的决绝。她要和过去告别,而我要把过去延展到将来。然而无论过去还是将来,没有大娟,一切就都变得空洞无物。
中午的沟,空无一人,静得孤独。一时间我不知道是停下还是前行,这时我感受到一个人没有目标的虚浮。穿过一片果林,来到山坡上的那棵不结果的梨树,从梨树的后面翻过南面的山岗。山那面是大片的灌木林,林下都是大块的石头,灌木就生长在石缝间。我在乱石中找那到块大如碾盘的方石,那块方石记忆着我和大娟的往事。我呆呆地看着那石,回忆着1979年8月9日的事。
我从县高中回睡岭过暑假。大娟一个人在家,她的爸妈到保定探亲,看望在部队服役的儿子。自从我离家去读高中,和大娟在一起的时光很少。8月9日那晚,镇里有露天电影《佐罗》。太阳刚刚落山,我和大娟从家里出来。我们边走边玩,有好长好长时间没有一起走这条小道了,我们都想弥补失去的时光。走着走着都觉得不想看电影了,我们真正想做的是两个人在一起,深绿的野外只有两个人,那条沟,那一眼望不边的绿,只属于我和大娟。
在那棵不结果的老梨树下,我们拐向山坡,翻过山岗,来在灌木林中的方石前。大娟说,你还记得十年前吗?在你家和我家房子间的胡同里。我说,那是大白天,你妈在我家和我妈唠嗑。我和大娟都记得,她家和我家的胡同里,胡同口堆着一大堆架条子,绕过架条子里面是一个安静的窝。我们俩在那个窝里过家家。我说,你是妈妈,我是爸爸。她说,你把我给弄出血了,你害怕,就到屋里取来新棉花给我擦。我说,我回到屋里,你妈正和我妈说老祁家的二女儿,说她是白虎,结婚后克丈夫。这是别人家的女孩子和她一同到镇上洗澡时看见的。你妈说完才发现我站在外屋,就笑着说,一个男孩子家听这些干什么。我回到胡同问你什么是白虎,你说不知道。
回忆这些时,我们都脸热了。我说,我还想和你过家家,像十年前那样。大娟不吱声,过了一会儿说,你抱抱我。
那一刻,非常非常美好。大娟也说出我的渴望。我希望用一个充实而温暖的拥抱来承担我们当时的诗意和感动。那时我们还懵懂无知,除了轻轻的拥抱我们真不知如何去做。我拉过大娟,抱住她,轻轻的,生怕抱疼她。我想用这个拥抱告诉大娟,你要说的我听到了。这时大娟轻声说,声音很低,但我听得真真切切。你心里说的,我也听到了。
原以为,只是轻轻的亲密的拥抱,让我们年轻而美好的感情温暖地结合在一起,像彼此手指间升起的烟雾那样融合在一起,可是事实上,我们彼此都毫无预料地激动起来。那毫无预料的激动瞬间击穿我和大娟全部的身体,一切无法自主。
一切都好像是命定的。在我们天真烂漫的年代,我们播下了青涩朦胧的种子。我清晰地回忆起我们彼此敞开之后她的笑,她在笑中毫不掩饰自己的兴奋,那是一种非常有震撼力的笑。那是一个十七岁女孩儿的纯真无邪的笑。
责任编辑 鲁书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