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银山
王绳子醒来时已是面冲下横吊在树上,身四周山风断续地吹拂,月光于摇曳的枝叶间鬼火般跳跃,口水和涎沫也正顺着他耷拉的头颅汇集到鼻尖垂下去,一缕缕,像一群蜘蛛正在放线的丝。
下意识,熟练的,王绳子下唇罩上唇,鼓腮,缩腮,噗,一口气准确吹飞蜘蛛丝。呵,像瞬间消灭了一群蜘蛛妖,为此有点点小得意,其实也没啥,熟能生巧嘛,不奇怪。
只是奇怪,他皱鼻嗅嗅,又嗅嗅,咋不是熟悉的樟树香?
一年中的大半年,他都住樟树上,山谷边那棵高大的香樟树几乎成了他的家。架一架木梯,上到离树干十米多高处那开叉的枝桠间钉着的几块木板,算是他安在树上的床。除了下雨,不必罩彩条塑布做的蚊帐,那种浓郁的香樟气味能使山野间一抓一大把的草蚊子退避三舍。所以,他怎能不熟悉这种樟树香?而且,要吊也该吊在这棵樟树上。
却是枫香!
难不成有谁跟他开玩笑,把自己从樟树移吊到枫树上?
迷惑地抬起头,呀,瞬间,头发根根竖起来。
头对头,一只四百多斤重的大野猪也与他并排吊着,猪嘴冲足有一尺长,嘴大张,下颚上两根三寸多长的獠牙在月光下像两柄染霜的弯月刀,若不是离他还有一头的距离,上下颚一合拢,准会咬西瓜般咔嚓咬碎他头颅。
啊,獠牙王?!
惊恐地向身后背过手,想赶快抓住屁股后吊住他的绳子爬上树,手臂却挥不开,这也是以前从没发生过的呀,双手竟然连同身子一起被绳子锁住了,还分别从胸部和腹部被锁了两道。于是双腿下垂着,整个身体看起来像一只弓着尾巴的小龙虾。
借助微明的月光才发现,自己真是被吊在一根手臂粗的枫枝上,吊住他的也不是屁股后那根一刻不离身的麻绳,而是一根拇指粗的葛藤。獠牙王更是,被七八道葛藤的活扣五花大绑着,且被吊在四根枫枝上。
这是一棵一人抱,枝干纵横冠如巨伞高达数十米的大枫树,他好像有印象,见过。除了大枫树,周围还有其它粗粗细细高高矮矮的树。显然,这是在一片茂林的山中,不是他常吊的那棵樟树前他再熟悉不过的一山谷绿油油的玉米。这地方,也有印象。
但自己咋就吊这儿了,还跟獠牙王吊一起?
然而,要想把羊角风发作时那截空白的前后连起来,就好比在一条河架座连通两岸的桥,并不是件快速容易的事,得花上老半天工夫。
没错,他是羊角风患者。
还记得高一那年跟同学们打篮球时他羊角风第一次发作,突然眼皮上翻,口吐白沫,醒来时发现自己竟莫名其妙躺在操场上,眼前飘浮着一团一团同学们惊恐的面孔。而当他努力撑坐起身子,轰,那些面孔惊得四下飞散,片刻风卷残云般只遗留下数十只颜色不一的鞋与他形影相吊,仿佛刹那间他变成了一只怪物。
从此,人们都疏远他,好在除了家隔壁正与他热恋的二丫。
那年,几乎是整整一年,他自卑得躲在房间里不敢也不愿出来见人,是二丫差点把他房门敲破才硬把他拉出门。这时的人们看他的神情已少了恐惧,更多是同情,然而这反而让他更难受。如果不是住校的二丫每月回来陪他说说话,也没人跟他说得上几句。
但二丫不可能年年来陪他,高中一毕业就外出打工了。
似乎人人都如此,村里再找不出第二个他这样的年轻人。有一年,他终于鼓起勇气,也来到二丫打工的那个城市。谁知在工地上,他一头栽进混凝土搅拌机旋转的大罐中,与水泥石子一起搅拌,差点预制成人形水泥块。被拽出,冲干净,满脸满身是青一道紫一道摩擦的血痕痕。咬咬牙,依然没事一样去上工。可工头却吓得脸变了色,说你走吧,赶快走。
看来,他真是个没用的人。
回家那天,二丫来送他。他俩沉默地走,耳畔是城市熙熙攘攘的喧闹,街边是情侣款款对对的拥行。多次,他想跪下来说,二丫,我们一起回村吧。但他终究没敢说出口。二丫已比学生时丰满多了,在一家电子厂打工。他知道现在的自己与二丫就好比是乡村与城市,癞蛤蟆与天鹅,一个已不可企及的梦。
没想到回来的路上他又一次栽倒了,醒来时,身上钱已被人偷走。为果腹,不得已暂跟着一对夫妇乞讨。
这对夫妇男人瘫痪了,半死人一样躺在四个轴承的木板滑车上,女人则是个瘸子,跪拉着滑车在城市的人流中艰难地爬行。他当时有点自信甚至有点自豪地想,跟着他们至少能照顾他们。他们一天能讨到不少钱,有天天黑收工,这对夫妇居然在无人处双双站了起来,从脏兮兮的尿素袋里拿出崭新衣服换了,男人一改白天在生死边缘挣扎的惨相,神采奕奕地拍着他肩膀说,走,下馆子去,欢迎你加入我们团队,挺简单,你来装瘫子。原来,他们是比他好上百倍的好胳膊好腿的健康人。而他装瘫子倒真合适,长期不受控制的摔倒,使他脸上脑后早磕出长长短短亮亮的疤,鼻梁骨也碎了,鼻子歪向一边。
你们有病啊?他想不通,为什么要没病装病?
那次,他愤怒地拒绝,结果换来那对夫妇不知从哪冒出的一帮同伙敲落了他三颗门牙。
想不通的还有他父母,那对老实的庄稼人。自他羊角风发作,省吃俭用终于在村里为他起了两层小洋楼后,就到处托人做媒,只盼着能为他娶门媳妇。已不指望能娶到姑娘,寡妇就成,寡妇不成,最后只求找个做伴的就成,管对方是缺胳膊少腿,是能生孩子不能生孩子。然而,直到他们前脚挨后脚地咽气,他还是一条光棍。
时至今日,家,也只剩下他一人了。
村庄,也只剩下做不动庄稼的老人和孩子了。
而庄稼,也只剩下从水稻改种为山谷间那一溜溜梯田里的玉米了。
森林倒是一天比一天密起来,野兽也一天比一天多起来,野猪糟蹋庄稼的事也更频起来。因此,难得的一次村人不得不聚一起商量,得轮流一户一夜去看护那片玉米地。
可是,都是花白了头发的父老,没花白头发的是留守在家带孩子或陪孩子到镇上读书的媳妇。
不必了,全包我身上。他嚯地拍胸站起来,像一个终于逮到了中奖机会的中奖者。
啊,你、你行吗?父老们都投来怀疑的眼神。
咋不行?他把屁股后的那一摞麻绳拍得啪啪响。
什么时候起,他把自己的裤带换成了一根由两股麻索搓成的两米多长的绳子,多余的部分就圈成尺长的一摞挂在屁股后的右腰间,凡到了危险的地方就绑在什么东西上。这是他的发明,自从有了这防备,井边打水时他再没摔进井,塘边洗衣时也没栽进塘,树上栽下时有那绳子吊在树枝上,待醒来拽着绳子重新爬回树,呵呵,毫发无伤。
只是一走路,那摞绳子就在屁股后快板般一拍一拍着,常引得身后追着一大群看稀奇的孩童,或陌生人诧异地侧目。
管他呢,这时的他想,只要自己活得像个人,大家伙都在意的人。
啊,王绳子,你真能。在村人难得的感激中,他偷偷地哭了,到底觉得大家伙开始拿他当人看了。
从此,每年从山谷里那片玉米棒吐出柔嫩的须儿始,每到夜晚,他就无偿地守在山边的那棵樟树上。
白天,若没有特别事,他也情愿住树上。回村也不过如此,家里永远是不变的冷锅与冷灶,村里永远是三三两两树荫下躲太阳或墙根边晒太阳的老人。有时,视野里一连七八天也难见一个人影。实在寂寞得慌,就把山谷里那一秆秆一人多高的玉米当成一队队头戴红缨的士兵了。
同志们好。树上,他高喊。
首长好。一阵山风拂来,树下,玉米士兵们啪啪挥动碧绿的长叶。
同志们辛苦了。他又高喊。
为人民服务。玉米士兵们又啪啪抽动长叶。
如此,有时他就发神经般一遍遍高喊,山谷里的回音也一遍遍高喊。他看过那种人山人海的阅兵式,喊着喊着就觉得四周似真的人声鼎沸了,而二丫也挤在人群里冲他不停地招手。不知怎的他就哭了,常弄得自己满脸水泼的般。
相比较,他更喜欢热闹的夜。躺在香樟树密不透星辰的树冠中,翘着腿,闭着眼,细细聆听山野间各种声响。
呼,呼,呼。那是也同样栖身于树冠中的一对猫头鹰夫妇扇着翅膀出动了。他数过,它们最多的一夜在玉米地里捉到过四十五只老鼠。那简直就是四十五只玉米棒啊,真得感谢它们。要知道,一只老鼠一夜能啃掉一只玉米棒。
悉,悉悉,悉。那是兔子。
嚓嚓,嚓嚓,嚓嚓。那是猪獾。
嗷呜呜,咔嚓。那是一群豺狗伏击并咬断了一只到山溪边喝水的麂子的脖子。啊,幸亏他住树上。
悉悉、悉,唧。哈哈,一只兔子被他的活扣锁住了。
那是他为捕捉小动物专设的一种简单机关。
在山边就地取材扳弯一根竹子或细树干,系上葛藤——山间那些随处可见生长在葛根上的葛藤,拇指粗,最长能达数十米,韧性不输绳索——牵引着固定到在地面用几根小棍子搭制的一触碰就滑掉的小装置上。同时,用另一根葛藤圈成一个脸盆大的活扣,竖着安放在兔子出没的路正中。兔子一旦穿过活扣触动小装置,竹子或细树干就呼地弹起,带动活扣一把将兔子锁住。
如此,除了兔子他还锁过野鸡,锁过猪獾,还锁过一只五六十斤重的小野猪。这些都成了他意外的收获,拿到二十里外的镇上卖,最后都变成他那本都起了毛边的存折上一行一行麻密的数字。这些数字指不定哪天就可能变成他媳妇呢。有时,他蹲在树上啃着手指就如此想,连手指啃出血都不知道痛——不是吗?邻村就有光棍买回了媳妇。
当然,也不全卖。
若锁到麂子等好野味,打腊,晒干,寄给二丫。
这几乎成了他一种习惯。
只是二丫早不在电子厂打工了,地址一换再换,寄出的包裹常常被退回。只有让独自在家的二丫妈给代收着,等二丫春节时回。可近些年二丫连春节也不常回,也不知道她现在到底在哪在干啥?好在他还有二丫的一个手机号码,不过,二丫也早不用了。他却一直在用,每到夜深时就给她发短信,说他哪天又锁到什么什么了,说他存折上又存了多少多少钱,说有德叔又敲了谁谁媳妇家的门,等等等等。他当然知道二丫收不到,以前收到了也不给他回,但他还要发,发了就觉得心里不堵得慌。
而且也是奇怪,往往就在他发短信时,他最最注意的山上那种草木呼呼分开似起风的声音就响起了。
那是一只头猪领着一群野猪,又想下山来偷吃他玉米了。
便嚯地坐起,从树洞掏出早藏好的那种摔在坚硬东西上就炸响的摔炮,手拿了一枚,兴奋地静待那风声从山顶刮下山脚。
他熟悉那只头猪,多年多次的遭遇使他俩成了心照不宣的老朋友。
还记得最初的一次遭遇是在山边那块花生地,当时,头猪正在拱吃着地里的花生,他去撵。头猪发怒地龇着白森森的獠牙就朝他冲过来,一头将他撞个大跟头,从猪背上滚过。他慌忙掏出一把摔炮向头猪身上砸,啪啪啪,头猪身上立即溅起一团团火花。头猪当然不知这是啥武器,惊得转身往山上窜。从此,头猪见了他或只闻见他气味就绕道走。
风声终于刮到山脚,他这才站起身,朝树干猛砸摔炮。
于是啪——,山谷里也回响一声啪,随之,那风声戛然而止。
嗯,他满意地点头,开始笑望风声消失的那处山边。夜色里,自然什么也看不清,但他能想像得出,此刻,山边,驻了脚的头猪定也在朝他这边望,昂着头,不停抽着鼻,一脸不甘心地心存着侥幸。便把食指放进嘴又是一声唿哨。于是呼呼呼,风声又乍起了。这时倘若有月色你一定会看到,山坡上那密不透风的草木间,像一群海豚犁开波涛的海面,一条线又一条线骤开骤拢着,那是头猪领着它一群臣民又退回山上了。
哈,獠牙王,你够朋友。
他亲切地管那只头猪叫獠牙王。
獠牙王这时嗷嗷地冲他吼。
也许,獠牙王自被锁住那一刻起就那样在吼着,只不过在他羊角风发作的那截空白里他就像死过去,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记不起,更不知这截空白到底有多长的时辰。有时一两分钟他就醒过来,有时得一两个小时。估计,这次是后者。
便还在努力地想啊想。
哈哈,他突然狂喜地大叫,獠牙王,我想起来了,我终于抓到你了。
獠牙王,你也太难抓了,前些日子我挖了许多个陷阱,你多次掉下去,竟多次被你跳出来。没辙,我发现这棵枫树下是你必经之地,于是我决定借助这棵大枫树的树枝锁住你。我知道一般的活扣锁不住你,就专门为你设置,不仅设置了好几道,而且每道还是双活扣。我猜你被第一道活扣锁住时会拼命挣脱地往前奔,于是你会触碰到下一道活扣,然后是下一道,再下一道。哈,果不出我所料。
啊?你问我到底设了几道活扣?等我数数,一道、二道、三道、四道,嗯,共四道,哦不,是五道。我还想起来了,当时我想赶在天黑前能多设几道就设几道,没想到在设第五道活扣时我羊角风突然发作,整个人一头就栽进为你设的活扣里。瞧,这不,我现在不也跟你一样结结实实吊这儿了?
嗷嗷嗷,獠牙王冲他更愤怒地嚎叫。
嗷嗷个啥?你是不是想问,你我一直以来是好朋友,可现在为什么突然要抓你吧?告诉你,我有儿子啦。
嗷,那又与我何干?
有啊,从此我得在家带儿子,我儿子现在还是二丫妈帮我带着呢。
那你去带呀。
不行,我怕你来偷吃我玉米。
玉米又不是你一家的,你帮他们你有啥好处?
嘿,獠牙王,这你还真问到点子上了,你难道没看到?自从我替村人看护了玉米,他们都看得起我啦,还有,知道我儿子是谁生的吗?是二丫,二丫她也看得起我啦。我儿子那个白白胖胖哟,村里人看了没一个不说不像我,我抱在手上那是一刻也不想放下啊。所以,对不起,为有时间带我儿子,我得灭了你。
嗷,嗷。
噫,你还不服气?那我也来问问你,你常带着你那群臣民来偷吃我玉米,你又得啥好处?你看你吊这儿,它们肯定是吓跑了,你看现在月亮都快下山了,已是后半夜,它们怎么还不来救你?
嗷嗷嗷,嗷嗷嗷,獠牙王嚎得更急促。
哈,说到你痛处啦?别嗷了,认命吧。
话音刚落,林中就像刮起一阵风,草木乱晃间一群三四十只野猪组成的洪流眨眼就涌到他身下,全都昂起头,气势汹汹冲他嗷嗷吼。有一只长了两寸长獠牙的公猪还冲他跳起来,若不是他吊得够高,吓得拼命伸直双腿,准会被那只公猪咬住腿,拖下,撕烂。
野猪们漩涡般转了几圈后,忽又呼啦啦围到枫树干的四周,一起呼哧呼哧啃起树干来。
显然,他们想啃倒大枫树,救下獠牙王。
天,怎会这样?
冷汗顿时渗出他全身每个毛孔。唉,獠牙王,看样子我、我说错了。讪讪的,他心底涌出一股说不出的羡慕和嫉妒。
那只公猪却还在他们身下转悠着,突然,调头冲向那群正在啃着树干的野猪,凶狠地将它们一只只咬跑。有只母猪不肯走,对咬起来,结果被公猪一嘴拱下了附近的山坡。
现在,那只公猪尾巴在不停地左右卷着圈,踌躇满志着。末了,抬头冲树上的他和獠牙王得意地白一眼,转身消失在茫茫山林中。
他目瞪口呆。
他好一阵才反应过来,哈,造反?哈哈,真是造反!哈哈哈,獠牙王,我还是没说错,他们真不要你了。
獠牙王这时暴跳如雷,狂怒地扭动身子,使得吊住它的四根枫枝大幅度弹上弹下,如踩上了一副跷跷板,整个树冠也随之哗哗摇晃起来。
别费那劲了,獠牙王。见此,他愈发为自己的活扣手艺而得意了,告诉你,你越挣扎活扣越锁紧,你会越快被勒死的。
果真,葛藤的锁扣一点一点嵌进皮肤,獠牙王很快被勒得喘不过气,痛苦得渐渐不再挣扎。
忽觉得自己太过分,不该在别人痛苦的时候还幸灾乐祸的,便想抽自己几耳刮子向獠牙王表歉意,才又想起自己手抽不开。
这就不能怪我了,獠牙王,不过,我还有好多话想跟你说说呢,你可别那么快咽气呀。
人都说,山中之王一熊二豹三野猪,谁若得了它们的獠牙挂脖子上辟邪,谁就会平安幸福一辈子。獠牙王,别人都以为我不需要,也没人在乎过我到底想不想,其实我做梦都在想啊。所以我想跟你商量个事,你死后就把你的两根獠牙给我吧,一根我当然得给我儿子,可另一根——獠牙王,你可知道你给我出了大难题?你只有两根獠牙,我是自己留着好,还是给二丫?呵呵,獠牙王,其实我也早想好了,就给二丫,只要她们母子俩好,我就好。
还有,獠牙王,我知道这次让你死你一定会恨,但你要恨就恨我一人吧,与她们母子俩无关,你到了那边可一定要保佑她们母子俩平安幸福啊。我王绳子今天就当着你面发誓,我只要你两根獠牙,绝不拿你的肉去卖钱,我说到做到。你可知道,你的肉现在是高档野味,老值钱啦,镇上许多人都许着我钱排着队要呢。但我向你保证,我要偷偷把你埋了,不让那些人知道,那些人若知道了,即便我把你埋了,他们也许会把你挖出来卖钱。而我,将来还要让我儿子来给你上坟,獠牙王,你说可好?我求求你,还是那句话,你到了那边可一定要保佑她们母子啊。
喂,獠牙王,你倒应个话呀?
可獠牙王已没丁点儿反应。
月亮这时也已下了山,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了五指。万物也似都进入了梦乡,静得听得见一滴露水滑落下叶片。他无法再看清獠牙王到底是睡着了还是咽气了,一阵困意也向他袭来。
也不知何时,一阵嗷嗷地呜咽使他从混沌中猛然变清醒,才知道刚才不知不觉中已小睡了一阵。獠牙王这时也有了动静,费力地低嗷了一声。于是身下动静更大了,他先是听见一下一下的跳跃声,接着又听到渗人的啃树声,再接下来便是两种声音来回交替着。虽然他看不清但已猜出,一定是那只被拱下山坡的母猪又回来了,想跳起来拉下獠牙王,够不着,急着跑去啃大枫树,啃不倒,便又焦急地重回头来再跳。于是在两点之间重复往返着。
忽然,他又听到咚咚咚一声一声地撞击,身体也同时感受到来自大枫树一抖一抖地震颤,便立即明白了啥。不要——,他心顿然收紧了,并随着那声声撞击,感到一刀一刀剜心地痛。可他最后还是听到噗通一声倒地的声音,与此同时獠牙王也嗷地发出他这辈子听到的最凄厉的长嚎。
哗,泪顿时喷出他双眼。
那只母猪居然为獠牙王撞树死了。
他开始昂着头久久地出了神,忘了泪水和叮他满脸的秋蚊子在他脸上恣肆着。獠牙王,你有这样不离不弃的伴侣,这辈子,你值了,我一定要把你们俩葬一起。
想我这辈子,他又不由得想起了二丫,如果没有二丫,如果没有二丫给我生儿子,獠牙王,我还真不如你。
哼,二丫真是跟你生的儿子吗?
谁?他一惊,回过神,獠牙王,是你在说话吗?
又咋那么像有德叔的腔调?惊异地磨着头四处找,有德叔,难道是你吗?你来了吗?
可四周除了黑还是黑,什么也没有。
有德叔已年近六十了,但在现在的村里除了他王绳子,有德叔竟排得上最壮的劳力。前几日,有德叔遇到他是问过他那话,他当时理都懒得理,他和二丫妈在镇医院一起伺候着二丫给他生下儿子的,这还能有假?
那你是春节时跟二丫有的咯?有德叔追着问。
啥意思?难道想打二丫的主意?这个老色鬼,不仅村里的媳妇,连儿媳的门都敲,被老婆子捉住时还振振有词说,没有他,她们都活不了。仿佛那些媳妇们能留守下来,都是他有德叔的功劳。这是哪门子的逻辑?他搞不懂,这世上有许多事他想破脑袋也搞不懂。
他确实是春节时跟二丫有的。
一年中唯有这时节那些在外打工的人才回村,有的还带回了他们在外生的孩子。这时的村也才像个村,有了活气。
孩子们都在各自家门口玩,清一色四五岁天真的模样,都是他这层人的孩子。唉,如果自己不是得了羊角风,自家门口该不会如此冷清吧?巴巴地站在家门口望,又不由得想流泪。
喂,孩子们,他终于用力一抹脸,露出笑,拍手喊,来来来,一人发一盒摔炮,都来,叔陪你们一起玩。
但很不合时宜,玩着玩着他羊角风又发作了,一头栽在门口的稻场上。好在这次短暂地他就醒过来,发现孩子们都在惊恐地望着他,不好,别吓跑了他们。便在地上顺势撅起屁股弓起身,汪汪汪,学狗叫。接着再站起,再栽倒,这次地上爬,嗷嗷嗷,学猪拱。孩子们便都以为先前他是故意栽倒逗他们玩,便又开心地围着他撵着他跟他疯起来。
不知是哪个孩子就朝他身上砸了一个摔炮,啪,好玩。于是其他孩子也纷纷跟着学,啪啪啪,好玩,真好玩。立即,他被淹没在一片电光火石中,崭新的羽绒服片刻被炸出一个个窟窿。可他仍双手护着脸,嘴里在汪汪汪,嗷嗷嗷。
都给我住手。突刺里不知是谁发了声喊,四周顿时静下来。
他松开护着脸的手,仰头发现竟是二丫女神般站面前。
二丫今年春节终于回来了。他惊奇地发现,别人是回来一次见一次老,而她却一次比一次见年轻,皮肤也比少女时白皙得多,穿着也不输电视明星,只是很少跟人说话了,冷艳得再也不似从前了。
站起来。二丫说。
他顺从地站起来。
你真这么喜欢孩子吗?
啊?他不好意思点点头,嗯。
那我给你生一个。
啥?
二丫的嘴唇都快贴上他耳朵了,我说我跟你生一个,生儿子。
这、这是梦?
但真不是梦。
那夜,当他战战兢兢跪在二丫胯间时,他哭了,啜泣得像一个婴儿。
二丫,这辈子,你在家,我绝不会让你动一根针。
不,城里好养胎。
那我也陪你去。
我一个人就行。
你一个人咋能行?
这不用你管。
不,我得管。
他拿过白天那件被炸得满是破洞的羽绒服,呼地撕破里胆,从里面摸出那本藏着的存折,上面有他这些年积攒下来的十三万一千二百一角八分钱。喏,你拿去用。
我不要。
你拿着。
我不要。
你拿着。再一次,他哭了,自父母双双离去后,这世上哪里再找对他这么好的人?这存折他是给定了。
而上个月,二丫真的一个人挺着大肚子不知从哪座城市赶回来,给他生下了一大胖小子,可她只待了几天又要匆匆走,怎么也留不住。
你知道二丫近些年在外做什么事吗?有德叔还在絮叨,代孕,知道吗?就是人家给她钱,她替人家生孩子。
你、你啥意思?
你不算算,二丫春节时跟的你,到上个月满打满算也不足六个月,但从生下的孩子看,虎头虎脑,一定是十月怀胎足月的。你能说,二丫是跟你生的?
他就感觉整个人被冻起来,速冻得像一碰就碎的冰柱。接着真在哔哔啵啵地碎,碎得他由呆转怒,由怒转恼,继而由恼转吼,你要告诉我这些干吗?就算不是我儿子也是我儿子,谁也别想把我儿子抢走。
你冲我发啥火?有德叔也恼了,我这不是为你好吗?我是怕二丫收了代孕人家的钱,又回头来骗你的钱,两头通吃。更麻烦的是,代孕人家也决不会善罢甘休,真会来找你要孩子的。你没给二丫钱吧?可别落得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关你屁事,滚。
他再不想听了,更不想知道这一切,他突然恨透了有德叔。
难怪,他忽然想起昨天早上一件事——哦不,看看现在天都快亮了,自己吊在这树上已足有一整夜,应该是说前天一早。
前天一早,他去镇上唯一一家卖婴儿奶粉的商店给儿子买奶粉,出来时发现身后跟了几个他不认识的人,起初还以为是看他稀奇的,但不像,鬼鬼祟祟一直跟着他,直到他出镇有意拐进山,才把他们甩开。
现在,他们又盯上他了。
像他的影子,他快他们也快,他慢他们也慢,怎么也甩不开。趁他们不注意,他拔腿狂奔,一口气跑回家。还好,二丫妈带着他儿子还在家,赶快闩上门,这下安全了。可还没等他喘口气,门被一脚踹开,那些人闯进来就把他绑住,吊起,再从二丫妈手中抢过他儿子。他急得大骂,强盗,你们放下我儿子。就有个人回头朝他身上扔了一把火,身上立刻着起火来,他顿感到浑身灼热窒息的痛。
这时他就看见了二丫,像一纸剪影贴在远远的天边。
二丫,快来救救我们的儿子,他激动地大喊。喊声却惊动了那些人,不好,二丫,快跑,他又大喊。于是二丫跑,那些人追,那些人追,二丫跑。待快追上时,倏忽,他们都不见了。
啊,原来好一场天噩梦。
醒来时他还在喊着二丫,抬头发现竟已日上三竿。
此刻火辣辣的阳光透过树冠的缝隙,正一束束直刺刺打在他身上,难怪他感到浑身火烧得痛。面前,獠牙王嘴大张着,早死了。树下,那头母猪溅在树干上的血也结痂呈黑色,不知哪来那么多绿头大苍蝇嗡嗡着落满它们的尸体,他身上也是。
这才突然意识到,这次跟所有的以往都不同,如果没有人来替他解开活扣,他也将像獠牙王一样死去。
不,我还不能死,他惊慌起来,我死了我儿子怎么办?还有二丫,代孕人家也绝不会放过她,她现在一定是在东躲西藏身处危险中。
快来人啦,救救我儿子,他开始喊。
快来人啦,救救二丫,他又喊。
一遍一遍,但他就是忘了喊,救救他自己。
责任编辑 鲁书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