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上下

2016-03-18 10:15陈启文
清明 2016年2期
关键词:小浪底黄河

陈启文

引 子

遥想一条万里巨川的诞生,那该是一个庄严而浩大的仪式,自然也是天地造化。但黄河到底是怎样诞生的,又是一个让人类费尽猜测的千古之谜。这一谜团近年来已被中国地理学家揭开了,并且向世人再现了在地球造山运动中大地重新塑形和黄河逐渐形成的过程。科学的阐释过于深奥,这里我尽可能把它转化为简明扼要的常识。第一阶段(距今约320万年至300万年前),在黄河形成之前,青藏高原及甘肃一带为海拔千米以下的“准平原”,广布发达的流向不同的内流水系,这是孕育黄河的子宫。当时的华北平原还是古海洋,一直漫延到今三门峡一带;第二阶段(距今约247万年前),随着青藏高原持续上升隆起,海拔高度超过两千米,山地起伏增大,纷乱的内流水系逐渐在洼地形成新的湖泊,此时黄河尚处于最初的孕育中;第三阶段(距今约160万年前),这是地质构造的巨变期,青藏高原在一次猛烈的抬升运动中,致使其他板块边缘发生皱褶状断裂,形成黄河生成区的阶梯状地貌。

最好是去兰州九州台实地察看,那儿离黄河母亲并不太远。那是一座典型的黄土峁阶地,一听名字就能猜测这又是一处与大禹有关的风景。传说大禹导河积石,曾登临此台眺望黄河水情,察看四周地形,并在台上将天下分为九州。按《说文解字》的解释,“水中可居曰州”,从字面上看,“州”字正像河流环绕的高地(山丘)之形。从此九州就成了中国的代名词,一座黄土峁阶地因为一次命名,从此被置于华夏文明的核心。隔河相望,是与之相对的皋兰山,既是对峙,也是呼应。皋兰山比九州台还高出六十多米(海拔2129米),由此形成两山夹长河的峡谷地貌。这黄土中的陡崖、陡边坡及沟谷两岸直立的深切峡谷,见证了一条大河以缓慢而持久的冲刷穿越黄土坡的过程,而据地质学家勘测,皋兰山北坡仍在隆升,这足以证明让黄河诞生的造山运动还未停止。一直以来,九州台被地理学家认为是黄河最高阶地,但最近,兰州大学地理科学系的学者又在九州台一带新发现一级比九州台还要高一百米的台地(阶地),这为黄河的生成演变史找到了最有力的地质根据。一方面,经对这片台地的古地磁探测,可以确定黄河生成年代为距今约160万年前;另一方面,它又一次再现了黄河生成的过程,正是由于这些阶梯状地貌的出现,才让一条大河呼之欲出,原来广泛分布的古湖泊,还有纷纭散乱的高山流水,才终于遇到了一个知音——黄河。它们造就了黄河,黄河也成全了它们,一条百川交集、万溪汇聚的大河,就在千山万水中诞生了。

最初的黄河远没有今天这样漫长,它还将不断地延伸自己的生命,一边是在流水的冲刷下切作用下,产生溯源侵蚀效应,使源头不断向上延长;一边是裹挟着黄土高原的滚滚泥沙在下游淤积,填海造陆,造就了一个幅员辽阔、沃野千里的华北平原,又在自己造就的大陆上向越来越远的苍茫大海延伸。这是天地造化的良性循环:先是青藏高原的抬升造就了黄河,而黄河和黄土高原又造就了华北平原,华北平原又造就了中华民族。

追溯黄河流域最古老的文明,又有一个惊世发现。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考古学家在山西芮城西侯度村一片高出黄河河面约170米的阶地上,发掘出了距今已有180万年的古人类遗址,这是迄今我国发现最早的人类文化遗存,比此前发现的元谋猿人还早约十万年。这一发现让世人在震惊的同时,也情不自禁地发出了惊呼,华夏文明的第一缕圣火竟然在如此遥远的岁月就在黄河岸边点燃了!然而,这一发现既佐证了黄河流域是人类文明的摇篮,却也颠覆了我此前的历史叙述:黄河生成年代为距今约160万年前,黄河流域的人类史至少还比它早二十万年,这应当如何解释呢?唯一的解释,只能说,那时黄河还没有完全形成,很可能还是一段一段分隔开的自然段落,而西侯度的古人类恰好就在秦晋高原的这一个自然段落里繁衍生息。对这一猜测,有地理学家从地质学及卫星图上分析推断,并加以验证——如今分隔在黄河两岸的秦晋高原,原本就是浑然一体的黄土高原,在黄河奔腾不息的冲刷下才形成了一条又宽又深的河谷。

如果我们遵从上述的历史推断,那么人类与黄河的历史关系将被颠覆,这些在黄河诞生之前就已出现的人类,毫无疑问是黄河生成演变史的见证者。然而人类又一直没有看清这条历史长河的来龙去脉,面对这条在岁月中哗哗流过的河流,人类亘古以来一直在不绝地追问,黄河到底从哪儿来?这遥远岁月深处发出的追问,一下把人类历史激活了。那亘古的追问,一如现代人对宇宙的追问,在距离人类非常遥远的时空中,在无尽的岁月中,人们对那神秘的大河之源充满了无尽的猜测和想象。

黄河是仅次于长江的中国第二大河、世界第五大长河。这是一个早已写在教科书上的标准答案,却也未必百分之百的正确。这里以水利部黄河水利委员会的说法为准,黄河“发源于青藏高原巴颜喀拉的约古宗列盆地,由此向东,流经青海、四川、甘肃、宁夏、内蒙古、山西、陕西、河南、山东九个省区,在山东省垦利县注入渤海,干流全长5464公里,流域面积包括内流区在内79.5万平方公里,流域内总人口约1.07亿”。从河长、流域面积和流域内总人口看,黄河在中国江河中名列第二,但衡量一条河的大小还有一个更重要也更实在的指标——水量,一般以“多年平均天然径流量”来表述,以下一律简称为水量或年径流量。

当我开始涉足黄河时,许多谙熟黄河天性的人就一再提醒我,“黄河是一条河情特殊、极其复杂难治的河流”,其不同于其他江河的显著特点,第一就是“水少沙多,水沙异源”。那么黄河水有多少?沙有多少?

历史上,黄河年径流量曾经位居全国第四(661亿立方米),而黄委根据1956年至2000年系列水文数据重新核算,黄河年径流量为535亿立方米(一说为580亿立方米)。无论哪种说法,在中国七大江河中仅高于海河和辽河,屈居第五,一条长江的水量就超过了十七条黄河,一条珠江的水量也超过了五条黄河。而作为中国第二大河,黄河水量还不如长江的一条支流。湘人王闿运曾出此狂言:“大江东去,不过湘水余波而已。”若将大江置换为大河,王闿运倒也未打诳语。这里就以黄河与湘江相比:湘江年径流量为791.6亿立方米,而湘江干流全长八百余公里,约相当于黄河的七分之一,流域面积九万余平方公里,约相当于黄河的九分之一。又据2014年的统计数据,湘江流域人口约四千万,还不到黄河流域人口的四成,而湘江水量却是黄河的1.36倍。透过一连串的枯燥数据,可以直接得出一个枯燥的答案,黄河的干涸缺水或水资源危机,几乎是它与生俱来的宿命和大限,但这条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却要以如此有限的水量浇灌近八十万平方公里的北方大地、泽被数以亿计的苍生。且不说黄河年年喊渴,近年来连水量充沛的湘江也是如饥似渴,黄河的命运就可想而知了。而她流经的西北、华北和中东部平原,大多为干旱半干旱地区,越是缺水,就越需要水,越是干渴,人类就越是充满了对水的渴望。

那么黄河又有多少沙?黄河的含沙量和输沙量均居世界大江大河之冠,多年平均输沙量约十六亿吨,为长江的三倍、湘江的近一百五十倍。这就是黄河的又一个灾难性的命运。我总是下意识地把黄河称为一条泥沙俱下的大河,这其实是一个错误的判断。“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唐人刘禹锡的这首《浪淘沙》,其实早已揭示了黄河“水沙异源”的秘密,简而言之,黄河之水来自青海,大浪淘沙来自黄土高原。更准确地说,黄河总水量的六成来自兰州以上,黄河九成以上的沙量则来自内蒙古托克托河口镇至河南省三门峡区间,在这一区间内,黄河流经世界上黄土覆盖面积最大的高原,一条母亲河,仿佛在黄土高原重新经历了一次分娩,从此继承了黄土高原的姓氏。黄河姓黄,黄土高原的黄。若没有黄土高原,黄河是没有姓氏的,她的名字就是甲骨文中一个简单的象形文字:河。换句话说,若没有黄土高原,也许就没有黄河,她可能是另外一条河。

一个假设还可以继续推演:若没有黄土高原,也许就没有华北平原,从塑造黄土高原到冲积出华北平原,是黄河最伟大的创造,而没有黄河,也许就没有中华民族。黄河,黄土,黄种人,还有被我们尊为五帝之首的黄帝,有着一脉相承的神秘基因。其实也不神秘,一个黄皮肤的民族就是黄河与黄土高原共同孕育的,这让我们的生命与血液里有着浓烈的黄颜色的染色体。惟其如此,我们才自称炎黄子孙。黄土高原被喻为中华民族的摇篮,它又何尝不是怀孕生育的神奇子宫?中华民族又是典型的大河民族,古老而漫长的黄河就像一条蛰伏在地而未升天的蟠龙,这就是一个大河民族的龙脉与图腾,也是我们的血脉与命脉。惟其如此,我们都自称龙的传人。

从上古传说中的三皇五帝到北宋覆没,黄土高原的核心区一直是中国的心腹之地,也是魂之所系。黄河是一条古代中国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的中轴线,黄河文明在中华文化源流上一直占有主流的尊荣,享有独一无二的崇高地位,如《汉书·沟洫志》所谓:“中国川源以百数,莫著于四渎(江、河、淮、济),而黄河为宗。”一部上下五千年的中华文明史,一大半篇幅是由万里黄河抒写和渲染出来的。曾有学者指出,“黄河孕育的文明是人类历史上一种非常早熟的文明。同恶劣气候和洪水泛滥的斗争,使得中国人的治水、历算、土地测量以及农业耕作、饲养家畜、制陶冶炼等等技术,比西方早成熟至少一千年。但是,在历史演变、社会机制、政治组织等方面,也因此而走了一条纯粹东方式的道路。”在某种意义上说,这条“纯粹东方式的道路”就是被黄河逼出来的。如果没有大一统的中央集权和强大的国家意志,就难以抵御这万里巨川给人类带来的巨大灾难。黄河的灾害又绝不止是一种单纯的自然灾难,黄河安危和社稷安危有着生死攸关的内在联系,历来为国家的心腹之患。

从传说中的大禹父子治水开始,无论是治水失败的历史罪人,还是功成名就的治水英雄,无不为黄河殚精竭虑。鲧采取不断筑高堤防的办法,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越是堵,河流越是堵得慌,最终酿成堤倒水决、淹死黎民无数的惨祸,这也是从水利到水害的一次利害急转。鲧不是第一个失败者,更不是最后一个,从鲧在羽山堵口到汉武帝在瓠子堵口,人类以反复的失败验证了一个治水的绝对真理:绝对的堵,是绝对堵不住的,你堵得再死,河流也得自寻出路,而当一条河流自寻出路时,往往就是人类的绝路。大禹治水的一个上策便是顺其自然、因势利导。他用一把天授神斧将一道道堵塞河道的山石劈成峡谷,最终将洪水流畅地导入大海。这不但使他成为了一个大河民族的治水英雄,也让他成为了主宰天下的三皇五帝之一,治水治河与治国安邦就这样高度统一在这个上古圣王的身上。

追溯一条大河的治理史,自古至今,一直在争辩、反思与追问中推进,而争论的焦点与症结其实就是两个字:堵与疏。堵与疏并非截然对立,在对立中也有统一。事实上,人类治水,从来就是堵与疏并用,互相倚赖,不可或缺。如郑国渠以凿山为疏、筑渠是堵,水到而渠成,没有水自然不成。中国古人并不缺少综合治水的智慧,除了堵与疏,还有第三种策略,保。所谓保,就是水土保持。从治水三策看,中国人是堵得最多,疏得较少,保得最差、最失败。一部中国水利史,几乎就是一部河防史。黄河上游的荒漠化,尤其是黄土高原的水土流失,绝对不能完全归咎于气候与自然原因,更多的还是人类对生态植被的破坏。历史上,黄土高原原本有茂密的森林,而自战国以来,随着铁制农具的广泛使用及不断改进,农耕文明的进步和自然生态走向了背道而驰的方向,黄河流域与黄土高原被人类大规模垦荒,原始森林遭到了人类的大规模砍伐,导致越来越严重的水土流失,加之黄河的侵蚀卷走大量的土壤,那曾经被森林植被覆盖的高原演变成了赤裸贫瘠、千沟万壑的黄土高原。早在两千多年前,就有“天雨黄土、昼夜昏霾”的史载,这是对沙尘暴最逼真的描述。而后来所谓的太平盛世,由于人口剧增,更是掀起了毁林开荒的高潮。这是一种恶性循坏,逐水而生的人类,因水而萌生和繁衍了农耕文明,而人类大规模的垦荒影响了水土的自然状态,一旦洪水淹没粮田,就成了人间万劫不复的灾难。中国的许多河流,每一次疯狂的泛滥,几乎都是被人类逼迫的结果,它们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面对洪水的泛滥,人们除了把堤坝拼命筑高,再就是俯身向河神祈求,祈求有一种比河流更强大的力量,一种超自然的力量,来镇压它们。几乎每一条河边,都有镇水塔或镇水铁犀。

但河流是镇不住的,尤其是黄河这种一旦发起怒来就特别暴戾、狂野、任性的大河,既极其复杂难治又变幻莫测,让人防不胜防。自有史载以来,在两千五百多年间,黄河决口一千六百余次、改道二十六次,“三年两决口,百年一改道”,如同一个千年难解的魔咒。每一次黄河决口改道,必将给下游人民带来深重的灾难,也会给下游的生态环境造成巨大的破坏。这也让一条悬河成为了一个高悬于人间的巨大悬念,牵动着治天下者的每一根神经,关乎着每一个黄河儿女的生死存亡。

走向她,是自然而然的。她仰卧于象形的波涛之上,世界一片安详。

阳光穿过真实的尘埃,像大河一样苍黄。随着我灰色的影子渐渐接近,眼前泛出了一阵一阵的水光,迷濛之感随之而来,我擦了擦眼镜上的一层灰尘,才看清一个母亲的形象。尽管我憧憬已久,但还是未曾预料,黄河母亲的形象会被人类塑造得如此年轻饱满,这和我想象中的白发苍苍的慈母形象有着太大的反差。以天空、大河和逶迤起伏的山峦为背景,一个长发如水的女子,一个敞开了胸怀的母亲,就这样坦荡着自己,一副对人类毫无防范的姿态,随着那像波浪一样起伏的身体曲线,那丰腴而光洁的双腿泛着湿润的光泽,让我在刹那间感到了一种冲动和抑制不住的情思。一个光溜溜的婴孩,依偎在母亲怀里,这样一个天真而又活泼的黄河之子的自我意象,也让我走向母亲河的压抑和沉重一下减轻了许多。母亲眼含微笑、甚至有些羞涩地看着她的儿子,那长久的凝望,只有以同样的凝望才能理喻,理喻那疼爱中隐含的忧伤。

一个母亲忧伤的眼神让我麻木已久的灵魂瞬间苏醒。黄河,母亲!这不是一个矫情的比喻,在凝视她的那一刻,你会下意识地觉得,你和一个母亲、一条大河有了血脉与命脉的联系和心领神会的默契。在这里,无论是谁,只要看见她,就会不由自主地走向她。来自四面八方的陌路人,就像失散多年的亲人,终于又有了一个团聚的机会,围聚在母亲身边。

我心里十分清楚,这只是黄河上游的一尊雕塑,一块石头,不是大理石,而是花岗岩,据说就是这黄河底下的花岗岩。这让我对一个母亲的形象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如果不以深刻的方式,谁又能在这顽石身上慢慢刻画出一个母亲的形象?那基座上的波浪纹和鱼纹图案,是源自比仰韶文化更古老的马家窑文化彩陶图案,而最早开始塑造它的,就是黄河上游的先民们,其中也许就有我们的祖先。无论你现在栖身何处,也无论你是喝哪条河水长大的,每一个炎黄子孙、龙的传人,都无法割裂同黄河的联系,我们生命中的染色体都是黄的。

看见她,你会不知不觉地弯下腰,低下头,一种儿女面对母亲的姿态,就这样在不经意间完成了,连你自己都不知道是怎样完成的。

看见她,你就能真正看见一条大河了。

第一章 玛多,一个人的记忆

端详着眼前这个像高原岩土般质朴的汉子,我最关注的不是他为何能成为劳模,而是一直在琢磨,一个人在环境的极限状态下如何生存。这个人骨子里要有多么顽强的韧劲,才能在高寒缺氧的生命禁区里长久地坚守?才能忍受那漫长乏味的、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这三十多年他是怎样熬过来的?当我脱口问出这样一个愚蠢的问题,他黢黑的脸孔下意识地一抖,又难得地一笑:“你不要问我是怎么度过的,你要问我是怎么活过来的。”

——采访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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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要去黄河源头,这是你无法绕开的一个地方——玛多。在并不遥远的过去,一个人走到这里,仿佛走到了世界的尽头。若再往黄河上游走,便是一派苍凉肃杀的无人区景象。黄河从源头流到这儿,河水才映现出那荒凉河谷中颤抖的身影。

颤抖源于流水的波动,也是由于那些走得离黄河最近的人正在一阵一阵颤抖。

如果说玛多给我留下了什么记忆,我只能说,这是一个让我一阵一阵颤抖的地方,一个让我头疼欲裂的地方。我实在不甘心用“恶劣”甚至“十分恶劣”这样的字眼来形容这里的自然环境,但对于人类,这儿又的确是生存环境最严酷的地区之一。玛多是青海省乃至全国海拔最高的县境,平均海拔四千五百米。在这里别提春夏秋冬,一年只有冷暖两季。除了短暂的夏天,一年里八个月都是冰天雪地,国庆节刚过,院子里的井水就开始结冰。冷,可以冷到人类生存的极限,最低达零下四十八摄氏度。暖呢,我来这里时,节气已入伏,离大暑也很近了,太阳几乎直射北回归线,然而在北半球热死人的酷暑季节,这里早晚还冷得要穿毛衣。我在县城玛查里留宿的那个风雨交加之夜,终于体验到了什么是高寒缺氧,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得神经一阵阵疼痛,冷得连棉被也裹不住瑟瑟发抖的身子骨……

这就是我用短暂的一天一夜体验到的玛多,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如果一个人将要用三十多年的时间来体验这一切,那又该是怎样铭心蚀骨的记忆?在这如人间绝域的地方,又是什么在如此深深地吸引他?如果说神秘的黄河源让我充满了无穷的想象,一个人的内心也许比黄河源更神秘。

他有些迟缓、蹒跚地挪动着脚步,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长期在高原上生活的人,焦黑的脸色,青紫的嘴唇,这模样绝对不像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倒仿佛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我忽然有些疑惑,这就是我想要找的那个人吗?他看了我一眼,脸上似乎带着和我一样的疑惑。落座,喝茶,抽烟,每一个细节都进行得非常缓慢又有条不紊,而那双关节突出的手,就像特写一样瞩目。

透过这样一个身影,我遥想那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那是1977年,黄河水利学校又有一批应届生就要毕业了,将要分赴大河上下。这所始建于1929年的学校,被誉为黄河技术干部的摇篮。在莘莘学子中,一个叫谢会贵的学生,从不显山露水,一心埋头于学业,然而在毕业前夕,却干出了一桩轰动校园的事情,他向学校递交了一份决心书,“好男儿志在四方,我们应该到最艰苦的地方!”大河上下最艰苦的地方在哪儿?黄河人都知道——玛多。有人说,社会上最艰苦的行业之一是水利,水利行业最艰苦的地方在黄河,黄河上最艰苦的工作是水文,水文最艰苦的是上游,上游最艰苦的地方在源区,源区最艰苦的地方在玛多。

那年谢会贵刚刚二十岁。我也曾想过,二十岁,弱冠之年,还是个连胡子都没有长黑的毛头小子呢,他递出那份决心书,兴许是头脑发热一时冲动吧,又或许是他对玛多有多么艰苦还不大了解吧?但要说谢会贵不了解玛多,又有点说不过去。他是青海省贵南县人,那儿也属黄河源区,离玛多并不遥远,玛多是个啥地方,他从小应该听说过的。而他的家乡在黄河源区是海拔最低点,在龙羊峡至共和盆地一带。说来,谢会贵一个农家子弟,是黄河改变了他的命运。由于修建龙羊峡水库,他们家乡成了库区,被迁移到了“天下黄河贵德清”的贵德县,那可真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而为了妥善安置库区移民就业,政府又将一部分符合条件的移民子弟通过考试择优录取到黄河水利学校。谢会贵属于“老三届"的最后一批,1975年高中毕业,原本打算回乡务农了,却遇上这样一个机遇。对于他,这本是一次如鲤鱼跳龙门般的人生飞跃,却因为谢会贵自己的选择,又跌入了一个人间绝域。凡到过青藏高原的人都知道,海拔三千米以下是一个世界,越过海拔三千米是另一个世界,越过海拔四千米又是一个世界,也就是所谓生命禁区了。然而,过了三十多年后,这个早已逾天命的黄河汉子,对自己弱冠之年的选择依然不悔,他的想法,远比我的描述要简单得多,“青海是我的家乡,我自己都不去,谁还会去呢?”

这一去又有多远呢?如果以今天的时速,一条青康公路(214国道)在五六个小时之内就可以把我从西宁送到黄河源头的第一座县城——玛多县县政府所在地玛查里。在当年,这条路还是一条在高山深壑、悬崖绝壁间往复穿插的砂石路,加之高原冻土层的沉降起伏,更有风云莫测的天气变化,一旦山洪暴发、大雪封山,路就断了。而谢会贵要去的玛多,人烟稀少,车也非常少,大多是搭乘去玉树州方向的过路车。谢会贵在西宁等了八天八夜,才终于等到了一班路过玛多的汽车,又在路上走了四天四夜,才抵达玛多。那辆一路颠簸、风尘仆仆的汽车把这个小伙子吐出来,就像吐掉了一粒枣核。在这空旷得令人绝望的高原上,他真觉得自己就像一粒枣核,突然被抛弃在一个来路不明的地方。过了好一会儿,小伙子还傻乎乎地站在那里,这其实是高原反应,脑子缺氧,转得也慢了。但哪怕浑浑噩噩,一眼也能看穿整个县城,一条灰扑扑的土街,两旁散落着几十栋破破烂烂的土坯房。在街道转弯处便是这座县城最高、最显眼的标志性建筑——一座两层的电影院。整个县城才一千多人口,除了县直机关的干部职工、家属和驻军,九成以上都是清一色的藏民。小伙子忽然想到了远在中原古都开封的母校,这县城里所有的人口加在一起,一幢四五层的教学楼就可全部装下了。如果你在这里想问个路,几乎没有人能听得懂。这些藏胞对汉人很友善,可在那年月,还极少有汉人来这里,由于交流太少,汉藏之间语言不通,微笑与手势,就是人间最好的语言。

小伙子就是在一个藏族大爷的手势指引下,走到了当年县城最偏远的地方,也是离黄河最近的地方——玛多水文站。这里将成为他走出校园后的第一个归宿,对于短暂的人生,这将是他最漫长的一个归宿。黄河有多长,水文就有多长。这是黄河水文人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还应该加上一句,水文有多长,他们走过来的路就有多长。在人生记忆里,最难忘的也许就是那些个第一。是的,这里有太多的第一,这里是黄河源头最上游的一个水文站,人称万里黄河第一站。不用说,这是青海省乃至全国海拔最高、条件最艰苦的水文站。追溯历史,青海省水文事业以1951年首设西宁等五个水文站为开端,作为黄河源头最重要的水文站之一,玛多于1955年6月建站,这在黄河水文史上可谓破天荒。

那可真是破天荒啊,尽管新中国成立五六年了,在这荒凉河谷里还有嗜血的野兽与流窜的匪徒神出鬼没。一场惨案在建站不久之后就发生了。那是1957年2月26日清晨,白茫茫的大雪几乎覆盖了天地之间的界线。这样的冰天雪地,是极少有人外出的,但有两个人却必须在早晨八点钟准时出门,他们是玛多水文站建站之初的两位职工。他俩都不是玛多本地人,一个叫李创姓,时年二十五岁,甘肃永登县人,一个叫王际元,时年二十四岁,山东寿张县人。那时玛多水文站还在小县城最偏远的黄河沿,两个年轻人扛着沉重的测量仪器和破冰的钢钎,在冰天雪地中艰难地跋涉,一人肩上还背着一支七九式步枪——这家伙,是晚清训练新军时从西欧引进中国的,和三八式一样,属于比较典型的手动步枪。那个年代的水文人竟要背着枪测流,可想而知那时候这里有多么荒僻和凶险。从水文站到观测断面有五六里地,在这种连站着也要拼命喘气的地方,他们却扛着那么重的东西走路,每走一步还要在深陷的大雪里用力拔脚。除了他们自己,没有人看见他们是怎样走过来的,一切只是人们后来的猜想。哪怕是猜想,也让我突然之间胸口闷塞,如同窒息一般的难受。我知道,这两个年轻的生命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但此时他们还一无所知。他们此刻是不是也有着不祥的预感,感觉正在迫近一个深渊?然而他们没有停下脚步。当他们走到测流的断面,一定已疲倦至极。在稍做准备后,两人便开始打冰测流。那沉重的凿冰声一如既往,仿佛要使劲打破天地间可怕的沉寂。一阵枪声猝然响起,王际元连喊一声也来不及,就连同手中紧攥着的钢钎一起倒下了。后来人们才发现,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左胸,穿透了这颗年轻的心脏。几乎在同时,另一颗子弹也击中了李创姓的胸部。他倒下后,还在白雪覆盖的冰河上往前艰难地爬行了十几米。一伙从山沟里冲出的匪徒追上来,在他身上连刺了几刀。没有人听见枪声。两具倒在黄河源头的遗体,在那个不为人知的世界,一直静静地卧在一条冰河之上,而冰川之下,静水深流。直到两天后,他们才被人发现。我在时隔六十多年后描述的情景,是人们根据他们倒下的位置和姿势猜想的。那渗进冰雪的鲜血像色泽鲜艳、质地莹润、生长极缓慢而不可再生的红珊瑚。

匪徒残杀这两位水文人,看似有些偶然和极端,背后却有着意味更为深长的必然性。这些离黄河最近的水文人,在和平年代干的是最危险的事。每当暴风骤雨降临之际,普通人的第一个条件反射是找个遮风避雨的地方,而他们的第一个条件反射却是在第一时间测出准确的水文数据。预警机制和抗洪抢险的预案,都是靠他们提供的数据作为决策的依据。我不想用坚如磐石来形容他们,他们和我们一样,每个人的生命都非常脆弱。河流往往是最危险的雷击区,但他们必须长时间在电闪雷鸣中测流。那随时都会夺走生命的惊涛骇浪,别说一个人,连一条船都可以席卷而去。但无论怎样险恶,黄河水文人从未退缩。在玛多这个被两位水文人的鲜血染红的河谷里,早出晚归测流的水文人依然是一旦出现就再也不会消失的身影。一个刚刚二十岁的小伙子,命中注定将要成为这河谷中的一个身影,一个最长久的身影。如果说这就是命运,那也是他自己选择的命运。

尽管在来之前,谢会贵对玛多艰苦的环境已经有十足的心理准备,然而,对于一个刚刚走出校门的学生娃,玛多的现实还是与他的想象反差太大。最强烈的反差不是一个县城的大小,而是他将要开始的生活——每天都要过的日子。那时候玛多县城没有电,连煤油灯也没有,从生火做饭到煨热自己的身体,只能靠烧牛粪。把生米煮成熟饭,原本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一件事,在这里却成了天下第一难。别说煮饭炒菜,连水也烧不开。看着那沸腾的开水,最多也不过七八十度。从吃第一碗夹生饭,到喝第一碗温吞水,谢会贵就这样开始了他漫漫无期的高原人生。

对于来这里的每个人,高原反应比生活反差来得更加强烈。谢会贵没有忘记他在玛多度过的第一个夜晚,这也是他将在未来的漫长岁月里要度过的所有的夜晚。在那冷得让人瑟瑟发抖的寒夜,一间房里生一个小火炉就是世间唯一的温暖。每个人在睡前都会将炉子烧得通红,但哪怕烤得脸颊和胸膛滚烫,背脊还是一阵阵发凉。相隔一米来远,你就感觉不到这火炉的暖意了。那时候大家睡的是床板,铺的是毛毡和羊皮褥子,但往被褥里一钻,还是像钻进了一个冰窟窿。好不容易把被褥焐热了,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又被从窗缝里、门缝里钻进来的寒风冻醒了。那门窗在睡前明明闩紧了,却还是被狂风吹得吱吱嘎嘎的,偶尔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像是被吹开的木门撞到了墙上,又像是有什么东西打在了墙上。在这不可名状的恐惧中,隐隐还能听到狼群在荒原上传来的低沉的嚎叫。这一夜不知醒过来多少回,或是冻醒了,或是惊醒了,或是被一口气给憋醒了,无论你以怎样的方式醒来,那身体贴着褥子,都像一层冰似的冻结在床板上。这也是我在玛多亲身体验过的。所谓高寒缺氧,除了高寒,还有更难以忍受的缺氧。这里空气的含氧量只有平原上的百分之四十,头痛欲裂,心慌胸闷,恶心呕吐,这样说还只挨着皮毛,那种难受劲实在难以形容,躺在床上,身上就像压着一块大石头,压得你没有气力呼吸,还得拼了命似的爬一座高山,那种喘息,喘得你连舌头都要吐出来。这时候,每个人都会被折磨得直后悔,我就后悔过,实在不该来这个鬼地方,活受罪呀。

谢会贵后悔了吗?我看了看眼前这个一脸黢黑的汉子,他没说出一个悔字,却发出一声叹息:“唉,有时候突然很想家,难以克制地想家!”

这其实也是一种高原反应,更是一种与世隔绝的孤独与寂寞,但对于当年的这个小伙子,一切还只是刚刚开始。那时候他不是没有想过,如果让他回家当一个农民,至少能和一家人团聚在一起,等到结婚成家,就能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这寻常的日子,虽说平庸,却也是人间最常态、最质朴的一种温暖。他脑子里萌生出的这种很单纯的想法,全被老站长看在眼里了。在这里熬过了漫长岁月的老站长,看着这个身子还有些单薄的小伙子,也在打心眼里为他着想。谢会贵犹犹豫豫的还没有开口,老站长就主动提出让他回家去住些日子。难道老站长就一点也不担心,小伙子这一走,恐怕就再也不会回来了?老站长心里似乎比谁都清楚,一个人勉强留在这里,留得了十天半月、一年半载,留不了他的一生。在那个年代,一个人既然来到了这里,就要有在这里熬过一生的准备。

谢会贵没有让老站长失望,他回家待了不到二十天,又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了水文站大门口。老站长信心十足地看了他一眼,笑着说:“小谢子,回来了?有人说你这一走就不会回来了,我还打赌呢,说你一定会回来!”这半开玩笑的话,让腼腆的谢会贵有些脸红,他低声说:“我是自愿到玛多来的,我不能打退堂鼓,绝不能当逃兵……”

或许是刚刚经历长途奔波,小伙子的声音显得有些低沉疲倦,但老站长一听,心里似乎更有数了。如果说谢会贵在毕业分配时递交了一份决心书,多少还夹杂着一个年轻人心血来潮般的豪言壮语的话,此时谢会贵说出来的每一个字,在阅人阅世的老站长耳朵里,都是过了脑子的,是前思后想之后从心底里吐出的实诚话。这让老站长有了一个笃定的判断,小伙子一定会在玛多留下来,他这次回来,比上一次似乎多了点什么,骨子里多了一股初来乍到时没有的韧劲儿……

2

那股骨子里的韧劲,是很多水文人能够在世界的某个偏僻角落里一生坚守的漫长诠释。人们可以在瞬间爆发出巨大的热情、惊人的能量,甚至是舍身赴死的英勇,而如生命一样漫长的坚守,往往比短时间的爆发更能考验一个人的顽强意志与耐力。如果没有骨子里的那股韧劲,别说熬过二三十年,连两三天也受不了。

这些年我一直在大河上下奔波,在荒凉河谷中见得最多的就是水文人。哪怕作为一个旁观者,我也感觉到他们的日子是如此单调乏味。用谢会贵的话说,他们每天要干的事情很简单,就是看水。但要真正干起来,却又非常不简单,量水位、测水量、报水情,他们是为江河把脉的人。水文站,一般外人是严禁入内的,我得到水利部、黄委会的特别许可,才有幸探访了大河上下数十个水文站。在水文站值班室的墙上,都无一例外地贴着一张图,红色的格子上用铅笔细细地画着三条曲线。如果没有水文人解释,我根本看不懂。这是水位流量关系曲线图,一条曲线代表年流速,一条曲线代表一年来河流的断面面积,而用流速乘以监测到的断面面积,就得出一年的流量。每一条曲线由365个点构成,每个点代表一天测得的数据,每一个数据都要经过初作、初校、复核三道严格的程序。这看似简单的一张图纸,用水文人的话说,是“一天一个点,一年一条线”,每一个点、每一条线都凝聚着水文一线职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心血。

每天早上八点,无论刮风下雨,天寒地冻,水文人必须准时出门,定时巡测。我已经反复描述过玛多的严寒,这里每年有八个多月都要烤火,一年四季离不开火炉。哪怕在大暑天,玛多的早晨也寒冷刺骨。出门前,他们先要穿好皮大衣、毡靴,戴上口罩、皮帽,扎好围巾,然后戴上烤热的皮手套。但早上出门时他们从不洗脸,因为脸上一沾水,出门后就结成一层冰壳子了。他们只能用烤热的双手使劲揉搓冰冷的脸颊——这就跟猫儿洗脸一样——他们也爱开玩笑,时常拿自己取乐。一出门就骑上自行车,一路猛蹬,潮湿的浓雾在死气沉沉的河谷里弥漫着,雾中隐约透出水文人暗淡的身影。骑了一半路,一双手差不多就冻僵了。到了断面,俯身一看,黄河跟明镜儿似的,立马就照出了玛多水文人真实的面孔,那眉毛、口罩、帽檐儿上都结了白花花的一层霜。

黄河流到玛多黄河桥下,从源头那不过一米左右宽的小溪流变成了一条宽约七十米的大河,在黄河源区没有比这更大的河流了。每次测流之前,水文人便开始摩拳擦掌——他们的存在让我对中国式成语有了更接近本义的理解,这绝不是什么“精神振奋、跃跃欲试”的样子,他们必须先把冻得麻木了的双手摩擦发热,让每一个关节都能灵活运转,还得使劲蹬跺冻僵了的双脚,以此来获得生命的热量。只有这样,才能投入一天的工作。在当时,所有设备都是最原始的,测流断面,没有测量车,只有一种笨重的捆绑式测流工具——在一根铁制悬杆上绑上测量仪器。水文人把那家伙叫铅鱼,还真像,只是比鱼重得多,一根几米甚至十几米长的铁悬杆加上铅鱼的重量,两个人使劲才能抬起来。但玛多站人手少,谢会贵也就只能一个顶俩了。捆绑好悬杆和铅鱼,等他直起身来,油污已沾了一身。操控铅鱼是最费劲也是最危险的,这也是谢会贵干得最多、最长久的一个岗位。随着他不紧不慢地操控探入水流的铅鱼,此时的黄河就像受到了神灵的控制,铅鱼的动静牵动着谢会贵的每一根神经。在铅鱼发出的电铃声中,开始显示出一个个数据,另一个水文人员蹲在一旁,在膝头摊开的笔记本上快速而准确地记下一个又一个稍纵即逝的数据。一秒,一分,一刻,一个钟头,两个钟头,时间一如单调而有节奏的钟表。时间也是最好的老师,谢会贵干这活干得久了,压根就不用看表,他早已有了自己的生物钟。

何时开始测流,每天都是规定好的,但何时能够测完,则难以把握,在涨水期测一份流量要用两三个小时,甚至更长。每到防汛抗旱的关键时刻,有时一天要测量四五次。一旦洪水暴涨,平日里看上去风平浪静的黄河,忽然变得汹涌澎拜,浊浪排空,一不小心,连人带杆就会被浊浪与激流席卷而去。越是危急关头,处于龙头位置的水文站越要抢在第一时间测出水位、流量、含沙量等准确完整的洪水资料,为下游的抗洪抢险提供水情信息,也为黄河水资源的调配和水利枢纽提供宝贵的第一手水文数据。此时要掌控那剧烈摆动的铁制悬杆和水中的铅鱼,靠咬着牙硬挺是挺不过去的,除了使尽力气,还得深谙这条河流的水性,如此才能驾轻就熟,游刃有余……

当谢会贵终于把沉重的铅鱼从水底收上来时,一次测流才算告一段落。但这还只是玛多站监测的第一个断面,也是离县城最近的一个断面,尚有两个分别距玛多县城六十多公里的监测断面待检测。所谓“分别”,是指这两个站不在同一个方向,也不在一条路上,想要顺便捎带上根本不可能。关于那条路有多少艰难险阻,这里暂时一笔掠过,接下来的一切如同重复。这就是他们度过的很普通的一天,他们从早上出发到夜幕降临时一身泥一身水地回到小站,才表明这一天终于顺利地度过了,一切正常。而高原的天气瞬息万变,正常之日太少,非常之日太多。有时候,刚才还是蓝天白云,大太阳明晃晃的,忽如其来一阵狂风。在这无遮无挡的高原旷野,一刮风便是飞沙走石,顷刻间,狂风便席卷着漫天大雪和冰雹,铺天盖地而来。在这高原绝地,想找一棵可以搂紧的树干也没有。没有任何树木能在这里生长,唯一能看见的植物只有低矮耐寒的野草,几乎是紧贴着地皮,匍匐在大地上。在狂风的猛烈冲击下,这其实也是人类最适合的姿态。这时候千万别痛苦地支着身子、死劲地顶着风,趴下!赶紧就地趴下!

一个人可以趴下,但骨子里的那股韧劲儿绝不能趴下。或许就是凭着老站长早就看出来了的、认准了的那股骨子里的韧劲儿,谢会贵在来玛多后的短短两年里,就摸清了这一段河流的特性和测验方式,成了站里的骨干。一个人对水文如此投入,只因他对这条伟大的河流、这份平凡的事业如此热爱,让他如此执著和坚韧地守望下去。一个人可以坚韧到什么程度?1979年的冬天验证了这一切。在入冬之前,上级就给玛多站下达了一项前所未有的测验任务——冰期试验。谢会贵被选拔为这次试验的骨干。此时,玛多的温度已骤降到了摄氏零下四十多度,河上的坚冰厚达一米五,冰上还铺着一米多深的积雪。在人类生存的极限状态下,连走路都连连打晃,谢会贵却要扒开积雪,在冰面上打一溜冰孔。打冰不是有打冰机吗?有,可在这高寒缺氧的地方,人类还在艰难地蠕动,打冰机却早已冻得无法动弹了。无论怎么想办法,就是无法启动。血肉之躯的人类,有时候真是比机器还顽强,谢会贵二话没说,就挥起一根两米长、二十斤重的冰钎,开始一下一下地打冰。在这鬼地方,有劲也使不上,稍一用力就喘息不止,打了一会儿,又浑身发热,他们脱掉了皮袍子,一个冰孔好不容易打透了,已累得满头大汗。打,接着打,要不这汗水都变成冰溜子了。滴水成冰啊!每次,他都要打十几个冰孔,一干就是两三个小时。一溜冰孔终于打完了,这还只是刚刚开始,每小时还得测一次流。可等到安装流速仪时,冰孔立马又结了一层冰,还得再打一遍,清除冰塞,把打碎的冰块捞干净了,才能把流速仪放进去。在放下流速仪之前,先得用热水把仪器的运转部分慢慢冲开,从冰洞里放进河流的仪器才能正常运转。

那个冬天的冰期试验,让二十二岁的谢会贵打出了一个一辈子属于自己的品牌:“玛多打冰机”。要说这是对他的称赞,其实还有点低估了他,他不是机器,但他验证了人类比机器更能忍受高寒缺氧的极限。这次打冰测流,也差点儿让他把这条命交给黄河。那是在鄂陵湖打冰测流时,一场漫天大雪骤然而至,白茫茫的原野看不清方向。他把一只手举到额头,在飞舞的雪花中辨别方向,隐约听见脚底下响起冰裂声。好在谢会贵那时年轻灵活,反应敏捷,他在冰面上疾速地向后滑溜了数米,才躲过一场灭顶之灾。若稍有迟疑,一头栽进那冰窟窿里,就没有眼下坐在我面前闷头抽烟的谢会贵了。干水文原本就是一个高危职业,尤其是第一线的水文人,流水无情,危机四伏。1991年元月份,是玛多历史上气温最低的一个月,低到了零下五十四摄氏度的极端温度。谢会贵和同事林伟扛着仪器,踏着冰雪,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到测流的断面。在破冰之后,为了将铅鱼深入河底,测到更精确的数据,谢会贵穿着胶皮裤跳入了河水中。冰水的极度严寒穿透胶皮衣裤,钻心彻骨。而除了能感觉到的严寒,还有难以察觉的暗流。谢会贵刚刚在水中放好铅鱼,一股从冰层缝隙里袭来的暗流,像电流一样把他击倒了。好在林伟眼疾手快,一把将谢会贵从河里拖了起来。多年后林伟回想起那个瞬间,还下意识地连打了几个寒战,那哪像是捞起一个人哪,就像从冰河里拖起一根硬邦邦的大冰棍。谢会贵能够活转来,就像死过一次又重生了一次。按说他该休息几天吧?可到了第二天早上八点,这个死过一次的人又像平时一样早已做好了出发的准备,又一次走在了最前边……

冬去夏来,河流与时间不舍昼夜地流逝着。不知不觉间,玛多水文站已换了七八任站长,那个当年身子单薄、眉宇间还有一股英气的小谢子,渐渐变成了玛查里街上谁都能一眼认出的谢光头,而他那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许多的面孔,也让玛多的小娃儿一口一声地叫他老阿爷。岁月不饶人,谢会贵也并非不服老,但无论你叫他什么,“玛多打冰机”依然是他不变的身份。每次打冰测流,他总是抢在同事的前头,第一个跳下水。毕竟上了岁数,加之长期坚守在高原上,他落下了一身高原病,尤其是一直折磨他的老胃病,在冰河里受了刺激,立马就会发作起来,一旦发作,一张黢黑的脸孔便变得异常苍白。那些年轻小伙子眼看他就要支撑不住了,都争着过来要换下他,但他却死死地握着手里的铁标杆不肯松手,别争了,危险,我能坚持!——这是一个不爱言语的人,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他也挺实诚地说过,他并不是铁打的,心也是肉长的,也怕死,如果他死了,老婆孩子怎么办?这些话根本不用去想,句句都是人之常情,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天底下哪一个人不想好好活着呢?可每次他又把最大的危险留给自己,只因他不想让那些还没有太多经验的年轻人去冒生命危险。干水文这一行,与河流打交道,还真得有阅历,得对这条变幻莫测的河流有长时间的感受。他说:“我同这条河打了三十年交道,对这里的水性、河床的变化规律,我比别人都熟悉,一旦遇到危险情况可以随机应变。让那些年轻小伙子下去,我在岸上看着,还真不放心哪。”

多少年来谢会贵都是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他不光打冰测流,还兼开车。如果把他开过的车一溜儿连接起来,就是玛多水文站三十多年来的发展史。从最初的手扶拖拉机、摩托车、解放牌卡车、跃进客货两用车、北京吉普、切诺基到如今的皮卡,他基本上都开过,从接手一辆车直到把这辆车开到报废,谁都无法计算,他在黄河岸边的这一条条山道上究竟跑过多少公里了!这些车,都是玛多水文站各个不同历史阶段的巡测车。黄河源区的路,我已亲身体验过,从玛多到黄河源头,比从玛多到青海省会西宁还要遥远。遥远的不是空间距离,而是一路上折腾的时间太长了,那路况也实在太差了。黄河源作为国家级的核心保护区域,加之生态极其脆弱,根本不能开山劈石修路。一条蜿蜒狭窄的土路,到处都是烂泥坑,陷车是正常的,不陷车才是不正常的。

一旦陷车,发动机立马就熄火了,一辆车彻底趴窝。在高寒山区,车子趴窝的原因,不是发动机缺氧,就是油门打不着火。在这冷死人的地方,要把车子重新发动,先得把发动机焐热。在呼啸的寒风中,连个火星子也打不燃,更没有可以燃烧的干柴树枝,又拿什么去焐热那冰冷的机器?只有用人的胸膛,胸膛里的热血散发出的热气。这是谢会贵经常要干的,每次汽车一趴窝,他总是第一个脱下大衣,把自己的胸膛紧贴在发动机上。等到发动机终于启动了,车轮还在泥坑里不断打滑。在这大雪覆盖的旷野里,连一块垫车轮的石头都遍寻不着,还不如干脆把衣服垫在车轮下。这也同样是谢会贵经常要干的。谢会贵几乎是光着膀子在车上猛踩油门,其他人喊着号子使劲推,一辆趴窝的车才像老牛一样气喘吁吁地爬出烂泥坑。

那样的遭遇还算是幸运的,有多少次,一辆车趴窝后,冰冷的机器连人类的胸膛和热血都焐不热了,只能靠人来推。在一个风雪肆虐的日子,谢会贵和三个同事去黄河乡热曲断面破冰测流,收工时已是傍晚六点,狂风一直在怒吼。在返回玛多途中,谢会贵最担心的事发生了,在距黄河乡二十来公里处,由于大雪覆盖了路面,没看清楚地上的坑洼,汽车猛地颠簸了一下,深陷在雪泥里。谢会贵一会儿钻到车底下,一会儿又揭开机箱盖,什么法子都试过了,连测流时穿的救生衣都垫在车轮底下了,但那车依旧趴在那里——实在莫办法了!谢会贵说,推吧。四个人在被狂风吹得狰狞可怖的雪夜里,又沿原路把车推回黄河乡,推了整整一夜。除了一条回头路,几乎什么也看不清。

3

端详着眼前这个像高原岩土般质朴的汉子,我最关注的不是他为何能成为劳模,而是一直在琢磨,一个人在环境的极限状态下如何生存。这个人骨子里要有多么顽强的韧劲,才能在高寒缺氧的生命禁区里长久地坚守?才能忍受那漫长乏味的、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这三十多年他是怎样熬过来的?当我脱口问出这样一个愚蠢的问题,他黢黑的脸孔下意识地一抖,又难得地一笑:“你不要问我是怎么度过的,你要问我是怎么活过来的。”

这话让我心里猛地一震。时常听黄河人说,在那种人类生存的极限状态下,不要说在黄河上破冰测流,更不要说像谢会贵那样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就是你啥也不干,只要能待下来,就是人间奇迹。所谓人间奇迹,是指超越了人类生活的常态,或经历过非人的折磨,或有非同寻常的过人之处。是啊,凡是来过这里的人,哪怕像我这样看看就走的匆匆过客,也深深地感受到,即使空手空脚站立不动,心脏也要承受数倍于平原地区的负荷。而要长久地待在这里,更是随时都有生命危险,暴风雪、洪水、泥石流、凶险的道路,听说以前这里还流行过鼠疫,危机四伏,险象环生,要不怎么被称为生命禁区呢?在这距人间最远、离天空最近的地方,人的生命和大自然的生态都显得十分脆弱,生与死的距离如此之近,一场寻常的感冒就可能夺走一个人的性命。

往事如烟,又历历在目。这位早已习惯于沉默的汉子,对我所有的疑问似乎都觉得没必要回答,只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烟。那手指上被烟火燎过的痕迹,是这汉子的又一个特征。我也是个老烟鬼,但没他抽得这么凶。他笑了笑说,这还不是最凶的,在那些酒后的夜晚,最多的时候他一晚上抽过五六包。他语不惊人,仿佛早已习以为常,这其实也是很多水文人长年养成的习惯。水文人的生活里,除了难以言说的艰苦,更有难以忍受的孤独与寂寞。他们每天从早干到晚,一身泥一身水地回到站房,在那些寂静得可怕的夜晚,没有电,更不用说电视、电脑了,除了偶尔去唯一的电影院里看看靠柴油机发电的电影,他们几乎无处可去,而待在屋子里也没有任何排遣孤独寂寞的方式。一个月才能收到一次邮件,等最新一期的日报到了他们手里时已是月报,当日的新闻对于别人而言是一个多月前的旧闻。可明明知道这已是旧闻,每个人仍然都抢着看,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把一张报纸翻烂了,他们还在把一个个老故事像刚刚发生的事情一样传播。站里的一台半导体收音机,几乎就是水文站与外界沟通的唯一渠道。除此之外,陪伴他们的只有烈酒和烟火,还有黄河在那黑暗而漫长的时空中隐隐约约传来的流逝声。水文人长年累月与河水打交道,每个人都是一身风湿,酒是他们往命里灌的东西,那一点点儿闪闪烁烁的烟火微光,则是比烈酒更长久的打发孤寂、挨过长夜的方式。

与世隔绝,说到底还是交通极为不便,而交通不便给他们带来的更大的伤害是吃不上蔬菜。在这高寒缺氧的地方是长不出蔬菜的,从粮食到蔬菜都只能从迢迢千里之外的西宁运过来。可想而知,在那一个月才能收到一次邮件的年代,哪怕是再新鲜的蔬菜,运到这里也早就半腐烂了。玛多人唯一能吃到的蔬菜只有冻成冰疙瘩的冻白菜。谢会贵告诉我冻白菜的做法:先放在开水中焯,再放在凉水中拔,最后放在油里炒。这样几经折腾,那菜中的人类最需要的维生素就所剩无几了。但哪怕是这样的冻白菜,没多久也就吃完了,一年里大多数时间只能咸菜咽馒头、清水煮面条。由于长时间吃不上新鲜蔬菜和水果——别说吃,连见也见不着——有些职工回到远方的家里,看见家人买来水果,脑子里会像高原缺氧一样突然短路,怎么也想不起来这水果叫什么,只好说“那个,那个”,其实那都是最平常不过的香蕉、梨子、苹果。说他们傻吧?他们也觉得自己在高原上待傻了,像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事实上,从玛多回一趟家,在那时也真是遥远得像两个世界的距离。由于难得回一次家,难得吃上一次蔬菜和水果,谢会贵和他的同事们均患上了不同程度的维生素缺乏症,每个人都早早地脱发谢顶,指甲不是凹就是翘。

对于我们这些来自高原之外的过客,雪域高原是绝美的风景,而对于长久地生活在这里的人,连一棵小草、一朵小花、一点儿绿意,在他们眼中也都是绝美的风景。有一年春天,谢会贵回家探望生病的老母亲,他是个难得尽孝的孝子,还是一个有泪不轻弹的硬汉子,看到躺在病床上的母亲,他没掉一滴眼泪,可一眼看见家门口绽放的一朵小花,他的泪水一下涌了出来,一滴一滴地洒在花瓣上。多少年了,他都忘了世界上还有这么娇艳的色彩。别看谢会贵一副木讷寡言的样子,其实他心里充满了生活情趣,每年天气转暖的季节,他都会拿出平常采集的草籽,播撒在水文站的小院里。这是玛多水文站最美的风景,也是这雪域高原的一道独特风景。

对于每个人,恋爱结婚,生儿育女,既是人生大事,也是人间常事。但长期奔波于江河、在野外作业的水文人,想要找个对象特别难,尤其是在玛多这种条件异常艰苦的水文站,更是难上加难。在我走访过的水文人中,像谢会贵这一代,还有他的前辈们,基本上是一头沉、半边户,妻子都是农村户口。哪怕到了现在,还是有很多找不到对象的年轻水文职工,有的谈了六七个对象,到头来都吹了。在黄河源、三江源等青藏高原腹地的水文站,很多人过了而立之年,个人问题依然悬而未决。但这其实不是什么悬念,年轻的水文人都不约而同地道破了实情,他们谈过的对象,不是对他们的人才人品不满意,而是明确提出,只要他们愿从海拔四千多米高的地方调到海拔三千米以下,这些姑娘都愿意成为他们的新娘。让我感动而敬佩的是,哪怕在今天这样一个物欲横流的年代,也依然有很多年轻人难以割舍他们心爱的水文站,对那些跟他们吹了的姑娘,他们也没有一丝怨艾,而是设身处地为她们着想,以满心满意的真挚去理解她们。在这样一个生命禁区,有哪个姑娘能受得了呢?又有哪个姑娘的父母亲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嫁到这里来活受罪呢?在这里可不止是一般的受苦,而是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一场很普通的感冒,很可能就会夺走一个年轻的生命。

不能不说,谢会贵同很多水文人相比还真是幸运,他的个人问题几乎毫无悬念。在他来玛多的第三个年头,还不到二十三岁的他,就在玛多县城找上对象了。他的对象是县民贸公司的出纳员,单位好,工作好,人更好。在很多人眼里,那真是一桩美满而浪漫的姻缘,有多少小夫妻能像他们一样,有雪域高原为他们祝福,还有黄河为他们证婚呢?第二年,他们的第一个孩子降生了,是个小子。可这小子长到五六岁时,由于在玛多唯一能吃到的水果就是在保存上比较耐久的苹果,他竟然以为天底下唯一的水果就是苹果,只有苹果。这让两口子突然意识到,如果让孩子在这种与世隔绝的环境下长大,那就废掉了。妻子几次向谢会贵提出,想在西宁安个家。还有一些好心的朋友也劝他,老谢呀,你就是再没本事,回西宁卖冰棍,给人家擦皮鞋,也比待在那鬼地方强啊,起码可以照顾孩子的生活和学习呀!然而,谢会贵在玛多待的时间越长,越是不想离开玛多,有人说他简直是待傻了。眼看大小子过了上学年龄,妻子在几经犹豫后忍痛做出了抉择。1992年,妻子与他离婚,带着八岁的大儿子离开了玛多,把一岁的小儿子留给了他。十年夫妻,家破人散,在黄河面前发誓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谢会贵,为了黄河只能肝肠寸断地看着妻子携儿远去。妻离子散,原本是人间最不幸的事,转眼便成了他的遭遇。唯一能够消愁的只有往命里灌烈酒,他一边流泪一边唱着在玛多淘金人中传唱的青海花儿《沙娃泪》:“哎——孟达地方的撒拉人,尕手扶开上了玛多的金场进了,一路上少年(哈)唱不完,不知呀不觉地翻过了日月山,哎——出门人遇上了大黄风,吹起的沙土打给着脸上疼,尕手扶拦下着走不成,你推我拉的麻绳俩拽,哎——连明昼夜地赶路程,一天地一天地远离了家门……”

长歌以当哭,那歌声真像哭一样。往事诉说到这里,我眼前这位一直木讷寡言的硬汉子声音有些颤抖,眼眶里已有泪光隐约闪烁。离婚后,他独自带着一岁的小儿子留在了玛多,既当爹,又当妈。从原本还算温暖幸福的生活一下变得举目无亲,很多人都担心他迈不过这道坎,但他一如既往,每次测流依然是走在最前边的一个人,依然是穿着胶皮裤第一个跳下冰河的人。为了不耽误工作,没过多久,他忍痛把小儿子送回老家让姐姐照顾,一个团团圆圆的四口之家,在谢会贵三十六岁的本命年,如同轮回般转回了原点,他又变成了孑然一身的单身汉。对前妻的离去,谢会贵没有丝毫怨言,而说到两个儿子,他黢黑的脸上充满了愧色。大儿子是前妻带大的,小儿子是姐姐带大的,身为人父,他连自己的儿子是怎么长大的都不知道。但对这里的水情、河势,他比谁都清楚。

对于有过家的人,或家在外地而有家不能回的人,那白天难见人烟、夜晚孤灯冷月的生活,愈加难以忍受,尤其是过年时。一年到头,回家团聚,对于水文人,原本是一天数着一天的甜蜜期盼,而过了十个团圆年的谢会贵,这个年,还真是跟他过不去了。大年夜,去西宁采办年货的同事因大雪封山赶不回来,一座半埋在雪堆里的水文站,只有谢会贵和卡文明两个光棍汉。卡文明是玛多站唯一的藏族职工,他其实不是光棍汉,但家在外地,一年难得回一趟家,跟打光棍差不多。这大过年的,他原本是急着要回家过年的,可由于大雪封山,回家的路被老天爷断绝了。不同民族的难兄难弟,在这与世隔绝的水文站里,真是相依为命啊!两个人吃不上团圆的饺子,没有辞旧迎新的鞭炮,只有两条硬邦邦的生羊腿。两个人一边喝着老烧锅,一边蘸着盐巴,一口一口地啃生羊肉,那凶狠的样子像狼一样。开始,谢会贵神志还挺清醒,还像大哥一样,对卡文明这个满脸忧伤的藏族兄弟又是劝慰又是开导,可还没等卡文明额头上的愁结解开,他这个大哥自己先哭了。他一哭,卡文明那堵在胸膛里的孤独与郁闷一下如排山倒海,两个汉子紧紧抱在一起放声恸哭,也只有这样的恸哭,才能把堵塞在胸口的那比烈火烧心更强烈的痛苦倾吐出来……

酒后放声恸哭的男人往往是最质朴、最直率的,也是人们常说的真性情吧,这样的人往往又是最豁达的。谢会贵离婚两年后,朋友们帮他在西宁介绍了一位女友。第一次见面,他就老老实实地告诉她,玛多是个怎样的地方,他又是什么原因离婚的。他的直率,他的朴实,还有他的忠厚,没有让女友退避三舍,在见了一面之后,又有了见第二面的念头。新的姻缘几乎又毫无悬念地降临了,谢会贵也终于在西宁安了一个家。但他在这个家里待的时间很少,用他妻子半开玩笑半是嗔怨的话说,这个家就像是他的旅店,几个月也难得回来一次,而他真正的家,还是那个黄河源头的玛多水文站。

哪怕老谢一言不发,我也越来越感觉到这个人从未后悔自己的选择。事实上,他不是没有离开玛多的机会,如果他真想离开这里,也许早就离开了,他的人生也许将以另一种方式来书写。在大多数人眼里,那无疑是一种更合乎情理、更有出息的方式,然而老谢不这样想,要不然一次难得的机遇就不会被他自己主动拒绝。

那是来玛多的第二年,谢会贵参加了黄委河源查勘队,既是向导,又是测流骨干。1978年7月27日,这是他忘不了的一个日子,也是历史应该铭记的日子。谢会贵对黄河河源玛曲和卡日曲分别进行了测流,这是第一次对两条河流在同日测得精确的可比流量。这些数据为黄委确定黄河正源、也为长期以来一直相持不下的黄河正源之争提供了最直接也最有说服力的实证(实测数据)。在这次查勘途中,查勘队长董坚峰的坐骑在幽险的山道上被磕绊了一下,突然受惊。在这高山深壑间的山道上,步步惊心,一匹狂奔的惊马随时都会摔进万丈深渊。幸亏谢会贵眼疾手快,那反应简直比高原反应还快,他纵马往前一跃,用自己的马拦住了董队长的马,又死死挽住惊马的缰绳。那场人与马的较劲和角力,让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在所有人屏息敛气的死寂中,惊马仰天发出的一声声嘶鸣在空气中阵阵震荡。当惊马终于被制服,每个人都看见了谢会贵手上被马缰勒出的那道深深的血痕。考察结束时,董坚峰问谢会贵愿不愿到郑州工作。这绝非单纯的感激,董坚峰更看重的还是谢会贵在测流中表现出来的那种专业水平和不畏艰险、十分投入的敬业精神,如果把这样的人才放到一个更高的平台上,无疑有更大的发展空间。要说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对此一点也不动心那是假的,郑州是黄河水利委员会的大本营,可谓黄河之都,身处最底层的一线水文人,能从世界最边缘的角落调到中原的大都市,足以用一步登天来形容。但谢会贵想到了他当年的那份决心书。那是他的诺言,为了信守自己的诺言,在送别董坚峰时,他婉言谢绝了董队长的好意。其实,当时只要他改变主意,还有机会。董坚峰在完成这次考察后不久,就担任了谢会贵母校的党委书记,1982年又担任了黄河水利委员会水文局党委书记、局长。这是黄河水文战线的一把手了,他一直没有忘记那个甘居水文最底层的一线小伙子。谢会贵也从来没有忘怀这位关心自己的领导,却一直没有去找他。

随着谢会贵在玛多待的时间越来越长,年岁越来越大,他自己虽不想走,上级却几次三番想把他调走。玛多站的上级主管是西宁水文勘测局,局领导苦口婆心地给老谢做思想工作,这个思想工作做得挺有意思,一般做谁的思想工作,是让他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而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往往是条件最艰苦的地方;给谢会贵做思想工作恰恰相反,是要把他从最艰苦的玛多调到那些海拔较低、条件较好的水文站去。不说去西宁,退而求其次,就是回到他移民搬迁的家乡贵德水文站,也是不错的选择。我去贵德看过,那里是“高原小江南”,又是省会西宁的后花园,谁都知道,天下黄河贵德清啊!但这个老谢,还真像是在高原上待傻了,说来说去就是那两句话,“玛多虽说艰苦,可那儿的环境我早已适应了,情况也熟悉。反正工作总是要有人来做,与其换其他同志来吃苦,还不如我继续在这里干。”这话听着很平实,却暗含着一股子比石头还笃定的倔劲儿。这个老谢,不像是在高原上待着呢,他仿佛已经将自己的生命与黄河源头的那片高原融为一体了,除非你把他搬下山,他自己绝不会走下山。

他还真是被人搬下山的。那是2003年,谢会贵突发脑血栓,被紧急送往山下的医院。幸亏这时候青康公路的路况好多了。赶到医院时,老谢已经认不得人了。但这个历尽奇险的水文人,又一次让人们见证了生命的奇迹。连大夫也惊叹,这是一个特别顽强的生命。对于谢会贵,这也是他又一次死里逃生。他还躺在病床上时,来医院探望的局领导就开始盘算,这次老谢下来了,就不能让他再上去,就在西宁给他找个清闲点的事儿干干吧。可等到领导再次来医院看望时,老谢却不见了踪影。接下来便是一个在西宁局闹得轰轰烈烈的“寻人事件”,而大家要寻找的那个人,毫无悬念地出现在了那个叫玛多的地方……

4

在玛多,我时常听到这样一句话:“四十岁前拿命换钱,四十岁后拿钱保命。”

长年累月生活在高寒缺氧的环境中,对人的伤害程度足以用“摧残”来形容。有人给我透露了一个冷酷的数字,在玛多这地方,人均寿命只有五十四岁左右。一个人在高原上待过多年后,哪怕离开了高原,在余生里也将是一个只能靠药物来维持生命的“药罐子”。在青藏高原工作的地方干部,一般干够二十年就可以轮换或退休了,像谢会贵这样一干就是三十多年的,极为罕见。所谓地方干部,这里得解释一下,这是用黄河人的眼光来看的。水利部黄河水利委员会是中央政府直属机构,因此玛多水文站麻雀虽小,却也是黄委会垂直管理的一个最基层的中央直属单位,在他们看来,那些非中央直属单位的干部就是地方干部。但像水文站这样的中央直属单位,又一直处于边缘化的状态。由于他们每天都在与水打交道,与地方上、社会上少有接触,社会上对他们的存在也不大关注。他们时常被人们看见,却很少被人们认识,哪怕对他们比较了解的人,也只是大致知道他们在河谷里测流,却不一定知道他们每天干的事都与自己的生命财产息息相关。很多人看到这些一脸黢黑、木讷寡言的水文人,第一感觉就是他们在那荒凉河谷里待傻了,而他们一旦闲下来,也时常长久地发呆。这是水文人下意识的一种习惯。

由于对他们缺乏了解,很少有人知道,这些最基层的一线水文人工资待遇很低,比那些同在玛多工作的地方干部低得多。如果说一个人年轻力壮时来到高原打拼,就是“四十岁前拿命换钱”,这个目标谢会贵过了五十岁还没有实现,一辈子也难以实现。从刚到玛多水文站每月拿三十多块钱工资,到如今,他每月的薪资也不过三千多块钱。他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别说拿双倍工资,愣是连一天的出车补助也没有拿过。如果说这微薄的工资就是他拿命换来的钱,那谢会贵的命、水文人的命也太不值钱了。而“四十岁后拿钱保命”,却是谢会贵用生命来验证了的痛苦现实。他二十二岁那年获得了“玛多打冰机”这个响当当的称号,如今这台“打冰机”日渐磨损老化,一身的高原病加上水文人的职业病,风湿痛、关节痛、胃痛,还有致命的脑血栓,从三十岁之前就开始折磨他,年岁越大越是厉害。无论在玛多水文站还是西宁的家里,那大大小小的药罐子数不清,不是治胃病的,就是治风湿痛、关节痛的,有时候药罐子摆得太多了,他还得在这些药罐子上分门别类地贴上标签,一不小心,就会吃错药。

那么,谢会贵又拿自己的生命换来了什么?回首二十岁时,他用一张纸把自己送到雪域高原,从此他就认了,一辈子交给玛多了。在接下来的漫长岁月里,他以自己的坚守和全身心的投入,换来了上上下下的夸奖,几乎每一任站长都这样夸奖他:“别看老谢是咱们玛多站资历最老的,可干起活来愣是一点儿也不含糊……”夸奖的话多了,既是不断的重复,也是在不断地强调。他每次听了,只是憨厚而实诚地一笑。除此之外,他也为自己换来了一大堆荣誉证书,从黄委系统劳模到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作为一个最基层的水文人,应该说,他已经抵达了人生荣誉的高峰。然而和一个人的生命相比,和他一生最宝贵的壮年岁月相比,这些荣誉证书说穿了也不过就是一张张纸。他还用生命换来了更重要的东西,尽管写在纸上,却绝对不是纸,那是他和他的同事们在玛多测量的数以万计的水文数据,上面记录了黄河源头各个季节、各种气候、各类不同自然条件下的流量、蒸发量、降水量、泥沙量等数据。每一个高精度的水文数据,都在填补中国乃至世界水文的空白,更是国家防总、黄河防总、黄河水利委员会在防洪减灾、水资源开发利用、流域生态环境保护、水污染监测治理等方面的第一手数据。要说这每一个数据都关乎国计民生,绝对不是夸大其词。没有这些数据,水利部黄河水利委员会就不可能打造一条数字黄河,中国第二大长河源头的水文数据将是绝对空白,一条如同巨龙般的黄河,从龙头开始就是个处于失明状态的瞎子。玛多水文站是黄河的第一只眼,谢会贵就是这只眼睛里的瞳仁……

每当老谢陷入沉默时,我总是下意识地注视着他背后的黄河流域图。若从管理层级看,从水利部、黄河水利委员会、黄河水利委员会水文局、黄河上游水文水资源局到西宁水文水资源勘测局,西宁局已是黄河水文的第五级管理机构。这是一个比县区还低半级的机构,但从其测区范围看,以玛多水文站为龙头,地跨青海、四川、甘肃三省(流域面积14.5万平方公里),除了黄河流域,西宁局还要代管长江流域的四川甘孜水文站。用局长王瑛的话说,“线长,面广,点多。”这些水文监测站点,或在玛多这样的雪域高原,或在人迹罕至的荒滩僻野,或在凶险莫测的深壑长峡之中……在新中国成立之前,这些站点大多是黄河的盲点,如果没有谢会贵这样的水文人在这里一代代地坚守,这条长河的最上游,将是一张绝对空白的地图。

对谢会贵这些长年累月坚守在水文一线的职工,黄委一直十分关心。前任黄委主任李国英(现任水利部副部长)、现任黄委主任陈小江都曾到玛多或到谢会贵家里来慰问过他。他们关心的绝不止一个谢会贵,而是所有的水文人。怎么才能把成千上万的水文一线职工从繁重的工作和艰苦的生存境遇中解放出来?首先要采用现代科技手段,推进水文测报走向现代化。灾难有时候也是转机,在1998年长江大水后,尤其是2010年至2011年长江、淮河等流域出现跨流域、跨年份的大旱灾后,中央出台了新中国成立以来第一个关于水利的一号文件,不仅重申了水利关系到防洪安全、供水安全、粮食安全,而且首次把水利提高到“关系到经济安全、生态安全和国家安全”的战略高度。随着国家对水利的投入力度加大,近年来,黄委会以河源区水文情势变化规律研究为重中之重,对水文水资源监测、预测预报技术进行提质改造,针对不同河段、不同时段的水沙特性和重点,推进和构建相互关联、相互协调、各有侧重、各具特点的黄河上游水文体系。如今,很多水文站可以在巡测车、巡测船上操作电脑监测流量,还有的实现了水文观测的全自动化,只要坐在监测室内点点鼠标,就可以通过连接设备测出比人力观测更精准的水文数据。

玛多水文站现在也挂上了玛多巡测站的牌子。那天开着越野车来西宁机场接我的,就是现任站长张红兵,一个大高个的西北汉子,还不到四十岁,不过看上去他比实际年龄要大。一路上,他车里都播放着那首《水文人之歌》:“我们像繁星一样,镶嵌在共和国蓝图上。山高路远,坚强守望,见证江河的消消涨涨。雨打风吹,一如既往,预测水势的闲闲忙忙。共和国知道水文,祖国腾飞有水文的热和光……”

越是高寒缺氧的地方,越需要水文人的热和光。玛多,依然是黄河水文战线最艰苦的地方,但如今的玛多站与谢会贵那个时期相比已经好了不止一个时代,那漫长的黑夜早已被电灯照亮了,还连接上了卫星电视和宽带网络,这让一个孤悬于青藏高原、黄河源头的小站和世界的距离一下缩短了。现代科技从来不是抽象的、冷冰冰的,许多艰险而繁重的任务,原来必须用人力来完成,如今配备了巡测车和现代化的测流设备,大大减轻了劳动强度并提高了安全性。以前一年到头都要定时监测,现在则以遥测为主,巡测为辅,既扩大了信息收集范围、提高了测报质量,也让长年累月坚守在水文一线的职工由驻守变为巡测,有的河段和时段甚至可以由巡测变为无人值守。一线水文职工的住房和生活条件也今非昔比,每一个水文站看上去都是那样舒适而温暖,小院里还建起了蔬菜温室大棚,一年四季都能吃上新鲜蔬菜了。而我觉得,最具人性温度的还是工休制度。在跨入新世纪后,黄河源区水文站开始实施轮休,每年11月至次年3月,是黄河上游的冰封期,这些水文一线职工就可以回到远方的家里。

有了这样温暖的人性制度,又有可以替代人力的遥测设备,谢会贵就是不想走,也得走了,除非他真的是个傻子。如今,黄河源区的老一代水文人大多已退休,还有的已离开了人世。他们的早逝,让人扼腕叹息,如果不是长期守望在这片高原上,他们也许会活得更长一些。在这样一个生命禁区里坚守,真是在提前透支生命啊!谢会贵2009年从玛多调到西宁局时,已是在这里待的时间最长,也是当时年岁最大的职工。若按现在的年龄标准,五十六七岁的老谢其实并不老,还处于春秋鼎盛的壮年呢,但长期生活在高寒缺氧的高原上,他看上去真像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了。

从二十岁时的憧憬与抵达,到天命之年步履蹒跚地离去,这就是他漫长而简单的人生履历。无论当初的选择是热血沸腾还是心血来潮,他已在人类生存的极限条件下,以三十二年的生命坚守验证了那就是他矢志不移的选择,也是他一生中唯一的选择。我有幸抵达了黄河源头的青藏高原,又有幸找到了一个离他最近的机会,但他不愿意谈自己,他谈得最多的是那个水文站和那些老前辈、老同事们,“说啥呢,做得比我好的大有人在。”但黄河可以作证,青藏高原可以作证,一个人在海拔四千五百米的高原上坚守三十二年,哪怕再平凡,也足以用崇高来形容。

老谢虽说离开了玛多,但没有离开黄河、离开水文,他的魂,就像掉在黄河源头了。没有人比他更牵挂黄河源头的水情和生态变化。从雪线上升、冰川消融,到湖泊湿地的干涸萎缩,再到黄河径流量的锐减,生态不断恶化的灾难依然像高原反应一样牵扯着他敏感的神经。他第一次在同日测得了玛曲、卡日曲两条源流精确的可比流量,他也眼睁睁地见证了黄河最上游的干流乃至源头从1997年到1999年连续三年跨年度断流的灾难性事实,黄河在向人类频频发出警示。如今,随着黄河源头从过去的无人区变成一个个旅游景点,很多游客没有生态环保意识,老谢对游人带来的各种污染以及旅游业对生态的损害也格外担心。他多么希望有幸来此一游的游客们能够像那些心有神明的藏胞一样,对这里的每一滴水,对我们这条伟大的母亲河,保持一种神圣的敬畏和虔诚的信仰。黄河孕育了我们华夏民族,她是我们的生命之源,每个人在这里抛弃的任何东西,都是对母亲的玷污,也将污染我们的生命。还有一个让他担心的问题是,现在虽说有了现代化的测流设备,但在玛多那样处于极限状态的地理环境和气候条件,仪器设备是无法全部代替人力的,它们比人更不适应那里的恶劣环境和气候。事实上,他的担心并不多余,现任站长张红兵说,玛多巡测站现在主要还是靠人工观测……

当我起身告别时,王瑛局长说了一句话:“老谢代表了那个时代的劳模,但我们不希望出现第二个谢劳模。”这话乍一听,让我非常惊诧,但他接下来的话又让我立马释然了,“老谢这辈子受苦了,太苦了,再也不能让我们的职工在那里一待就是三十多年,这不合适。以人为本,绝不是一句空话,从管理手段、管理机制上,从人性、人情上,都必须以人为本……”

这话让我心里一阵感动,不过王局长也向我透露了另一个苦衷,由于水文站是国家直属单位,按照有关规定,特别强调文凭,但那些有文凭的大学生,谁愿意到最基层的水文站来呀?干水文这一行,最重要的不是文凭,而是实用人才。如今我们实行轮休、轮岗制了,可还是特别需要像老谢这种扎扎实实、特别坚韧、特别能吃苦的精神……

精神,也许这就是黄河人身上特有的黄河精神吧。是啊,除了精神,你无法解释这些在生命禁区里守望的人,还有他们守望着的一切。

对于我,玛多只是一条必然之路上的短暂驿站。我已无从进入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当年抵达的那个玛多县城玛查里,三四十年过去了,我眼中的玛多县城依然像是一个偏远小镇,人口不过三千,很多都是近年来在县城周边安置的生态移民。一条主街实际上就是穿城而过的青康公路,在公路两边延伸出一里多路的两排院落。但以一座水文站为坐标,还是可以看出这个县城比原来大多了——玛多水文站原来坐落在县城边缘,如今已坐落在县城中心。我离去前,再次深深凝望这个仅有五间房的小小院落,它的存在让我们错杂的内心一下变得简单明了,面对它,一切都得以逼真地映现。惟愿在我接下来奔波于大河上下的漫漫长旅,它的存在如同时空中的一个坐标,一个闭上眼睛也能看见的坐标……

第二章 谁能改写历史

从玛多到兰州,一路上有洮河、湟水等重要支流汇入黄河,随着水量剧增,一条大河的气势越来越旺盛,在峡谷中奔流得急促而威严。

河流总是那样变幻莫测,总有一些突如其来的惊人举动。当黄河从龙羊峡流到刘家峡,一条东去的大河好像突然后悔了,在这里发生了一个突如其来的大回转,猛然折回头向西流去,重新奔向上游峡谷。九曲黄河,这是最惊险的一曲。大自然总是在制造这种让人类出乎意料又猝不及防的情节,而黄河倒流,也造就了刘家峡一道绝美的奇观……

历史绝不是谁都可以改写的,但它会以各种方式留下诚实的证言,甚至是铁证。

——采访手记

1

追踪一条岁月长河,仿佛时空穿越。当我走进又一道峡谷,恰好赶上一场大雾,把我想看到的一切笼罩了。雾中的喧哗像潮水一样汹涌,不知这喧哗是来自黄河,还是水电站,抑或是大雾本身。这样的雾,没有任何寓意,只是我恰好赶上的一个真实的天气。在峡谷里,尤其是在水汽充盈的夏季,雾是很容易生成的。只能等待,等待风把晨雾吹散,或在阳光下蒸发。我一点也不着急,一个放浪于江湖的闲人,有的是时间。那雾中的一切可以遮蔽,但不会消失,该出现的必然会出现。我甚至还感到有些庆幸,在抵达一些坚固的事物之前,能先体验到一种柔软的感觉,这是很有必要的。

也就半个小时吧,浓密的大雾便开始消散,刘家峡露出它峥嵘的面目。刘家峡自然是一道峡谷。黄河流到这里,依然保持着河源段的清澈,但这看似柔软绵长的水流,却像一把不动声色的锋刃,把青海、甘肃深厚的山塬生生地切出一条又深又窄的峡谷。从青海的龙羊峡、积石峡到甘肃的刘家峡,最窄处,从谷底望上去,只见颤颤悠悠的一线天。一路上看着这样的大峡谷,我的目光感觉有些累。

刘家峡曾是一个只有百来户人家的小山村,一个随时都有可能被洪水冲走的小山村。谁也没想到,在一场致命的洪水席卷而来之前,它以另一种方式终结了自己的历史。一开始,这座水电站到底选址在哪里,还没有明确的思路。新中国成立之初,就在毛泽东主席第一次考察黄河后不久(1952年秋天至1953年开春),由北京水力发电建设总局和黄河水利委员会组成了贵德、宁夏联合勘查队,对龙羊峡至青铜峡的上游峡谷河段进行勘查。刘家峡只是他们勘查的一个点。那时黄河上游的峡谷里人烟稀少,荒凉河谷里时常还有狼群出没。年轻的勘查队员在峡谷里搭起了帐篷,点燃了篝火。借用当年的话语或许更能还原当时的情景和那一代人的心境,“他们渡急流、战恶浪,攀登悬崖峭壁,敲遍每一块岩石,考察每一段河床,在刀劈斧削似的峡谷里,在汹涌湍急的黄河上……选定了征服黄河的新战场。”这个新战场就是刘家峡。但事实上,这时还没有最后定夺,还得等待更权威的专家们到来。当时最权威的专家,无疑就是苏联专家。1954年春天,一支有苏联专家参加、由一百二十多人组成的黄河勘查队,对黄河干支流又进行了一次自下而上的大规模勘查。勘查的结果和那些年轻勘查队员的结论是一致的。在坝址比较座谈会上,苏联专家发话了:“兰州附近能满足综合开发任务的最好坝址就是刘家峡。”那时候,苏联老大哥说话是作数的。话音刚落,基本上就一锤定音了。

对于一个还很年轻的共和国,刚接手一个历经百年战乱、积贫积弱的烂摊子,又刚刚在朝鲜打了一场战争,要建刘家峡工程,丝毫不亚于后来建设举世瞩目的三峡工程。这是一项举全国之力的国家工程,也是共和国历史上第一个由全国人大来审议决定的大型水利枢纽工程。

1955年7月,在第一届全国人大第二次会议上,周恩来总理特意邀请了参加会议的部分专家代表前往西花厅。周恩来没有作任何指示,而是向专家们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水库建成后蓄水量是多少?会淹没多少亩农田?从上游挟带下来的泥沙量是多少?如何解决?这些问题,其实就是在黄河上游修建水利工程的一系列关键性问题,也是一直到现在仍然让人们揪心的问题。周恩来以思维缜密著称,他显然是担心人们过分地陶醉于这个工程,尤其是那种急于求成的心态。对自己提出的问题,他也并不急于得到答案,而是一再恳请专家们深思熟虑,该想到的,都要想到,不但要想到好的方面,还要想到最坏的结果。

历史的实践也是如此,在全国人大审议通过后,刘家峡工程并没有急于上马,而是在冷静地等待。这里面也许有经济上的原因,无疑还有许多地方需要深思熟虑、未雨绸缪的论证。这些反复的勘测、比较、权衡和等待,也表明了在建国之初,中国人对修建一座大型水利枢纽工程的冷静、理智和审慎。如果不是狂飙突进的“大跃进”时代来临,或许它还将等待一段时日……

那是一个早已从日历上撕掉的日子,但也有不少有心人保存了这张日历。1958年9月27日,在新中国第九个国庆日来临之际,刘家峡工程在一声声闷雷般的爆破声中开工了。

事实上,我接下来要叙述的一个个大型水利工程,也几乎都是在这个年头上马的。

刘家峡工程的主力军是中国水利水电第四工程局。在他们的老档案里,还保存着那个时代的黑白影像资料。揭开尘封的档案,是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中华民族历来是一个很容易引燃自己的民族。在那个时代,水利工程绝不是单纯的水利工程,其政治色彩非常强烈。比江河狂澜更汹涌的是人类狂热的激情,“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伴随着狂热催生的狂想,很多水利工程几乎都是在激情驱使下仓促上马,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应该说,刘家峡工程也是当年“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的大型水利工程之一。在大型施工机械设备寥寥无几的情况下,来自全国各地水电战线的工人,同当地的回、汉、东乡、撒拉等民族的数万民工一道,“英勇地向凶猛的黄河展开搏斗”,按照打隧洞、截流、挖基坑、筑大坝、装机组几个阶段,“一个战役一个战役地集中力量打歼灭战”——这里,我引用的都是那个时代的主流话语,为的是保真地复原当年的话语情境。

通过半个多世纪前的影像回放,尽管岁月的色彩早已变成了黑白,依然可以逼真地看到,从峡谷到山顶,飘满了招摇的旗帜,还有一张张请战书、挑战书和咬破了指头蘸着血写就的决心书……每一个人都神色坚毅,炸山头,平道路,凿岩石,堵河流,黄河两岸硝烟滚滚,数里长峡炮声隆隆。在沉寂了千万年的峡谷里,人类与自然展开一轮又一轮的殊死搏斗。除了烈性炸药的爆破声在大峡谷里日夜回荡,几乎所有土石方全靠人类的血肉之躯来完成。最艰险的工程是在峡谷激流中拦河筑坝,难度巨大,工程量也巨大。当镜头被放大到整个工地,只见一个个像蚂蚁一样的人挑的挑,抬的抬,背的背,还有一辆辆来回穿梭的独轮车(这种运载土石的独轮车在当时就算是大工具了)。

陈毅元帅曾说过这样一句话,千百万农民用独轮车推出了一个新中国。其实,新中国前三十年的水利工程,也是千百万农民用独轮车推出来的。

很快,对人类最严峻的考验就来临了。大西北的冬天来得很早,国庆一过,天气就变得异常寒冷,而天气变化又非常突然,一夜大风,哗啦啦的,气温陡降十几度——哗啦啦的不是风,是冰凌。当地人说,搅天凌了。连那猎猎飘扬的旗帜也结冰了,僵硬得连风也吹不动。然而,这又正是施工的最好季节——若是天气温暖,黄河水涨,就难以施工了。在寒风和冰雪中,很多人都是光着膀子、打着赤膊干活,赤裸的身体只有冰雪裹覆,当鹅毛大雪落在身上,眨眼就被浑身的热汗和热气融化了。然而,他们扛得住一百斤重的石头,扛得住刺骨的寒风,却扛不住饥饿。就在“大跃进”被人类推至登峰造极时,一场大饥荒接踵而至,无论你怎样热情高涨,这都是一个越不过的坎儿。一位老人回忆说,刚开工时,他们还能敞开肚皮吃;后来,他们吃的是又干又硬的玉米窝窝头,就着咸菜;再后来,连窝窝头也吃不上了,一餐只能喝半碗玉米糊糊。人是铁,饭是钢,当民工们连肚子也吃不饱时,就只能靠一股狂热的劲头硬撑。但还是有很多人撑不住,一块石头刚上肩,就扑通一声栽倒在烂泥坑里……

实话实说,看到这样的影像资料,我没有什么激情燃烧的感觉,只感到浑身发冷。我无法控制住我的颤抖。如果面对这一切,你还有燃烧的激情,还在依依不舍地怀念那个时代,只能是对苦难的残忍漠视和对历史的矫情伪饰。我高度近视的双眼,已越来越模糊了。我只能诚实地说,那是一个我看不清楚的时代。

要了解一段岁月,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追踪那段历史的见证者。然而,时隔半个多世纪后,这样的追踪已是一件非常渺茫的事。那一代人中的很多人已经辞世,活着的,也该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了。

如今已八十多岁的王进先老人,是刘家峡当年的建设者之一。他不是民工,而是水电四局的一名正式职工。从1952年参加工作,直到1983年退休,他转战于全国各地的水利工地,从北京官厅水库到三门峡、刘家峡、石泉、安康……一个工地短则几年,长则十几年。说到他,在刘家峡的老一辈人中几乎无人不知。他是1956年从北京官厅水库转战到黄河三门峡的,在三门峡,他曾脱口说出这样一句誓言:“三门峡工程不建成,不娶老婆不回家!”

刘家峡工程开工后,他又从三门峡转战到刘家峡。他是钻工,他带领的钻工小组在开掘最艰险的隧道工程时,掘进速度一直遥遥领先。苦和累是不用说的,这甚至是他们早已习惯了的一种生活。让他们犯难的是一些技术上的难关。一天,他们负责打炮眼,当一排炮眼打成后,水源突然断了。没有水,有的钻杆被卡在孔里,无论怎么用力也拔不出来。眼看就要放炮崩岩了,王进先和钻工们急中生智,他们双膝跪下,用手指扒开炮眼里的石碴,又用嘴啜饮泥坑里的浑浊积水,再一口一口地喷在风钻的进水眼里。就这样,吐一口,转几圈,终于拔出了被卡住的钻杆。这事很快就在工地上传开了,后来只要钻杆被卡在孔里,兄弟班组就按他们的方法干,从此解决了施工过程中一道常见的难题。王进先还被评上了工人工程师。1959年,作为全国劳模,王进先在北京参加了全国群英会,受到刘少奇、周恩来等中央领导的接见。可惜,那张珍贵的大合影他没能保存下来。他一生获得过的荣誉证书和奖章,多得要用箱子来装。但更让一个老人怀念并珍藏的,还是一幅幅褪色发黄的老照片。他慢慢抚平了一张看上去还算清晰的老照片,指着一张工人背石头和清理基面的相片说:“现在的开挖设备很先进,原来全是手工作业,人拉背扛,工作条件很差,我们都是没条件创造条件上,吃苦劲头可大了……”

青年时代的王进先定格在了这张老照片中,无疑也是那代水利人的一个定格。退休之后,老人的精神状况一直不大好,百病缠身,很多都是久治不愈的旧伤。这病,也是水利人的职业病,尤其是严重的风湿,让他两腿僵硬,步履蹒跚。难以忍受的疼痛与苦难,差不多折磨了他的后半生。当豪情不再,悲从心起。我不止一次地在这一代老人们干涸的眼眶里看到浑浊的泪光闪烁,我的眼睛也又一次模糊了。

如今,这些老一辈大多处于被遗忘的状态,没有谁把他们的名字刻在石头上,他们也从来没有这样虚妄的念头。对于他们来说,能够活到现在,安享晚年,就已经实实在在地感到满足了。

每遇到这样一个老人,我都在心中虔诚地祈求他们多活几年。

在刘家峡的每一个角落里,几乎都散落着那一代人的故事。

苦难的岁月中也有一些温暖的记忆。一个姓张的回族老师傅,是当年钢筋班的一名普通工人。对自己的那些往事,他不愿再说什么,但他讲起了另一个人的故事。那是1968年,国家为补充刘家峡水电一线的技术力量,陆续分来了一批大学毕业生。这年底,从清华大学水利工程系河川枢纽电站专业毕业的胡锦涛,也被分配到张师傅所在的钢筋班。时过境迁,很多事张师傅都不记得了,但他还清楚地记得胡锦涛那时候的样子:头戴安全帽,穿着一身汗湿的工装,怀里揣着图纸,无论走到哪里,手里都拿着一个本子、一支笔、一把尺子。有时候,在工人们上班前,他就已站在一堆堆钢筋前,又是量,又是记。没过多久,他就熟悉了各类钢筋的规格,能够准确计算出各类钢材的需求量。他还蹲在工地上,跟那些老师傅们苦学怎样网钢筋,怎么进行木模安装、放线。这里的风沙很大,一天下来,胡锦涛浑身上下落满了厚厚的灰尘,只能看清一双眼睛了。在满面尘垢中,这双眼睛显得特别亮。那时候没有谁能预测这个大学生的未来,但在那一辈工人师傅们的心中,这无疑是个很敬业也很有出息的年轻人。

最让张师傅感念的,还是胡锦涛对自己的接济。那时,他家人口多,老家又在西部贫困农村,生活很艰难。胡锦涛每月就从自己的口粮里节省出一部分来接济他。这虽是滴水之恩,却让张师傅一生难忘。在一个大学生帮助工友们的同时,这个大学生也同样得到工友们的帮助。陈志冲是当年的钢筋班班长,胡锦涛在峡谷里安家后,陈师傅就经常在生活上照顾人生地不熟的胡锦涛一家。这让那段苦难岁月的记忆盈满了相濡以沫的暖意。1974年,胡锦涛调到兰州工作,从此离开了西部大峡谷里的水电工地。但他没有忘怀这段岁月,一直惦记着和他一起度过艰难岁月的工友和师傅们。1985年,胡锦涛得知陈师傅患上心肌梗塞,很快就从北京寄来了治疗心肌梗塞的新药,使陈师傅的病情得到稳定。1995年7月,胡锦涛在青海龙羊峡水电站视察时,还特意抽出时间,和那些曾在水电四局一块工作过的工友们见了面,畅叙阔别之情。说到那六年岁月,胡锦涛很动情:“我是学水电的,对水电建设我是有感情的。离开四局二十多年了,还是很想念四局,毕竟和四局的同志们度过了六年难忘的岁月。这六年时间不长,但是,是受教育、受锻炼的六年。请大家转达我对四局全体职工的问候。我们水电队伍有个好的传统,艰苦奋斗,四海为家。我们国家之所以在能源建设上有今天这个局面,是大家不畏困难,无私奉献,付出了巨大的牺牲,才换来祖国江河上的一颗颗明珠。”

这一番话,也让每个人听了很动情。胡锦涛是今天的党和国家领导人,也是曾经与他们穿着一样工装的工友。可以说,他这一番话代表了国家对水电人的肯定。每一句话都很朴实,却让人感觉到一种落在心坎上的震颤。许多在水电战线上默默无闻地干了一辈子的工人师傅们,忽然觉得他们的一生都有了意义,这辈子,值了!

刘家峡工程开工整整两年之后,到了一个最关键的节点:大河截流。

刘家峡人特意把这个节点选在1960年元旦。这个一元复始的日子,冰天雪地、寒风刺骨,在零下十多度的严寒之下,黄河已是冰冻三尺。这对人类是严峻的考验,对大河截流来说却是一个好日子,在这样的冰封之下,似乎更容易把一条处于半僵死状态的大河拦腰截断。截流工程异乎寻常的顺利,人们又一次创造了奇迹,奔涌了亿万年的黄河,第一次被成功截流。此时大功尚未告成,截流之后是大坝混凝土浇注,而且必须抢在凌汛到来之前将整个大坝浇注工程完工。刘家峡人突然变得一筹莫展了。混凝土浇注必须用振捣器来振捣,但国产机械功率太小了,大功率振捣器又必须从苏联进口。换作以前,这不是问题,苏联老大哥肯定会慷慨地支援我们,然而此时中苏关系闹得剑拔弩张,苏联已不是中国的老大哥了。咱们中国人一个个都是硬骨头,绝对不会低下高贵的头颅。怎么办?只能靠自力更生,但又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就生产出那种大功率的振捣器。很快有人想出了办法,于是,历史上最荒诞也最悲壮的一幕出现了:成千上万人穿着笨重的雨靴或胶鞋,喊着号子,像跳舞一样在大坝上面使劲地踩踏——当时把这种方式叫“人力振捣”,这是中国人的又一发明创造。也只有以人定胜天为信仰的中国人能够创造出来。

或许真的可以人定胜天,但这样的“人力振捣”注定代替不了科学操作,结果可想而知。由于振捣不均匀、不密实,混凝土大坝筑起来后,连混凝土里的石子都是松散的,用手指头一抠就能抠出来……

这样一道拦河大坝能够拦住黄河吗?1961年,刘家峡工程,这个在共和国历史上第一个被全国人大审议通过的大型水利工程,被迫停工了。停工的直接原因是严重的质量问题,当然也还有不少别的原因。最大的一个原因则是中国人在经历了三年“大跃进”和三年大饥荒之后,国民经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一股把中国向正常社会扭转的力量终于出现了。这一年被迫停工的不止刘家峡工程,很多当年一哄而上的工程都纷纷下马了。有的是彻底下马,有的则需要静静地等待,在等待中休养生息、恢复元气。到底需要等待多久,谁也无法预测。

在废墟一般的荒芜中,刘家峡陷入了一种听天由命的瘫痪状态。在国家主席刘少奇的主持下,新中国终于度过了三年困难时期,渐渐恢复了元气,一些暂停的工程才又陆续上马。刘家峡工程是其中之一,在1964年正式复工。然而复工的第一件事不是建设,是毁灭——必须把那道“人力振捣”的混凝土大坝炸掉,才能重建。

事实上,刘家峡就是在毁灭中重生的。经过三年国民经济调整,中国人的心态也得以调整,当一个社会回归到正常轨道,同样是一个峡谷,同样是一个工地,三年前和三年后就像迥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在痛定思痛之后,人们好像终于发现,那些咬破指头蘸着鲜血写就的决心书,也许并没有多大用处,也没有谁再说出那种“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的豪壮誓言。每个人心里似乎都明白了,全凭人力来修建一座大型水利工程是不可能的,还得靠机械。在全国各地的支援下,刘家峡工地上初步建成了一条自动化、机械化的作业线,一辆辆大型吊车和挖土机、履带式拖拉机开上了工地。这些大型施工设备其实也是三年国民经济调整展示出来的一种国家实力。接下来的几年里,从开采砂石料、搅拌和输送混凝土,一直到浇注大坝,刘家峡全都是机械化操作。没有了只争朝夕的狂热,整个工程始终在不紧不慢又按部就班中推进。

在刘家峡工程复工后的第三个年头,1966年3月,北国正值早春,大河正在解冻,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工地上。很多人一下就认出来了,那是时任中共中央书记处总书记的邓小平。邓小平在他早已习惯了的欢呼声中,还听到了另一种声音。那是闷雷般的爆破声。他把目光转过去,凝神看着一个方向,那里在炸坝。

一道大坝只修了三年,但炸了三年还没有炸完。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又白流了多少血汗,许多人甚至是白白地为它献出了生命。有人说这是交了一笔学费。这其实是一种冷血的、极不负责任的说法。或许正是因为有人这样冷血,这样极不负责任,才让中国人一次次交出这样那样的惨重学费。

邓小平对这里的实情显然还不大了解,他没有看见筑坝,倒是看见了炸坝,感到有些奇怪,问站在身边的刘书田:“呃,那是干什么?”刘书田回答说:“那是在炸坝,因为质量不合格,把它炸了重浇。”

邓小平默然地朝那个方向凝视了一会儿,说:“你们还很重视质量嘛!”

刘书田说:“这大坝是千年大计,必须重视质量!”

说到刘书田,应该交代一下,这也是在新中国水利史上一个值得后世铭记的人物。他是著名水利工程专家,时任刘家峡水力发电工程局局长兼党委书记。他一生在三门峡、刘家峡和葛洲坝三个大型水电工程担任过一把手。不管历史最终怎样评价这三大工程,作为直接指挥者和执行者,在当时的条件下,他干出来的这三大工程,至少在工程质量上都经受住了历史的检验。即使是备受争议的三门峡,也不是施工质量上出了问题,而是从一开始就在设计意图上出了问题。这是后话。

邓小平在刘家峡工地上看得很仔细,之后,又若有所思地问刘书田,在黄河水利建设上还有什么设想?

刘书田不假思索地说:“我们的设想是,抢刘家峡,带八盘峡,装盐锅峡,攻龙羊峡,上黑山峡……”

这其实不是刘书田的设想,而是水利部黄河水利委员会的一揽子计划。邓小平听了却并未满意地点头,而是哎了一声,说:“你们还得给西南留一点嘛!”

这话意味深长。如果按照这一揽子计划,黄河上游峡谷几乎将是不留余地地要被开发,而邓小平自然惦记着他的家乡,黄河也是要流经四川的。这里边,也许又不止是一个伟人对家乡的关怀和牵挂吧。

邓小平视察刘家峡,是载入刘家峡工程大事记的一件大事。他以亲切平实的方式,给这里带来了一种实干精神。而刘家峡人的目标也清晰而实在:力争在1970年底筑好大坝,开始蓄水;1972年开始发电。预定的时间是六年。然而,谁又能想到,邓小平尚未走远的背影之后,已是风云突变,一场将长达十年的浩劫正在越来越近。这个给刘家峡人带来实干精神的小个子,也没过多久就被打倒了。

这个小个子的身影在春天离去,转眼就是灼热无比、如同燃烧一般的夏天了。又一轮历史性的狂热将在这个异常酷热的夏天以狂欢的方式上演。

此时那道炸了三年才炸完的大坝已经荡然无存,不止是在现实中,好像从人们的记忆里也被彻底抹去了。没有了惨痛的记忆,又一轮狂飙突进开始了。不能不说,中国人的激情总是很容易被煽动和点燃,那种只争朝夕的劲头又上来了,所有的工期都在拼命往前赶。譬如说,按照复工后的原定施工方案,大坝基坑开挖和底部浇筑只能在枯水季节进行。汛期洪水袭来,所有人员和机械应该从河床中撤出,先给洪水让路,等到汛期过了再开进去施工。这本是应有的理性和明智。而人们一旦失去理性,肯定也就不明智了。很多人都觉得,这样一年要白白耽误五个多月的施工时间,浇筑大坝要三进三出才能完成,太浪费了。“解放了的中国工人阶级,岂能听从洪水的调遣!”人们又一次发出了豪言壮语,他们决不能给洪水让路,“一定要叫黄河常年让出一段河道,确保主体工程全年施工!”

当时许多工程技术人员或被打倒了,或已靠边站,在施工方案上拿主意的是所谓“三结合”的设计小组。他们走的是“群众路线”,最后的意见是增开一条导流隧洞,加筑一座高拱围堰,用高拱围堰挡住洪水,让洪水全从导流隧洞中流走,这样就避免了耽误工期和三进三出,为整个工程至少抢回一年的时间。这个方案很快就得到工地党委、上级领导部门和工人群众的热情支持。于是,“一场艰巨的战斗迅速打响了!隧洞里,风枪怒吼,大地颤动,炮声阵阵,顽石开花。工人们不畏天寒地冻,不顾油水溅身,一个劲地争时间,抢速度”。在跟时间赛跑的过程中,人们又一次奇迹般的战胜了时间。1967年,刘家峡拦河大坝筑起来了,正式下闸蓄水,比原计划提前了三年多。当闸门落下,工地上欢声雷动,但掌声、欢呼声、锣鼓声和鞭炮声还没有停息,很多人就傻眼了——在下闸蓄水后,由于左岸导流洞闸门关闭不严,导致大坝漏水,并且越来越严重。不能不说,刘家峡的建设者们不是孬种,他们都是真正的勇士,为了堵住漏洞,他们奋不顾身地扑了上去,一次次舍身堵漏。但无论他们怎样舍生忘死,这漏洞怎么也堵不住,导流洞漏水流量眼看越来越大,而这时水库已有大量蓄水,一旦闸门垮下,谁都知道那将是怎样的后果……

到了这时候,才有人猛然想起那道被炸毁的大坝,才意识到他们以不同的方式犯了一个同样的错误。在中国,历史的教训实在太多了,但能够真正吸取教训的人又实在太少了,否则历史的悲剧也不会一次又一次重演,前车之鉴没有成为后事之师,就必将成为后车之覆。哪怕到了今天,还有多少人想要拼命捂住这些伤疤。

眼看漏洞怎么堵也堵不住,洪水猛撞着刚筑起来的大坝,冲着人类吼叫、咆哮,刘家峡人看到了大河的力量,而它有多大的力量,就会制造多大的灾难。危急之中,他们只能赶紧向上级报告。这事惊动了周恩来总理。他非常着急,这不是一个工程能不能保住的问题,刘家峡大坝一旦垮塌,洪水巨大的冲击力将危及下游无数老百姓的生命财产。当时的水电部已被军管会接管,从国民党营垒过来的傅作义将军虽然担任水利部(后来的水利电力部)部长长达二十二年之久,但在“文革”狂潮中他发挥不了任何作用,而当时实际上负责水利部工作的副部长钱正英正在造反派的冲击下自身难保。周恩来深知,刘家峡的危急已刻不容缓,必须果断做出决定,让部里懂业务的领导干部火速赶往刘家峡。他冒着极大的政治风险,亲自主持国务院业务小组会议,专题研究解决刘家峡水电站的问题,并正式提出让钱正英等人出来工作。会后,钱正英便率领工程技术人员火速赶到刘家峡。这是一场生死大决战,要描述整个堵漏抢险的过程有难度,这里只说结果:导流洞的漏洞最终被成功堵住,一个工程保住了,黄河两岸人民的生命财产也保住了。

不是没有人想过,如果,万一……

那个比噩梦更恐怖的后果就不说了,但又的确应该时时想到那个最坏、最可怕的结果。只有无时无刻不感觉到头上悬着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人们才兴许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头脑发热时,至少能感到某种警示和惊悚。

经历了这次危机,尽管“十年浩劫”和狂热还在继续上演,但刘家峡人变得冷静了许多,又回到了那种按部就班的正常施工状态。对于一个大型水利枢纽工程,这个速度其实也不算慢了,到1974年岁末,刘家峡水电站的五台机组全部建成投产,这意味着,全国第一座装机容量超过百万千瓦的大型水电站终于竣工了。

我最早知道刘家峡是在那册早已不知去向的小学或中学课本上。它和南京长江大桥一样,是毛泽东时代的伟大建设成就之一,创造了一系列的中国之最:中国第一座百万千瓦级大型水电站;中国第一台三十万千瓦双水内冷水轮发电机组;中国当时最大的水利电力枢纽工程。尤其让中国人备感骄傲和自豪的是,刘家峡水电站是我国自己勘测设计、自己制造设备、自己施工安装、自己调试管理的大型水利枢纽工程。在一个以自力更生为荣的时代,这四个“自己”,足以证明中国和中国人完全可以不依赖外力,靠自己的力量屹立于世界的东方。这又是那个时代的主流话语了,一直到现在,刘家峡水电站带给我们这一代人的精神自豪感依然牢不可破。

然而,历史的真相又如何呢?

刘家峡的雾是一层一层退去的,这让我有一种很真实的感觉,感觉刘家峡的面纱也是一层一层地被揭开的,揭开了一层,又有一层,直到现在都似乎还没有完全揭开。

之所以选择刘家峡,不止因为这是一个当时的国家工程,还因为历史有另一种书写方式。在中国,我还没发现有哪个水利工程像它那样,可以从头到尾地贯穿新中国水利建设的各个历史阶段——它在建国初由苏联专家参与设计,又由全国人大审议通过,在“大跃进”时代上马,在三年困难时期下马,又在经过了三年国民经济调整之后复工,最终在“十年浩劫”中建成,几乎凝聚了毛泽东时代水利建设的所有经验教训、成败得失。通过它坎坷而又艰难曲折的修建历程,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整部浓缩的新中国水利史。

这样的历史还将在新时代续写。由于当年那些由中国人自主设计、也大长了中国人民志气的“争气机组”“争光机组”存在着先天缺陷,自电站运行以来,这些设备的安全隐患一直不断。从1988年开始,刘家峡水电站开始陆续引进法国、加拿大、美国、俄罗斯等国外先进的设备、技术和工艺。刘家峡人现在比以往任何一个时代都要清醒,自力更生固然重要,硬骨头精神对于一个民族更是不可或缺,但一个民族、一个国度能够正视自己的落后,坦承自己的落后,有时候比盲目的自信和自豪感更重要。更何况,有的东西原本就是没有国界的,是不分意识形态的,科学和技术,是永恒的普世价值。有一个常识刘家峡人比世人都懂,那就是闸门关得再紧,最终还是为了打开,否则黄河也会成为一潭死水。中国人觉悟到这个常识,也许晚了一点,否则就会少很多不必要的坎坷、曲折和不该发生的悲剧。如今,又历经了二十多个年头,刘家峡人对五台国产发电机组也进行了长达二十多年的系统改造,使机组发电能力从原来的116万千瓦增加到了现在的135万千瓦,净增发电量近二十万千瓦,这相当于三门峡水电站现在发电量的两倍。

和三门峡工程相比,不能不说刘家峡是幸运的,甚至是侥幸的。三门峡已被迫把自己从当年中国最大的水利枢纽工程降低到了一个中型水电站,直到现在它还面临着究竟是去是留的诘问,而刘家峡却把自己越做越大,越做越强。哪怕用现在的眼光看,一直在与时俱进的刘家峡工程也无愧为新中国水利史上的得意之作。一个工程能否与时俱进,并不是人类的意志和愿景所能决定的,这里面有一个重要前提——无论在施工中发生了多少问题,犯了多少错误,这个前提是绝对不能错的,那就是工程的选址和设计必须正确。如果这个前提一开始就错了,无论以后采取多少正确的方式来补救,都于事无补、无药可救。这其实是水利建设最残酷的一面,几乎没有亡羊补牢的可能。

穿行于刘家峡,还能看到很多那个时代留下来的遗迹。在水电站的高大厂房里,一幅毛泽东视察黄河的巨幅油画占据着整整一面墙。油画对面的墙上就是毛泽东的那句名言“要把黄河的事情办好”。这画像,这标语,从1973年电站开始运行后就一直挂在这里。风流水转,这里的工作人员已换了一茬又一茬,刘家峡人一直都舍不得摘下来。也有人建议过,最好换上刘家峡的风景画,但刘家峡人觉得,有些东西是永远无法置换或取代的。

看着伟人的巨幅画像,我有一种岁月倒流的感觉。忽然想,假如时光能够像眼前这段黄河一样“倒流”,历史又是否可以逆转?这是对时间的假设,也只能用时间来做出判决。事实上,半个多世纪的时间一直在检验它,直到现在。刘家峡水利工程能够运行到现在,无论从哪方面看,都可以判定它已经在时间中“胜诉”了。而我,也没有白来刘家峡一趟,感觉又补上了非常必要的一课。

站在刘家峡大坝上,又一次下意识地凝望这条“倒流”的黄河。此时,那些雾已不知被吹到哪儿去了,视野格外清晰与辽阔,这让我高度近视的双眼第一次看清楚了峡谷里的这条大河。这是一条从不屈服于命运的大河,凶险、诡谲、奇崛,处处惊险,却又化险为夷。当你看着她,你会在一种隐忍不言的流逝中渐渐忘怀那大苦大难又大起大伏的一切。

面对她,我下意识地弯下腰,低下头,保持了人类最谦卑的姿势。

2

从一段民间传说开始吧:当黄河穿行于四沟峡,第一次流出青海时,她泪流满面,依依不舍,八次回望,形成了一道著名的八道湾。一条九曲回肠的母亲河,既对她发源的青海牵肠挂肚,难以割舍,又惦念着远方的儿女,在经历了一番缠绵悱恻后,才毅然决然向东流去。这样的传说只是人类的童话,对于一条自然河流而言,它从来不问人间的分界线。

兰州是一座幸运之城,是黄河的宠儿。黄河源自青海,却撇开了青海省会西宁,这让兰州有幸成为黄河上游的第一城,人称万里黄河第一城。这万里黄河第一城,特指的是省城,也留下了一句“天下黄河美兰州”的美誉。

每次漫步在黄河岸边,都感到这座城市是流动的。黄河对它似乎特别钟爱,穿城而过。自西向东延伸的这座狭长型城市,夹于南北两山之间,仿佛被一条大河无形地拉长了,和河流保持着一致的方向。一辆辆古老的黄河水车,依然在岸边转悠,如同轮回。旧时,兰州人就是靠这些水车从黄河汲水。如今水车早已退出了人类生活,它成为“黄河风情线”上供游人观赏或凭吊的一道风景。

第一次走进兰州是2012年7月中旬,这是兰州一年最好的季节,但我的运气不大好,一到这里,“黄河风情线”就拉起了警戒线。据兰州市防汛抗旱指挥部一位负责人说,自7月中旬以来,黄河上游来水持续增大,黄河兰州站的洪峰流量一度达到1986年以来的最大值。由于水位居高不下,岸堤长时间浸泡在水中,致使百米黄河岸堤塌陷断裂,经当地政府迅速抢险才控制了险情,但那条“黄河风情线”几乎变成了黄河和城市之间的一片沼泽。很多兰州市民就在这条警戒线边议论纷纷,还有人去看了那塌陷断裂的岸堤。在散乱的碎片中,除夹杂着一些潮湿的泥土和砖块外,竟然找不到一点钢筋。嵌在护堤最外层的水泥层也很薄,用兰州市民的话说,就是在土坯墙外贴了一层石砖。一个老先生悲愤地说:“以前哪,只能看到这大堤外面的东西,看着还觉得蛮厚实,这次塌陷后,才看到里边的东西,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啊!”市民们大多知道,兰州黄河堤防是按百年一遇的洪水标准设计的,难道刚建起来几年就遇到了百年一遇的洪水?

如今,人类只要一提及灾难,马上就会跳出一连串的“多少年一遇”,五十年,一百年,五百年,一千年,仿佛这么多百年一遇、千载难逢的灾难全都集中在我们这个不幸的时代。到底是灾难在创造历史,还是人类在篡改历史?好在沧桑岁月中总有一些参照物。兰州既然是黄河上游第一城,自然还有不少的第一,譬如说那座黄河铁桥——天下黄河第一桥,它的存在,仿佛就是为了留下一个铁证。这是一段提前交代的后话。

兰州人第一要感谢的是黄河,没有黄河也许就没有这座城市。

第二要感谢刘家峡水电站,它的综合效益首先就是在兰州体现出来的。1949年,陕、甘、青三省仅有一万多千瓦的发电能力,还比不上刘家峡水电站装机容量的一个小零头。数字太枯燥,我对数字的概念是模糊的,而对比更直观。这么说吧,那时,甘肃一个省的发电量,还不到现在北京东西长安街街灯用电量的一半。青海更是少得可怜,只有几台破旧机子发着微弱的电流,供给西宁市内一些半暗不明的街灯。刘家峡并网发电之后,甘肃省一天发出的电,差不多等于1949年甘肃省全年发电量的五倍。除了发电,刘家峡工程还可以防御兰州地区的特大洪水,使兰州这个黄河上游最大的工业基地解除了千年洪水之患。

一座城市有了水、有了电、有了十足的安全感,就可以放开手脚去干自己想干的事了。兰州迅速崛起为西北中枢重镇和黄河上游最大的工业城市,这曾经是让兰州人备感自豪的标签。然而随着兰州到处矗立起大大小小冒烟的烟囱,整个城市仿佛变成了一座浓烟滚滚的工厂。多年来兰州市一直是全国大气污染最严重的城市,一位兰州的文友告诉我,每年开春过后,兰州天气寒冷多变,雾天增多,空气污染程度加重,城市能见度急剧下降。这种笼罩在城市上空的大雾,实际上是一种灰霾,它就像一个巨大的锅盖,罩住了整个城市,兰州成了一座看不见的城市。这样的灰霾天气从春到夏,在四五个月内反复发作。如果仅仅只有来自黄土高原的黄沙,兰州人也许不会这样恐慌,让他们更恐慌的是,在灰霾的笼罩之下,地面上不断产生的汽车尾气、锅炉排放气、煤烟根本无法排放出去。每当兰州上空浓雾压顶,兰州人即使在关门闭窗的家里,也难忍呛人的烟味。文友说,这地方真不是人待的,年轻时还能扛得住,老了怎么办?现在有不少条件比较好的人家,都开始选择在西安等其他城市购房养老。我在兰州待了几天,嗓子总是干疼发痒,不停地干咳。兰州的朋友建议我少出门,可不出门,我来兰州干吗?我于是像兰州人一样,一出门就戴上口罩。这让我感到很憋闷,又很苦恼。我这样子,怎么跟人打交道?

污染的不仅是大气,还有河流。我从黄河上游一路走来,在兰州段以上,黄河水看上去比长江上游还清;到了兰州,就看见一片起伏涌动的黄色波澜,这让我感觉,黄河变成黄河是从兰州开始的。但很多兰州人不承认,他们说我的感觉的确只是一种感觉,黄河开始变黄,从青海就开始了,甚至从“天下黄河贵德清”的贵德就开始了。理由是黄土高原就是从贵德开始的,一直绵延至河南孟津县,东为吕梁西坡,南为渭河谷地,北与鄂尔多斯高原相接,西至兰州谷地,海拔一般在一千余米,地形起伏不平,坡陡沟深,沟壑纵横,切割深度达百米以上。如果没有黄土弥漫的高原,黄河水怎么会变黄呢?

我没有分辩,这是一个理直气壮的说法。黄河变黄也许真的与兰州无关,但黄河变成别的颜色,绝对与兰州有关。

这一切,都被黄河母亲看在眼里。在黄河母亲雕像下方约三十米处的杂草丛中,就有一条排污管,流出的污水汇成一个个臭水池,又从池边溢出,一股股颜色乌黑、散发着臭气的水流正源源不断地流入黄河。在污水的侵蚀下,河滩的泥土和鹅卵石大都变成了黑色和绿色,塑料袋、烂衣服等垃圾随处可见。从这里往下走,一路上都能看见一条条伸向黄河的排水管道。刚开始,我还以为这就是排污管道,一打听,才知道这些管道其实是兰州的城市排洪通道。据兰州市环保局统计,全市城区伸向黄河的大小洪道主沟有八十余条,总长度达三千多公里。但由于长期以来缺乏有效管理,甚至不知道该由谁来管(是水利部门,市政部门,还是环保部门呢?),多少年来,大多数排洪沟已变为城市下水道和垃圾沟,沟内堆积了大量的生活垃圾。一些居民说,由于排洪道附近没有垃圾台,边上有的住户索性就将生活垃圾直接倒进排洪沟,长此以往便成了垃圾场。不少污水管道也和排洪沟相通,每到夏季降雨时,这些污泥浊水就会裹挟着各种垃圾伴随雨水冲进黄河。除了这些排洪沟,黄河兰州段还有五六十处隐形排污口,大多是企业私自开挖的。这些隐蔽的排污口通常白天关闭,晚上集中排污,以逃避环保监测。

说到兰州黄河段的污染,最触目惊心的是2006年的最后三个月,兰州接连发生四次大规模的污染事故:10月22日,在兰州市滩尖子体育公园附近的一个狭长形回水湾内出现大量红色污水,近岸的水面呈淡玫瑰红色,上面漂着油花,污水汇入了黄河;11月21日,黄河兰州段再次出现红色污水,这一次发生在兰州市黄河儿童公园河段;12月初,有人发现在连接黄河的一条河内出现红褐色污水,调查发现,污水的源头是兰州市百美纸业有限公司;最恐怖的一次发生在12月22日,被称为“12·22”污染事故,黄河被漂白成了一条乳白色的河流,绵延几十公里,散发出刺鼻的气味……

黄河不再是黄河,成了一条像变色龙一样的河流,一会儿是玫瑰红,一会儿又变成奶白色。兰州人说起这些事故又备感蹊跷,日怪呢,四次污染事故,两次发生在22日,一次是21日,有人戏称这是黄河的“黑色22日”。而更吊诡的是,最严重的“12·22”污染事故,居然一直找不到真凶。兰州市环保局对外宣称,这次污染系兰州新西部维尼纶有限公司排放较高浓度的电石渣浆水所致。他们认定的依据是:污水源头附近的企业中,只有兰维公司使用电石作为原料。兰维公司随即矢口否认,虽说曾有前科,但这次他们说自己是被冤枉了,兰维已经建成三个环境污染事故应急池,不可能再向黄河直接排污。

谁是真凶?一句话,捉贼拿赃。环保部门并没有找到兰维公司排放污染物的确凿证据。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兰州市排水管道网络非常复杂,从上世纪五十年代以来至今,几乎每个年代的管道都有。由于资料缺失,究竟有多少条管道,长度是多少,走向和分布如何,几乎没有人能知晓。这些排水管道交错相连,几十家排污单位可能共用一个排水管,发生污染事故,追查起来如同大海捞针。一直到现在,这仍然是一个谜案。

不过在一些环保专业人士看来,与这些污染事故相比,更严重的污染其实是那些天天在排放的生活污水,只是因为人们常见而熟视无睹。

在中国,环保问题尽管越来越被重视,但仍面临诸多复杂难题,黄河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不仅仅是在兰州段,整个黄河几乎都在承受着日益严重的污染。据有关部门的统计显示,近二十年来,黄河排污量增加了一倍,十几条重要支流沦为排污沟,黄河干流正在丧失自然的水体净化功能。可要把黄河的污染完全归咎于近二三十年,也说不过去。兰州大学资源环境学院张明泉教授说:“黄河兰州段的污染,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环境治理速度落后于城市发展速度。一些老工厂建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布局不合理,改造成本也很高。”这是事实,黄河和众多遭受污染的大江大河一样,很多的恶况是历史遗留问题。尤其在计划经济时代,人们还普遍缺乏生态环保意识,江河沿岸的企业普遍没有污水处理设施,这是上一辈欠黄河的债,得让这一辈人来还。而现在呢,用张明泉教授的话说,“近年来出现了一个怪圈,一方面大力治污,一方面又到处铺摊子、拼资源、抢速度。这样的发展模式在GDP的驱使下,依然保持着强劲的惯性。污染问题,说到底是发展观念问题:在经济和环保二者之间如何取舍?”

从一个简单的问题到另一个简单的问题,这一辈人欠下的债,难道又得让下一辈的子孙来还?然而,我们这一代人能等到下一代吗?黄河水利委员会的一位专家痛心疾首地说:“黄河流域有五十多座大中城市的居民每天都饮用黄河水,每一滴水的污染,都有可能被我们自己喝进肚子里。”

事实上别无选择,兰州人与河流长相依聚,没有什么比黄河与他们的生命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仅兰州城区就有两百多万市民的饮用水来自于黄河,维护母亲河的健康生命,就是维护人类自己的健康生命。治水治污,对于兰州人,对于每一个喝黄河水的人,都是迫在眉睫的大事,一天也不能等。这也是兰州当下最重要的水利建设方向。近年来,为治理黄河污染,兰州市付出了巨大努力,与2000年相比,城区工业废水年排放量减少了四千多万吨,主要污染物化学需氧量减少七千多吨。但不能不说,兰州仍未从根本上解决黄河污染问题。目前,兰州市废水排放量、生活及其他污水的处理率均未达到国家规定的标准。焦虑之中,也有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兰州市准备在未来几年实施黄河污染综合治理项目,总投资达74亿元。这对于一个经济欠发达的西部城市来说,绝对是一个需要勇气的大手笔。该项目包括污水综合治理、河洪道综合治理和垃圾综合治理三方面,一旦完成,黄河兰州段的污染问题将有望得到彻底改观。

对于兰州,我只是一个匆匆过客,离别时,我想再看看那尊黄河母亲的雕像。此时天色突然暗淡下来,能见度迅速下降,路上车辆不得不打开车灯缓慢行驶。铺天盖地的黄沙骤然降临,风力也越来越大,道路两旁的树木在大风中疯狂摇晃,一个个模糊的身影弓着身子,捂着嘴鼻,艰难前进。是灰霾?还是又一次沙尘暴突然降临?

睁大眼睛,我想再看看黄河母亲,迷蒙之中,那清晰的形象已经看不见了。

3

在没有灰霾和沙尘暴的日子,大西北灿烂的阳光会把黄河铁桥照得无比清晰。

很难说这是一座大桥,它有着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庄严感。

黑铁,如同坚硬的黑色铠甲,因阳光的渗透而通体透亮。这铁桥至少浓缩了一百年的阳光,阳光里有金属悠久的气味。

当我走在这座百年老桥上时,感觉略有一些颤抖。它带给我的绝对不是审美感受,似乎还蕴藏着一丝惊恐和不安。颤抖的应该不是桥,而是别的什么。但它不动声色。

若要看清黄河,这是一个非常好的角度。站在桥上,一低头,就看见黄河水从我脚下穿桥而过。经历了上游的一道道大峡谷,黄河的咆哮已若远去的雷声。一条长河仿佛历尽奇险,流到这里已变得十分慈祥。在一片荡漾的黄色波澜中,依然漂浮着古老的羊皮筏子。然而一看就知道,它们已从以前半原始的渡水工具转变为现代人的漂流工具。如今每个漂流者都穿着救生衣,就是落水也不怕了。当昔日生死叵测的过渡变成游乐性质的漂流,多少悲惨的往事仿佛也有了游戏的味道。

在这座桥出现之前,黄河经历了没有桥的漫长历史。上下五千多公里的黄河,上下五千年的岁月,从头到尾没有一座桥。自古以来,就有“天下黄河不桥”之说。像赵州桥那样让国人充满了炫耀意味的石拱桥,是无法凌驾于黄河之上的。在黄河更上游的峡谷地带,那时还是纯净的空冥世界,古人无法在大峡谷里架桥,也没有必要架桥。到了兰州,人烟渐渐变得稠密,但兰州地处黄河上游的高原地带,看似平缓的河段,流经的是松散的黄土地,在这样的黄土上架桥比在坚硬的峡谷里架桥更艰难,艰难得几乎没有任何可能。虽说这里的黄河还不算太宽,近在眼前的彼岸,却仿佛沉浸在遥远的另一个世界。悠长的岁月里,这里的人们甚至渴望漫长而寒冷的冬天早日来临,只有等到大河冰冻了,他们才可以抵达彼岸。而在黄河没有冰冻的日子,就全靠羊皮筏子摆渡。但它们在黄河上不堪一击,尤其是到了汛期,河水猛涨,一个浪头打过来,羊皮筏子就翻了,有人被洪水席卷而去,也有人能侥幸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对于这里的人,生死不在一念之间,而在一命之间,是死是活,很少有人抱怨这条河,只说人各有命。

后来终于有了一座桥,那是黄河上架起的第一座桥。不是现在这座黄河铁桥,而是另一座浮桥。明洪武年间,明朝开国功臣冯胜因累积军功而被敕封为宋国公。朱元璋“诏列勋臣望重者八人,胜居第三”,冯胜是明朝开国元勋仅次于徐达、常遇春的第三人。就是这位宋国公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事,在兰州城西搭起了黄河历史上的第一座桥。可惜,此公在开国之后并未得到好报,“后以功高遭太祖猜忌,赐死”,但他架起的浮桥却传承下来。后来,又有卫国公邓愈将浮桥移至上游的西十里处,人称镇远桥。到了洪武十八年(公元1385年),指挥杨廉又将浮桥移建于兰州白塔山南、城西北约一公里处的古金城关,从此基本固定下来。这座浮桥自明朝开国一直沿用至清末,五百多年来,一直是黄河两岸的唯一要道,被列入兰州八景之一——降龙锁蛟。

这座桥其实不是桥,是用二十四只大船横排于黄河之上,号称“巨舰二十四艘”(一说是二十五艘,另有三艘备用)。船与船之间相距五米,以长木连接,铺上木板,两边加上栏杆,南北两岸竖铁柱四根,大木柱四十五根,用两条铁缆、四条麻缆维系,固定在河面上。到了冬季黄河结冰时拆除,翌年开春,黄河解冻,又重新搭建。如此年复一年,浮桥就像季节的大门,到时候打开,到时候又关上。古人有两句诗,“伫看三月桃花冰,冰泮河桥柳色青”,描绘的就是当时浮桥的真实情景。

如今明朝的浮桥已不复存在,但有遗存的三根铸铁桥柱。我去看了,每根铁柱长约两丈,据说重达十吨,人称将军柱。阳光照亮了一座铁桥,也照亮了这五百年前的铁柱,斑斓,跳动,充满了与幽深岁月有关的神秘感。敲击一下,铸铁的声音依然宏亮。它没有锈蚀,反而被岁月磨砺得更有光泽。仔细看,还能看见铁柱上铸有铭文:“洪武九年,岁次丙辰,八月吉日,总兵官司卫国公建斯柱于浮桥之南,系铁缆一百二十丈。”

悠远的岁月一下子被这铭文揭示得明亮而清晰了。

浮桥只是历史的过客,眼前这座黄河铁桥,才是黄河历史上第一座真正意义上的桥梁。或许只有你看过浮桥残存的遗迹之后,才会感觉到,这座桥绝对是坚固的,就像它本身的金属质地。这座钢铸铁打的桥梁,并不像一个钢铁的庞然大物,它的姿态,看上去甚至有几分优雅。

从桥的这一端走向桥的另一端,已不止一百年。这段历史的开端,发生在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在众多充满了危机感的大臣推动下,洋务运动极一时之盛。有人把洋务运动称为中国的“白银时代”。为抵御列强的侵略,屡战屡败的大清帝国不但赔偿给侵略者数百亿两白银,还用白花花的银子买来了西方的先进设备器械,请来了众多外国设计师、工程师,给中国修铁路、建桥梁。也就在那段岁月,一个在兰州的近代史上起到轴心作用的人物抵达了这里,此人便是被清廷任命为兰州道道尹兼甘肃农工商矿总局(兰州洋务局)总办的彭英甲彭大人。他来兰州好像就是为了干一件事,兴洋务,办实业。这让他成为了兰州近现代工业或实业的开拓者和奠基者。彭英甲很快就发现,无论他想干什么,都会遇到一个拦路虎——黄河。如果黄河上没有一座真正的桥梁,干什么都会遇阻。说来也巧,就在他上任那年五月,德商天津泰来洋行经理喀佑斯正好来甘肃考察。彭英甲和喀佑斯很快就见面了,桥成为他们谈话的主题。那时候黄河上除了浮桥,还没有一座真正意义上的桥,喀佑斯诚恳地表示,他很愿意为彭大人效劳,为他创造这个第一,一举终结“天下黄河不桥”的历史。他的要价在当时也不高,不过十五万五千两白银。尽管两人在口头上很快就达成了协议,但喀佑斯只是个商人,对甘肃洋务局提出的水文、地质、桥梁结构、造型等等具体问题并不能解答。喀佑斯是个诚实的商人,他没有为急于抓到合同而不懂装懂,而是拍发电报给天津,要商行速派工程设计人员来兰州黄河勘察,如果可行,再签订修桥合同。

很快,德国设计师和工程师就来到这里。数月之后,经过反复测量,德方的工程技术人员得出结论,白塔山下的黄河虽然水流湍急,但只要严格按照章程修桥,还是完全能修好的。于是,双方正式签订了合同,按合同规定,“以千年旧有之桥,易木为铁”。这座铁桥的使用寿命为八十年,一说为百年,其实,无论是八十年,还是一百年,对于人类,这都是过于漫长的时间,谁也躲不过生命的终极,没有哪一个个体生命可以从头负责到底。谁又能以自己有限的生命担保他对一座桥能否安全运行八十年甚至一百年负责?当一个人在一纸契约上签署这样长的使用期限时,心里会不会犯虚?可无论是作为业主方代表的彭英甲,还是德国泰来洋行的代表,他们都一丝不苟地用中文和德文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春,兰州黄河铁桥正式动工了。这完全可以说是那个时代的国家重点工程。大桥开工之前,最艰难的任务是运输桥梁建设材料和施工设备。兰州当时还是边鄙之地,中国也没有建桥的钢铁等材料,所有修桥的设备、材料只能从德国海运至天津大沽港,再由天津经北京、郑州、西安一路辗转运抵兰州。当时没有铁路,也没有大型运输车辆,连一条像样的公路也没有,全靠老百姓用骆驼、大轮拖车转运到兰州来。为了保证材料运输,甘肃洋务局特任命转运委员在天津、郑州、西安等地专此督办。开始两批材料都顺利运到了兰州,问题出在第三批设备和材料上。这批设备材料自天津运抵郑州后,遇到了麻烦,很大的麻烦——赶马车的中国民夫们一看就傻眼了,那些家伙一个个又笨重又超长,其中有大天汽帽六件、大铁机器柜两件,马车根本无法装运。中方只好与泰来洋行磋商,能不能把一些大件拆开了搬运?这想法被一丝不苟、极为严苛、看上去有些冷酷和专横的德国人一口拒绝了,根本就没有商量的余地。德国人认为,把这些大型材料拆卸后会影响施工质量,如果一定要拆,那他们就“不能担保固八十年之责任”——对此事,直到今天我们还有可爱的同胞悲愤地认为,这是傲慢的德国人在欺压、要挟咱们落后的“支那人”,但他们又拿不出历史的证据。能够拿得出证据的还是一些技术专家。我请教过他们,他们的观点还是比较中肯的:由于当时中国人不掌握相关技术,把整体物件拆卸后很容易遗落零部件,安装起来也非常麻烦,而经过拆卸和重新组装,肯定没有原来整装出厂的部件牢固。这其实是常识。最终,由于德方工程技术人员不近人情的严苛,中方不得不请木匠临时打造了一辆辆特制的大马车,才千辛万苦地将第三批建材和大部件运到兰州。当时正值暑热难熬的季节,骡马拖着这些笨重无比的家伙,在坑坑洼洼的路途上不停地喷着热气,有的还没有抵达兰州,就倒毙在路上了。而烈日下那些长途奔波的中国民夫,也不知有多少累得趴下了。就这样,不断地换骡马换人,才最终把这些大型设备材料运抵兰州。这是付出重大代价的一次长途运输,但从保证质量上看,这个代价又是值得的。

据说当时很快有人发现,咱们中国人又一次上当受骗了。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中德双方在合同中曾明确规定:自天津转运的桥料中“如有重大料件,难于运动,归泰来洋行自运,甘肃不管”,而按当时的标准,凡“遇有一千二百斤以外之料”,就必须由德方承运。但中方为什么在付出这样惨重的代价之后才发现呢?是疏忽了,还是另有原因?不管怎样,彭英甲也是一个严格按合同办事的人,在得悉这一情况后,他立即电催泰来洋行:“不能起运者有锅炉六件,每件重二千一百斤(附清单)”,“故请贵行照合同办理,勿误要工”。但泰来洋行却声称,他们已得到某材料转运委员的允准,由中方代为运输。这让彭英甲震惊而愤怒,是谁敢这样自作主张?难道他吃了豹子胆?这背后又有什么猫腻?彭英甲很快就查实,并无中方官员做出如此愚蠢的允诺。他不再电催泰来洋行,而是立即照会德国驻天津领事馆:“自转运桥料以来,彼此事事皆照合同办理,本局尚不敢稍有违约。望贵馆即速告知泰来行,照合同自运是为主要。”在几番交涉后,彭英甲权衡利弊,以大局为重,决定已运抵陕西的桥料继续由中方运输,并敦促泰来洋行,“嗣后,遇有一千二百斤以外之料,必须守定合同,问明泰来行办理,勿稍违越原议”。

从这些函电可以看出,中德双方围绕合同的履约问题,曾经发生过很多争执,实话实说,这样的争执换了任何一个订约方,哪怕到了今天,也是难以避免的。没必要把德国人过于理想化,泰来洋行毕竟是商家,而商人从来都是追求利益的最大化,能够规避的风险他们肯定要规避,能够省钱的地方他们也肯定要节省。争执的过程中,以彭英甲为代表的中方,无论是恪守契约的精神,还是据理力争的态度,都让人由衷地敬重,而凡是中方据理力争的合同项,最终泰来洋行也都履约了。这里还有一个事例,光绪三十二年(1907年),黄河铁桥尚未开工,泰来洋行却临阵换将,把他们聘请的大工程师德克派到黑龙江修铁路去了,改由一个年仅二十岁的工程师负责黄河铁桥工程。彭英甲立马又致电泰来洋行和天津德国领事:“现在二期料已启程,请照合同与德克一并速来。喀佑斯原办之人,非来监修不可。”三天后,泰来洋行回电:新工程师已经启程。这位新工程师就是泰来洋行聘请的美国人满宝本,他也是一位优秀的工程师。但彭英甲还是再次致电德国驻天津领事馆,严正申明:“喀佑斯系原包桥工之人,德克系估桥工之人,二人必须来一人,办事熟悉,两有裨益。”应该说,彭英甲的申明是理直气壮的,问题是合同并未规定一定要指定谁在这里担任工程负责人。在某种意义上说,这是泰来洋行的内部事务,而泰来洋行必须恪守的终极合约条款,是确保工程质量,并且“担保固八十年之责任”。后来彭英甲很快也发现,这位美国工程师满宝本是一位经验丰富、在专业技术上甚至比德克更优秀的工程师,黄河铁桥实际上就是在他的主持下完工的。

此事还是让人不免追问,如果满宝本不是一位优秀的工程师,而是一个滥竽充数者,大桥出了问题,咱们中国人又找谁去追责呢?这其实是一个多余的问题。中方支付给泰来洋行的白银并不是一次性支付,而泰来洋行总归是要赚钱的,在所有的银子到手之前,洋人不会糊弄自己,更不会糊弄他们该拿到的钱。

从中德双方正式签订合同,到黄河历史上的第一座桥梁在宣统元年(1909年)七月初四竣工通行,历时三年。为了这样一座铁桥,双方有利益的博弈和不乏激烈的争执,但并没有太多被后世假想的受欺凌、被损害的民族屈辱感。这其中有一些值得我们铭记的名字,包括美国人满宝本、德国人德罗和华工刘永起等,以及由德商泰来洋行招雇来的六十九位洋工华匠,他们以终结的方式,开创了黄河的一段新历史,填补了黄河自古以来没有桥梁的绝对空白。

黄河铁桥建成之后,被命名为“第一桥”,它是名副其实的黄河第一桥。

黄河“第一桥”后来又以一个伟人的名字被命名。1928年,一说为1942年,为纪念孙中山先生,由当时的甘肃省主席刘郁芬手书一块“中山桥”匾额,悬挂于铁桥南面的牌厦上,“第一桥”从此改名“中山桥”,一直沿用至今。但更改的只是一个名字,黄河第一桥一旦诞生,永远都是黄河第一桥,哪怕坍塌,哪怕不复存在,都无法改写这个历史事实。不过在民间,很少有人叫它第一桥或中山桥,当地老乡都直呼其为铁桥,黄河铁桥。

黄河铁桥的第一次大修在1931年,主要原因是由于风水撼动、大车碾压,铁桥部分桥面板损坏。抗战爆发后,随着中国东部和中部地区的山河沦陷,这座铁桥成了从大西北到大西南的交通要隘。由于运输压力猛增,桥梁出现了较大震动,民国政府在1940年4月开始对铁桥进行了三个月左右的维修。1944年 4月1日至5月9日,又进行了一次小规模维修,主要是将铁桥腐朽的梁木、桥面板及人行道板等予以抽换。但对这座桥最大的一次考验,还是在1949年8月26日,人民解放军解放兰州战役中,铁桥桥面木板被焚毁,杆件及纵梁上布满了枪眼,桥身却依然安稳如常。解放军最终以夺得黄河铁桥作为兰州解放的标志。

直到新中国诞生,在黄河全线一共只有兰州黄河铁桥、郑州黄河铁桥和泺口黄河大桥等三座大桥,全都是由外国人设计和施工的。1954年,国家拨款六十万元对兰州黄河铁桥进行了一次全面维修加固,在原平行弦杆上端架了一道弧形钢架拱梁,不但没有破坏桥梁结构,反而使大桥更加美观坚固。

按德国人在合同上写的“担保固八十年之责任”,合同到期时间应为1989年8月19日。就在合同到期的前十天,8月9日,一艘自重两百六十吨的供水船突然失控,猛地撞到了桥墩上,船上还有数百吨载重。这是一次雷霆般的撞击,整个兰州城都感到了震撼,黄河水顷刻间如同海啸。铁桥在剧烈摇晃,谁都以为它这次要倒了,但奇迹出现了,这座运行了八十年的铁桥在遭受撞击后,并没有倒塌,当强烈的震荡终于过去,整个桥身依旧“安稳如常”。而许多比这条供水船小得多的船,已经不知道撞塌过多少比铁桥更大的钢筋混凝土大桥。兰州市当即组织技术力量进行了抢修。检修中,很多施工人员吃惊地发现,整座铁桥共有两百六十多万颗螺丝,无一不拧得相当紧固,经历了近一个世纪之后,竟没有丝毫松动。面对德国人干出来的这一漂亮工程,原本对老外不太服气的人们也不得不震惊和叹服了。

我无法看到这座铁桥的内脏,但我也能感觉到这座桥的内敛和它的巨大张力。这不止是钢铁的力量,而是一种大于钢铁的力量——结构的力量,严谨、精确、凝练,像德意志人的性格,把钢铁表现得如此充满了意志,几乎把一种力量贯彻到极致。这不是我想当然的臆断,是时间的裁判。一百年,时间已经可以做出判决了。这座桥承载了太多的岁月,不说经历了多少暴风雨、洪水、泥石流,只说经历了多少次战乱,从辛亥革命、军阀混战、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这座桥除了在解放前夕短暂地中断了数日,纵使山河破碎,它也一直以倔强的姿态屹立在乱世之中,连炸弹也无法将它彻底毁灭,连两百多吨的船也没有把它撞毁……

更让我震惊的还是这样一个细节,1989年,在黄河铁桥竣工整整八十年之际,兰州市政部门收到了一封从德国寄来的函件,在询问铁桥运行状况的同时,又以严谨的措词正式通告兰州市政当局,根据原泰来洋行当年和清政府兰州道订立的契约,在黄河铁桥运行八十年合同到期后,德方将不再对这座铁桥承担任何责任——这是让我备感震惊和敬畏的一个细节,也是对我一开始的担心给予的最后回答,这些德国人没有推卸责任,而是把责任贯彻到了最后。想想,八十年,差不多经历了四代人,当年那些设计师、工程师毫无疑问早已作古,泰来洋行也已于1946年注销。德国在这八十年岁月里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而且两次都是战败国,但他们对自己八十年前在遥远的中国建造的一座铁桥,却依然没有遗忘,哪怕当年的承包商已经不存在,哪怕生命成了空白,责任却没有成为空白。在中国,还有多少建筑商能够记得他们在八十年前建造的工程呢?

也曾有人这样猜测,黄河铁桥是当年泰来洋行从德国拆来的一座旧桥。但现在已经有确凿的证据证实,通过对德国现存的戈岭大桥和黄河铁桥进行比较,这两座建于同一时代、同一类型的铁桥,都采用了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架桥技术,而黄河铁桥的跨度更大,水流更加湍急,比建造戈岭大桥的难度更大。历史无法颠倒,更无法改写,需要改变的或许是我们曾经集体无意识的弱国心态,总是把自己看做一个无辜的被侮辱和被损害者。

钢铁,作为一种千锤百炼的金属材料,是坚硬而又耐久的,但如果钢铁放错了位置,也只能变成一堆废铁。

此时,当我伫立在这座百年铁桥上时,正好传来另一座桥在松花江上垮塌的消息。那也是一座被称为改写了历史的大桥,始建于2009年底,2011年11月6日通车,耗资十八个亿。据当时的报道称,该桥是我国长江以北地区最长的超大型跨江桥,其竣工通车刷新了国内超大型跨江桥的最快建设速度,设计使用寿命为一百年。结果,不到一年就垮塌了。它没有改写历史,但有人总结,它至少创造了四大奇迹:计划三年建成的大桥一年半就竣工了,工程进度堪称中国奇迹;一座设计寿命百年的大桥通车不到一年就垮塌了,工程质量堪称中国奇迹;四辆超载货车压不垮轮胎,却能压垮一座大桥,荒诞程度堪称世界奇迹;事发后连施工单位都找不到,问责制度堪称中国奇迹。当奇迹被彻底撕开之后,很多人才看到了这大桥的内脏——在垮塌的桥梁体内,充塞着鹅卵石、木棍和编织袋的混合物,而铺在箱梁内的钢筋,竟然没有捆扎。

历史绝不是谁都可以改写的,更不是一个可以任意打扮的小姑娘,它会以各种方式留下诚实的证言。

如今的中国人,在黄河上修一座桥早已不是什么难事了,大河上下,从源头到入海口,已建起了几十座黄河大桥,天堑早已变通途。然而又有多少大桥能够运行八十年以至百年?又有多少桥梁能在运行百年之后依然让人们如此珍视?2004年,兰州黄河铁桥被兰州市政府确定为永久性的步行桥,两年后,又被国务院批准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这意味着,它将被永久保存下去,成为黄河桥梁史乃至中国桥梁史上的一个活化石。

有人说这样一座桥铸就了一座城市的荣耀,还有人说这样一座桥给兰州留下了独特的地理标识,黄河上从此多了一道亮丽的彩虹。我觉得,咱们中国人没有必要妄自菲薄,也没有必要把一座德国商人制造的桥梁过于理想化。我从来不信这些过于滥情的溢美之词,甚至觉得这不是什么好兆头。所谓城市的荣耀,松花江上那座刚垮塌的大桥不也曾是哈尔滨市的荣耀吗?而所谓彩虹,重庆綦江的彩虹桥不是早就垮塌了吗?与其发出多情的赞叹,不如诚实地承认一种事实:一座桥,一百年,一直无声而默契地陪伴着黄河,它承载了太多的浩劫,有力地抵御了一百年来所有的灾难,这就是它全部的真实。只要咱们中国人能把每一座桥都修成这样,也就足够了,足以对得起历史了。

当我再一次凝视那被黄河水浸泡了一百多年的桥墩,突然明白了我想表达的真实意思:它的存在,其实就是沧桑岁月的一个证据,一个铁证。

第三章 黄河的命运

一条由远及近的大河,从约古宗列盆地流到内蒙古呼和浩特市托克托县河口镇,漫长的上游终于告一段落,至此,万里黄河已流过了一大半行程。

按水利部黄河水利委员会的划分,从内蒙古托克托县河口镇到郑州桃花峪为黄河中游。黄河中游有多长呢?一个非常好记的数字:1234公里。这一千多公里的黄河,仅占黄河总长度的五分之一,却给黄河带来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泥沙。黄河之所以成为一个巨大的悬念,就是被这些泥沙堆上去的。

这就是黄河的命运,从这里开始,黄河才成了一条名副其实的黄河。

——采访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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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道漫长的大峡谷出现之前,从宁夏南长滩一路流来的黄河宁蒙河段,就要在内蒙古托克托县的头道拐告一段落了,黄河上游也在这里进入了尾声。但这里还不是黄河上中游的分界线,得继续跟着黄河走一段。到了河口镇,就从上游一步跨进黄河中游了。

头道拐位于托克托县中滩乡麻地壕村,这里有两座黄河直接催生的建筑。一座是始建于1970年的麻地壕扬水站,麻地壕灌区由此应运而生。灌区之外还有滩区,黄河上下凡与滩有关的地名一般都有滩区。站在扬水站东边的一道斜坡上,我微微弓着腰,除了眼下这条黄河,又见一大片宽阔的河漫滩,河滩西边是鄂尔多斯台地,东边是一带低矮的黄土山丘。走到这里,我得从黄河那个巨大的“几”字说起。在河套平原呈东西走向的黄河,流到这里,又开始进入一个大转折,从一路东流急转为自北向南流淌。“几”字的右上角,就是大青山南麓的托克托,这是内蒙古人类的发祥地之一,黄河北岸的敕勒川——土默川平原,作为河套平原的一部分,一直延伸到这里的黄河岸边。至此,黄河的上游行将结束,大河套也进入了尾声。敕勒川那“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塞外风情已是久远的幻象,农民们在阳光下晾晒的莜麦、彩米、葵瓜子、红辣椒是今天塞上江南的风景,游牧的草原变为灌区田园,没有荒凉,只有繁荣,自然也有难以名状的惆怅。偶尔看见一匹低头吃草的骆驼或一匹拴在绳子上的蒙古马,你忍不住会多看几眼,仿佛过了这个村,就再也看不着了。

比扬水站更有名的是头道拐水文站,它是黄河上中游之间一座承上启下的水文站,也是内蒙古河段凌汛期一座关键的监测站。在河滩上,我遇上了一位测流的师傅,老张,还是老赵?那像黄河一样浊重的西北口音,在我这个南方人听来,还真有些分不清。这年过半百的汉子在这里干了几十年,看上去已经是一个沧桑老人了,他两鬓斑白,皱纹布满额头,一副瘦削的风吹日晒过的脸孔。这样一个人,站在空旷的河谷里,一下就突显出了水文人那种特有的孤独之感。我慢慢走过去,指着眼前这条瘦弱不堪的黄河问他:“这水,怎么变得这样小了?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愣愣地看了我一眼,没好气地说:“这水不小了,你还没看见水最小的时候呢,哪像一条大河呀,跟一泡马尿似的。”我笑了笑。我这一笑让他有些诧异,还没等我追问,他就道出了实情:“由于上游一座座水利枢纽层层拦截,过一道峡谷,黄河就被截流一次,黄河水在这里已变得特别小。”

这是一位直爽的汉子,也是我不愿意透露他姓名的原因。哪怕再浊重的乡音,只要你仔细问,也会搞清楚的。他的直言进一步验证了我由来已久的猜测,黄河水量锐减的原因,除了全球变暖、生态恶化等复杂因素,最直接的原因,就是人类修建的一道道拦河大坝改变了河流的自然规律。过去有人说,黄河上游是自然河流,下游是人工河;但如果你现在还一定要说黄河上游是自然河流,那是捂着眼睛骗自己的嘴。

从头道拐继续往下走,河流越来越小,顺着河流的方向,一道峡谷渐渐浮现出迷濛的轮廓。从平原到峡谷是一个渐渐走高的过程,分界线在时空中并不那么清晰。经历了一次又一次大转折的黄河,已经让我有些晕头转向,黄河变得越来越可疑,我也越来越神经质。到了河口,我的神志忽然又变得清醒了,被盛夏的阳光照得无比清晰的河口镇,就是清晰的分界线——黄河水利委员会确定的黄河上游和中游的分界线。

一尊躺在浪花之上的黄河母亲塑像,仿佛是从兰州黄河铁桥边走过来的,走到这里又凝固了,在这道分界线上长久地凝望。

凝望这宽阔的河床和平缓的水势,凭经验我也知道,如果有足够的水,这里应该是一条黄金水道。如果说这条大河真的就是她的身体,再次现身的黄河母亲一定会为自己的消瘦而黯然神伤。黄河流到这里,海拔已降到了一千米左右,眼前的河床上满布沙洲、岔流,一副山河破碎的悲凉。河口镇的老乡们把这样的河流叫“破河”。历史上,这一段黄河的河道极不稳定,忽南忽北地摇曳摆动,形成了许多牛轭湖,俗称“死河筒”。每到汛期,洪水漫漶为一片浑黄的水泽;等到汛期一过,黄河又是一条直揪人心的“破河”了。

在河口镇有一句老话,先有河口镇,后有托克托。这是河口人的骄傲。翻检托克托县志,也验证了我的猜测,历史悠久的河口古镇曾是一个商贾云集的水陆码头和边贸重镇,在黄河航运史上缔造过漫长的繁华。从内地络绎而来的商船,将塞外需要的食物、布匹、茶砖运载过来,又将草原上的马匹、牛羊和皮毛源源不断地运回内地。当年走西口,河口也是西口之一。然而,眼前的现实无情地撕破了那在岁月中依稀浮现的幻境。事实上我已走不进那座河口古镇,它早被毛乌素沙漠席卷而来的泥沙掩埋。黄河上早已难觅行船的踪影,从前往来船只川流不息的河道,现在变成了辽阔的河滩和农人辛勤耕耘的沃土,种上了庄稼。墨绿的玉米、金黄的向日葵,这如同油画一般的田园风光,让我一次次脱离了黄河作为河流的现实。

一河分秦晋,而黄河的南北走向,又划分出了亘古以来的河东河西。立足河东的山西,这大峡谷可谓晋陕大峡谷;站在河西的陕西,这大峡谷又堪称秦晋大峡谷。尽管人们对这条大峡谷有着不同的命名和定义,但大自然从来不以人类一厢情愿的意志来转移。从自然地理上看,这道大峡谷其实也可以说是晋陕蒙大峡谷,它南依山西偏关县,北岸是内蒙古清水河县,西邻鄂尔多斯高原的准格尔旗。这是一个鸡鸣三省之地,也是一个兵家必争之地,古今多少英雄豪杰,在此置关设隘,或作为进攻对方的桥头堡,或作为防御的滩头阵地,而最大的防御工事便是在这里交会的内外长城。人们浪漫地形容这里是“万里黄河与万里长城握手的地方”。但最可怀念的还是那“秦晋之好”的岁月,化干戈为玉帛,黄河岁岁安澜,那就是太平盛世了。

河口镇与山西省偏关县接壤,黄河在这里流入山西境内,它在头道拐与河口镇区间内完成了一个九十度的大转折,便一头扎进了“左带吕梁、右襟陕北”的大峡谷,此前大致由西向东流淌的大河忽然调头向南,让人感觉有些突兀。天地在造化一条大河的同时,仿佛刻意造化了无数的大峡谷。一路上,我已经历了太多的峡谷,但最伟大的莫过于这晋陕大峡谷。这条大峡谷和上游那些峡谷截然不同,没有被别的地形、地势分割,而是以连绵不断的方式构成了黄河干流上最漫长的一段连续峡谷。如果把晋陕峡谷与晋蒙峡谷连接在一起,绵延达七百多公里,一千多公里的黄河中游基本上在这大峡谷里流淌。

峡谷之河,必有枢纽。地处晋陕蒙三省相交之地山西偏关县的黄河入晋第一镇——万家寨镇的万家寨水利枢纽,是国家水利部和山西省、内蒙古三家联手打造的一座跨世纪水利枢纽工程。主体工程于1994年底开工,历经六年打造,2000年全部机组发电,全面投入运行。这座水利枢纽与别处最大的不同,就是把供水摆在了最突出的位置。这里是中国严重缺水的地区之一,人畜饮水非常困难,因此它的首要任务就是解决晋蒙地区的工农业及生活用水问题。

所谓“严重缺水”,又岂止这一方水土,大河上下都在频频告急中喊渴,严峻的水资源危机,就是黄河的命运。遥想那个传说中的盛唐时代,这条大河极有可能正处于激情喷流的鼎盛时期,要不李白怎么会发出这样的惊呼:“巨灵咆哮掰两山,洪波喷流射东海……”在李白眼里,黄河就是咆哮的巨灵,这大峡谷就是那巨灵的神力掰开的。这奇诡的想象其实也蕴涵着科学道理,亘古以来,这里就是黄河水势最为凶猛的一段,如果没有一条大河亿万斯年的洪波喷流,坚韧而执著地冲刷,又怎能掰开这样一道深邃的大峡谷?

与其说是深邃,弗如说是深切,大峡谷深切于世界上黄土覆盖面积最大的高原,最深处便是黄河河谷。那比大峡谷更伟大的黄土高原,东西长约两千余公里,南北宽约七八百公里,从青海日月山以东到太行山以西,横亘东西两千余公里;自长城以南至秦岭以北,纵贯南北七八百公里。六十多万平方公里的黄土高原,地处中华腹地,最核心的区域就是“一河分秦晋”的秦晋高原。如果超越人类的眼光来审视,可以看到晋陕大峡谷里的黄河就流淌在中华大地的心脏部位。这里也是黄河支流最密集的地方,黄河最大的两条支流——渭河和汾河,就是在这里汇入黄河的。这些支流绝大部分都流经黄土丘陵沟壑区,它们给黄河带来了水量的同时,也带来大量的泥沙。

这就是黄河的命运,从这里开始,黄河才成为了一条名副其实的黄河。黄河姓黄,黄土高原的黄。我们的母亲河仿佛在黄土高原重新经历了一次分娩,从此继承了黄土高原的姓氏。若没有黄土高原,黄河是没有姓氏的,它的名字就是一个简单的字,河。若没有黄土高原,一条河的血液里也不会有那么浓烈的黄颜色的染色体。

随着黄土高原由一千米逐渐降到四百米以下,黄河的泥沙越来越多,河床在泥沙的哄抬下不断升高,年均输沙量十六亿吨中有九亿吨来源于此区间,黄河作为一条河情特殊、水少沙多、水沙异源、极其复杂难治的悬河,几乎在这里能找到所有的症结。

这也是中华民族的命运。黄河,黄土,黄种人,这里是华夏民族、炎黄子孙的发祥地,惟其如此,黄河才被称为中华民族的母亲河。河东为上古传说中的尧、舜、禹三代古都所在,河西有中华民族的始祖轩辕黄帝陵,从三皇五帝到北宋覆没,上下五千年,黄河中游地区一直是中国的心腹之地。

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说,在一粒沙上可以看见世界。世界太大,但此言不虚。这是人类认识世界的方式,更是我们认识黄河的方式。一条浑浊的黄河你也许看不清楚,但在一粒沙上还真是可以看见黄河的命运。黄河是世界级的大河,维系着我们这个世界的生态平衡。设若地球上没有黄河,大中华民族及其文明,又将以怎样的方式诞生?世界又将是怎样的格局?问卜黄河,问卜中华,绕不过这条大河写在沙上的卜辞。

老百姓说得更形象:“九曲黄河十八弯,一碗河水半碗沙。”这句民谚,被黄河两岸的老百姓从古说到今。

那么不妨用科学的方式来检测一番。张晓华是黄河水利科学研究院一位70后的工程师,检测水质几乎是他每天都要做的事。据他的监测数据,目前,从黄河中游进入下游的粗泥沙约占总沙量的二成,但其淤积量却占到总淤积量的一半,而且主要淤积在主槽中,对河道行洪极为不利。在这一千多公里的中游河段内,河道淤积与侵蚀河段交互出现,峡谷与宽谷相间。夏秋季多暴雨,洪峰流量大,沙源丰富,三十多条大小支流汇入黄河,在为黄河补充了四成以上的宝贵水量的同时,也给黄河带来了大量的泥沙,使得黄河中游的含沙量占全黄河含沙量的九成以上。黄河因此成为世界著名的多沙河流,这也是黄河最终变成悬河的直接原因。

一句话,黄河成为一个巨大的悬念,就是被这些泥沙堆上去的。

谁都盼着有“黄河清,圣人出”的那一日,但中国出了那么多圣主明君,黄河的泥沙非但没有减少,“半碗沙”反而溢成了大半碗。为了控制住黄河的泛滥,治黄成了历代统治者最大的心病,几乎每一个皇帝,哪怕昏聩到了极点,也知道治黄是天下大事,否则这天下顷刻间就会被黄河淹掉一大半。黄河沿岸的“父母官”更是如履薄冰,“黄河决了口,县官活不成”。为了抵挡黄河的洪水,从皇帝到县官,几乎每年都要大规模征发徭役,以人海战术和大量土石方修筑千里长堤,无异于一座水滨长城。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堤坝增高一寸,泥沙又淤积一尺,人们的速度总是赶不上河床淤高的速度,黄河也就越来越悬,一旦决口,便是灭顶之灾。

我想起一代伟人毛泽东那个未竟的夙愿。不过现在,即便他老人家真的从黄河的源头一直走到黄河的入海口,也可能看不懂这条黄河是怎么回事了。黄河已经多年没有过洪水,别说洪水,很多地方连水都很难看见了。其实在毛泽东还活着时,黄河就已断流了。不能不说,这主要是黄河上游那些水利枢纽工程的兴修造成的,人类的第一个核心念头已经相当成功地实现了,尽管目前黄河依然是一条悬河,但一年一度的洪水连同汛期都已销声匿迹。现在人们最渴望的,反而是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让水在每一条干涸的河道里滔滔不绝地流淌。

事实上,这样的景象已难以看到了,但至少在一个叫壶口的地方,还能看到一个不同凡响的高潮……

2

黄河仿佛要给世界一个不同凡响的高潮,然而那个高潮不会轻易来临。

穿行于晋陕大峡谷之中,峡谷也是河谷。大峡谷那是名副其实的大,大到黄河深陷其中,几乎看不见究竟在哪儿,但见河床裸露,如同粗粝的戈壁,寸草不生。河东,河西,两岸皆是如铁矿石一样的深褐色崖壁,岩缝中生长着稀稀拉拉的野草杂树,一枝一叶亦苍劲如铁。这样一道大峡谷,郦道元是不会错过的,他给我们描述了那个时代的晋陕大峡谷:“夹岸崇深,倾崖返捍,巨石临危,若坠复倚。”从北魏到如今,大峡谷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变化的是这条黄河。

我经过一座石桥,桥底下,只有偶尔的阵雨所留下的一滩浅显的积水。河床也是像崖壁一样的深褐色岩石,我没想到泥沙俱下的黄河还有这样一个坚如磐石的底部。这不是比喻,而是真正的磐石。在毒辣的日头下,灼热的石头踩在脚板心里一阵阵发烫。

荒凉河谷里,有人正拉长声音吆喝:“骑马——照相——十块钱一张啊!”

扭头一看,只见一匹匹昔日的战马,站在不见流水的河床上,披红挂彩,充当着游客们到此一游的背景和道具。而那些头上绾着白羊肚毛巾、手里操着长杆儿烟袋锅儿、牵马招徕生意的陕北老汉,一看就是乔装打扮的。他们也只能以这种表演的方式来挽留一段过往的风景,在今天的大太阳底下苦苦营生。看见他们走过来,我立马加快了脚步,不是为了躲避这些拉客的马帮,而是急于躲开某种不祥的景象。当游人可以在一条大河里纵马狂奔,这个世界是多么的荒诞不经!这条几乎看不见流水的大河,似乎跟人类开起了恶劣的玩笑。

在看见那天造地设的壶口之前,我先看见的是人们摆设在路口的一块巨石,如同一个巨大的障碍。这是壶口瀑布的标志石,据说是从黄河底下掏出来的。站在这里,我的身体又一次倾斜。思维是有惯性的,我在想,一直在想,黄河将以怎样的方式从那举世瞩目的壶口脱口而出?越是想象中的东西,越是不肯轻易示人。再往深处走,那宽敞的河谷随着我越来越快的步伐变得越来越逼仄,最窄处还不到三十米,从陕西一眼就能看到山西。这就是壶口!早在《尚书·禹贡》中,它就已被人类发现了:“盖河漩涡,如一壶然。”谁是第一个发现者?大禹吗?在上古传说中,凡与水有关的存在,几乎都与大禹治水有关。

必须走近,走得近了,才能感觉到干燥的空气里慢慢有了弥漫的水汽,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见被阳光照亮的水分子。越过烟雨迷濛,下意识地朝高处看,悬崖是峭壁支持下的一种存在,而瀑布天生就是挂在悬崖上的。这是大自然最凶险又最充满激情的结合方式。头顶上的断崖形如锋利的锯齿,只有奇形怪状、犬牙交错的巨石高悬在悬崖的边缘上,如同威压,随时都会滚落下来。在河谷里布满滚落的坠石,还有一个个被石头砸出来的深坑,像是砸向大地的陨石坑。仿佛来自地球之外的巨大撞击力,让我的神经瞬间绷紧了,直至颤抖。

不观壶口大瀑布,难识黄河真面目——这样的说辞实在太多,我其实不太相信。天下瀑布,我也见得多了,无不是从那如刀斧猛劈出来的悬崖峭壁上飞流直下,然而黄河却把大自然的规律给颠覆了。眼下依然是悬崖峭壁,却绝非高耸于云端,而是深陷于地心,一片河水正在宽阔的河床上缓慢地汇聚。这是极其漫长的过程,长达数千里,从这大峡谷两岸的千山万壑中流淌而来的大大小小的支流,还有来自青藏高原、黄土高原的上百条河流,每一滴被黄土渲染过的黄河水,最终都将聚集在这里,被挤压进那狭窄的壶口。当河水从壶口涌现,顷刻间,一条大河化为世界上最大的黄色瀑布,直接跌入了比峡谷更深的河谷。那河底坚硬的岩石,在激流经久不息的冲刷下,形成一道三十至五十米宽的深槽,状如长长的壶嘴。这就是传说中的“十里龙槽”。

这也许是壶口瀑布最独特、最出人意料、最具颠覆性的地方。当大河在河床上消失,真该庆幸还剩下了这样一条比峡谷更深邃的裂缝。坠落成为一种力量,我也终于感受到了黄河的气势。这也许是她最后的底气,最后的力量,黄河上游所有的流量此刻几乎都集中在这条水沟里。你不必仰望,只须俯瞰。每个人都弯着腰,低着头(人类已经很难在一条自然河流面前表现出如此谦卑的姿态),才能看见流水与石头的交锋。这是一场无止无休的自然战争,久经河流冲击的岩石,宛如刀锋划过一般锋利,这也许是一条大河最后的锋芒。亿万斯年来,黄河就是以这种锋芒毕露的方式,在晋陕大峡谷中打造出一条神奇而壮丽的百里画廊。那层层叠叠的岩石,像一册册九天玄女的天书,从中你可窥探到大自然的奥秘,感受到水的力量、风的动力以及寒来暑去、冰消雪化、四季循环的岁月轨迹。这神奇的大峡谷地貌,是天地间的各种力量共同创造的神奇杰作,使晋陕大峡谷成为中国最壮美的十大峡谷之一。大自然在打造一条大峡谷的同时,也把黄河变成了一条真正的“黄河”。哪怕从青藏高原流来的最纯净的源泉,也早已被泥沙夺去了明澈。不是沙,而是砂,握在手里,是一把把粗粝的黄砂,它不会像水、像沙子一样从指缝间流出去,只会把手心硌得生疼。

这是伟力,也是暴力,只有大自然才有如此伟大而残暴的力量,向人类展示出它的暴力美学。大自然必须体现自己的统治权和话语权,它是这个世界不可战胜的王者。它必须维持一个自然王国的秩序,一旦平衡被打破,便是人间巨大的灾难。

还有更让我吃惊的事实:眼下这黄河瀑布并不是黄色的!在黄褐色的沟壑间,我眼里和镜头里同时呈现的,竟然是清澈泛绿的水流和绽放的雪浪花。这不是我独有的发现,很多人都发现了,世界上最大的黄色瀑布已经变色,黄河变清了,壶口瀑布变清了!“黄河清,圣人出”,世世代代的梦幻现在真的变成了现实?难道在我们这个太平盛世,真要出圣人了?

恍惚中,我听到(也只有在这里还能听到)“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然而这咆哮之声,却如同受伤的战马在长风之中发出的悲怆嘶鸣。如果你不只是来看一个大瀑布,而是为了看清一条大河的真相,只要你沿着壶口瀑布下泄的水流往下走,不多远就会发现,那峡谷中的水流,再也没有了汪洋恣肆的气势。如果不是眼睁睁地看着,如果不曾用最夸张的特写镜头来拍摄,真的不敢相信,一个不同凡响的高潮竟然如此短暂。如同在人类的脚下扭曲、翻滚或挣扎,接下来的黄河又渐如一条南方湍急的山涧。我忽然觉得,刚刚拍下的照片很可能只是一种假相,一个伪证,我把一朵浪花放大成了巨浪。

随着水势渐渐减弱,黄河流得越来越慢,竟然慢慢变清了。这不正是人类梦寐以求的盛世之景吗?然而,我很快就听到了一个灾难性的警告:“黄河变清了,必有大灾!”发出警告的是与我一路同行的老马,甘肃省社科院文化研究所所长马步升。这个喝黄河水长大的西北汉子,多年来一直在研究黄河的历史文化。他的说法有些危言耸听,却可以从历史中找到例证。以往每一次黄河变清,都是因为极度的干旱让上游来水锐减,对泥沙的冲刷减缓。这才是壶口瀑布下游水流明显变清的主要原因!那柔弱而缓慢的河流无力把泥沙带走,只能淤积在河道里,而这种淤塞往往会在大旱之中带来大洪水,形成旱涝急转的双重灾难。实际上黄河每一次变清都曾引发赤地千里、饿殍遍野的大灾,甚至引发农民暴动和改朝换代的血腥战争,所谓“圣人出”,更多的其实是乱世出英雄。老马这一番解释是对历史逻辑的一种另类演绎,乍一听有点耸人听闻,仔细一想,还真有某种因果关联。眼下黄河变清,没过多久就被当地气象部门验证是灾难性的,对这种淤塞的可怕后果,已经不用我在这里喋喋不休地重复了。

当我离壶口瀑布愈来愈远,那撼人心魄的咆哮声渐渐化作依稀潺鸣,荒凉河谷间,万籁俱寂,离我最近的这条大河,恍如我心。我心若止水。忽然想,那震撼了一个民族的《黄河大合唱》,也许真的快要成为黄河的绝唱了。

3

从壶口瀑布走向李白笔下那座“咆哮万里触龙门”的龙门,途经一条长约七十五公里的水路。风有点儿清冷,水也有点儿清冷。一路上经历了十一处险滩、五十多道河湾。险滩未见如何凶险,河湾变成了河漫滩,而那从唐朝传来的咆哮声更是闻所未闻。但见一条越流越小的长河,时而水落石出。偶尔也会有一些物事在河谷中浮现,一切仿佛皆在我的预料之中,如久闻其名的黄河三门:宜川孟门、乡宁石门、韩城龙门,它们的存在早已无从引起今人的惊奇,似乎只是传说与历史的旁证,看上去离历史本身也十分遥远。

那从河底突兀而起的两块棱形巨石,便是俗称“九河之蹬”的孟门。当黄河流过巨石,先被一分为二,然后又合二为一。这样一个地方,必有传说发生。相传,这两尊巨石原为一座阻塞河道的石山,大禹治水时将石山一劈为二,从此河水畅通无阻,喧哗而去的流水声远在十里之外都能听见。这个传说被郦道元转化为历史,载入了《水经注》:“孟门即龙门上口也,实乃黄河之巨扼,此石经始禹凿。”无论传说,还是史载,大禹劈开孟门其实与青铜峡的传说如出一辙。青铜峡据说也是大禹挥着利斧劈开的,看来大禹治水也就那么一板斧。又传说古时有孟氏子弟被河水从上游冲到了这里,在孟门侥幸得救,孟氏子弟感恩戴德,将此门命名为孟门,以感念这绝处逢生之门。孟门与其上游的壶口、下游的龙门并称为黄河三绝,“南接龙门千古气,北牵壶口一丝天”。然而眼下这座孟门却不见喧哗而来的河水。且不说十里之外就能听见流水声,哪怕脚踩在水上,也只闻隐隐的呜咽声。黄河三绝,如今走到哪儿都是绝唱。

呜咽之声,渐行渐远,又渐行渐近,我知道,龙门近了。走向龙门,我感觉已经不是去看黄河的一处风景,而是在绝望的追问中寻找一个回答。这座龙门既是晋陕大峡谷的最后通道,也是黄河流出大峡谷的南端出口。此处关隘,东岸为山西境内的龙门山,西岸为陕西梁山,两岸峭壁夹峙,形如一座壁垒森严的门阙。黄河上下呼之曰“门”处,必是紧要关头的峡谷。望文生义,一个“峡”字,便是两山夹峙的结构。这峡谷中原有两座礁石(石岛),将河流分作三股,如同其下游的三门峡。古人因此把这里称为上三峡,与三门峡遥相呼应。

每当人间出现深重的灾难,芸芸众生就会深情地呼唤英雄横空出世,大禹正是这样一位半人半神的英雄,哪里需要他,他就会出现在哪里。“大禹神功何处有,壶口南去有龙门”,此诗不知为何人所作,虽说过于直接,没有太多的深意,却也把大禹从壶口到龙门一路治水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了。据《尚书·禹贡》载,大禹“导河自积石,至龙门,入于沧海”;又据《水经注》载:“龙门为禹所凿,广八十步,岩际镌迹尚存。”龙门,也因此被称为禹门或禹门口。如果不是走到这里,恐怕很容易混淆,还误以为是两道门呢。在龙门山北还有一道河口,据说那是大禹的父亲或大禹本人治水时留下的一个错误。那个河口酷似龙门却不是龙门,也就怎么也无法打通。一传,其为大禹之父鲧治水时所凿。鲧是一个失败的治水英雄,那个没有打通的河道也就成了一个失败水利工程的标本,被当地老乡称为“错开河”。又传,那条错开河其实不是鲧所开,而是大禹开凿的。我觉得这个传说比大禹所有的传说更有意思,一个如神般的治水英雄竟然会铸成这样一个大错。但大禹毕竟和他的父亲不同。鲧因治水失败被打入上古传说中的四大罪人,与欢兜、三苗、共工并称为“四罪”。据《国语·晋语八》载:“昔者鲧违帝命,殛之于羽山,化为黄能(熊)以入于羽渊。”于中透露,鲧被殛杀,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违帝命”,他到底是违背了尧帝之命,还是因治水失败让尧帝威信扫地、江山动摇呢?从鲧治水失败后尧帝以禅让的方式下台来看,越是往深里琢磨,这里边越是大有深意——治水与治国安邦的关系重大,在上古传说中就能追溯到两者之间的因果。

一切皆有因果,大禹的命运就比他父亲幸运多了,当他错开河道时,据说有神灵向他及时发出了警示。这神灵化为一只大鹏鸟,在半天云里冲他大声呼叫:“错开河,错开河,开西不胜往东挪!”别的人听不懂鸟语,但大禹善辨鸟语,他一下听懂了,知道这条河开错了,赶紧命令民夫改向东挪,最终准确地开向了龙门。如今峡谷未变,但河已大变,三门中仅有一道中门还有水流,靠陕西的西门骆驼巷早已为泥沙淤积,靠山西的东门远在元代时就已被人类堵塞,在那上面建起了一座禹王庙。人类的行为就是如此令大自然啼笑皆非,大禹好不容易打通了三道门,以供黄河之水畅流,而人类为了纪念他的功德,却又堵死了其中的一座门。这不是传说,是事实。如今,禹王庙已荡然无存,但大禹的塑像犹在。只是这伫立于无尽岁月中的大禹,已是一个远离了黄河水的治水英雄。瘦弱无力的黄河已经流不到他的足下,这似乎让一个亘古的治水英雄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李白一生为黄河抒写了很多壮丽的诗篇,黄河一经他的笔下,便化为了千古绝唱。“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吼万里触龙门”,我相信,这不是李白渲染出来的气势,而是当时龙门本身的磅礴气势。如果说李白诗中的黄河过于浪漫夸张,还有近乎于写实的古诗:“龙门三激浪,平地一声雷。”我没有查到此诗出处,感觉不像诗,像是民谣,这也许就是那时候真实的龙门。

“龙门三激浪”,又称“龙门三跌水”。每当凌汛开河,春潮猛涨,或伏秋大汛,峡谷内的黄河奔向狭窄的龙门夺路而出,狭窄处的河道水位陡涨,至出口处豁然开朗,水位骤降。河道的宽窄和高低必然形成落差,所谓“三激浪”或“三跌水”,其实是三层落差形成的——当峡谷中的河水如“银瓶乍破水浆迸”,在一个急弯中形成第一个落差,猛然撞在峭壁上,形成了第一股狂涛激浪;被峭壁挡回来的水浪又撞到对岸的巨石上,这是第二股激浪;水浪再次猛回头,顷刻间又与河中一座巨大的礁石相遇,这就是“龙门三激浪”,那激流与巨石的撞击之声,轰然如平地惊雷。这里既是龙门,自然会有一个家喻户晓的传说——鲤鱼跳龙门。据《三秦记》载:“大鱼集龙门下数千,不得上,上者为龙,下者为鱼。”又云:“每岁季春有黄鲤自海及诸川争来赴之,一岁之中,登龙门者不过七十二。初登龙门即有云雨随之,天火自后烧其尾,乃化为龙。”鱼龙变化,在此一跃,虽说是神话,但这里的群鱼之多却是不虚。听当地一位老人说,他小时候,每年三月开河之际,便有成群结队的鲤鱼溯流而上,它们能否跳过龙门还真是生死一跃——大多数鲤鱼都成了人类的盘中餐,黄河鲤鱼天下有名,又以三月最鲜。

对于幸或不幸的鲤鱼,这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龙门;对于人类,这里自古以来便是秦晋交通要冲的一个古渡口。有人把龙门称为“华夏文明第一门”,从历史人文的角度看,这也是言之有理的——肇自上古传说中的轩辕黄帝,中华民族历史上那些人文先祖都是穿过晋陕大峡谷,由龙门进入中原腹地。透过大禹“导河自积石,至龙门,入于沧海”的历史或传说,这里已经离沧海不远了。据古地理专家考证,在大禹时代,过了三门峡不远就是古海洋。而人类无论是溯流而上,还是入于沧海,龙门都是难以逾越又必须逾越的天险——这里不知沉没过多少往来的舟船!

忽然听见一阵纤夫的号子声。这声音曾贯穿我的整个童年——那时候,我强壮的父亲和十多个纤夫一起,弯着腰,背着纤,拖着一条沉重的大木船,在狂暴的风浪中一步一步地前行——那是发生在另一条大河上的事情,此时却在这条北方的河流上产生了回响。或许是童年的记忆过于深刻,那悲壮而又悲怆的号子声时常在我的耳畔响起。我心里十分清楚,这样的幻听是危险的,这是一种可能早已不复存在的声音。然而现在我又听见了,真真实实地听到了。它把我吸引到了一个方向,一条老船,停在离壶口瀑布不远的黄河岸边。那喊着纤夫号子的是一个老汉,身上落满了尘土,头上扎着一条土黄色的羊肚子毛巾,脸上淌满污黑的汗水,哪怕看他一眼,我也感到酷热无比。从他死死盯着我的眼神看,我立马就知道他现在干的是什么营生,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走过去。

这是一条由木板钉起来的破船,它比眼下这条黄河还干,从头到尾都是干枯的裂缝,身上早已嗅不到一条船的水分和气味。这样一条又老又破的木船,船头上还飘扬着一面五星红旗,反差实在太大,庄严之中有点滑稽。

我笑了笑,递上一支烟,老汉擦了擦脑门上的汗珠,把烟接了。老汉很健谈,一根烟就让他打开了话匣子。听他说,早先,也不是太早,四五十年前吧,黄河上下往来船只很多,但都过不了壶口这一关。从上游来的船,先得将货物全部卸下,换用人担、畜驮,沿着河岸运货到下游码头。这船呢,也只有靠人力拉出水面,在船下铺设一根根圆木,托着空船在河岸上滚动前进,一直到壶口下游,再将船放入水中,装上货物,继续下行。这是黄河航运史上已经不复存在的风景——旱地行船。虽说有圆形木杠铺在船下滚动,但为了把船拖过壶口,常常需上百个纤夫一起拼命拉纤。最使力的方式是用膝头抵着地上的石头,一跪一拜地把船往前拽。很多人都深信这样可以感动龙王爷,其实这也是为了更好地使力。为了把力气往一处使,每个人都喊着号子,他们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来表达与河流共同的宿命。号子声曲折而又漫长,此刻我眼前的这个老汉正在喊呢。这号子声几乎让我深信不疑,老汉就是当年的一个纤夫。

如今一切早已恍若隔世,这里有了公路、铁路,又修起了黄河大桥,黄河上下已很少看到船,连往来两岸的渡船也非常稀罕了。就是没有这些公路、铁路和大桥,眼前这一点儿黄河水,也载不起一条船了,黄河早已失去了航运价值。眼前这条老船,再也不会有人把它拖过壶口,它只能被永远搁浅在这里,“旱地行船”的悲惨景象也成了游人凭吊的一道风景,绝美的风景。那么,一个当年的老纤夫,如今每天还守着这样一条破烂不堪的老船干吗呢?不说你也知道,一条船的主人和一匹马的主人以不同的方式干着一样的营生:为了招徕游客照相留影。我感到老汉很可怜。这实在是很可怜也很廉价的营生——跟这个老汉和他的老船照一张相,十块钱。我忽然感到这一切虚伪得要命。当现实变得虚伪,历史也会变得很可怜。

让人震撼的是,只要你一低头,就能看见河岸上那被船底的滚木和纤夫们的膝盖擦划出的一条条深痕。老人赤裸的肩膀上,还能看到那被坚硬的纤绳勒出来的印迹,深邃,暗红。这一切是那么残酷而真实,正是因为年深月久,所以更让人触目惊心。

对于他们,这其实没有什么,只是烙下了他们在另一段岁月里的庸常生活。当你看着这样一个老人,你会在河流隐忍不言的流逝中渐渐忘怀那大苦大难又大起大伏的一切。

黄河的咆哮虽说沦为了岁月的回声,但你绝对“不能藐视黄河”,这是一代伟人毛泽东早就发出的警示。据毛泽东身边的工作人员回忆,1936年早春,毛泽东率领红军东征,从陕北渡过黄河转战山西。当时,正值黄河凌汛,大河里漂浮着一块块磨盘大的冰块,而被堵塞的河水又急于从这些冰块中脱身,河水与冰块争持、搏击,发出了天崩地裂般的巨响。毛泽东就坐在一条东征的木船上,船被冰块和河流裹挟,拼命挣扎着,颠簸、摇晃、倾斜,头顶上还有寒风呼呼刮过。年轻的警卫战士们,心都剧烈地跳动起来,僵着身子一声不出,仿佛一开口就是惊天动地的事,又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毛泽东却一身轻松地坐在船上,谈笑风生。他指着那些头上包着白羊肚毛巾、喊着号子的黄河船工们说:“看,这就是我们民族的精神!”

看着警卫员们的紧张心情渐渐放松下来,毛泽东又问:“呃,你们谁敢游黄河?谁游过黄河?”

这下几个人更放松了,有人说给彭总送信时游过,有人说发大水时游过,还有的说在枯水季节游过。

“那太好了,”毛泽东豪迈地把手一挥,“来,我们不用坐船,游过去吧!”

这话把几个警卫员吓坏了:“啊?河里还有这么多冰块,怎么能游?”

毛泽东笑了,他好像就等着这句话呢。看着这些被逗得一惊一乍的战士,他说出了这样一句名言:“你们可以藐视一切,但是不能藐视黄河。藐视黄河,就是藐视我们这个民族!”

这话也让我内心感到了震撼,一条大河和一个民族之间竟有如此深刻的联系。当我在震撼中走出龙门,蓦然回首,黄河仿佛突然从心底直奔而来。

第四章 历史选择了三门峡

追踪黄河,三门峡将是我无法绕开、必须直面的一道难关。我第一次知道三门峡,是因诗人贺敬之那神采飞扬的诗句:“望三门,门不在,明日要看水闸开。责令李白改诗句:黄河之水‘手中来!银河星光落天下,清水清风走东海……”然而人们的欢唱转眼就遭遇到黄河的嘲笑,三门峡给人类带来的不是“清水清风”,却是泥沙淤积的深重灾难。这也让我对三门峡的采访显得特别谨慎。除了现场察看和面对面的采访,我还翻检了数以百万字计的海量资料,这一切,就是为了对历史、对现实、对未来尽可能做一个接近真相的客观呈现。尽管人微言轻,但我也绝不想遭到黄河的嘲笑。

——采访手记

1

转过陕西潼关,便是黄河那个巨大的“几”字的一钩处,一条南北走向的黄河转为东西走向,由此进入黄河中游峡谷的下一段——晋豫大峡谷,北岸为山西,南岸为豫西。峡谷的走向,决定了河流的走向,黄河如同一条由西向东延展的蓝色飘带。这是如今的黄河风情,而在三门峡大坝筑起来之前,黄河自然是另一般姿色,至少,飘带应该是黄颜色的。在我降生于人世之前,一切已经天翻地覆,我能看到的只是一个被人类重新打造过的大峡谷。它由大大小小近百级瀑布及三百多个潭池组成,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峡谷,正是北邻山西、西邻陕西、地处豫西的三门峡。

谁人不知三门峡?在黄河所有的峡谷中,三门峡的名气可能是最大的。而在三门峡工程建造之前,这里只是河南陕县的一处穷乡僻壤。如今作为水利风景区的坝址区,据时人回忆,还是一个“野兽出没、风沙扑面”的荒凉河谷。在古典地理图志中,三门峡称为三门山。这是符合实际的,峡谷两岸,并不见壁立千仞的悬崖,看上去也没有鬼斧神工的诡异与凶险,反倒有几分山河映衬的秀美。那看似凶险的,还是峡谷河流中两座不小的礁石岛,自右岸至左岸将水道分成三道门:鬼门、神门和人门。这景致也并非绝无仅有,它和龙门(禹门口)大同小异,三道门将一条大河分为三股,鬼门与神门河水湍急,而人门水势看似平缓,却是水深流急,暗流汹涌。当河水闯过三道门后,又被两岸的半岛与巨石束合为一,在约七公里长、四百多米宽的峡谷中奔向大海的方向。在大禹治水的时代,过了三门峡,黄河就即将“入于沧海”了,如今这里却是黄河中游,离大海还远着呢。据说以前的三门峡“浊浪排空,吼声巨大”,人道是三门天险。但眼下,这水已平静如一个高峡平湖。

那座号称“万里黄河第一坝”的混凝土大坝,在第一时间就猛地扑进了眼帘。

这个第一,不是地理概念,而是历史概念,它是新中国在黄河干流修建的第一座拦河大坝。选择在这里筑坝,与其说是人类的抉择,不如说是上苍与历史的双重安排。此地正处在秦、晋、豫三省之间的“金三角”,修建水利枢纽可以惠及三省。从筑坝条件看,这里是黄河中游河道最狭窄的河段,峡谷属石质峡谷,人门、鬼门、神门三岛又属岩石岛结构,这样的河势、地形、地质条件,对于筑起新中国的第一座黄河拦河大坝,可以说是极其优越。而三门峡作为黄河中游的最后一道大峡谷,拦洪效果佳,控制流域面积大,能最大限度减轻黄河下游洪水的压力。

说到这个工程,自然要论及李仪祉先生。他在上世纪三十年代任陕西省水利局局长期间,同时也担任了黄河水利委员会委员长兼总工程师的职务。在民国时期,这是一位在水利工作中不可或缺的人物。有必要先了解一下李仪祉的治黄理念。他曾明确地指出,“河患症结所在之大病,是在于沙。沙患不除,则河恐终无治理之日”,此言击中黄河为患之要害。他还纠正了先代治黄的一个大误区,“历代治河皆注重下游,而中上游无人过问者。实则洪水之源,源于中上游;泥沙之源,源于中上游”,并由此断定,“中上游不治,下游难安”,“黄河挟带泥沙,泥沙本应随河流入海,因为沙重沉于河床不能泄运,酿成河南境内多沙,河北次之,而山东境内沙少而泥多,河南河北两省黄河南北河堤距离宽广,而洪水所占无几,大多为泥沙所淤塞。所以治黄不在中上游减沙,只在下游修堤,防不胜防”。那么又怎么对黄河中上游进行治理呢?他第一次明确提出“兴建水库,蓄洪减沙”的主张,并在黄河中上游加大植被保护,防止土壤侵蚀,减少冲刷。不能不说,在这方面,他既堪称中国近代(现代)水土保持工作的先驱,也是以现代眼光治黄的中国第一人。对于一位水利专家该作怎样的评价,我从来不敢造次,这里还是以原水电部部长钱正英的说法为准:“李仪祉把我国治黄理论和方略向前推进了一大步,直到今天仍然具有现实意义。”

李仪祉不止是说说而已,还曾倡议在潼关至孟津河段选择适当地点修建蓄洪水库,不过当时并未确定具体坝址,未必一定就是三门峡。而他在黄河水利委员会的挪威籍同事、时任黄河水利委员会主任工程师的安立森,曾于1935年对三门峡、八里胡同和小浪底三个坝址进行“查勘和比选”,认为“三门峡为最优良坝址”。然而两年后抗战爆发,三门峡陷入日本人之手,李仪祉先生在抗战爆发的第二年遽然病逝,在这一段河道内修建蓄洪水库的设想随之化为泡影。

抗战胜利,百废待兴。国民政府的黄河水利委员会又聘请雷巴德、萨凡奇(撒凡奇)、葛罗同、柯登等美国专家为顾问,对这一河段再次进行查勘和比较。不能不说这些外国专家对中国水利是高度负责的,他们提出的初步报告就已经预估到了一个灾难性的后果:若在三门峡建库蓄水防洪发电,对潼关以上的农田淹没损失太大,将是以后无法弥补的。于是郑重建议,坝址选在三门峡以下、小浪底上游二十公里处的八里胡同,在此修建170米高的大坝,并且首要任务在防洪而非发电。美国专家提出的“首要任务在防洪”的主张,与李仪祉先生修建蓄洪水库的意图不谋而合。内战全面爆发后,这一民国时代就滥觞的重任,最终宿命般地落在了新中国的肩上。

若要大河安澜,先要人间太平。新中国诞生,乱世变成了治世。治水与治国从来就是高度统一的,国家开始着手对黄河进行综合治理。1946年5月,王化云被任命为冀鲁豫区(解放区)黄河水利委员会主任。这是他一生治黄事业的开始,也是人民政权治黄工作的开始。解放后,王化云又被任命为新中国的首任河官——水利部黄河水利委员会主任,直到退居二线。在人民政权治黄六十余年的历史上,王化云扮演了近四十年的主角。他是一个对黄河有大爱的人,也是一个有大气魄、大手笔的人。面对这条千古悬河,王化云要用他的理想、他的智慧、他的气魄来实现黄河岁岁安澜的大梦,解众生于倒悬。1955年制订的黄河治理规划,是新中国治黄的路线图。按规划,将在黄河上建造四十六座梯级工程,既可利用水库一级一级地拦蓄洪水,削峰,挫峰,极大地减轻下游防洪的压力,又可以把水资源转化为中国严重紧缺的电力资源。其中三门峡工程是最早提上议事日程的。

初生的共和国只能借助国外的技术力量。1952年,中苏专家考察三门峡和八里胡同坝址,反复比较后认为,在八里胡同建坝不具备冲沙库容,而在三门峡建坝移民又太多。1954年1月,以列宁格勒水电设计院副总工程师柯洛略夫为组长的苏联专家组来华。从当年2月到6月,中苏专家共一百二十余人,行程一万二千多公里,对黄河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实地查勘。在对多个选址地反复比较之后,苏联专家做出了这样一个判断:“任何其他坝址都不能代替三门峡为下游获得那样大的效益,都不能像三门峡那样能综合地解决防洪、灌溉、发电等各方面的问题。”在那个特殊年代,苏联专家的判断极有权威性,但中国专家也有自己的主见,绝非一味盲从。此前他们就反复进行过论证,也认为选址三门峡的确有很多得天独厚的优势。总而言之,中国专家和苏联专家对此几乎是不谋而合。

如今的专家教授、仁人志士早已习惯于扮演事后诸葛亮的角色,认为三门峡工程的第一个失误就是选错了坝址,殊不知如果选择小浪底和八里胡同,凭当时的施工技术条件,将是更危险的选择。所谓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此一时彼一时也,选择三门峡是当时的历史条件所决定的。三门峡工程的第二个失误,也是根本性失误,则是严重低估了黄河泥沙。这已为举世所公认,也是我接下来要叙述的。这里且先一笔掠过。

三门峡工程事关重大,绝非包括前苏联在内的专家们能够决定,也非水利部黄河水利委员会能够决定的,必须提交国家最高权力机关审议通过。1955年7月,全国人大一届二次会议召开。对这一工程,全体人大代表没有人反对,没有人弃权,在热烈鼓掌中一致通过。这意味着一个民族的伟大梦想将要付诸实施。一夜之间,三门峡不但在国内家喻户晓,也成了世界各大媒体瞩目的焦点。

周恩来后来风趣地说:“作了这么一个世界性的报告,全世界都知道了。”

这就是三门峡工程上马之前的那段真实历史,当我们回望那段历史,只能说,历史选择了三门峡,也决定了三门峡的命运。

2

所有的大型水利工程无不是从近乎完美的设计意图开始。人们总是充满了最美妙的想象,以为作出了最正确的决断。但也必须有另外一部分人存在,说出最坏的结果,哪怕只是一种可能。

事实上在三门峡工程还在运筹之际,就出现过一个插曲。一位德国的水利专家来到三门峡坝址,经过勘测,给这个尚未动工的工程提前下了死亡通知书:“在三门峡筑起大坝,无疑是在修建一个祸害关中的死库!”

此事是否当真,还有待进一步核实,然而此时另一位中国水利工程专家发出了不同的声音,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1956年春夏之交,黄河规划委员会收到清华大学教授黄万里的意见书,这是第一个全面否定苏联专家意见的中国人。此人人微言轻却胆子不小,他指名道姓地说国务院某副总理的人大报告“不正确”,这个故事如今已广为人知。1955年7月18日,邓子恢副总理代表国务院在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二次会议上作《关于根治黄河水害和开发黄河水利的综合规划》的报告,提出了修建三门峡水库的目标,并且满怀豪情地说了这样一番话:“这不能不叫人想起早在周朝就有人说过的一句话,‘俟水之清,人寿几何。但是现在我们不需要几百年,只需要几十年,就可以看到水土保持工作在整个黄土区域生效,并且只要六年,在三门峡水库完成之后,就可以看到黄河下游的河水基本变清。我们在座的各位代表和全国人民,不要多久就可以在黄河下游看到几千年来人民梦想的这一天——看到黄河清!”

由于黄河下游难得一清,南朝梁武帝长子萧统编选的《文选》中首次提出“夫黄河清而圣人生”之说,后来又逐渐演变成“圣人出而黄河清”,河清海晏,也就成为了太平盛世的象征。说起来有些滑稽,据《宋史》和《续资治通鉴》等史载,在那个葬送了北宋的亡国之君宋徽宗大观年间,竟连续三年出现过“河清”。大观元年(1107年),“乾宁军言黄河清,逾八百里,凡七昼夜,诏以乾宁军为清州”;大观二年(1108年),“同州黄河清”;大观三年(1109年),“陕州、同州黄河清”。这活生生的就是“夫黄河清而昏君生”。其实,人类不是没有反思,但很多反思都发生在痛定思痛的未来。王化云先生一生治黄心血的凝聚《我的治河实践》里,有着一段关于“黄河清”的反思:“黄河不可能变清……黄河也不需要变清。未来黄河的治理与开发,我认为应该建立在黄河不清的基础上。”可惜这样的反思来得太晚了,至少迟到了三十年。由此想到当年黄万里的据理力争,又是多么不容易。

对于一位大学教授在自己的专业领域内表达自己的观点,其实没有必要过度诠释,这是一个知识分子应有的本分,也是一个合格的公民应尽的义务。一句话,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如果你觉得他所做的一切非常了不起,只能说明这个社会当时处于某种不正常的状态。惟其如此,这个人才会成为一个说起来就让人心情复杂的人。自1937年留学归国,黄万里就投身于大江大河治理。而当一位水利工程专家的命运与枢纽工程联系在一起,我们不得不承认,他的宿命已经注定。从黄河三门峡到长江三峡,黄万里始终扮演着灾难的预言家的角色。一直到死,对很多人来说,他的声音都像乌鸦一样刺耳难听。中国有太多的喜鹊,最缺少的就是这种“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的乌鸦。这句名言是范仲淹讲的,范仲淹也是北宋的一只乌鸦。而黄万里的父亲黄炎培其实也算是一只乌鸦,一个很有悲剧性的历史预言家。在延安窑洞里,他对中国王朝周期律的发问,曾让毛泽东做出最正确的回答。这个非常清醒的人,是否预见到了自己忧郁压抑的后半生,以及儿子悲惨的命运呢?

对不同的声音,在当时的高层决策中也并未堵塞言路。据三门峡水利枢纽大事记,1957年6月10日至24日,水利部遵照国务院指示召开三门峡水利枢纽讨论会,参加会议的专家、教授共七十人。这次长达半个月的会议主要是对三门峡水库“蓄水拦沙”和“拦洪排沙”两个方案的利弊进行比较,对水库综合利用和水土保持的评价进行讨论。黄万里作为一个持不同意见者,也在被邀请之列,这给了他一个坦诚己见、建言献策的机会。至于这是否是为了“引蛇出洞”,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当时只要稍具政治敏感性的人,都能感觉到“山雨欲来风满楼”。这次会议几乎是一边倒地选择了“蓄水拦沙”方案,并认为水库宜分期运用,实行水位逐步抬高的原则。事实上,无论方案还是原则,都是以前苏联专家为主设计和提出的,这些来自普希金故乡的前苏联专家们,又是否真正了解这条“河情特殊,极其复杂难治”的中国大河呢?但他们在当时具有不容置疑的权威性,他们用普希金式的诗情洋溢的语言,以及极富激情的手势,描绘了一幅三门峡工程建成后的美妙图景,充满了梦态抒情色彩,让中国的专家教授听得如醉如痴,赞不绝口。

不能不说,在那个激情澎湃的时代,要保持理智上的清醒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黄万里固执己见,与其说他是据理力争,不如说是“舌战群儒”。在半个月的会议上,他激辩了七天,自始至终都在反复重申和强调自己的观点。他主张把因势利导作为治河策略的指导思想,从江河及其流域地貌生成的历史和特性出发,全面、整体地把握江河的运动态势,认识和尊重自然规律。这一理论如今在学术界有着广泛的影响力。他反对修建黄河三门峡工程,后来又反对长江三峡水利工程,就是缘自这一水利的基本理念和对中国水资源的客观评价。对更具体的三门峡工程而言,他发出了一个灾难性预言:“若在三门峡修水库,黄河潼关以上河段将大淤,并不断向上游发展,黄河下游的灾情将移往上游。特别是渭河,那里的老百姓将像下游的百姓一样,整天顶着架在他们头顶上不断增高的河床,一旦哪天老天发怒,黄河会将他们全部淹没。”他的预言在当时太不合时宜,几乎遭到了与会专家学者们异口同声的反驳。

重新翻检那段历史,其实有不少学者在内心里是认同他的,但都很“识时务”地保持了沉默。值得一提的还有他在清华大学的同事、美国哈佛大学毕业的著名水利水电工程结构专家张光斗。这位后来被誉为“水利泰斗”的两院院士,给我们带来了另一种心情上的复杂。解放前夜,一些在华工作的美国水电工程师力邀张光斗逃离旧中国这艘即将沉没的老船,赴美工作,他义正词严地回道:“我是中国人,是中国人民养育了我,我有责任建设祖国,为人民效力。”国民党政府在败退台湾时,曾多次下令张光斗把自己参与查勘、积累的水电资料送往台湾,可他巧施掉包计,交出的是假资料,把整整二十箱宝贵资料藏到地下,解放后全部捐赠出来,这些宝贵的资料成为了新中国第一个五年计划期间水电建设的重要依据。此举虽然机智,毕竟是要冒着掉脑袋的危险,他的勇敢与胆识足以令我辈敬仰。一个人敢于献出生命,理应也有坚守真理的勇气,以他渊博的学识和高深的造诣,他深知水流必然趋向挟带一定泥沙的原理,可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却未敢坚持己见,而是立刻“识时务”地放弃了己见,丝毫不谈泥沙淤积的问题,甚至也加入了“黄河清,圣人出。圣人出而天下治”的“治黄大合唱”。更让人心寒的是,在前苏联专家决定堵死“排沙孔”时,他明知此举会产生多么可怕的后果,在设计过程中却依然没有提出异议。一个在旧中国如此机智勇敢的知识分子,怎么就在新中国变得这样懦弱不堪、没有主见了呢?这也是他留给后世的无尽追问。

当时,倒是有个大学刚毕业不久的年轻人像黄万里教授一样敢于坚持自己的意见,这个当年名不见经传的小伙子,就是后来把一生都献给了治黄事业的著名水利专家温善章先生。1955年,还是天津大学水利系在校生的他,看了邓子恢副总理关于黄河规划报告中所提到的三门峡大水库建造方案之后,就感觉到这不符合中国国情。1956年大学毕业后,温善章被分配到国家电力部水电总局工作,他先后给国务院和水利部上书,建议将设计水位从360米降为335米。这是在前苏联专家和黄万里两种截然相反的意见中出现的一个折中方案,大致可以用八个字概括:低坝、小库、滞洪、排沙。同前苏联专家的方案比较,两者的区别是:“拦沙”与“排沙”、“多淹”与“少淹”。但就是这一折中方案也遭到了前苏联专家的反对,支持或基本支持温善章建议的,仅有黄万里等三人。那些“识时务者”们心里都十分清楚,前苏联专家的方案早已是定案。所谓提意见,只是让你提出一些细节性修改意见。想从根本上推翻或改变一个既定方案,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3

1957年4月13日,一年一度的黄河凌汛渐近尾声,而人类治黄史上的一个伟大开端将从此开始。那天的三门峡,不止有一如既往的汹涌春潮和穿峡而过的巨大漩涡,更有比一条大河还要波澜壮阔的人海、人潮。那是一个无时无刻不让人们充满激情和梦想的年代,黄河干流上这座史无前例的水利枢纽工程就在激情与梦想中破土动工了。

我曾经把那一幕想象为千军万马大会战的人海战役,这也是那个时代的中国特色。曾经的艰苦奋战就不说了,那个时代的水利建设,基本上是同一版本的故事,在不同的地方轮番上演。但三门峡工程还真是一个超越了我想象的版本,堪称是中国水利工程划时代的历史性超越。它的施工动力装配程度在当时是相当高的,尤其是在土石方开挖、大坝混凝土浇筑、截流上都实施了综合机械化作业,因此成为新中国历史上第一座高度机械化施工的大型水利工程。工程的施工进度创造了纪录,仅仅用了一年多时间,就于1958年12月成功截流;1960年9月,又实现了关闸蓄水,标志着大坝主体工程基本建成。这三年多时间里,贯穿了“大跃进”和新中国历史上异常艰难的“三年困难”时期,对于一个如此浩大的水利枢纽工程,这无疑是伟大的胜利。

那么,这一工程的质量又如何呢?这是我最担心的问题。那个时代许多建设项目急于上马,加之以“只争朝夕”的速度推进,往往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当时特别强调“多快好省”,别的都不难做到,最难得的是一个“好”字。就在三门峡主体工程基本建成的同年,国家组织拦洪验收委员会检查验收,做出了一个“工程质量良好”的评定。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做出评定,无疑不是结论。历史选择了三门峡,历史也将检验三门峡。尽管我知道,三门峡工程的高质量一直为同行所公认,但作为一个历史追踪者,我还是必须登上大坝仔细看看。半个多世纪过去,快六十年了,不说风霜雨雪等自然侵蚀,也不说还有多少自然灾害,只说那峡谷河流的不断撞击与冲刷,连岩石也会留下深刻的痕迹和裂缝。但这道横亘于峡谷中的“万里黄河第一坝”看上去还真是如长城一样沉稳坚固。我不光是看了大坝(主坝)。这座枢纽工程由主坝、副坝、隧道和坝后发电站组成,主坝为混凝土重力坝(坝长713.2米,最大坝高106米),副坝为钢筋混凝土心墙土坝(长l44米,最大坝高24米)。这一座座建筑,我从外到内,深入其间,都特别用心地看过了。谁都知道,大体积混凝土坝有一个最常见的问题,就是裂缝问题,一直到现在国内外都难以完全解决。但在三门峡我还真是极少看见这样的裂缝,不说没有,确实很少见。而严重的贯穿缝,则是绝对没有的。只有亲眼看过,才会更真切地感觉到、也不得不承认,这一座座“大跃进”时代的建筑不但没有我想当然的那样粗糙破败,反而愈是年深月久,愈见执著与深沉。而坝体更深处的东西虽说看不到,但我能感觉到在它的内部一定有一种稳定的结构在长久地支撑,出人意外地延续着某种持久的活力。它的存在,让我超越了对那个时代的简单理解,我感觉到这里边不止有钢筋混凝土,或许还有一个时代的信仰、信念和非凡的理想情怀。这就是那个时代的灵魂和主心骨,它构成了一种奇妙的结构,一种牢不可破的支撑力量。

我不但要呈现一座水利枢纽的客观存在,也要坦诚地交代我内心的感受,如此才能对一座水利枢纽做出更真实的描述。一位专家这样对我说:“哪怕和今天兴建的许多优质水利工程相比,三门峡工程也不逊色。”我相信这是事实。这么多年了,这座枢纽工程从外观到内在质量都未发生过大的问题,还有什么比这更能经受住历史的严峻考验呢?

如果以当年“多快好省”的四大标准来衡量,三门峡工程堪称是一个“工程量多、工期短、质量好、投资省”的典范,尤其是在工程施工中始终贯彻了“质量第一”的方针,这是永恒的真理。作为新中国大型水利枢纽工程的开篇之作,它在各方面突显出了开创性的意义。首先它改变了以往以人力施工为主的传统,大大提高了我国大型水利水电工程的机械化施工和现场管理水平。在大河截流、土石方开挖、大坝混凝土浇筑和发电机组的水涡轮焊接等方面,率先推出了包括新技术、新工艺与新材料在内的多项创新。同时也锻炼、造就了一支能打硬仗的水利水电工程施工队伍。其中有各工种的技术工人、各专业的施工管理人员和技术人员,这为以后青铜峡、三盛公、刘家峡、龙羊峡以及长江流域的丹江口、葛洲坝、三峡等大型水利水电工程建设培养了一大批骨干。

然而,一个工程无论设计意图有多么完美,哪怕这个工程本身足以用完美来形容,最重要的还是运用过程中产生的效果。这又要看人类对一个工程的设计意图了。

三门峡工程被定义为“一座以防洪为主综合利用的大型水利枢纽工程”,“确保黄河下游的防洪安全是三门峡水利枢纽的首要任务”。而三门峡工程当年之所以急于上马,据说就是“为了避免黄河下游迫在眉睫的水灾”。从这个设计意图上看,三门峡水利枢纽投入运行后,对黄河下游的防洪就不必再单纯依靠堤防来严防死守了,还可以综合运用水库、河道和分滞洪等措施,形成防洪工程体系。这“标志着黄河下游的防洪已提高到一个新的历史阶段”。但我不看标志,只看效果,还得用事实说话。在三门峡建成之初,黄河并未发生大的洪水,下游还曾一度断流。1964年以后,三门峡以上地区曾出现六次流量大于一万立方米每秒的洪水,由于三门峡水利枢纽的控制运用,削减了洪峰流量,直接减轻了下游堤防负担和漫滩淹没损失。这里以1982年7月末的一场暴雨洪水为例,三门峡至花园口区间的干支流普降暴雨和大暴雨,花园口洪峰流量高达15300立方米每秒,七天洪水量超过五十亿立方米。由于三门峡水利枢纽和其他滞洪工程同时发挥作用,使这次大洪水化险为夷,最终安全入海。半个多世纪以来黄河下游“三年两决口”的状况已成为历史,而“百年一改道”的情形,眼前这条柔弱无力的黄河估计也再难以发生。应该说,三门峡水利枢纽的第一个设计意图达到了,黄河中下游数千年来的心腹大患——洪水威胁,不说完全解除,基本算是解除了,借用黄委会的话说:“黄河下游岁岁安澜,千里大堤安然无恙。”

除了防洪,还有防凌。黄河下游河道在河南兰考县折向东北,随着纬度逐渐增高,这里成为黄河凌汛的重灾区。三门峡水利枢纽运用以来,利用三门峡水库进行凌前和凌期蓄水,控制下泄流量和河道水量,黄河下游再也未发生过凌汛决口。以1966年黄河进入封冻期至1967年春黄河开河为例,当时黄河下游封冻总长达六百多公里,整个黄河下游差不多都封冻了,成为新中国成立以来冰量最多的年份。由于三门峡水库适时运用,将这次处于高危状态的凌汛化解了。实践证明,利用三门峡水库调节黄河下游流量,对保证下游凌汛安全起到了关键作用。

再从引水灌溉看,三门峡枢纽投入运用以来,极大改善了黄河下游的引黄灌溉和城市供水,沿黄两岸七十多个市、县都用上了黄河水,尤其是保证了向郑州、开封、济南、东营等沿河重要城市和胜利油田、中原油田的供水,也为引黄济津、引黄济青工程创造了有利条件。三门峡水库每年利用凌汛和桃花汛蓄水,把洪水变成了宝贵的水资源,每年为下游春灌保持了十四亿立方米的蓄水量。三门峡在引黄灌溉上发挥的作用不止是让黄河下游的河南、山东直接受益,也惠及中游的山西。山西省沿黄地区利用三门峡水库蓄水使潼关河道水位升高的优势,在沿黄库区修建大、中型电灌站和引黄提灌设施,据不完全统计,山西省沿三门峡库区引黄灌溉面积达一百多万亩。

三门峡水库对减轻黄河下游河道泥沙淤积也起到了重要作用。以1960年7月至1970年6月十年期间为例,三门峡共拦沙近六十亿吨(57.42亿吨),对同期下游利津以上河道最大冲刷量达二十多亿吨(23.1亿吨)。1964年汛后,三门峡水库冲槽排沙,下游河道回淤,在上述十年内下游河道累积冲淤基本平衡。这就是说,由于三门峡水库的拦沙作用,下游河道相当于十年不淤。而自1973年以来三门峡水库采用“蓄清排浑,调水调沙”的运用方式,更加提高了下游水流的输沙能力,增大了排沙入海的比例。

透过上述事实,三门峡水利枢纽对黄河下游可谓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唯一深受其害的是陕西,这也就是所谓的“陕西之痛”。对此,黄万里先生早已预言:“兴建三门峡大坝,必将造成水灾搬家。”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水灾搬家”,就是一种危机转嫁方式,说穿了,就是“下游得利,上游受害”。“水灾搬家”,必将导致移民搬家。当一种平衡被打破,从自然生态到社会生态都必须重新构建新的平衡关系,通行的做法是建立起合理有效的补偿机制,一方得利时,向受害的另一方让利。如果这种关系没有处理好,就会让受害方伤上加伤、痛上加痛,最受伤的当然是老百姓。这正是三门峡移民的悲惨命运,也是三门峡工程的一大失误,致使移民问题变成了一个为天下所诟病、迄今也未解决好的遗留问题,在中国移民史上写下了血泪交织的一页。

按照工程原来的规划,三门峡蓄水高程将达到海拔350米,预计淹没两百万亩良田,移民九十万。当时的逻辑是小局必须服从大局,“为了下游八千万人民的利益,牺牲陕西一百万人的利益是值得的”。在移民时,一个充满献身精神的口号就是“舍小家,为大家,迁一家,保千家”。尽管陕西方面一直反对三门峡工程上马,但还是以小局服从大局的政治觉悟,从1955年就开始启动移民工程。四十多万关中父老乡亲从水土肥沃的渭河谷地迁至宁夏、渭北等偏远干旱地区。随着三门峡工程后来出现的反复,先是由于潼关河段大淤,一些原本没有列入移民计划的关中老乡们,又挑着担子,背着包袱,一批批地踏上离乡背井之路。后来又因三门峡工程改变运用方式,水位控制在325米以下,按原计划350米高程搬迁腾空的上百万亩土地并未被淹没,很多移民们又回迁故乡。但这些耕地已被各机关单位占用,移民们为了重返家园只能抗争,其中有很多遭到抓捕和迫害,还有很多既回不了故乡,又不愿意去那些贫瘠困苦的安置地,沦为“盲流”。这四十多万移民中有十几万来来回回迁移了十几次,他们甚至不知道也看不清自己要去哪里,许多人哭得眼皮肿胀睁不开眼,还有许多虚弱的女人只能被坚强的男人架着上路……

直到中国又跨入一个新的历史时期,在胡耀邦同志的干预下,中央派出调查组,对三门峡移民问题进行了深入调查。据公开报道:“连国务院派去视察的高官看到了他们悲惨的生活,都为之落泪说,‘国家真对不起你们!”1985年,一个让三门峡移民期盼已久的中央文件(中办发[1985]29号文件)正式颁发,同意部分移民回到库区。遗憾的是当移民们终于回归桑梓地,从前精耕细作的田园早已变成了白花花的盐碱地,像被霜打过一样,安身立命的房子荡然无存,一切只能重新开始。然而,对于这些苦难而勤劳的农民,只要有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他们就实实在在地满足了。

移民问题,只是三门峡诸多问题中的一个,更多灾难性的问题,有的已被黄万里教授预测到了,有的目前还深不可测。但无论有多少问题,一个由“国家最高权力机关审议通过”的工程,必将按国家意志强行推进,一个陕西省又怎么能顶得住呢?他们只能期盼,但愿黄万里等水利专家的预言不会变成现实。然而该发生的必然会发生,这是大自然的规律。就在大坝基本竣工并开始蓄水后不久,许多人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灾难就开始初显。黄万里当年知道三门峡工程阻挡不住,便退而求其次,主张至少也要多留几个导沙底孔,在关键时刻能派上用场。然而就在泥沙淤积越来越严重时,从1960年11月到1961年6月,三门峡工程反而将十二个导流底孔全部用混凝土堵塞了。结果到1961年下半年,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从黄河上游和渭河下泄的十五亿吨泥沙全部铺在了从潼关到三门峡的河道里,潼关河道急剧抬高,有人比喻为“翘尾巴”。灾难性的预言变成了灾难性的现实!

历史选择了三门峡,自然规律则让潼关从此成为一个最直接的证人。黄河潼关水文站是三门峡入库的把口站,也是黄河中游末端重要的控制性站点。黄河流经的每一滴水都会从这里得到记录和见证,潼关高程由此成为三门峡上游水情安全的一个关键指标。据水利专家介绍:“决定潼关高程的有两大因素:一是三门峡水库的蓄水程度;一是黄河水量大小与泥沙含量。潼关高程的水位数值越高,意味着渭河下游泥沙淤积程度越高,黄河最大支流渭河发生洪灾的风险越高。”这里就是潼关高程的实测数据:从1960年9月三门峡工程落闸蓄水,到1962年3月,上游渭河潼关河床抬高了4.5米。随着潼关河道的不断抬升,渭河也变成了一条像黄河下游一样的悬河,黄河水患以及众多灾难就这样被直接转嫁到了渭河流域,一年就淹毁了关中八十多万亩良田。

彼时,那个灾难的预言家又身在何处?他早已被打成右派,正“奉命在密云劳动,与昌黎民工同居同食同劳,所居半自地下掘土筑成”。一个原本以正常方式表达自己意见的知识分子和共和国公民,只能在逼迫之下愈来愈彰显其高贵的人格和良知。他其实并未沉默,但他那像乌鸦一样的刺耳鸣叫已没有人能够听见。灾难深重的陕西人再也按捺不住,既然三门峡工程是全国人大会议上审议通过的,那么解铃还得系铃人。1962年4月,在全国人大二届三次会议上,陕西省代表提交议案,“拟请国务院从速制订黄河三门峡水库近期运用原则和管理的具体方案,以减少库区淤积,并保护335米移民线以上居民的生产、生活、生命安全”。当时也没有什么良策,正如人们常说的,“泥沙不能随便拦住,拦住容易,弄出来很难。”不堪重负的三门峡硬扛着,在扛了两个年头后,已淤积了五十多亿吨泥沙,潼关河床被抬高了五米以上。河床抬高了五米,水位也就相应抬高了五米,防洪大堤也必须再筑高五米。但这不是简单的加高,对于梯形的堤坝,必须从大堤最底下一直往上筑。关中百姓每年冬修水利,挑土筑堤。洪水暂时是挡住了,但另外的问题也来了,关中平原的地下水无法排泄,田地出现盐碱化和沼泽化,从此粮食岁岁减产。可怜农民只见土地年年减产,却不知原因何在。最糟糕的是河道还在继续“翘尾巴”,泥沙淤积不断向上游延伸,一直延伸到古都西安,最近时距西安只有十四公里。西安不止是陕西的西安,它既是西北最大的中心城市,也是大西北最重要的工业中心。这让陕西人更加惶恐不安了,曾经令黄河下游感到“迫在眉睫”的洪水,如今让他们感到“迫在眉睫”了。他们只能向中央反映。

除了向周总理反映,他们还到毛主席那里去“告御状”。毛主席也因此而焦虑不安,对周总理说:“三门峡不行,就把它炸掉!”

炸坝是否可行,各方意见不一,争论异常激烈。面对三门峡,有人在绞尽脑汁地想办法,也有人一心只想怎么推卸责任。当时,中苏已经反目,于是,很多问题都被推到了前苏联专家身上。1964年12月,又一次治黄会议在周恩来主持下召开。会上,有人又提出把责任推给前苏联专家,周恩来一边摇头,一边沉痛地说:“三门峡工程苏联鼓励我们搞,现在发生了问题,当然不能怪他们,是我们自己作主的,苏联没有洪水和泥沙的经验。”“现在看来三门峡工程上马是急了一些,一些问题不是完全不知道,而是了解得不够,研究得不透,没有准备好,就发动了进攻,这一仗一打,到现在很被动。黄河规划时间短了些,搞得比较粗糙。”同时他也冷静地指出,对三门峡工程“不宜过早下结论”。

正因为有这样理性的决策,炸坝方案最终没有被采纳,但解决潼关高程抬高问题迫在眉睫。为了减轻渭河淤积的严重问题,对三门峡工程的改建已经势在必行。1964年12月,周恩来总理主持召开会议,寻求解决泥沙淤积问题的办法。会议最后达成一致意见:对三门峡大坝进行改建,以加大泄流排沙能力。

据三门峡水利枢纽大事记:为贯彻落实周恩来总理“立即动手,迅速建成运用”的指示,1965年1月,三门峡水库启动了“两洞四管”改建工程。所谓“两洞四管”,就是在峡谷里的大坝左岸290米高程处增加两条泄流排沙隧洞,同时,把八条发电钢管中的四条改为泄水钢管。这也是三门峡工程建成后的第一次改建,又称“增建工程”。其原理和黄万里提出的多留几个导流底孔是一样的,目的就是通过泄洪排沙,降低三门峡水库的水位。这一工程实施难度相当大,为加强改建工程的隧洞开挖力量,当时的国家水电部还经请解放军总参谋部批准,从武汉、河南、沈阳军区调来了六百多名退伍军人参加改建工程施工。于此可见,这是一场多么艰险的攻坚战。这次改建比三门峡主体工程建设的时间还要长,直到1969年8月,第一次改建才全部完成并在汛期投入运用。但由于泄水建筑物的入口高程太高,水库的排沙泄洪能力还是不够,预期目标没有达到。

1969年12月,经国务院批准,水利部又下达了三门峡第二次改建任务。对于第二次改建的时间,一说始于1970年,这里以三门峡水利枢纽大事记为准。这次改建相继打开280米高程的1至8号施工导流底孔,用以排泄水库底部淤沙,还把1至5号压力管道的进口高程从300米降到了287米。1990年又打开了9号、10号施工导流底孔,2000年打开了11号、12号施工导流底孔。至此,三门峡工程施工导流底孔全部打开。经过改建,现在一共有二十七个泄洪排沙出口,水电站改为低水头发电,新改建的每台机组需在已建的坝体混凝土中,于287米的低高程处重新开挖出一条直径十米的大孔洞,以便安装低高程的新发电引水钢管道。这是非常艰巨的任务。我在三门峡工程现场采访时,一位专家给我讲解:“在已建成的大型水利枢纽的坝体内实施爆破开挖,挖出一条大孔洞,还不能对开挖边缘四周的坝体混凝土造成明显或不可弥补的损伤,这技术在当时是绝无仅有的。此外,发电机的混凝土风罩由常规的现场浇筑改为预先在厂房外整体预制,在厂房内分瓣吊装等新工艺,大大提高了施工效率,缩短了机组安装的直线工期,提前并网发电。”

这两次改建也可合称为“一期改建”,着重解决了泄流排沙能力问题。如果说每一次争论都能把意见统一起来,三门峡工程的每次改建,也把水利工程技术大大向前推进了一步。水利界普遍认为,三门峡大坝的改建产生了很好的效果,特别是第二次改建,在连续敞泄四年之后,它的运行方式已发生根本改变。对三门峡水库的运行方式,清华大学水利系教授王兆印将之分为三个时期:第一个时期是1960年9月到1962年3月的水库蓄水初期。按照原设计,采用蓄水拦沙运行方式,水库整年都在高水位运行。这种运行方式是利用高坝大库的特点,将来水来沙全部拦截到水库中,以库区的淤积换取下泄清水,以清水冲刷下游河道,减少下游河道中的泥沙淤积。从1962年3月到1973年10月,则采用了滞洪排沙运行方式。三门峡水库在汛期闸门全开敞泄,让洪水穿堂而过。汛期过后,水库整年都在低水位运行,以尽可能地冲沙。这一时期三门峡几乎没有发电效益。从1973年11月开始,三门峡枢纽采用蓄清排浑调水调沙控制运用,在来沙少的非汛期蓄水防凌、春灌、发电,汛期则降低水位防洪排沙,把非汛期淤积在库内的泥沙在洪水期泄排出库。水库在非汛期高水位运行,汛期低水位运行。三门峡利用汛期洪水冲刷潼关淤泥,从而使潼关高程一度下降了近两米(从328.4米降至326.6米),并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趋于稳定。

就在三门峡工程不断改建的过程中,正在接受“改造”的黄万里先生的个人问题也有了一次“解决”的机会。毛泽东在一次与黄炎培的会面中,主动提起了黄炎培的这个儿子,“你儿子黄万里的诗词我看过了,写得很好,我很爱看”,他暗示黄万里写个检查,问题就可以“解决”了。作为父亲,黄炎培肯定很想把自己的儿子“解救”出来,但他这个儿子显然还没有“改造”好。黄万里上书毛泽东,说三门峡问题其实并无高深学问, 在1957年的三门峡七十人会上,除我之外无其他人敢讲真话。请问,国家养仕多年,这是为什么?毛泽东没有回答他。看起来那顶“右派”帽子戴在黄万里的头上没错,他还得继续戴下去。第二次改建时,黄万里已经来到了三门峡,很多人上厕所时都会见到一个头发花白、正在掏厕所的老人,就是他了。从这个人的命运看,所谓真理,有时候就是一个人的真理。说穿了,向中国人挑战的从来就不是什么深奥的命题,它其实就像常识一样简单,是一目了然的“普适”价值。我更喜欢“普适”这个词,而不是“普世”。在中国,哪怕是简单如常识一样的道理,也只被内心天真的人坚守。“识时务者为俊杰”才是更多人的“真理”。在这些“俊杰”们眼里,黄万里、温善章与其说是在坚守真理,弗如说是认死理。从真理到死理,这其中有一个奇怪的逻辑链。像黄万里这样的人注定只能成为另类学者,这样的人哪怕到了现在也难以想象。在现实中,他可能被一些人私下里认同,但在现实中他能够发挥的作用、实现的价值却极其有限。他更大的意义是作为一个预言者、一种精神范本而存在。

1980年早春二月,在度过了二十多年非人的“右派”生涯后,黄万里终于摘掉了“右派”的帽子。这位1937年就获得了美国伊利诺伊大学工程博士学位而且是第一个获得该校工学博士学位的中国人,著名的水利工程专家,终于恢复了高教二级教授的工资待遇。这时候他已经年近古稀,很多识时务者此时早已是一级教授、学部委员了。尽管经历了多年的冤屈,但你很快就会发现,知识分子的人格在经历了二十多年的改造之后依然没有被扭曲,这十分罕见。在那样的时代里,一个人的本性不被扭曲,只能靠内心的力量。如果内心里没有一种更强大的力量作支撑,他必然会崩溃。后来,很多在重压之下被扭曲了人性的人,都将一切归罪于那个时代,甚至归咎给我们这个民族。这是最聪明也是最乐意为人笑纳的一个借口,它从另一个角度完全取消了个人的意义。个人不必对历史承担责任,无论他们干过什么,说过什么,都是因为那个特殊的时代或特定的历史阶段。

我们从个人的命运,再回到三门峡工程的命运。经过两次改建,在运行十多年后,潼关高程又迅速抬高。三门峡水利枢纽泄流工程开始第三次改建,一般称为“二期改建工程”。从1985年开始试验性施工,到1995年底全部工程基本竣工,这次改建历时十年。改建过程中再次进行了大量试验探索,推出了一项项了不起的科技创新,特别值得一提的是1984年研制成功的“深水钢围堰”,这在国内外都是一项新创举。简单说,这种“深水钢围堰”在四十米高水头的作用下,结构稳定,止水良好,用后拆卸亦较灵活方便。这在不影响水库正常运用的情况下,为底孔二期改建创造了施工条件,从而避免了另从电站坝体实施“开膛破肚”的改建方案,在二期改建工程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1985年,该项目获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二期改建工程的质量也在汛期中经受了高速含沙水流磨蚀冲刷的考验。随着二期改建完成,三门峡大坝安全状态达到了“正常坝”标准。

正常,一个多么平凡而简单的词眼,只有从非常年代走过来的人,才知道正常有多么来之不易。如今,一个工程已回归正常标准,一个社会也回归正常状态。而只有在正常状态,我们才能辨别什么是真理。

这里仍以黄万里先生的预言为例。历史已经验证了他的预见之准,他因此被誉为“中国水神”。2001年8月27日,黄万里带着无尽的遗憾离开了人世。每次想到他的另一个灾难性预言“三峡大坝迟早要被炸掉”,我就心惊肉跳。我在内心里虔诚地祈求,他的这个预言永远也不会应验,也惟愿一个人的离世不再是另一种声音的消失。对黄万里先生的高贵人格我打心眼里敬仰,然而,我也应该像他一样坦诚地说,对他关于三峡工程的观点我持保留意见。尽管他准确地预见了三门峡工程给上游带来的灾害,但却忽略了至少是没有重视三门峡工程给下游带来的利益,那是名副其实的水利。

辩证地看三门峡工程,首先我觉得三门峡工程不是该建不该建的问题,如果认为三门峡工程从一开始就绝对不该建,那难免会有矫枉过正的谬误。在这个根本问题上,我没有话语权,还是援引专家的观点。清华大学水利系教授王兆印主要从事泥沙运动规律和江河治理方面的科研工作,并担任国际泥沙研究培训中心顾问委员会主席,他认为:“在黄河上修建水库,减少进入下游的泥沙,是控制黄河洪水灾害的关键,建设三门峡水库是符合减少侵蚀和宽河滞沙这一战略思想的。换句话说,在黄河上建设大坝战略上是正确的。实际上,现在黄河上修建的二十多座大坝都起到了减沙和减灾作用,同时也取得了发电供水等其他效益。而三门峡水库发电效益大大缩水,还导致渭河洪水泛滥和大片良田淤埋,没有达到工程的战略目标。那么,为什么只有三门峡水库决策失误了?失误在哪里?我分析认为,三门峡水库的失误是战术上的失误。”

狄德罗尝谓,真理与谬误始终相随。这里不妨借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一个观点:“任何真理都有自己适用的条件和范围,如果超出了这个条件和范围,只要再走一小步,哪怕是向同一方向迈出的一小步,真理就会变成谬误。”我觉得,三门峡工程后来发生的诸多问题,其实就是“超出了这个条件和范围”“向同一方向迈出的一小步”。而这一小步往往就是真理与谬误之间的大限。设想一下,如果按照当时那个小人物温善章提出的方案,采取“低坝、小库、滞洪、排沙”,也就不会出现后来那么多致命的谬误了。三门峡工程此后一次次改建,基本上就是按他的思路来的,把超出了条件范围的脚步一步一步收回来。这是一个回归正常的过程,也是一个回归真理的过程。

三门峡无疑有太多惨痛的教训,但也并非绝对就是一个失败工程的标本。尤其是后来通过不断的改建和长期的探索,在汲取惨痛教训的同时,也积累了成功的经验。如果没有三门峡的教训,三门峡工程出现的许多问题,犯过的许多错误,或早或晚会在别的工程上出现。哪怕仅仅是从汲取教训这个意义上,我也觉得应该把这个工程留下来,让它成为一个可以被后来者反复剖析的标本。这样的标本有一个就足够了,我们已经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交纳了巨额的学费,千万不要再买回同样的教训。

我在采访中发现,三门峡人对于黄万里先生等反对派是打心眼里尊重的,这其实也是对科学的尊重。有人甚至说,对于三门峡工程“贡献最大的就是反对者”,“对于一项工程利弊得失的争论,只有听到了反对的声音,接受那些对不利因素的质疑,才能发现更多问题,从而解决更多问题。而那些能够坚持自己观点的学者,不仅是对学术负责,更是对人民负责,对国家负责”。这样一说,我心里就豁亮了。反对永远比赞成更难。1955年全国人大代表在审议三门峡工程时全票,而1992年全国人大审议长江三峡工程时,到会的2633名代表中有177张反对票、664票弃权、25人未按表决机器,这其实不是坏事,而是表明代表们在认真审议且高度审慎地表达自己的真实态度。这何尝不是一种回归正常社会的表现?

4

我在此长久地凝望,凝望着这样一座隐忍不言、有些冷清落寞的宏大工程,心情复杂而沉重。

三门峡工程作为新中国历史上第一座直接切入黄河干流的大型水利枢纽,在中国水利建设史上,还没有哪个工程像它那样,从规划设计到付诸实施,从投入运行到一次又一次改建,在将近六十年的岁月里,一路风雨,一路坎坷,一直都是水利界乃至全社会关注的一个焦点、一个症结。围绕这一工程的质疑、争议和追问,贯穿了三门峡工程的全部历史,迄今仍未尘埃落定,其波及范围之广已远远超出了科技与学术的本身,演绎为站在各种不同立场上的利益诉求与博弈。这不仅使许多历史事实变得扑朔迷离,也使三门峡工程的去留成为一个悬念,很多人早已发出了“三门峡命悬一线”的盛世危言。

若在漫长的追溯中切入一段较短的回溯,可以说,在三门峡工程历经三次改建后,也曾出现过一段波澜不惊的岁月。然而就在黄万里先生辞世两年后,2003年的一场华西秋雨顷刻间又把它推上了风口浪尖。当年8月到10月,渭河流域发生了自1981年以来的最大洪水,历时五十天,先后出现了六次洪峰,首尾相接,不断叠加。由于渭河淤积严重,洪水难以尽快排入黄河,导致洪水演进慢,历时长,洪水总量超过了1954年渭河洪水的两倍多。9月1日,渭河南山支流石堤河东堤被洪水撕开了一道裂口,加之这条支流与渭河干流堤坝交界处的一座大桥垮塌,倒灌水流和南山支流两股洪流激烈相遇,叠加在一起,产生了巨大冲击力,裂口越来越大。一旦河堤发生决口,必将是致命的灾难。据陕西方面后来统计,这场洪水造成一千多万亩农作物受灾,两百多万亩农作物绝收,受灾人口五百多万,包括抗洪抢险的烈士在内有数十人死亡,还有二十多万人被迫撤离家园,直接经济损失达八十多亿元。另有一说为超过十亿元,两者之间悬殊很大,死亡人数也是莫衷一是。但不管怎么说,有一点是公认的,这是渭河流域半个世纪以来最为严重的洪灾,是一场典型的“小水酿大灾”,即“小洪水、高水位、大灾害”。一些专家痛心疾首地说,原本只是渭河五年一遇的洪水,却造成了五十年一遇的洪灾。人们又一次陷入了追问的怪圈,为什么一场并不罕见的华西秋雨,却给渭河带来了历史上罕见的严重秋汛?一场不该发生的洪灾为什么会发生?不用说,罪魁祸首又是潼关下游那一百多公里处的三门峡。拦河大坝在一场灾难之后又面临新一轮的存废去留之争。

陕西方面的意见就不用说了,从三门峡工程建成以来,差不多经历了三代人,谁都知道三门峡大坝把黄河的泥沙都淤在陕西,河床高了,渭河的水流不到黄河里,就只能往老百姓家里流了。只要一提起三门峡大坝,几乎所有的老百姓都会咬牙切齿地说,三门峡大坝早该炸掉了。

三门峡方面也从未否认这一历史事实。这里援引原三门峡水利枢纽局总工程师陈士麟先生的一篇文章《三门峡工程的功与过——向张光斗院士请教》,他在文中说,潼关高程的抬高,主要是由于三门峡水库初期蓄水造成的,在三门峡两次改建之后,已基本对潼关高程不产生任何影响。此外他还有一个重要论点:渭河是一条多泥沙河流,近年来,由于当地过度用水和不注重水土保持,致使泥沙淤积,“即便没有三门峡,(渭河)三十年淤高两米也是正常的” 。如果说陈士麟是站在三门峡的立场上说话,超然于两者之外的专家也有持类似观点的。当年10月份,由水利部组织召开了一次“潼关高程控制及三门峡水库运用方式专题调研研讨会”,此次会议在郑州举行,也被称为“郑州会议”。就在这次研讨会上,清华大学教授张红武也说出了和陈士麟基本一致的观点:渭河这次发生严重水灾,其根本原因是渭河十多年来河床不断淤积抬高及主槽萎缩所致,“即使没有三门峡水库,渭河下游目前和今后每年的平均抬升幅度也比建库前大” 。

黄河复杂,渭河复杂,当渭河遭遇黄河,人间纠纷更复杂。就说这淤积在潼关至三门峡河道里的泥沙,大部分都是渭河从陕西带来的,这就难免有人质问:“你渭河的泥沙淤在当地就埋怨三门峡,那么下游淤的泥沙又该怨谁?”还有人在灾情发生后特意去渭河边看过,结果发现“那边的防洪设施简陋得很,而且几乎没有抢险物料”。有人指出,这次渭河流域的河道决口均发生在渭河的南山支流,而不是渭河本身。对于渭河的治理,由黄委会负责,支流则由陕西方面负责。责任在谁,还用说吗?

诚然,答案与问题一样,未必如此简单。早在三门峡工程上马之前,陕西方面就提出了一个反对三门峡工程上马的理由,认为只要“沿黄河流域水土保持好就能解决黄河水患问题,无须修建三门峡工程”。水土保持,无论对黄河和渭河都是至关重要的,而当人们追究灾害的责任时,往往又把泥沙淤积问题直接转嫁到三门峡水库,其实更应该反思的是,自我在水土流失问题上是否可以做得更好?

三门峡水利枢纽管理局档案资料显示:为实现枢纽的统一管理和运用,1983年成立了三门峡水利枢纽管理局,现隶属于水利部黄河水利委员会;1996年5月,经批准改制成立了三门峡黄河明珠(集团)有限公司,为保证枢纽工程继续发挥综合效益和行使水行政职能,原“三门峡水利枢纽管理局”名称不变。三门峡黄河明珠(集团)有限公司经过多年来的发展,形成了以发电为主,金属冶炼、水电工程施工、水电检修、酒店餐饮、旅游、养殖、咨询监理等多种产业共同发展的经济格局。那么,这个“以发电为主”的公司又有多大的规模呢?目前枢纽共装有七台发电机组,设计年发电能力约十四亿度。由于改制后国家就停止了拨款,目前枢纽局主要靠每年近两亿元的发电收入来维持正常运转,也有人称之为“以电养水”。

于是就有了这次人们把矛头指向三门峡的另一个原因:“造成渭河水灾第一位的原因就是三门峡大坝的运用不当。由于过于注重发电效益,致使蓄水水位过高、时间过长,从而使潼关高程一直抬高。”数据显示,到2003年华西秋雨时,潼关高程已经超过了1973年改建之前的水平。谁都知道,对于一个水电站而言,发电与蓄水是相辅相成的。而水电站作为三门峡水利枢纽的一部分,我还一直没有提及过。走笔至此,我又特意翻检了一下三门峡枢纽大事记,应该说,三门峡工程把发电一直是摆在最后的。在三门峡主体工程建成十余年后,1973年12月26日,第一台国产水轮发电机组投产发电,到1978年底,全部五台发电机组安装完毕。按静态计算,到1986年时,三门峡已收回国家对这项工程的全部投资,至1990年底累计已发电150亿千瓦时,这相当于水利枢纽工程固定资产的近两倍(1.83倍)。

一个水利枢纽工程,难道就是为了保证这近两亿元收入而围绕水位高低和上下游进行生存之争与利益之争吗?无论是上游还是下游,都希望三门峡加大排水流量,降低水位,这既有利于上游的排沙,也有利于下游的补水,但水位又是水电站的一道生死线,如果降低水位,就无法正常发电,甚至根本无法发电。转了一圈,又回到刚才那个根本问题上来了,三门峡水利枢纽还有必要运转下去吗?

若要回答这个问题,还真得重新审视三门峡。审视,是为了正视。

对于一座水利枢纽是去是留,最主要的还是要看它能不能在水利上发挥作用。如今的三门峡枢纽工程,历经三次改建,其实早已不是原来的那个三门峡水利枢纽工程了。通过对水库的“蓄清排浑”,按照防汛指挥机构的“电调服从水调,水调服从洪调”的调度指令,既可以对水量进行调节,还可以调水调沙。当然也必须承认,自从小浪底水利枢纽投入运用后,三门峡水利工程原有的那些功能,大部分可转由小浪底工程承担。对三门峡工程的去留,最明白的还是周恩来总理当年提到的那个年轻人——温善章。自从大学毕业,他就一直在黄河水利委员会勘测规划设计研究院工作,半个多世纪以来始终在为三门峡操心。这位如今已年逾八旬、与三门峡一生相随的老人,既有深刻的三门峡之痛,也有深厚的三门峡情结。他明确表示“完全废弃也不是最佳选择”,“遇到洪峰时,三门峡大坝可不抬高水位,保持敞泄状态;在非洪峰期,可以低水位径流发电;在特大洪水时,则临时滞洪”。

还有很多专家认为,无论小浪底表现再怎么优秀,如果单单只依靠一个小浪底来唱独角戏,那它的功能也将大打折扣,凭小浪底“一库定天下”更是绝无可能。从小浪底水库投入运用后的实践来看,只有与三门峡、陆浑、故县水库实行“四库联调”,共同发挥作用,才能确保下游安全。如果失去了三门峡这个有力屏障,小浪底的设计目标也将难以实现,下游的整个防洪体系会被彻底打乱。假如三门峡敞泄,按照黄河水沙条件,小浪底在五到八年内就可以淤满。当然这只是一个假设,但也是科学推演,诚如一些专家所说,谁敢轻率地以放弃三门峡来与变幻莫测的黄河进行一场豪赌?这是拿数以亿计的黄河人赌命,有这个必要吗?

反过来说,如果废弃三门峡工程,是否会像陕西方面认为的那样直接减轻渭河洪灾呢?所谓废弃,也并非要把三门峡大坝炸掉,而是三门峡全年敞泄。对此,水利部曾委托清华大学、中国水科院、黄委会、西安理工大学四家制作冲刷模型,以测算如果实现敞泄将会对降低潼关高程起多大作用。四家单位的模拟结果差异很大:西安理工大学数据最高,五年降低3.5米,黄委会则最低,仅降1米。也许在明显的差异中有着地方、部门利益介入的因素,那么来看看与三门峡没有直接关联的王兆印教授的观点:“为了估计废掉三门峡水库可能对渭河洪水的影响,笔者计算了废掉三门峡水库后渭河的演变,结果表明,对于流量小于2000立方米每秒的洪水,废掉三门峡水库后洪水位会明显降低,但对于流量大于4000立方米每秒的大洪水来说,废掉三门峡水库十五年后,洪水位仅仅降低1至2米。此结果可见,即使废掉三门峡水库,渭河洪水灾害也不会明显减轻。鉴于以上结果,建议三门峡水库仍然按照蓄清排浑的方式运用,而且每年通过水库调节,人造异重流通过小浪底水库排沙。”

作为一个客观事实的呈现者,我比较认同王兆印教授的观点,但也不能忽视一些更权威的专家观点。如水利泰斗张光斗先生,还有长时间担任水利部长的钱正英,这一次的态度都非常鲜明,把造成渭河2003年洪灾的原因之矛头直指三门峡水电站:“三门峡水电站为了发电,水库的蓄水水位常年保持在较高水平,使得上游地区特别是陕西的渭河流域泥沙淤积严重,河床抬高,从而导致渭河一发洪水就冲出堤坝的情况出现。”

从一份水利部文件上可看到时任水利部部长汪恕诚的意见:“关于潼关高程控制及三门峡水库运用方式问题,我的基本意见有两条:第一,三门峡水库建设,没有正确认识和处理好人与自然的关系,违背了水沙自然规律,导致黄河潼关生态系统的破坏,教训是深刻的。三门峡建设破坏了原有的生态平衡,但也要看到三门峡运行43年来,又建立了新的生态平衡。如果简单地废除三门峡水库,又会打破现有的平衡,可能造成新的危害,对此要有足够的认识,要持特别谨慎的态度。第二,当前可以把降低潼关高程两米作为工作目标。为实现这个目标,必须采用综合治理、重点突破的方法,例如减少来沙、裁弯取直、河道整治等,当然改变三门峡运用方式,降低运行水位也是重要的措施之一。等潼关高程降低后,再视情况确定新治理目标。”

应该说,无论是当时的现实,还是后来的历史,都验证了汪恕诚的意见有着特别适合中国国情的智慧,特别现实和理性,更着眼于未来。三门峡不是一个孤立的存在,是有条件地保留,还是无条件地放弃,既要考虑大局,也要考虑小局。这让我又一次想到那个关于真理的论述,如果在2003年华西秋雨过后,人们急于做出废弃三门峡水利枢纽的选择,是否又往前多走了一步?三门峡虽说与2003年的渭河水灾脱不了干系,但诚如一些专家所谓,“根本原因是渭河十多年来河床不断淤积抬高及主槽萎缩所致。即使没有三门峡水库,渭河下游目前和今后每年的平均抬升幅度也比建库前大。简而言之,是一种惯性的作用。”这就必须对渭河流域进行“减少来沙、裁弯取直、河道整治”等综合治理。实践证明,采取这一系列措施后的效果是明显的。随着黄土高原的综合治理,如今那逶迤起伏的黄土高原恍如波澜壮阔的绿色海洋,一座座遍布水土流失区的淤地坝更是起到了拦沙淤地的作用,包括渭河流域在内的黄土高原泥沙量逐年减少,潼关至三门峡河段的泥沙淤积量也在逐渐降低,而泥沙量的降低又给减轻了负担的河流带来比以前更大的冲击力,形成了对泥沙的有力冲刷。这就是人类顺应自然规律后的良性循环。据王兆印教授列举的数据:“从2005年以来,三门峡水库从净淤积转变为净冲刷,三门峡渭河库区也从淤积转为冲刷,2005至2012年净冲刷量大约2亿吨。可以预见,不久的将来,三门峡水库的入库泥沙将进一步减少。”王兆印也由此预测三门峡水利枢纽未来的命运:“南水北调西线工程调水将增加黄河水量,三门峡水库的运用水位可以较现状有所抬高,以增加发电、航运、生态和水资源利用效益,三门峡水库将浴火重生。”还有专家发出更乐观的预言:“在2030年前,小浪底以下河床可恢复到1966年前的高程,全河河床永不再淤积抬高,全流域水库进入最佳运行状态,实现根治黄河的宏伟目标。”

这个预言中的“宏伟目标”离我们已经不再遥远了,就像从小浪底到三门峡一样,也不是什么遥远的距离,那将是我奔赴的下一个目的地。

第五章 绝地上的诞生

王化云说:“小浪底不上马,我死不瞑目!”

钱正英说:“三峡我敢签字,小浪底我不敢。”

——采访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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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三门峡到小浪底,一百三十余公里,一条泥沙俱下的黄河在峡谷里快速推进,连越野车也追不上。在时光之河的峡谷里,飞奔的感觉是真实的,半个世纪的岁月,一路如同一幅徐徐展开的泼墨山水,一个多钟头就到了。逝者如斯夫!戛然而止处,乍见一道赭红色的大坝将黄河拦腰截断,在大河之上,更能感觉到一种横空出世、波诡云谲的气势。忽然间,感到没有了前路,又忘了归途。

打开手机上的高清卫星地图,找到了我此刻的位置:此处南距洛阳四十公里,北离王屋山五十公里。洛阳不止是千年帝都,且是一座八面环山、五水绕城的城池。王屋山,“愚公移山”的那座山,如果愚公在这个时代再活一回,他是否会挖掉一座山,又搬来一座山,在这里把黄河拦住?愚公是一个民族生生不息、不屈不挠的精神象征,在某种意义上也是西西弗斯神话的中国版,不同的是,西西弗斯的意义是徒劳的,而愚公却以人类最愚蠢也最决绝的方式引来了仙人襄助,如愿以偿。这也是人神合作的一个典范。

看黄河北岸,那与云影相互交织、难以分辨的山影,是随九曲黄河一路逶迤而来的中条山脉,延伸到济源、孟县一带又与太行山相连,因势赋形,势是山势,形为水形。南岸则是秦岭东段支脉崤山的余脉,一座在更深邃的背景下展开的历史文化名山——邙山。这是小浪底的背景,一旦抽空了这个背景,你就无法理解小浪底,无法理解小浪底对于黄河有多么至关重要。如果说邙山是黄河与其支流洛河的一道分水岭,小浪底则是黄河中下游的一道自然分水岭,从三门峡至桃花峪区间,这一段兴风作浪的黄河由小浪底分为两部分:小浪底以上,河道穿行于北岸的中条山和南岸的崤山与邙山之间,两山夹峙,由此形成了一道紧抱黄河的豫西山谷,也是晋陕大峡谷的最后一段,但人们却不再叫它峡谷,而是山谷。山谷和峡谷是有区别的,若说三门峡是黄河最后的峡谷,这里则是晋陕大峡谷的出口处,也是黄河从一条峡谷河流向平原河流过渡的地带。在重重叠叠的关隘与纵横的沟壑之间,从黄土高原奔突而来的黄河,无论怎样咆哮也只能俯首听命。黄河一旦冲出夹持它的最后一道关口——每到这样的关口,黄河便变得躁动不安,像脱缰的野马一样肆虐难羁——再往下,在越来越开阔的大河两岸,已经看不到危险而陡峭的峡谷,连灰冷而逼仄的山谷也越来越放松了。随着两岸的山脉逐渐被一条奔流的大河抛在脑后,河道、河床、河谷越来越宽,辽阔的中原已经没有任何天然屏障来约束这条大河,一切都交给人类了。

哪怕像我这样一个水利方面的门外汉,到这里也大致看清楚了:在黄河从峡谷河流变成平原河流之前,如果有必要在三门峡以下再造一座掌控黄河的水利枢纽,小浪底就是一道命门,这是黄河给人类留下的最后机会,甚至是唯一的选择。

事实上,黄河的这道命门早就被人们 盯上了。追溯起来,上世纪三十年代,一些独具慧眼的中国水利专家向当局递交过小浪底水库选址的报告,但没有下文。到了四十年代,又有日本、美国水利专家的身影在小浪底的荒凉河谷里时常出现,而后,他们也提出在小浪底筑坝建库的建议。然而在那样一个血流成河的乱世,谁还有心思来理会黄河的命运?这些建议注定只能是一纸空文。

按1955年制订的黄河治理规划,小浪底是四十六座梯级工程的第四十级。如果三门峡工程不出意外,小浪底工程或许早就上马了。当时修建三门峡工程的一个核心意图,就是在峡谷里为奔向黄河下游的洪水设置一道命门,作为控制洪水下泄的总阀门或总开关。然而,王化云的大手笔却变成了大败笔,精心设计的命门最终却变成人间与地狱之间的罗生门。对那些深受其害、万劫不复的生灵,它就是一座通向地狱之门。这是新中国水利史上最惨痛的一个教训。

对于力主三门峡工程上马的王化云,从义不容辞到难辞其咎,一直深陷在罪与罚的阴影里,这也是他将要背负一生的十字架。但一味指责王化云、埋怨三门峡,都是徒劳的,也是弱智的。一个糟糕的工程,不能简单地归咎于某一个人,在那样一个狂热的时代,参与其间的每个人都有责任。而比问责更重要的是如何补救。事实上,王化云并没有被这个十字架压垮,也没有被黄河这条世界上最复杂、最凶险莫测的大河吓倒。他一直在反思,也一直在筹划:三门峡留下了太多的后遗症,如果在三门峡下游至桃花峪之间再造一座水利枢纽,只要能够从三门峡工程中汲取教训,解决好库容泥沙淤积问题,对这个失败的工程将很可能是成功的补救,甚至是一个再造、一个奇迹。

一个人,在世事洞穿之后,还真是具有非凡的眼光,这一次他看准了。然而,三门峡惨痛的教训离小浪底实在太近,这也不得不让人们对规划中的小浪底工程变得特别踌躇,如同生死徘徊,难以抉择。在三门峡之前,人们想得最多的是如何创造辉煌,而在三门峡之后,想得更多的则是最坏的结果:若在三门峡以下再造一座黄河的命门,会不会成为下一座罗生门?人们的态度,亦如罗生门词义的进一步延伸——罗生门一词诞生时便有“生死徘徊”的意味,后来演化成指当事人各执一词,按各自的利益和逻辑进行表述证明,同时又都无法拿出第三方公正有力的证据,结果陷入无休止的争论与反复。

就在人们难以抉择的徘徊中,一场与黄河无关的人间浩劫发生了,王化云在劫难逃,他必须承受那个疯狂时代的恶作剧,白天戴着高帽子挨批斗,夜里关在牛棚里写检查。但无论怎样的折腾和折磨,都无法压抑他的小浪底情结,一旦摘下了头顶的高帽子、脖子上挂着的纸牌子,他脑子里蹦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小浪底。

“十年浩劫”中的第一次转机出现在1970年3月。在周恩来总理的特意关照下,国务院副总理余秋里把王化云接来北京参加国家计委工作会议。会议开始时,王化云还有些诚惶诚恐,周总理环顾会场,目光从他身上掠过,好像看见了他,又好像没看见他,突然大声问:“王化云同志到了吗?”

王化云一听总理的呼唤,眼眶顿时一热,站起来沉声回答:“到了。”

周恩来含笑冲他点了点头,又当着众人大声问:“解放了吗?”

这一次王化云加大了嗓门:“解放了!”

周恩来微笑着带头鼓掌。在热烈掌声中,王化云很快就冷静下来,这是一个机会,他要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向总理说出他修建小浪底水库的想法。在那样的岁月,一座大型水利工程想要上马,是极其渺茫的希冀,他在为了这渺茫的希冀继续奔波、疾呼。但小浪底建不建?怎么建?该建成什么样子?又到底该建在哪里?多少年来依然是争论不休,除了政治上、经济上的原因,也有技术上的原因,总之,在激烈的争议中只听雷声响,不见雨点下。

或许是命运的刻意安排,小浪底工程最终决定上马,还真与一场暴雨有关。

1975年8月,一场台风带来的特大暴雨袭击了豫南驻马店、周口、漯河等中原地区。对那场暴雨,无论是中央气象台、河南省气象台,还是离灾难现场最近的驻马店地区气象台,无一作出准确预报。据当年的气象资料显示,这场巨大的灾难在降临之前,就以风暴的方式在太平洋上空形成,随后穿越台湾岛,在海峡西岸的福建晋江登陆,后来被气象界命名为该年度中国内地第3号台风。它将和一场被命名为“75·8”的灾难紧密相连。一般来说,无论多么具有摧毁力的台风,在横扫东南沿海一带过后,都会衰减成强弩之末。然而3号台风却有着异常强大的穿透力,穿越福建、江西、湖南等关山重重的内陆腹地,在湘西北(湖南常德附近)突然转向,北渡长江直入中原。这在气象学上非常罕见,更为罕见的是这场台风不但充满了极强的穿透力,行径也非常诡秘。就在气象界追踪它的踪影时,它却在最要命的关头突然从中央气象台的雷达监视屏上消失了,等它再次出现的时候,一场历史上罕见的特大暴雨突然降临,令人们猝不及防。特大暴雨带来了特大洪水,河南的淮河支流洪汝河、沙颍河等原本几近干涸的河流瞬间变成了洪水汹涌、浊浪翻滚的灾难之河。暴雨中心位于板桥水库的林庄,最大六小时雨量为830毫米,超过了当时世界最高记录——美国宾州密士港的782毫米;二十四小时内最大雨量为1060毫米,创造了我国同类指标的最高记录……

对于这场台风带来的暴雨和洪水,气象学家没有想到,当初的水库设计者也未曾料到。暴雨与洪水的威力大大突破了人类的预计和设计,板桥水库、石漫滩水库等六十多个大中型水库相继垮坝溃决。劫后余生的人们后来回忆说,板桥水库二十多米高的大坝溃决的时刻是凌晨四点钟左右,这正是人们睡得最深沉的时候。人们在睡梦中被那山崩地裂般的震撼惊醒了,还以为是地震了,惊慌地跑出屋子,睁眼一看,眼前是浑茫弥漫的四野,什么也看不见,等到他们看见洪水时,瞬间就被洪水卷走了。在那些侥幸逃过一劫的幸存者眼里,只有满世界的水,他们并不知道从决口处冲下来的洪水有多大的流量,只感觉翻江倒海,山呼海啸。多少人还没来得及看第二眼,便被洪水吞没了,在山洪咆哮与救命的呼叫声中,只见一次次沉下去又一次次浮起来的人头,每个人都在拼命挣扎。那些庄稼、树木、房屋、村庄,像被瞬间抹掉了一样。这是那些不幸的人们最后一眼看见的世界,宛如世界末日,然后就被一股不可遏止的力量冲到了另一个世界。后来从泥沙里挖出来的受难者,他们的遗容一个个都作目瞪口呆状。这是瞬间凝固下来的神态,如同化石。

据灾后统计,这场灾难中有一千多万人受灾,近两千万亩耕地被淹,五百多万间房屋倒塌,三十多万头耕畜被洪水冲走。纵贯中国南北的大动脉——京广线,被洪水冲毁一百余公里,遂平火车站一辆重达五十吨的车厢被冲走五公里,铁轨被扭成麻花,京广线被迫中断行车半个多月,影响运输一个半月。灾难带来的直接经济损失就有近百亿元,造成迄今以来世界上发生的最大、最惨烈的水库垮坝惨剧。相对于经济损失,更宝贵的莫过于生命。王化云每谈到黄河防洪,必提到这场灾难和那数以万计的死难者,他眼里闪烁着泪光说:“一场水灾,死了两万多人,两万六千多人啊!”而我看到的另一个数据显示,在这场暴雨洪灾中有超过二十四万死难者,数以千计的人家成为绝户。

如果说三门峡是离小浪底最近的教训,“75·8”暴雨洪灾则是离小浪底最近的灾难。淮河上游的这场暴雨,以异常诡谲又猝不及防的方式对黄河发出了严峻的警告。

在中原大地上,中国七大江河水系中有四大水系从这里流过,长江、黄河、淮河、海河,都没有撇开这片大地,而黄河与淮河原本就是难分难舍、处于同一时空之下的两大水系,历史上多次漫漶交织在一起。最典型的一个例子,黄河几乎是紧挨着郑州流过,黄河水利委员会的总部就设在郑州,郑州却并非黄河流域的城市,反而是淮河流域最大的城市。如果此次灾难不是发生在豫南,必将是两大流域叠加的灾难。如果说三门峡的惨痛教训是让小浪底工程一再延宕的原因,“75·8”暴雨洪灾则是最终把小浪底工程逼上梁山的反作用力。如果这场暴雨降临黄河,专家们后来估算,花园口会发生4.6万立方米每秒的特大洪水,将远远超过黄河下游防洪标准。从概率上看是万年一遇,这个概率很小,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人类防洪防灾,防的就是万一。就在人们反思这场灾难的同时,河南、山东这两个黄河下游流域的省份,同时也是历史上黄河洪灾的重灾区,急电中央,呼吁抓紧在三门峡以下修建大型蓄滞工程——这其实也是人类在灾难中形成的共识,尽管当时黄河下游已多年断流,但防洪依然是黄河水利工程的重中之重。同三门峡的生死未卜相比,对小浪底工程的上马,一直以来,几乎很少有质疑的声音,连当年坚决反对三门峡工程上马的黄万里先生,对小浪底的态度也不那么排斥,他提出在满足若干条件的情况下,是可以修建小浪底大坝的。应该说,在中国,上上下下,对于一个大型水利枢纽工程的上马,还很少有这样心照不宣的高度默契。

在强烈的危机感驱使之下,小浪底水利枢纽的规划与设计加快了步伐。对这座三门峡至花园口区间的水利枢纽,人们经过了多年上与不上的争议,终于达成了必须上的共识。随之而来的是另一场争议:黄河中游的这座命门,到底是建在小浪底,还是建在小浪底下游的桃花峪?

桃花峪的地理位置优势是明摆着的:在这里建水库,控制面积比小浪底更大,按规划设计,基本上可以抵挡来自中上游的各种类型的大洪水,堪称是一个投资小、工期短、见效快的工程。但劣势也是明摆着的:黄河一过小浪底,再也没有峡谷控制,这个巨型水库只能修建在宽敞的黄河滩上,按设计,要在黄河滩上围一道长三十公里的拦蓄大坝,这与其说是大坝,不如说是一道长堤。这样一个平原型水库,到底有多大的效果呢?有人比较乐观,也有人戏称为“晒太阳”工程,言下之意,这样一个花大把钱搞出来的工程很可能不过是躺在黄河滩上晒太阳。还有另一种极具灾难性的可能:在悬河之上再现一个充满悬念的水库,一旦蓄水,很容易发生管涌。桃花峪的右岸就是已接近尾声的邙山,邙山有四大滑坡体,蓄水过后,这黄土坡经受浸泡,会滑到水库里,那将会大量淤积有限的库容,更直接影响坝肩的稳定。最让专家们担忧的还是那个大难题,也是三门峡一直难以化解的根本症结:泥沙淤塞,造成回水倒灌库区上游。三门峡回水倒灌了潼关以上的关中平原,而桃花峪也是黄河泥沙极易淤积的一段河道,一旦淤塞,回水就会回到洛阳白马寺,倒灌洛阳盆地,淹没大量良田,洛阳将尽成泽国。这让当地政府极力反对。哪怕硬着头皮上,还存在移民安置问题,这也是中国水利建设中一个最难以解决的问题,此前的三门峡移民问题,一直以来都难以断根,于国于民,都有说不尽的悲怆。那么,是否还有第二种选择呢?

再看小浪底,这是黄河干流最后一段峡谷的出口处,也是三门峡以下唯一一段可以不被淤死的河道。按照设计意图,这也是唯一能够建设全面承担防洪、防凌、减淤、灌溉、供水、发电等重任的综合性枢纽工程的地方。然而,这样一个绝佳的地理位置,却偏偏又是一个水利工程的绝地——从1953年起,黄委第一钻探队就在小浪底打下了十一个地质钻孔,每一个钻孔都让人们陷入深深的绝望。这里不但像桃花峪一样面临着大滑坡体的威胁,更要命的是河床下有八十多米深的鹅卵石层,在这样极不稳定的地质条件下筑起一道横截黄河的大坝,将如同在沙滩上建造一座摩天大厦。这也是反对者一个最坚决的理由。水利工程建设中最忌讳的条件几乎都让它占尽了,不是人们不想在这里筑坝,而是根本不能在这里筑坝。如果一定要决绝地在这里筑坝,小浪底的命运很可能比三门峡更令人绝望。

这就是摆在人们眼前的两个选择,只有这两个选择。这也是共和国水利史上最艰难的抉择,生死攸关的抉择。从1976年开始,当时的国家水电部每年都要召开一次专门讨论会,与其说是会商,弗如说是唇枪舌剑的论战、面红耳赤的交锋。在那样一个万马齐喑的时代,水利似乎成了唯一可以自由讨论的领域,而且还非常强调科技民主。于是一年一度的论战,也围绕两个选址方案形成了两大阵营,一个是桃花峪派,一个是小浪底派,相持不下,彼此谁也说服不了谁,结果只能是此起彼伏。时任水电部部长的钱正英说:“逢单是小浪底,逢双是桃花峪。”这当然只是一句半开玩笑的话,却也是历史的实情。当年力推三门峡上马的王化云,这一次坚定地站在了小浪底一边,每次讨论,小浪底都是黄委拿出的第一方案,而不是第二种选择。

就在人们激烈交锋的同时,接踵而至的灾难倒逼着人们必须尽快作出抉择。“75·8”暴雨洪灾发生四个年头之后,又一场台风带来的暴雨降临了,这次不是发生在淮河流域,而是千真万确就发生在黄河流域。从三门峡至花园口区间,在1979年的汛期连降大到暴雨,黄河下游水位急剧抬高。8月2日,黄河花园口水文站洪峰流量超过了1.53万立方米每秒。这虽然比人们预料中的那场千年一遇的大洪水要小很多,但已经形成了一场特大洪水,黄河下游的防洪形势危在旦夕。黄河防总严阵以待,三十万军民奔上大堤,严防死守,同时紧急开启东平湖分洪闸门泄洪,最终把洪水安全导入大海。即使这样,并不能说人们又一次战胜了洪水,扬长而去的洪水留下的是惨痛的损失。就在这次洪水来临之前,年逾古稀的王化云刚被国务院任命为水利部副部长兼黄河水利委员会主任。他充满了一种“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悲壮使命感,更深感自己余生短暂,决意在自己生命的最后岁月里,把小浪底工程推上马。

他甚至说出了这样的狠话:“小浪底不上马,我死不瞑目!”

无论王化云的态度多么坚决,都需要钱正英这位水利部长来拍板、签字。这对钱正英也是最艰难的抉择,她说了一句实诚话:“三峡我敢签字,小浪底我不敢。”

岁月蹉跎,一晃又是一年过去了。直到1980年11月,水利部在对小浪底、桃花峪工程规划进行又一轮审查讨论后,最终选择了小浪底,并责成黄河水利委员会对小浪底工程抓紧设计。历史的重任直接落到了一个人的肩膀上,这也是我接下来叙述的又一个主角——林秀山,一个平凡的、必将载入史册的名字。

2

一段历史还在叙述,另一段历史已经开启。

对于我这样一个水利问题的门外汉,只能以旁观者的视角切入那段非同寻常的历史。若要搞清楚小浪底从规划、设计到施工的全过程,林秀山是历史的证人。眼前这位白发似雪的老者年过七旬,看上去很精神,矍铄中散发着内敛而凝重的气质。他和我父亲同龄,却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父亲,很多人都把他誉为“小浪底之父”。但他本人坚决否认这一说法,老人连连摇手说,他只是小浪底的一个普通设计人员,干的也是份内的事。

在老人谦逊的摇手动作之间,仿佛也挥去了笼罩在他身上的一层层光环,露出了一个黄河水利人朴素而平凡的精神质地。然而我知道,无论这个老人显得多么谦逊、平凡,都无法遮蔽一个非凡的事实:从小浪底枢纽工程的初步设计到全部竣工,都是在他的总设计下完成的——他是小浪底工程的设计总工程师。第一感觉,这是一个习惯于沉默的老人。许多水利工程专家都是这样,多年来沉潜深造,他们更多的是实干,很少言语。沉默归沉默,谦逊归谦逊,有一个话题可以让这个老人打开话匣子:小浪底。一说到小浪底,林老立马两眼放光,一个父亲的形象突然变得逼真了,那神情,真像说到自己有出息的儿子。

还是从头说起吧。1963年,二十岁出头的林秀山从清华大学水利水电工程系毕业。那可是一个藏龙卧虎的学系,单说两位在中国水利界堪称泰斗级的人物,一个张光斗,一个黄万里,他们以各自的方式诠释了清华人的水利精神。林秀山师从张光斗。尽管时下对张先生颇有争议,但他对中国水利事业的贡献就像他缔造的一道道水利丰碑一样,折射出了共和国的一部水利史,从荆江分洪、官厅水库、三门峡工程、五强溪水电站、二滩水电站一直到三峡工程,几乎每一个大型水利工程都离不开他沉思的身影。在水利理论和教育领域,张光斗率先于国内开设了水工结构专业课,并建立了中国最早的水工结构实验室、开创了水工结构模型实验的先河。名师出高徒,清华水利水电工程系毕业的学子,后来几乎都成了中国水利事业的栋梁,林秀山便是其中之一。

从清华大学毕业后,林秀山便投身黄河的治理开发。黄河既是他倾注毕生心血的一条大河,也是他生命中的一条大河。他是山西太原人,穿太原城而过的汾河是黄河第二大支流,他用了二十多年的时间,从支流走进了主流。1987年,历史的重任直接落在他的肩膀上,正值从不惑走向天命的年岁,时任黄委会勘测规划设计研究院副院长的林秀山兼任小浪底工程设计分院院长和黄河小浪底水利枢纽设计总工程师——这意味着,小浪底这幅让无数人充满了憧憬同时也充满了复杂变数的蓝图到底该怎么画,就交给他和他的团队了。四年后,以林秀山领衔的专家组提交了小浪底工程的可行性报告。按他们的设计规划,这是一个“以防洪、防凌、减淤为主,兼顾供水、灌溉和供电”的大型水利枢纽工程,它和其他水利枢纽工程最明显的区别,就是把防洪突出地放在了第一位,而把能直接产生效益的供电放到了最后。

对这个可行性报告,国务院在审查过程中又提出了很多问题,重点是要求进一步研究如何采用新技术和改进施工方法等。接下来又是长达四年的设计、论证,人们精细而繁复的笔触在那如迷宫般的弧线、图形与符号中,对每一个比针鼻子还小的细节,进行一次一次的修改和优化。这些图形、符号让我下意识地联想起仰韶出土的陶器上的那些宽带纹、网纹、花瓣纹、鱼纹、弦纹和几何图形纹,六千多年的岁月一下贯通了,从前世到今生,黄河激发了炎黄子孙源源不绝的想象力。如果说古人的刻画有更多充满情感的暖色调,今人则把更犀利的笔锋深入到了大自然的骨骼里、心脏里、脉络里。人类在黄河上描绘出来的种种蓝图中,这应该是最精细的一幅,也是最小心翼翼的一幅,从林秀山到每一个设计工程师,几乎都是在一个绝望的世界里描绘着希望的图景。如果说成功是唯一的目标,失败则有无数种可能。从暗藏的玄机、蛰伏的凶险到所有灾难性的可能,必须把该想到的一切都想到,直至想通顺、想透彻。

1991年9月1日,这是一个开学的日子,小浪底水利枢纽前期工程也如期开工了。或许只是巧合,却又意味深长,无论是开工典礼,还是开学典礼,都有着对未来一份答卷的期待。

这年,林秀山五十二岁,他和他的设计团队已为一个纸上的水利枢纽倾注了八年心血。那曾经满头黑发的头颅不知不觉已夹杂着一缕缕光亮的白发,一张白纸,在他温热的手心里终于变成了蓝图。真正将蓝图变成现实,至少还要再等十年。

这年,王化云八十三岁,由于多年来一直身患冠心病,他只能支撑着病体,躺在病榻上观看小浪底开工的电视画面。长久的憧憬终于如愿以偿,他一身的沉疴与锥心的病痛被欣喜与兴奋压住了,他睁大两眼,凝视着每一个镜头,颤抖的眼眶里闪烁着微光,一串憋了几十年的老泪,无声地滑下。他终于等到了小浪底开工的这一天。遗憾的是他没能等到小浪底建成的那一天。1992年2月,王化云溘然长逝,临终时,一只眼闭着,一只眼睁着。遵照遗嘱,王化云的骨灰一部分安葬在邙山妻子的墓旁,一部分撒在黄河里。一个为黄河奔波一生的生命,最终魂归黄河。九曲黄河的波涛里,依然汹涌着不尽的忧患,依然浮动着依依不舍的牵挂,而小浪底将无疑是一个黄河之子魂牵梦绕的频频回首处。

同新中国水利史上的无数水利工程相比,小浪底有很多特别之处,它不再是三门峡那种大跃进式的工程,从规划设计到前期准备施工,痛定思痛的教训让中国人终于告别了理想主义的狂热冲动,小浪底人一直保持着理智,工程在沉稳中从容不迫地推进。且不说此前长达八年的规划设计,仅前期工程施工就干了整整三年,直到1994年9月,小浪底主体工程才破土动工。不慎重不行,水利工程是人命关天的工程,最终对它作出评判的是历史。古往今来,哪一个搞水利的人不想再造一个都江堰?然而数千年来又留下了几个像都江堰一样近乎尽善而又尽美的水利工程?这是所有水利人的梦想,也是人类难以实现的梦想。但有一个最基本的底线,那就是水利工程绝对应该利大于弊,绝对不能再出现三门峡那样的败笔,否则,昂贵的学费又将算是白交了。

小浪底工程还有一个特别之处,也可以说是它的特殊身份印记,它不再是一个狭义的中国水利工程,而是一个广义的世界水利工程,它身上拥有来自全世界的最优秀的基因,它的血管里流淌着来自世界的资本。当年为修三门峡工程,周恩来总理“作了这么一个世界性的报告,全世界都知道了”,小浪底工程则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世界性工程,全世界都参与其中。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国水利事业已从一个狂飙突进的时代跌入了历史的低谷,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国家一年的水利投资在当时不过三十多个亿,小浪底数以百亿计的巨额投资从哪来?一个字,借,向世界银行借。这对向来以“既无外债、又无内债”自诩的中国人又是一次难以作出的抉择,可反过来一想,这何尝不是一种十分自信的表现?敢于借,就是相信自己还得起。从羞于借债到敢于借债,是中国人在自身的嬗变中以小浪底为轴心发生的一次世界性转身,从此,我们不再像从前那样一味强调“自力更生”,而是对未来更加充满了自信,借世界上的钱来办自己的事,借未来的钱来干眼前急于要干的事。这样的自信,对一个民族,在某种意义上比自力更生更为重要。

然而,这世界上的钱也不是想借就能借到的,无论怎么强调自己的特殊国情,你都必须接受世界通行的游戏规则。作为总设计工程师的林秀山,除了负责工程的总设计,还要投入很大的精力,对利用世行贷款进行可行性研究,主持接待世界银行对小浪底项目的考察评估。对老外几近苛刻的严谨,他有着比一般人更深刻的感触。想起当年那些事,老人的微笑里充满了苦涩:“你说你严谨,你同那些老外打交道就知道啥是严谨了,他们提出的问题特别多,诸如为什么修小浪底?可行不可行?还有一条,出了问题,有无备选方案?你听着这些问题吧很简单,就像个什么都不懂又什么都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孩子提出来的问题,可这些问题要回答清楚很不简单,光是给他们看的评估报告,堆起来就有这么高……”

老人随手比画了一下,差不多有半人高。

世界银行终于答应贷款了,这只是走向世界的第一步,不但在贷款上要接受世界通行规则,在工程上也必须和世界接轨:从设计到施工,每一个关键环节都必须向世界招标。众所周知,解放后,中国人一直在计划经济体制下办水利,大型水利工程无一不是国家工程,国家把一个工程交给某个工程局(当时所有的工程局也都是国家的),从施工、质量监控、投资控制都由这个工程局来一揽子负责、一条龙完成,直到最后把钥匙交出来——交钥匙工程。而按国际惯例,一个工程首先得有业主。小浪底是国家工程,但这个业主不能笼统地由国家来担当,必须有一个很直接、很具体的业主。为此,水利部成立小浪底水利枢纽建设管理局,代表国家行使业主的职权,面向国际招标。1993年8月,小浪底土建工程项目国际竞争性招标开标仪式在北京举行,由国内外三十多家公司组成的九个国际承包商联营体和一个独立投标商参与竞标。林秀山又开始和这些“国际纵队”直接打交道,全程参与工程的招标和评标。在激烈竞争中,最终中标的是世界水利工程建设的各路劲旅:

以意大利英波吉罗公司为责任方的承包商中大坝标;

以德国旭普林公司为责任方的中德意联营体中进水口泄洪洞和溢洪道群标;

以法国杜美兹公司为责任方的小浪底联营体中发电系统标。

按国际惯例,除了业主、施工单位,还得有监理单位,而业主和施工单位都不能自己监督自己,为此又专门成立了小浪底咨询公司,负责工程监理。与此同时,水利部还设立了水利部质量监督总站小浪底项目站,负责质量监督。对各项支出,由国家审计署审计。就这样,一整套按国际通行标准打造的水利工程建设班底,在小浪底组成了。如今,这些国际惯例早已成为中国惯例,但在上世纪九十年代,这些国际惯例的实施对于中国无一不是划时代的开创与破冰之举,这也正是小浪底工程超越了一个单纯水利工程的意义:在小浪底这样一个峡谷的出口处,中国人从头开始学习世界通行规则,又在实战中越来越熟练自如地运用着世界通行规则,那些在计划经济体制下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从来不问世事的国家工程局,如今也按国际惯例打造为“国际纵队”中的一支支劲旅,在国际竞标中击败一个个强有力的对手,登上了世界工程建设的一个个制高点。

小浪底的设计,也凝聚了世界的智慧。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方人员就与美国伯克德工程公司进行了小浪底工程联合轮廓设计。伯克德公司是一家具有百年历史的综合性工程公司,他们的目标是永远做全世界最优秀的工程设计、施工及管理公司。说起来又令人有些匪夷所思,这家在美国工程建设领域名列榜首、在全球工程总承包商中名列前茅的公司,竟然是一家家族企业,创造的利润几乎超过了中国当时所有的国家工程局。伯克德在世界七大洲一百多个国家和地区承建的数以万计的工程项目,无一不让人尊敬和仰望,其中堪称二十世纪工程奇迹的美国胡佛水坝、英吉利海峡海底隧道等,都是伯克德的代表作,而他们参与设计的小浪底,最终也被证明是伯克德在中国的一个代表作。

小浪底不但让伯克德引以为荣,凡是当年参与了小浪底工程的建设者,也无一不对这项工程充满了自豪。作为一个世界性工程,小浪底给全世界带来了荣耀。中标的三大公司在接下来的施工中,大规模采用了当时一流水平的新技术、新工艺和先进设备,让小浪底成了当时最先进的水利科技竞争平台和展示平台,一下就把中国水利工程建设推向了世界一流水准。

随着一支支洋施工队组成“国际纵队”挺进小浪底,一夜之间,来自五十多个国家和地区的国际施工人员把晋陕大峡谷的这个出口处变成了到处旌旗招展的小“联合国”,让许多当时还处于闭塞状态的中国人,第一次看见了“地球村”是什么模样,第一次看见了那些建筑工地上的洋人们是怎样生活的。新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个国际社区,或许就是在小浪底形成的。花园、绿地、太阳伞、沙滩椅、游泳池,营造出了一方清风徐来、暗香浮动的温馨港湾,一道有形的或无形的围墙,避开了建筑工地的喧嚣与尘土飞扬,也让在同一个建筑工地上劳动的中国工人可望不可即,那是如同梦幻般的人间仙境。从工地上回来的老外们,穿着泳装、浴衣,或在阳光下秀着健美的肌肉,或躺在白色的沙滩椅上悠闲地喝着咖啡,一个个神清气朗,脸上看不见一丝倦色,怎么看也不像是建筑工地上的施工人员,倒像是在度假村里度假的贵族绅士。而中国的建筑工人,在自己的国土上,住的是简陋的集体工棚,房子是板壁钉起来的,床铺是砖块垒起来的,那些刚下班的工人,像是刚从烂泥坑里挣扎着爬出来,一个个浑身泥水,疲惫拖沓,身下拖着的两条腿,像是灌了铅一样。

同一个工地,却像有着不同的世界,不同的人类。

这还只是表面上的差别,更深层的文化、理念和思维上的差异,看不见,却碰得见。在施工中,人性深处的差异时常会以碰撞的方式彰显出来。正是在这样的碰撞中,让很多以前很少和老外们打交道的中方人员明白了一个很普通的常识:跟这些老外打交道,千万别讲那些吃苦啊、奉献哪、精神啥的,他们不跟你讲这些,只能跟他们讲合同,对于他们,合同就是一切。

有这样一个细节:1997年10月,大河即将截流,中外工程队都在按合同规定的工程进度施工,由于小浪底地下水位很高,在一号导流洞浇筑混凝土时,里面积水较深,但外国施工方为了赶工期,没有及时抽水,给施工环境造成一定的影响。当时担任工程监理的薛喜文听到反映,赶到现场,要求施工方先抽水再浇筑,但那个老外却嚷嚷说,如果抽水,就会耽误工期,这个责任谁来承担?薛喜文和老外打了几年交道,已经很有经验了,他早有准备,把合同带来了,指着合同对那位洋大人说:“如果你们不抽,我就让别的施工方来抽,按合同,所需费用从你们这儿扣除!”那老外一见合同,如见《圣经》。在这些老外的心底里,除了《圣经》,最信奉的便是合同,这就是他们奉行的契约精神。薛喜文说完该说的话转身便走了,而这个外国施工队也在他规定的时限内加班抽完了积水。

透过这个细节可以看出,中方人员在和老外发生碰撞的过程中,已经学会了熟练地运用国际规则。在小浪底工程的建设过程中,中国人也在文化、理念和思维上接受了一种潜移默化的、和国际接轨的精神重建或再造,从一开始不知怎么与外国人打交道,到越来越善于与外国人打交道,越来越显示出雍容大度的开放而自信的姿态,看世界的眼光和视角也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通过这些老外,他们已经把目光放大到了整个世界,有了世界性的眼光。

在小浪底,与老外们打交道最多的人,无疑是总设计工程师林秀山,他和这些老外自然也时常会发生碰撞,频频过招,但他谈得最多的还是那些老外的敬业精神。老外们来小浪底的目的很明确:赚钱。赚钱的目的很明确:享受生活。为了赚钱,为了享受生活,为了履行合同,他们会倾注自己的全部心血与智慧,去完成一项项难度极大、充满艰险的施工任务。黄河是世界上最复杂、最难治理的河流,要不然三门峡也不会出现那么多灾难性的问题,但小浪底由于特殊的水沙条件、变幻莫测的地质结构,施工难度之大,风险之高,无一不超过了三门峡,也超过了黄河上所有的工程,堪称是世界上最复杂的水利工程之一。其中难度最大的要数德国旭普林公司中标的小浪底泄洪工程。该工程第二标段的原项目经理维根(Wiegand)一开始还不知道这块骨头有多么难啃,初来乍到,他便口出狂言:“日耳曼是地球上最优秀的民族,从来没有难倒我们的工程!”

这样的狂言中国人不会说,美国人也不会说,日本人更不会说。当小浪底工程向世界招标时,美国人、日本人也想从中分得一杯羹,可是美国人在了解工程的难度之后,放弃了,比美国人更深谙黄河乖戾性情的日本人,几经踌躇,最终也知难而退。最后投标中标的大多是欧洲人。其实,这也正中中国业主的下怀。在水利水电工程方面,无论技术、经验,还是设备、人才、资本,欧洲一直走在世界的前列,德国更是世界一流。也难怪维根会口出狂言,他的狂妄有足够的底气。然而这位傲慢的、底气十足的日耳曼人,却在中国小浪底遭遇了平生最难啃的一块硬骨头,很快就和他优秀的施工团队卡在黄河北岸太行山的岩缝里了。哪怕再难啃的骨头,日耳曼人也不轻言放弃,不过维根本人却成了一枚弃子,由于他一直无法推动工程的进展,没干多久便被德国旭普林公司总部免职,一个叫克劳泽的项目经理,从一脸沮丧、满手岩土的维根手里接下了这块最难啃的骨头。

在小浪底工程竣工十余年后,我走进当年的施工现场。德国人当年施工的山体如今早已面目全非,如果不是开工之前拍下的老照片留下了历史证据,对那座山,现在可能谁也无法指认。昔日的山体已被人类齐崭崭地劈去了一半,触目处是一道笔陡绝壁,在阳光的照射下寂静得可怕。就在这绝壁上,人们钻出了十六个幽深的坑洞,又在山体里边打通一百零八条纵横交错的洞子,其中三条导流洞的三个中闸室,每个室高五十二米,能装入三座十八层大楼——这就是人们要为黄河重新设置的命门,当大坝截流后,黄河水将从这道命门奔向下游。如果你想打听德国人当年在小浪底干了什么,这便是他们干出来的。看着就会感觉很难,干起来更难。听说,德国工程队越往里挖,地质结构越复杂,可谓变幻莫测。当人们钻进大山的肺腑里、心脏里才发现,同是一座山,却有着迥然不同的地质结构,大自然的差异太大了。同大自然内部的秘密相比,小浪底设计院提供的地质勘探资料只是一种表象。这是情有可原的,哪怕最先进的勘探技术和尖端仪器,也无法洞悉大自然内部暗藏的玄机。一旦不慎触动了某个暗设机关,可怕的灾难就将发生,德国人若失手碰到了这玄机,一大片山体顷刻间就会坍塌下来。尽管经验丰富的德国人对各种灾难早有预料和准备,没有造成重大的人身伤亡事故,却不得不一次次重复施工。这又像神话中那个可怜的西西弗斯了,神判处西西弗斯把一块巨石不断地推向山顶,石头因自身的重量从山顶滚落下来,西西弗斯又得再把它推上山顶。德国人不想扮演可怜而徒劳的西西弗斯,他们向业主方提出修改合同:鉴于实际地质情况与设计不符,一是必须延长工期,延长期限根据实际施工环境确定;二是由于工程量增大,施工费用必须随之增加。实话实说,这并不是借口,而是实情,如果按原设计方案施工,根本无法按规定工期完成。

遇到难题的又岂止是德国人,林秀山老人说:“所有水电工程遇到的地质难题,几乎都在小浪底遇到了。”

除了德国人,当时很多外国公司也开始同业主方扯皮,纷纷要求修改合同,推迟工期。如果答应他们的要求,整个工期可能要延误一年左右。就在这样的背景下,小浪底的中方施工人员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在外国人面前,我们是中国人,在中国人面前,我们是小浪底人。”小浪底人很少说出什么豪言壮语,这也不是什么豪言壮语,只是一句充满了民族自豪感的话,在这句话的后面,还有这样的承诺:“即日起,谨向世界宣布,中国水利人有在世界上任何一条河流上将任何一座水工建筑物如期完工的能力。”没有感叹号,只有句号。而为了这个句号,为了一次圆满的完成,小浪底的中国水利人,既像外国人一样讲合同,更有一种超越了合同的精神,这不是世界通行的规则,是中国特色。

很多小浪底人都跟我提到了这样一个名字,刘蜀晋。乍一听,这是一个男人的名字,实际上却是一个女人。哪怕穿着没有颜色的工装,头上扣着一顶火红色的安全帽,露出的也是女人的本色,白皙的脸庞和清秀的眉眼,走到哪里也是个女人。唯独那双手却没有性别,一看手腕和骨节就有那么一股子劲儿,显然是一股不同于庸常女子的力量。她和我同岁,1962年出生,兰州铁道学院毕业,一出大学校门,就走进了中国水利水电第三工程局。那是中国水利水电建设的主力军之一,先后在国内外承建和参建了黄河小浪底、长江三峡以及南水北调中线等世界级特大型水利水电工程。1996年,三十多岁的刘蜀晋已经是三局的骨干了,在小浪底工地担任三号导流洞(小浪底的关键工程之一)施工队队长。来之前,她把几岁的女儿小雯雯送到四川外婆家,丈夫曹卫国则奔赴了长江三峡工地。一家三口,分居三地,一对当时还很年轻的夫妻,每年只能见一次面,甚至连一面也见不上。而那些老外很多都是拖家带口来到小浪底,住的是别墅式洋房,他们的孩子上的是专门盖的国际幼儿园和学校。这是外国人来这里施工前就已讲好的条件,一笔一划写在了合同里。与之相对的中方施工人员却是无条件地召之即来、来之能战。这在那些老外眼里简直不可思议,中国人怎么会这样呢?刘蜀晋来工地之前就有病在身,没日没夜的劳累使得她病情加剧,到医院一检查,医生说必须马上动手术。丈夫曹卫国闻讯后,特地请假赶到小浪底来照料已经有一年半未见面的妻子。但此时正值小浪底截流的节骨眼,一个工地拖了后腿,就会拖累整个工期。为确保小浪底按时截流,刘蜀晋只能咬着牙,等干完施工任务后再去做手术。她强忍着病痛,每天爬上几十米高的隧洞顶施工,呛人的粉尘,震荡的噪音,对于她早已习惯了,甚至连病痛也慢慢习惯了,就这样,一干就是七八个小时。一滴又一滴的汗水,从安全帽下湿透的头发里流出来,她没看见,看见的是心疼她的丈夫,丈夫的一双眼也湿透了,红着眼眶埋怨:“你不要命了!”她却咯咯咯地笑起来。这是她的性格,她天生就爱笑,不管有多苦多累,她都会付之一笑,天大的事一笑就过去了。

黄河小浪底工程按期截流时,长江三峡工程也开工了,开工时浇筑的第一方混凝土,就是曹卫国所在的南坪村砂石系统经理部提供的。身在黄河的妻子,想着远在长江的丈夫,身在长江的丈夫,也想着远在黄河的妻子,两条一同出发却从未交叉的大河,却因一对平凡的人间夫妻而有了倾诉与呼应。事实上,刘蜀晋也并非我想象中的那种铁姑娘的形象,她就是一个活得很真实的女人,很少说出什么豪言壮语,她只是很平实地说:“并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们这样幸运,咱们国家最大的两项水利工程都让我们俩赶上了。”

倒是他们远在四川的女儿小雯雯,时常会对她的同学们小小地吹嘘一下:“我爸爸、妈妈最棒了,一个在三峡,一个在小浪底!”

这个故事也许太一般了,太平凡了,这就是中国式奉献,中国精神。老外们自有老外们的享受,这是契约赋予他们的权利,中国人也有中国人的快乐,那是奉献带来的成就感和幸福感,苦难的历程变成了幸运的机会。中国人可以很快就学会那些国际规则,而那些各种肤色的老外们,很可能一辈子也难以学会中国式奉献和中国精神,他们压根儿就不想学。但眼看着中国人对工程顽强的推进,对一个又一个难关的攻克,这让他们理直气壮的借口变得不再那么理直气壮了,他们也只能硬着头皮、咬牙切齿地跟着中国人一起推进,他们有些被动,似乎还有些委屈。

一切都是过程。一切汗水在水中,泪水也在水中。人类的记忆难以经受住时间长河的冲刷与淘洗,那十一年湿透了的日子,如今大多已处于被遗忘的状态,多少往事,恍如在岁月的虚无中浮动。但有一个日子小浪底人是不会忘怀的,1997年10月28日,随着最后一车石块被人类抛进黄河,一条充满野性的大河也在最后的咆哮声中归于宁静,在沉默与寂静中,只有人类的声音在天地之间回荡,黄河小浪底工程截流成功了!

从截流成功到2001年12月27日第六台机组正式投产,人们又在这个绝地上鏖战了四个多年头,小浪底主体工程才全部竣工。从开工到竣工,十一年时间,在世界上最复杂的河流上,人们建造起世界上最复杂的水利工程之一——十座目前世界上最大、最集中、最复杂的进水塔组成的进水口系统,三条明流洞、三条消能泄洪洞、三条排沙洞和一座正常溢洪道组成的出水口系统,三个集中布置的消力塘组成的目前世界上最大的出水口建筑物,共同构成一个严密的泄洪排沙体系,各司其职,又紧密协作。而最瞩目的存在,是一座将黄河拦腰截断的斜心墙堆石坝,设计最大坝高154米,被誉为九曲黄河第一坝。不过对此我一直没有求得正解,它既不在黄河之首,也不在黄河之尾,顺过来,倒过去,显然这不是一个空间上的概念。那么,是因为它工程量的宏大?或是它在人类水利意义上的伟大?

人类的创造力总是在前所未有的、几近绝望的困境中不断激发的。从1994年开始,林秀山主持施工详图设计,在四百余项科学试验和反复论证的基础上,许多在三门峡出现过的问题或没有出现过的问题,如进口处的泥沙淤堵、高速含沙水流、洞室群围岩稳定、坝基深覆盖处理、多沙河流汛期发电、进出口高边坡处理等,这一系列充满了挑战性的技术难题,他们都一个个攻克了。对这样一座水利枢纽建筑,一个庞大的系统工程,还有那些复杂而深奥的工程技术问题,要描述出来非常困难,也非常枯燥,我只能以更简明的方式,说出小浪底工程创造的中国第一和世界之最——

它建造了世界水利工程上最大、最复杂的进水塔:塔上集中布置了十六条隧洞的五十个进水口、五十五个闸门、三十六个拦污栅和二十六个启闭机室,工程规模、复杂结构和施工难度均堪称世界之最;

它开创了世界水利工程中最大的孔板泄洪洞:导流洞导流任务完成后,增设三级孔板环改建为永久泄洪洞,堪称世界之最;

小浪底的水轮机设计、制造和抗磨防护技术代表了当今世界最先进水平;

小浪底地下发电厂房是世界上在砂页岩泥化夹层的不良地质条件下开凿的最大水电站地下厂房;

小浪底大坝混凝土防渗墙是国内最深的混凝土防渗墙;

……

小浪底是怎样创造这些中国第一和世界之最的?每一项都可以写成一本书,这里,我只能采用最简单的方式来说明其工程量之大:如果将整个工程开挖的土石方总量堆成一米见方的土石堤,能绕地球两圈半。

小浪底工程竣工时,林秀山先生六十二岁,如果加上开工之前的八年规划设计时间,他已为小浪底奉献了二十多年岁月。二十年一代人,林秀山付出的是他一生最宝贵也最成熟的壮年岁月,至此,他终于可以卸下肩上难以承受的重担,也该退休了。但六十二岁的林秀山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老,哪怕到了七十三岁,他还不觉得自己老,仍在国内外的水利工地上奔波忙碌。看上去,除了一头白发似雪,林老还真是没有一点老态,一张脸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健康的光泽,腰杆也依然挺得笔直。他每天都坚持骑自行车上下班,闲下来就打打乒乓球。说到打乒乓球,他有些得意,很多年轻人都打不过他。有个年轻人输了,有些不服气,开玩笑说:“现在我打不过林老,再过十年,等林老走不动了,我再和他打!”林老却充满了自信地一笑:“再过十年你也别想赢我!”

从老人身上,我看到了小浪底人的又一种精神,自信,刚健,底气十足,从来不在乎任何挑战。我越来越觉得林老是一个平凡的人,一个甘于平凡的人,他既不是两院院士,也不是什么“泰斗”,看上去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退休老人。但一个人只要干出了一个好工程,比任何帽子头衔都强。小浪底为新中国提供了一个水利工程的标本,甚至可以说开创了共和国治水的又一个时代。这是一个平凡的人和成千上万平凡的人共同缔造的伟大工程,用刘蜀晋的话说,太伟大了!

历史已经验证,小浪底不是三门峡,从当年人山人海、肩挑手挖的三门峡,到采用世行贷款、国际招标及大型现代化、机械化军团作战的小浪底,一部共和国的水利史,从一页翻到了另一页,翻天覆地。

小浪底不但是黄河中下游的一道分水岭,也是共和国水利史上的一道分水岭。

3

登上大坝,朝波光潋滟的深处看,我很想看看黄河是什么样子,但那九曲黄河已经看不见了。如果不是一个小浪底人指给我看,我真是不敢相信,大坝的背后,一片杨柳掩映下的那一湾宁静平缓的狭长水泊,就是当年浊浪翻涌的黄河。这是黄河最年轻的故道,那浑黄的岩壁,有一种被历史撇开的孤寂,在渐近黄昏的阳光中,如同岁月发黄的底片。这是黄河留下的证据,黄河两岸的岩壁正是这种褐黄色。我不再东张西望,不再怀疑。

朝大坝的另一个方向看,浑浊的黄河变成了一碧万顷的大湖。万籁俱寂,静极了。从黄河上游一路走来,我不知看了多少个这样的湖,我知道这是人工湖,但每看到这样一个湖,一半阳光,一半水光,如同微醺中路过的仙人之境,还是会让我忘了这是一个水库,而那清清亮亮的水,又会让我蒙眬的两眼逐渐明白起来。水库很幽静,水汽充盈,在热辣辣的阳光下,一下就让人感到清凉。对于一个在风尘中长途跋涉的旅人,突然看到这么多水,眼睛里也能汪出水来。这是我的天性,我想也是一切生命的天性,生命与水,永远都是这样亲密。在清风碧水间边走边看,不知不觉已走出了老远,忽然发现大坝下游河岸边的山林中,掩映着一幢幢红白相间的别墅。我心想,这些依山傍水的人可真是享福了。转而一想又不免替他们担心,这些房子建得离水也太近了,看那地势,有的房子离黄河水位线还不到十米,莫不是违章建筑吧?到了汛期,一旦涨水,这些别墅会不会被被淹没?

一户房主冲我笑了笑:“涨水?涨什么水,再大的水也有大坝挡着呢。”

看那样子,他有十足的把握。的确也是实情,有这样一座拦河大坝挡着,人们还真是高枕无忧了。

从当年的蓝图变成眼前的现实,这座水利枢纽的核心意图没有变,功能的排序没有变,仍是以防洪、防凌、减淤为主,兼顾供水、灌溉和供电。但我深知,一个工程建得再好,也要看人类怎么运用它。在小浪底采访时,带我参观、给我讲解的是小浪底水力发电厂厂长张建生,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瘦高个汉子。时光倒流十几年,那会儿的他还是一个刚分派到小浪底建管局的研究生,在小浪底竣工并投入使用的第二年,年轻的他被选拔为河南省青年岗位能手。如今看上去,他已不年轻了,有着一种成熟的干练和骨子里的刚健。这其实也是小浪底超越工程本身的意义之一,它以不同于既往的方式造就了共和国的又一代水利人。

小浪底既是直属水利部的国家工程,也是一个世行贷款工程,其最直接的经济效益就是发电,这是它偿本还息的关键所在。小浪底发电厂是当今世界在复杂地质上开挖的最大的地下厂房,深藏在左岸山体之中。若要深入其间一窥究竟,必须穿过一道道武警守卫、门禁森严的大门,哪怕厂长亲自进出,也必须出示证件或特别通行证,否则谁也不许越雷池半步,守卫的武警战士只认证件不认人。在小浪底管理局的特别关照下,我有幸进入了地下厂房,小浪底工程最神秘的部位之一。我目测了一下,主厂房的顶拱至少有二十层楼高,而顶拱和边墙大部分位于岩性坚硬、块度大、整体稳定性较好的岩层中。想想也知道当年在这里施工有多么艰难,张厂长却只用一句“不容易”就淡定地回答了我。他指着正在运转的发电机组说,小浪底共安装六台单机容量为30万千瓦的水轮发电机组,总装机容量180万千瓦,为国家级一流电厂。发电不仅仅是为了经济效益,2003年12月份,由于电煤紧缺,火力发电量大减,很多省市出现了电荒,小浪底这六台水轮发电机组没日没夜地运转,满负荷发电,极大地缓解了河南电网的调峰压力。这么说吧,河南省每用六度电,就有一度来自这里。如今,随着小浪底配套工程西霞院水利枢纽竣工并投入使用,小浪底电厂更好地发挥出了它的调峰作用。

西霞院我已去看过了,心里一直有个疑团,为什么在建起小浪底枢纽之后,还要在小浪底坝址下游十六公里处的黄河干流上又建一座西霞院反调节水库?听了张厂长的一番解释,我才恍然大悟,西霞院的主要功能,就是通过对小浪底水电站调峰发电的不稳定流进行再调节,当小浪底发电流量较大时,西霞院水库按反调节流量要求发电,多余水量存于库中,或根据需要调峰发电;当小浪底水电站停机时,利用库中存水按反调节水量下泄,满足黄河下游河段的工农业用水要求,达到资源的充分利用。尤为重要的是,这样的反调节还可以使下泄水流均匀稳定,减少下游河床的摆动,减轻对下游堤防的冲刷,并可作为南水北调中线工程的备用水源。触类旁通,听了张厂长的一番讲解,我明白了很多大型水利枢纽都要建设反调节水库,譬如三峡水利工程,其反调节工程是葛洲坝,只是在建设过程中把顺序颠倒了,先建葛洲坝,然后才建三峡。

小浪底工程是治理黄河的关键性工程,任何一个工程都不能不考虑经济效益,但身为发电厂厂长的张建生,给我讲得最多的不是发电,它首先必须保证其主要功能——防洪、防凌和减淤,才能兼顾供水、灌溉和供电,发电是放在最末位的,电调服从水调。小浪底把社会利益放在首位的原则,证明它是一个民生工程,而非效益工程,如果完全按市场运作,小浪底的直接效益要比现在大得多。小浪底的三大主要功能,首在防洪。在小浪底工程之前,黄河上中游已修建了一系列水利枢纽工程,都是集防洪、供水、灌溉和发电等综合利用的工程,如龙羊峡、刘家峡、青铜峡等枢纽工程,都是直接由国家电力部门管理经营的效益工程,只有三门峡是直属水利部黄河水利委员会管辖的,也是把防洪摆在首位,但它却让人们深深失望了。随着小浪底枢纽建成并投入使用,当年未竟的重任就从三门峡转移到了小浪底,也难怪很多人把小浪底看成三门峡的擦屁股工程,防洪就是三门峡丢过来的一个皮球,甚至是对三门峡“后事”的一个交代。当然这样说未免太刻薄。防洪是小浪底责无旁贷的第一重任,作为黄河中游和下游的一座命门,一个总阀门或总开关,在中上游拦蓄多少水,向下游放多少水,都在它的掌控和调度之中。小浪底只能根据黄委的水量调度指标和指令,安排机组发电计划。小浪底的发电最低水位是205米,但遇到干旱年景,为避免黄河断流,必须把为下游补水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在2000年、2001年黄河下游面临断流之际,小浪底连续两年停止发电,水位都降到了最低发电水位以下,向下游放水。

小浪底水库被很多人形象地比喻为一个安放在黄河中下游分水岭上的大水盆,这个总库容为126.5亿立方米的大水盆,可以把下泄洪水控制在下游堤防防御标准之内。黄河下游是历史上遭受“黄灾”最严重的区域,更确切地说,黄河灾难性的原因在中上游,灾难性的后果却往往发生在下游。这让我又想起了人们始终都在严防以待的灾难——四万立方米每秒的大洪水——这场目前没有降临的灾难,或已迫在眉睫,或许还将守备千年。小浪底能够化解这样一场巨大的灾难吗?小浪底人给我的回答是一个字,能。

这就意味着,小浪底一下就把黄河下游的防洪标准由六十年一遇提高到了千年一遇。

4

接下来我要讲述的绝对是一个传奇,甚至是一个令人发疯的科学神话。

黄河,举世公认是世界上最复杂难治的河流,全球所有河流存在的问题在黄河上都能够寻到踪迹,而黄河的泥沙、悬河、断流以及生态危机均可堪称世界之最,但再复杂的问题说出来其实也就是一个症结:泥沙。

我已经不止一次地重复过,黄河最致命的问题,不是水,而是沙。黄河水灾其实不是水灾,而是沙灾。三门峡致命的问题就是没有解决好泥沙淤积,从一个水利工程变成了一个灾难性的工程。黄河是世界上含沙量最大的河流,径流量为535亿立方米,里面却裹挟着十六亿吨泥沙,其中四亿吨泥沙会在水库和下游河道中沉积下来——这是黄委防办副主任魏军告诉我的数字。我听了仍一脸茫然,估计很多普通人也和我一样,很难通过抽象的数字了解黄河的泥沙淤积到了怎样的程度。魏军又换了一种更形象的说法:如果把黄河一年的泥沙堆成一道一米宽、一米高的土墙,可以绕地球二十七圈。

这下我听明白了,在豁然大悟的一瞬间,下意识地“啊”了一声。

然而,这条悬河最致命的悬念还不在这里。谁都知道黄河居高不下的含沙量造就了黄河下游居高不下、越淤越高的河床,但不一定知道,黄河另一个致命的问题,不是水少沙多,而是水沙不平衡。这也是我多次提及过的,黄河并非一条泥沙俱下的河流,而是一条水沙异源且分布极不均衡的河流,河水冲刷中上游的黄土高原沟壑,在产生大量泥沙后,又无法把泥沙输送到大海里,随着泥沙在下游河道淤积,河床势必逐年抬高,由此成为一个巨大的悬念。若用更宽广的视野看,泥沙的淤积也不是灾,其实是我们的母亲河对炎黄子孙的慷慨厚赠——从辽阔的中原大地到广袤无垠的华北平原,还有在渤海湾不断长大的黄河三角洲,都是黄河冲刷而下的泥沙铺垫起来的沃土。从大自然视角看,所有的江河水系都是自然存在、自然流淌。漫漶,决口,改道,是黄河天赋的自然权利。若是没有人类,大自然真就是一个自由王国,这未尝不是大自然创造的一种辽阔境界。所谓水利,就是人为改变。大自然和人类从来没有交易,没有契约,不可能与人类达成人类单方面愿景中的默契。只是生为人类,就不能不从人类自身的利益去考虑,趋利避害是必然的选择,水利从来都是站在人类立场,以人类利益为中心。为了生存,为了活命,人类只能改变黄河的天性,约束黄河的天性,让它按人类的法则去流淌。最简单的方式就是筑起堤防来捍卫自己的利益,但你越是约束,它越是桀骜不驯、肆虐难羁。从黄河堤防来看,由于黄河中上游基本上处于峡谷地带,峡谷就是天然的防洪堤,也就用不着去筑堤防洪。黄河防洪的重点在下游,河床的淤积也在下游。随着河床日复一日地长高,人类只有不断地加高两岸堤防。“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洪水被人类称为洪魔,还真是像魔鬼一样神出鬼没,总能找到你的软肋,一下就把堤防撕开。数千年来,黄河一次次决口、改道,人间一次次洪水滔天,一条大河的历史就是一部灾难史,史不绝书。在一次次交织着人类本能、自然野性的挣扎、沉沦与轮回的乱战中,生活在黄河下游流域的亿万苍生比别处的人们更有切肤之痛。

话说回来,人民治黄近七十年,伏秋大汛无决口。七十年,对于一个人的生命来说很长,对于一条大河则很短,谁也不敢保证黄河从此不决口、不改道。若更冷静、理性地分析,这骄人的成就又是在极高的代价上堆起来的。近七十年来,黄河下游河床依然在不断淤高,每年抬高十厘米。当魏军告诉我这个数字时,我笑了笑。十厘米?这算啥呢?乍一听,还真是微不足道,仔细一想,又骇了一跳,一年十厘米,十年就是一米,人民治黄近七十年,河床抬高了七米多,差不多比原来的河床又高出两层楼了。难以从根子上去解决泥沙淤积问题,人们依然只能采取那种愚公移山的方式,不屈不挠、矢志不移地筑堤防洪,黄河大堤历经四次加高培厚,其速度、规模和投入的人力物力前所未有。

我站在这越筑越高的黄河大堤上,想象着它的未来:一百年后,一千年后……越想越恐怖,如果河床以这样的速度一直抬升,千年之后的黄河将在眼下这条悬河的基础上再高悬一百米!这绝非天方夜谭,对未来的预测,可以通过对历史的钩沉来映证:在古城开封的地底下,已经埋葬了七座皇城。“邙山坟摞坟,开封城摞城”,这是黄河创造的绝世风景。

我脑子里时不时就冒出一位伟人曾经的发问:“黄河涨到天上去怎么办?”

这是天问,难道人类也要把大堤修到天上去?

极其复杂难治的黄河,到底该怎么治?远的不说,就从新中国首任河官王化云的治黄策略说起。从1950年起,王化云根据下游河道的特点和堤防工程状况,采取了一系列工程措施和非工程措施,并把这些举措概括为“宽河固堤”。尽管采取宽河格局以防御洪水的治河策略由来已久,但把“宽河固堤”作为新中国成立后的主要治河策略之一,还是王化云首次提出来的。这一策略主张两岸堤防要远离主槽,保持较大的两岸堤距,既可以减轻洪水对堤防的压力、减少洪水对堤防的冲决,又可以利用广阔的滩地滞洪滞沙,减轻山东河段的防洪负担,降低河床淤积抬升的幅度。目前,黄河下游陶城铺以上河段两岸堤防间距均在五公里以上,最宽处达二十四公里——摸脑袋想想,这倒也不失治河的又一上策。然而,单一的“宽河固堤”忽视了河道的纵向输沙能力,这是明代治河专家潘季驯早已预见到的。王化云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在宽河道给洪水留足出路、为泥沙的淤积留足空间的同时,却对于如何提高河道的输沙能力考虑得较少,由于泥沙淤积对河势的影响,这一治河策略客观上沦为了听任大河游荡摆动,致使横河、斜河、滚河频繁发生,一旦河流改变奔向大海的方向,两岸堤防又首当其冲,危机四伏。

眼看宽也不成,窄也不成,王化云在1952年又提出“蓄水拦沙”之策,即通过水土保持和大量修筑干支流水库,把泥沙与洪水拦截在高原上、沟壑中、水库里。这也是人们在经历了一次次失策之后想出来的又一个“上策”。然而,随着三门峡水库发生的严重淤积和回水倒灌,有人甚至把王化云比喻为那个以堵为主、治水失败的千古罪人——鲧,至少从形式上看,“蓄水拦沙”之策确乎是在重复鲧的古老悲剧。沉痛的教训促使决策者再次进行战略调整,于是又提出以“上拦下排、两岸分滞”减轻洪水的压力,以“拦、排、放、调、挖”来解决泥沙淤积。上拦需要足够的库容,于是黄河中上游的水库越修越多,从龙羊峡到小浪底,黄河被一道道大坝拦腰截断,一条黄河变成了数十个水库;下排则需要足够的河流动力,但在“束水攻沙”之策失效后,人们一直难以为黄河找到足以将每年产生的十几亿吨泥沙安全地输送到大海的动力,只能采取非常被动的方式,一方面对堤防不断加高培厚,力保大堤不倒,一方面挖深河道,那就真是“愚公移山”的办法了。传说中的愚公有仙人襄助,可人类没有,防汛的压力越来越大,越来越被动。每到汛期,人们就必须摆出跟洪水势不两立、决一死战的态势,哪怕没有洪水,哪怕黄河断流了,也要像军事演习一样,在汛期来临之前进行演练,随时做好防大汛、抗大洪的准备。一旦洪水来袭,这巍巍乎的大堤就会危危乎,稍有闪失,功亏一篑。

该想的办法,人们几乎都想到了,每一条治黄之路,似乎都已经走到尽头。黄河积重难返的宿命和历史的使命,最终落在小浪底的身上。就在人类几乎被逼进山穷水尽的死角时,一个充满传奇的想法,或者说一个令人发疯的科学神话,随着小浪底水利枢纽的开建应运而生。

具体到小浪底,黄河由西向东穿过小浪底库区,其间有十八条较大支流汇入,如北岸的西阳河、逢石河、亳清河、沇西河和南岸的畛河、青河、北涧河等河流,多数分布在库中区和库前区,这些支流无一不是泥沙俱下。小浪底除了预防可能发生的洪水,在设计时就把排沙减淤作为主要功能之一,而减淤的直接答案还是为了防洪。由于小浪底工程正好处在黄河承上启下的关键部位,可以控制百分之百的黄河输沙量,按设计方案,至少可以拦沙运用二十年,滞拦泥沙七八十亿吨,基本上能保证下游河床至少在二十年内不再淤积抬高。在为下游拦沙减淤的同时,人们不免又有些担心,小浪底会不会重蹈三门峡的覆辙,将泥沙淤塞在上游?这倒不必担心,小浪底正常运用水位才275米高程,大大低于潼关高程,又在三门峡下游一百三十多公里远的地方,泥沙淤积对潼关以上河道基本没有影响,它淤塞的只是自己的库容,牺牲的是自己的生命(使用寿命)。这其实也是当年坚决反对修三门峡工程的黄万里先生提前看到了的,他对小浪底工程不反对,主要原因就是小浪底对上游流域不会产生淤积。

对小浪底自身的淤积,一些专家已提前发出了警告:如果过于频繁运用小浪底水库拦蓄中小洪水和高含沙量洪水,会加速水库的淤废。事实上,当年规划设计时就预料到了,随着时间推移,小浪底库容会越淤越小,最终降到51亿立方米——这其实也是小浪底的宿命,它是一个堪称伟大的工程,却并非一个永恒的工程,它的使用寿命是有限的。小浪底的寿命,取决于泥沙淤积的程度和速度。为了尽可能地延续自身的寿命,更为了从根本上化解黄河下游的泥沙淤积,小浪底采取的策略是一个字,调。

事实上,在国务院批复的《黄河流域近期重点治理规划》中,就已确立了五字方针:拦、排、放、调、挖,一个“调”字早已写在那里。这五字方针中,其他几个字都好理解,唯独这个“调”字让人有些费解,甚至还有些神秘色彩。我在黄委的水利专家那里找到了正解,所谓“调”,就是调水调沙。前文说过,从自然规律看,黄河灾难性的根源是“水少沙多,水沙不平衡”的特性所决定的,一个让人伤透了脑筋的症结,就是河流没有足够的动力将所有泥沙冲刷入海。这是数千年来人们一直难以解决的顽症,却并非绝症,只要找到一个合适的水沙平衡关系,黄河水流是完全有能力将泥沙输送入海的。为了找到这个水沙平衡的关系,多少治黄人年复一年地测验、计算,观察不同断面的变化情况,终于找到了在理论上可行的水沙关系,从而提出“调水调沙”这一划时代的治黄理念。从既定的技术路线看,调水调沙就是通过调控水库泄水,把淤积在黄河河道和水库中的泥沙尽量多地送入大海,冲刷河床,减缓泥沙的淤积。这一策略的核心意图是根据当年水情、雨情,借助自然的力量,统筹调度水库存水和上游来水,依靠大型水库的人工调节,对来水来沙进行调整和重组,塑造出合理的水沙比例和连续的泄流冲力,创造一种既能够冲刷下游河床泥沙、又在人类掌控之中的“人造洪水”,最终把泥沙安全地输送入海。

追溯起来,第一次提出调水调沙的并非中国人。早在上世纪四十年代,美国学者萨凡奇·葛罗同在1946年治理黄河的初步报告中就提出,在利用水库控制洪水并发电的同时,如在坝底设排沙设施,每年放空排沙一次,可以减缓黄河下游的泥沙淤积。但这纯粹只是一种理想主义的空想。到了六十年代,随着三门峡的泥沙淤积问题暴露无遗,又有人提出一个很具体的设想:在三门峡以下再造一座大型水库,对泥沙进行反调节。不过在当时,连这个水库该不该建都充满了争议,设想只能是设想。进入七十年代后期,随着人类对三门峡水库的运用实践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一个设想变成了一系列设想:在黄河上修建一系列大型水库,实行统一调度,对水沙进行有效的控制和调节,变水沙不平衡为水沙相适应,更好地排洪、排沙入海,从而减轻下游河道的泥沙淤积,最终甚至可以达到不淤的效果。这可能吗?

这个可能将随着小浪底的运用被验证,此前一切只能从实验开始。

说到这里,又必然要提到一个人,李国英。1964年出生的李国英是河南禹州人,禹州是治水英雄大禹的封国,也是一个水灾频繁的地方。我在对水利的书写中,一直很关注一个人的出生背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养育的不止是生命,还有性情,甚至会在潜移默化中决定一个人未来的人生方向。李国英几乎是毫无悬念地选择了水利。1984年,二十岁的李国英从华北水利水电学院水利水电工程建筑专业毕业,被分派到黄委勘测规划设计院。尽管工作有过几次变迁,黄河却是他人生中的一条中轴线,二十多年的心血一直倾注在这条世界上最复杂、最难治理的河流上。2001年5月,还不到四十岁的李国英被任命为黄河水利委员会主任,成为共和国历史上又一位任重道远的河官,一肩挑起了治黄的大梁。说来,如今在中国水利战线上,挑大梁的大多是像李国英这样的60后水利人了。这代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从一个被否定的时代走来,经历了对那个时代的批判与反思,在治水方面有了更理性也更具现代性的理念与策略。

无论你怎样理性,无论你的设想和策略怎样科学,都必须经过实践,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问题在于这不是通常在实验室里进行的模型实验,而是一次基于空间尺度的调水调沙实验,一次在上千公里甚至可能数千公里的黄河上进行的原型实验。这是一次史无前例的实验,也是人类在世界上最复杂、最危险的河流上进行的最复杂、最危险的实验,稍有闪失,就将人为造成一场巨大的灾难。在黄河上,人们经历了太多的实验,多少美妙的设想最终都在黄河的检验中功亏一篑、一败涂地。这次实验所激起的争议,比小浪底当初建不建、到底该建在哪里的争议更激烈。在赞同者看来,这是人类从传统治黄向现代治黄转变的标志性技术;在我这样一个旁观者看来,这是一个充满了幻想色彩的传奇;而在更多人看来,这简直是一个令人发疯的科学神话。

争论的焦点主要集中在两点上,一是担心人造洪峰后劲乏力,调出来的粗泥沙会在演进中沉在中途,造成“冲河南,淤山东”的灾难性后果;二是在一个水资源奇缺的流域,把无比珍贵的水资源白白放进大海,值吗?对后一个问题,黄委会可以给予一个毋庸置疑的答案:第一,试验是在汛期举行的,参加实验的水量全部都超过了国家规定的汛限以上水位;第二,黄河下游河道已经恶化到了生死攸关的关头,为了遏制主河槽萎缩的趋势,必须增大其行洪能力,维持河流生命的本体存在,这是一个刻不容缓的神圣使命。而对前一个问题,黄委却难以给出这样毋庸置疑的回答,既然是一次实验,谁又敢拍着胸脯保证百分之百的成功呢?连生死攸关的载人航天飞船在发射之前也没有人敢作出百分之百的保证,只有经过发射成功、在太空轨道上正常运转,直到最后安全着陆,你才能说是百分之百成功了。可想而知,无论是作为黄河委员会主任,还是作为首次调水调沙实验的总指挥,李国英所承受的压力都是巨大的,这是双重的职责,也是双重的压力。多少年后,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他还心有余悸地说,如果真有什么闪失,“我们就会成为罪人!”

然而,为了拯救一条濒于绝境的黄河,这又是一次别无选择的实验,只能上。

2002年7月4日,又一个必将写进中国水利史和世界水利史的日子。此时距小浪底工程全面竣工还有大半年,黄河第一次调水调沙实验在这天上午九时启动。随着总指挥李国英镇定地发出一个个指令,小浪底水利枢纽的十一孔闸门依次徐徐开启,从不同层面的泄流洞喷涌出超过三千立方米每秒流量的水头。白色和黄色的水流如同巨龙般喷涌而出,在阳光中呈现出反差强烈的两种颜色,这激情澎湃的巨浪,刹那间仿佛将时间回放到了“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的岁月,一泻千里地向下游宣泄。那苍老的、萎缩的、死气沉沉的黄河下游在人造洪水的强大冲击下激活了,它试探着恢复自己原始的野性,重新找回属于自己的那无与伦比的激情与力量,将淤塞在主河槽里的六千多万吨泥沙,一路浩浩荡荡地输送入海。当黄河入海口的水文监测数据在实时监控的荧屏上显示出来,李国英长吁了一口气,黄河第一次调水调沙实验成功了。

如果说第一次只是小试牛刀,2003年的黄河第二次调水调沙实验则是大显龙威。这是黄河流域水旱交替、跌宕起伏的一年,自8月下旬以来,一场被气象部门称之为“华西秋雨”的强降雨覆盖了陕南、豫西至山东部分地区的狭长地带,黄河流域发生了近二十年来未曾有过的强降雨。黄河中下游干流及主要支流渭河、洛河、伊河、沁河、大汶河相继发生十七次洪水,渭河出现了首尾相连的六次洪水过程,其它支流的来水量、洪水位也达到或接近有实测记录以来的最大值,各大干支流水库水位居高不下。这无疑是一场灾难,却给黄河第二次调水调沙实验创造了绝好的机遇——可以充分利用洪水演进的时间差和空间差,结合防洪需要,对三门峡、小浪底、陆浑和故县四大水库实施联合调度。随着一个个指令发出,一扇扇闸门徐徐开启——

8月30日上午9时,故县水库开启大坝底孔泄洪,流量逐渐增加到1000立方米每秒;

8月31日上午7时,陆浑水库开始放水泄洪,黑石关水文站,伊洛河入黄口,奔涌的碧波与滚滚浊流狭路相逢,很快就难解难分地纠缠在一起。神奇的一幕出现了,清水自动背起“沙袋”,成了大河减淤的搬运工。这是黄河干流水沙比例得到的第一次调整,黄河水沙不平衡的千古难题,终于得以化解。三小时以后,从太行山奔腾而下的沁河在武陟水文站、花园口水文站与人造洪水准确对接,一种冲而不淤的水沙关系形成了。

当上游洪水抵达黄河的最后一个峡谷时,库容巨大、功能齐全的水利枢纽开始发挥总阀门的作用。9月6日,小浪底排沙洞闸门按指令开启。对于黄河下游,这如同命门的开启,人们又一次回到了首次实验的状态,那看似冷峻的眼神,也掩饰不了呼吸急促的颤抖。随着人造洪峰的又一次出现,一个精心塑造的洪水过程开始了,洪水里包含了2000立方米每秒的流量,100公斤每立方米的含沙量,还有0.05毫米以上的泥沙颗粒级配。这简直像是医生的配方一样精密,如果没有适当比例的清水补进,这股洪水里的大部分泥沙将淤积在下游河床上。所幸这个配方十分灵验,实验的结果是,通过四库联调,共拦蓄十多场洪水,多次成功削减了黄河下游洪峰,把花园口水文站可能形成的5000至6000立方米每秒的洪峰,削减至2500立方米每秒左右,大大减轻了黄河下游的防洪压力。尽管黄河下游的兰考、东明发生了生产堤决口,但假如没有小浪底,在6000立方米每秒的洪水冲击下,黄河滩区将大面积漫滩,滩区近两百万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不是面临洪水威胁的问题,而是被洪水直接淹没……

我没有亲见那场洪水,不过在小浪底,我有幸看见了最大的黄河浪,这就是人类塑造的洪峰。其实,黄河泥沙也可以催生一种奇特的自然现象——“揭河底”是黄河上独有的一种泥沙运动规律,当高含沙的洪峰通过时,短期内河床遭受剧烈的冲刷,将河底成块、成片的淤积物像地毯一样卷起,然后被水流冲散带走。这样强烈的冲刷,在几小时至几十小时内能将该段河床冲深几米至十几米。因为这一自然自然现象的形成条件比较特殊,故被称为黄河百年奇观。黄河最近一次出现“揭河底”是在1977年7月初,黄河中游吴堡至龙门区间支流普降暴雨,洪水挟带大量泥沙汹涌而下,从而迸发了一次“揭河底”的力量。这次“揭河底”持续了半个多小时,伴随着汹涌的水声,先后掀起两块巨大的掀起物,如同被激流揭起来的河底。黄河调水调沙,不知道是否受到了“揭河底”这种自然现象的启发,但看上去比“揭河底”还要惊心动魄。我极力地掩饰着内心深处的阵阵震撼,却在人类这种超自然的创举中难以压抑住癫狂与惊喜,这真是一个令人惊叹的科学神话!

黄河调水调沙实验,还有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每一次实验都充满了悬念,每一次都创造着河流生命的奇迹。随着原型实验空间的不断扩大,从单库调度、四库联调,到数库接力调水,龙羊峡、刘家峡、万家寨、三门峡、小浪底、故县、陆浑——这些从上到下梯级分布的水库群,把黄河一段段截断了,也被黄河分割为一个个孤岛,现在有了小浪底这个总开关和驱动器,通过这些水库和水利枢纽能量的重新组合,把这一系列水库、水利枢纽一气贯通地调动起来了,黄河在人类的指尖下、掌心里再次贯通,又预留、储存和分解了天然河流的巨大活力,从而调配出合适的水沙关系,塑造出理想的人造洪峰。曾经想起来令人发疯的科学神话,依然是神话,却不再令人发疯,只让人备感神奇——这其实是人类水利与自然江河在高度默契之下共同创造的一种天人合一的境界,人类的设计不是违拗江河的自然天性,恰恰是遵循其自然规律再因势利导。小浪底工程非凡的成功,改变了许多人对大坝的偏见和误解,甚至那座很多人想要炸掉的三门峡大坝,不少人也改变了看法——有了小浪底,三门峡不再是休止符,又重新焕发出生机,在配合小浪底调水调沙和防洪上,它也发挥了不可或缺的作用。

如今,调水调沙作为人类治黄的一项划时代的关键技术,已从实验阶段转入常规运用。自小浪底工程运行以来,采取拦粗排细和人工塑造异重流的方式,按不同的水情运用了不同的调度模式,若有洪峰出现,就利用洪峰输沙;没有洪峰时,则利用人造洪峰冲刷下游河道,直至将泥沙冲入大海。说起来简单,操作却特别复杂。打个比方说,小浪底既是保证下游防洪的安全阀,又是保证黄河不断流的一个生命起搏器,这个道理与张建生厂长讲到的调峰发电有相似之处,既达到了“大水大沙”的水沙平衡,能实现冲沙减淤的目标,又能把小水期的淤积调蓄到大水期排放,最大限度地利用洪水,把洪水转化为宝贵的水资源。

那么,效果到底怎么样呢?这样说吧,如果这真是一段黄河传奇,效果更神奇。前文说过,按设计规划,小浪底水库设定了二十年的蓄水拦沙时限,并预留淤沙库容75.5亿立方米。在运行二十年后,其主要作用将改为“蓄清排浑”,减淤的接力棒将交给新建的水库。现在正在规划中或即将上马的的黄河上游梯级工程有黑山峡、碛口和古先等三座水利枢纽。十个年头过去,截至2010年,小浪底库内已淤积28.33亿立方米泥沙,损失了约五分之一的库容。按这样的淤积速度,小浪底蓄水、拦沙、减淤的生命力至少可以从二十年延续到三四十年——这是第一个奇迹。小浪底还创造了第二个更伟大的奇迹,就是运用小浪底这道黄河的命门,以人造洪水为黄河下游河床冲淤,经过十多年的冲刷之后,黄河下游河道恶化的趋势已经得以遏制,河床不但没有再抬高,反而正在逐年降低,下游河道普遍刷深了三十至四十厘米。随着河道刷深,主河槽通过水流的能力比以前增强了一倍多,过流能力或行洪能力已由1800立方米每秒提高到了3000立方米每秒。主河槽的畅通,河床的降低,也就意味着这条悬河对人类的威胁大幅度降低了,这是亘古以来人类治黄创造的最大的奇迹、最伟大的成果。

伟大!我只能用这个词来再次表达我的惊叹,太伟大了!

5

如果说黄河的洪水是一个巨大的悬念,黄河断流则是我接下来要叙述的一个残酷事实。

洪水泛滥的黄河,怎么会枯竭断流呢?这就是黄河变化莫测的另一面,要不怎么说它是世界上最复杂、最难治的大河呢!

走进历史,穿越历史的纵深去看黄河,似乎又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充满了危机。尽管黄河水量同长江、珠江相比足以用奇缺来形容,但在农耕文明时代,人类对黄河水的开发利用一直很有限,所以也从未担心黄河水少了。最担心的还是水大了,一转眼就变成洪水,形成洪峰。如何以最快的速度把洪水放归大海,才是人们长期以来最困扰的问题。直到新中国成立初年,每年都有四五百亿立方米的黄河水,在人类眼睁睁的注视下白白流入大海,谁也不觉得可惜。黄河开始出现资源性水危机,大致与一座座梯级水电站的兴建处于同一进行时。随着流淌的自然河流变成一个个平静如镜的大型水库,在阳光的照射和如同镜面的反光交相辉映下,蒸发量剧增,直接导致河流径流量的减少。这只是个中原因之一,黄河水量锐减的主要原因,是人类对黄河流域的开发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大时代。人类的气魄,人类的力量,人类的欲望,都大大超过了历史上的任何时代。随着一座座城市的崛起,如今黄河两岸已有五十多座大中城市和三个特大型能源基地以及大大小小的厂矿,更有从中上游的河套地区一直绵延到下游黄淮海平原的引黄灌区,生活用水、工业用水、农业用水,四面八方的手臂一齐伸向了黄河,也只能伸向黄河。越开发,越缺水,越要建大坝、修水库,黄河两岸,大河上下,一路上都是络绎不绝的大坝、水库、水利枢纽、引黄闸、提灌站,层层拦截黄河水。拦截多,放流少,河道里的水自然也就越来越少了。一条自然大河,一次次被人类逼近死水位。黄河的供水范围还远远超越黄河流域自身,引黄济津、引黄济青、引黄济淀——海河流域的白洋淀,如今也是靠黄河水源源不断地输血来维持生命,这都是跨流域的调水。哪怕在天干地旱的苦旱年,这条不堪重负的母亲河在哺育黄河儿女的同时,依然担负着远程输水的使命。人类最终把这条大河逼到了山穷水尽、直至断流的境地。

黄河断流,在历史上也曾偶尔发生过,一次是1938年蒋介石下令扒开花园口,造成花园口以下主河道连续多年断流。但严格说那不是断流,而是改道。还有一次是三门峡大坝落成的1960年,为了在枯水期试闸,致使黄河断流。这两次断流都是人为的原因。

黄河第一次自然断流,发生在1972年4月23日,有人把这一天称为黄河母亲的祭日。但至少在当时人们并不是这样认为,黄河并没死,断流也只是发生在山东河段的下游。这次断流虽说是黄河史无前例的第一次自然断流,却只是轻度的季节性断流,断流时间也只有半个月左右。此后,黄河又连年发生这种季节性断流,一般在春旱时节。随着这种季节性断流反复出现,黄河入海水量开始大幅度衰减,但常年仍保持了约三百多亿立方的入海水量。应该说,这是黄河对人类提前发出的灾难性预警,警告人类对河流生命的索取已突破极限。

黄河带来的灾难深重,但黄河流域人丁兴旺。中华民族可以说是一个在苦难深重中显示出最顽强的生存能力、最强大的繁衍能力的伟大民族,我们拥有如此辽阔广袤的国土,但我们的土地还远远不够,我们拥有七大江河、十大流域,但我们的水资源也远远不够。说穿了,只因我们的人口太多,十三亿人,十三亿张嘴,一张开嘴,就可以吃掉一座泰山,喝干一条黄河。你可能觉得我这话太夸张了,还比我这更夸张的。有人说:“如果碰巧一个老汉赶着羊经过,一群羊就能把河里的水喝干。”

这是李国英的原话。

一切都是宿命,为了生存,为了发展,人类对母亲河的索取实在没有节制。

在此后的一段岁月里,黄河从历史上的“三年两决口”一变而为“四年三断流”。翻检一本近四十年的黄河水文流水账,从1972年黄河下游第一次自然断流到1996年,二十多年间,黄河有十九年出现河干断流,这意味着黄河中下游流域处于干旱缺水的极端状态。灾难被推向极端,黄河断流开始发生恶变,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开始,黄河断流已由春旱的季节性断流,扩展到了全年度。1987年后,黄河几乎连年出现断流,断流时间不断提前,断流范围也不断扩大,断流频次、历时不断增加。1995年,据黄河河口段的利津水文站记录,利津以下黄河断流历时长达四个多月(122天),断流河长从山东河口段一直上延至河南开封市以下的陈桥村附近。1996年,地处济南市郊的泺口水文站从2月14日就开始断流,而利津水文站该年先后断流七次,长达136天,这是有史以来黄河断流时间最早、历时最长的一年。这一历史记录在第二年就被打破了。1997年,黄河利津站断流高达226天,黄河口连续330天无滴水入海,开封以下八百公里河道变成了死河道,如同干涸千年的黄河故道。令人更加忧患的是断流河道又一次上延,直逼郑州花园口。过了花园口,就是黄河中游,这将意味着整个黄河下游都断流了,黄河还没有流到大海就提前结束了生命。随着断流不断延伸,甚至连远在三门峡之上的潼关河段也濒临断流的危机。如果没有办法遏止黄河断流,曾经洪水滔天的花园口、潼关就将变成黄河口,黄河将不再是一条奔向大海的中华龙,而是一条龟缩在中国腹地的内陆河、季节河。黄河的长度、流域面积等,这些每一个小学生都在填空题上一遍一遍填写的数据,依然在继续被填写,但孩子们也许不知道,他们填写的已是真正的空白,至少在1972年到2000年近四十年间,他们以正确的方式,书写着一个个错误的答案。错的不是这些天真单纯的孩子,而是没有人告诉他们标准答案之外的真相。黄河断流,在那个时代,除了离它最近的人,一直是一个如同天机般的秘密。

当断流成为黄河的常态,黄河基本上没有了汛期和洪峰。一条河流没有了汛期,就像一位母亲没有了生理上的循环周期,意味着生命体征的老化和枯竭。黄河断流,致使下游流域的最后一个省份山东陷入万劫不复的焦渴,至少有五百万人再也喝不上黄河水,要想活命,就只能靠拼命打井开采地下水。中国第二大石油生产基地——胜利油田就曾因缺水而多年限产。黄河断流,深受其害的不止是山东一省,它加剧了整个北方地区的水危机,直接引发了一系列生态灾难。由于没有足够的水量冲刷泥沙,下游河道进一步恶性发展,河床泥沙沉积更加严重,行洪能力下降到历史最低点,一旦旱涝急转,黄河将很可能再次发生决口、改道。这是看得见的灾难。还有看不见的,由于黄河断流,地下水得不到补充,再加上人类的拼命开采,在华北平原和黄河入海口形成了一个个如同天坑般的地质漏斗,干涸的河道里没有流淌的河水,却有倒灌的海水,由此引发一系列生态灾难。海岸线后退,三角洲湿地水沙环境失衡,生态系统加剧萎缩,河口地区及近海生物多样性减少,生物种群和遗传多样性丧失,海洋和陆地生物链严重断裂。在遭遇海河断流、淮河污染积重难返的背景下,黄河已是中国大陆腹地最后一道“生态长城”,随着黄河断流成为事实,这道“生态长城”也被撕开了一个巨大裂缝,黄河下游的生态系统处于崩溃状态,黄河口湿地保护区的生物种群和海洋生物正在陷入灭顶之灾。

一个世纪走到了尾声,黄河断流不但没有得到遏止,还在继续向上游纵深推进,越过开封、花园口,直逼桃花峪。很多悲观的预言家发出了世纪末的预言:黄河正在演变为一条死河!为了拯救黄河,温家宝在国务院总理任上对黄河一共做过四次批示,这些批示针对的当然是不同的具体情况,但有一句话被重复地书写了四次,始终未变:确保黄河不断流!

2000年,在一个新世纪和新千年的关口,黄河的命运出现了一个转折点。

就从这年开始吧,这是黄河重生的一个开端,也是黄河流域的一个大旱年。6月22日,地处大河尾闾的山东利津断面只剩下两个流量,一息尚存,气若游丝,仿佛一口气就可以吹灭。黄河断流再次进入了濒危的状态。为了维持那一息尚存的流水,黄委先后派出上百个工作组奔赴大河上下,对全流域主要引水口实行二十四小时全天候监控。小浪底作为黄河的命门和心脏,又一次发挥了关键作用,人们像防洪一样实施全河大跨度接力式调度,不断调度下泄水量,黄河的又一个奇迹出现了:从1972年首次断流的黄河,在2000年这个历史上处于第二极的枯水年,恢复全线过流,在下游断流近四十年之后第一次以完整的生命形态安然入海。这意味着,黄河断流的历史,终于没有被带进又一个新千年、新世纪。

走笔至此,又不能不说到李国英。如果说前辈治黄,最揪心的是洪水,到了李国英这一代60后的水利人,他们遇到的则是一个比抗洪抢险更难的问题:黄河没水了,黄河断流了。灾难倒逼着人们在几近绝望的危机中催生一场技术革命。技术革命必须有可以运用的技术条件,小浪底枢纽提供了这个条件。如果说小浪底过去对防洪起到了生死攸关的作用,那它现在对遏止黄河断流则起到了起死回生般的作用。没有建小浪底以前,黄河宝贵的水资源难以得到调配,一出峡谷,到了下游,基本上是以自然的方式流淌。随着小浪底的运用,再也不会让一滴水白白流走了。

黄河的水量调度权在黄委,黄委设有水资源管理与调度局,这个机构和黄河防总实际是两块牌子,一套人马,平时是个“局”,一到汛期就变成了防总。对水量进行调度是一项科学而周密的工作,具有相当高的技术含量,要描述出来相当困难,但其目的非常明确,就是通过枢纽工程的调节作用,使有限的水资源得到优化配置,在大旱之年保证黄河不断流。十多年来一直从事水量调度的主任工程师董泽亮给我做了一番大致的梳理。这里按时间顺序来叙述。黄河虽说在2000年恢复全线过流,但谁也不敢说黄河断流的历史从此终结了,那只是一个良好的开端,要保证黄河不断流,还需要长足的后劲。2001年,对黄河来说又是一次严峻的考验。这一年在黄河历史上属于第三极枯水年。首先告急的是三门峡上游的潼关河段,并且是在汛期告急,告急的不是洪水来临,而是仅剩下不到一个流量。自古以来,这个“河在关内南流潼激关山”的潼关,从来担心的都是洪水,现在,正处于洪汛期的大河竟然只剩下了不到一个流量的水,这意味着黄河在流量最大的中游就有可能断流。黄委采取紧急措施,对干流水库进行了联合运用,通过调控万家寨水库的蓄水和严格监控山西、陕西两省引黄用水,首先保证了山西、陕西河段不断流,这是第一级调度;当河水进入晋陕峡谷的出口处,又通过调控小浪底水库下泄流量以及三门峡至黄河花园口区间伊河、洛河、沁河的地表径流,保证黄河下游河南至山东段不断流,这是第二级调度;接着,又用东平湖保证其下至河口区间山东全河段不断流,这是第三级调度。就这样,通过几个骨干水库接力式的运用,一个利用骨干水库统一联合调度的工程体系初具雏形。这是缓解黄河断流的关键措施,标志着黄河水资源统一调度、优化配置开始真正走向全河统一。

接下来的2002年,黄河来水继续偏枯,全流域大旱,通过调度,黄河做到了没有断流,但那也是命悬一线。到了2003年上半年,黄河来水遇到了有实测资料以来最少量的紧急状态,从上游唐乃亥断面、中游头道拐断面到潼关断面,黄河的流量一路亮起了红灯,各大水库的蓄水位均在最低点。远在青海的龙羊峡水利枢纽水位甚至逼近发电死水位,年均径流量为535亿立方米的黄河干流可供水量仅有117亿立方米,是正常年份的五分之一。黄河会不会再次断流?每一个关注黄河命运的人,都睁大了眼睛。往往越是干旱缺水,越是需要水,来水持续减少,用水却节节攀高。就在这人人如在炼狱里煎熬的关头,作为全国人大代表、黄河水利委员会主任的李国英,在人大分组讨论会上大声疾呼:“河流是有生命的。现在黄河水量相对减少,以经济增长为目标的用水要求却日益迫切,黄河下游断流或长期超警戒水量运行,导致主河槽恶性淤积、河道急剧萎缩、河口生态体系几近崩溃。触目惊心的现状表明了一个我们并不情愿承认的事实:中华儿女似乎早已喝干了母亲河的乳汁,现在还要喝干她的血!”

这是一个人民代表,代表一条被人类逼进了绝境的河流发出的疾呼!

令人欣慰的结果是,一方面黄委水调部门继续实施全河大跨度接力式调度运作,一方面沿黄各地以大局为重,再一次保证了黄河未断流。

如何保证黄河不断流?李国英就像一个精于计算的会计,每一次调度,都精细到了每一个流量。少放一个流量,害怕下游会断流;多放一个流量,又心疼会不会少蓄了水影响下一步调度和发电。

一座水利工程其实并不需要漫长的时间来检验,三门峡的灾难几乎与生俱来,小浪底的综合效益几乎在一开始运用就显示出来了。应该说,小浪底是对三门峡的一次成功的补救,这对我诚惶诚恐的叙述也是一次非常及时的补救。如今,在黄河已经以完整的生命形态流淌了十多年后,这还不能说是小浪底交出的一份答卷,但至少可以得出一个阶段性的结论:作为一个大型水利枢纽工程,小浪底的主要功能和兼顾功能都经历了十多年的检验,尤其可贵的是,它真正体现了民生水利的真谛。十多年来,在保证黄河岁岁安澜、不再断流的同时,既保证了两岸人民都能喝上水,还保证了农业生产关键期用水。由于实现了科学调控、调度,充分考虑农作物的需水规律,在最需要用水的农时实施水量集中下泄,保证了小麦等主要农作物在关键期的灌溉,提高了农业用水效率。因为浇上宝贵的黄河水,沿黄大部分地区农业连年喜获丰收。这也是我亲眼见证的:正在我探求一条大河、一个水利工程的真相时,中原大地已经连续四个多月没有下过雨,然而大旱之年未见灾情,一条条清渠悠悠而来,一片片庄稼荡漾开去。今年,沿黄大部分地区的夏粮在经历了又一年的春旱之后再次夺得大丰收,有些地方还创下历史最高水平。

如今,小浪底已是中国水利工程的一张国家名片,足以和世界上那些著名水利工程媲美。一向以严谨著称的两院院士、水利专家潘家铮,提前说出了一个我不敢说出的结论:小浪底枢纽保证了下游河道年年安澜,并为地区经济、社会发展提供了宝贵的水资源和清洁的能源,还取得了显著的生态环境效益,这是治黄工程中的重大成就,这一史诗般的成就来之不易,将载入史册。而世界银行检查团团长古纳则说出了小浪底的世界意义:小浪底水利枢纽工程不仅为中国的水利建设树立了样板,同时也具有世界意义,是该行与发展中国家合作项目的典范。

我在黄河流域奔波时,很多人不约而同地提到了这样一句话:“维持黄河健康生命。”这话李国英也说过,这是一种不同于既往的治河理念,甚至是江河治理的一个终极目标。水利,不止是对人类有利,还要对水有利。对人与自然都有利,这才是水利的完整意义。一句话,水利应该是人与神的杰作。神不是上帝,而是大自然。如果我们不能超越狭隘的“人类中心主义”,不能把一种更辽阔而博大的爱——博爱,向人类之外的自然界扩展,或许永远抵达不了水利的真谛。

我不想说小浪底是人类治黄历史上的一座丰碑,我更想说的是一系列假设:假如没有小浪底,黄河下游河床又该淤高一米多了;假如没有小浪底,黄河滩区又不知被洪水淹没过几回了;假如没有小浪底,黄河断流已经有半个多世纪了。如今,人类已连续创造了黄河十多年连续不断流的奇迹,这也让黄河成为迄今为止全世界唯一解决断流问题的大河。有人说,这哪里是调水调沙?这是为我们的母亲河换血。黄河既是中华民族的命脉,也是一条有生命的大河。由于泥沙的淤积,由于人类无穷无尽的索取,在黄河的血管里已经淤塞了太多生命之外的东西,而生命的污垢只有用血液来冲洗。通过调水调沙,一方面为这条生命功能严重退化的母亲河大换血,一方面为她降血脂、除污垢,对她的血管从上到下进行清洗、疏通,重新激活她的生命。黄河清,未必就有圣人出,但河床的降低,河流的畅通,无论对生死系于黄河的亿万苍生,还是对严重退化、一次次枯竭断流的黄河,都是具有重生意义的拯救。

诚然,作为一个旁观者,我也保持了一种理智上的清醒,这种全靠人类掌握的“不断流”依然是脆弱的。一方面水量非常有限,一方面黄河还处在随时都可能再次断流的危机中。从黄河河口段的情况来看,黄河看上去早已不像一条大河了,倒宛如一条南方的小溪。这绝对不是一个比喻,却也绝非有人所说的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只要黄河不断流,哪怕像现在这样细水长流,对黄河流域的生态、对这里的一切生命,就有血液循环的意义。

第六章 当黄河成为一个悬念

地理教科书以旧孟津为黄河中游和下游的分界线,这也是地理学界几十年来一直沿用的观点;按水利部黄河水利委员会的划分,自郑州桃花峪至山东垦利河口为黄河下游,河长786公里(流域面积仅占全流域的百分之三)。这就是长期淤积形成的举世闻名的悬河、地上河。

——采访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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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要认真追溯,黄河成为一条悬河,从内蒙古西部河套平原的磴口就开始了。当黄河从内蒙古托克托县河口镇进入中游,在穿越晋陕大峡谷的最后一道关口龙门后,那一百多公里的小北干流,还有素有小黄河之称的沁河、从洛阳孟津到桃花峪的一段设防河流,都有突出的黄河下游的悬河特征,但黄河成为一个最大的悬念,还是从黄河下游开始。

沁河只是我从洛阳孟津河段到郑州桃花峪河段的一段插叙。这条河流在黄河众多支流中既有其特殊的河情,也有其特殊地位,自明清以来,就将沁河防洪与黄河统一管理。由于它“洪水来猛去速,善淤善决”的天性,加之它是目前黄河中下游唯一没有控制性水库工程的支流,如今依然被纳入黄河统一管理。在沁河历史上,一场不大的风雨也会引发呼啸而来的洪水,给两岸百姓带来深重的灾难。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实施杨庄改道工程后,沁河严峻的防洪形势才发生了奇迹般的转变。在武陟县城附近的杨庄,是一段河道转折处,有一道堤距仅有三百多米宽的卡口。杨庄改道,就是将这一段河道裁弯展宽,向右开辟一条八百米宽的新河道,从根本上解决汛期壅水不畅的问题。就在杨庄改道主体工程建成的十天左右,老天爷仿佛要故意测试一下,沁河下游发生了4130立方米每秒的超标准洪水。若在往年遇到这样大的洪水,极有可能又造成决口的重灾,直接面临威胁的群众有十七万人之多。改道后的效果立竿见影,由于杨庄河道过洪能力大增,这次超标准洪水有惊无险,老百姓没有像以往那样惊呼,却发出了一声声惊叹,真是神啦!这也的确是沁河治理上的一个神来之笔。

孟津河段属于黄委会豫西河务局管辖,前身为1995年成立的洛阳市河务局。1998年上级批准成立了豫西地区河务局,同时撤销洛阳市河务局,并将原属于焦作市河务局的济源市河务局划归这个局。2004年更名为豫西河务局,管辖河道为黄河中游的最后一段,河段内自上而下有三门峡、小浪底、西霞院等三座大型水库,沁河济源段四十二公里长的河道,还有孟津至桃花峪之间的三十一公里设防河道。

只要你跟着一条长河走,必然会经历一个黄河古渡口:洛阳孟津。

欲知孟津,先观洛阳。洛阳“立河洛之间,居天下之中”,北据邙山,东南又据黄河之险,禹划九州,河洛属古豫州地。从中国第一个王朝夏朝开始,先后有十三个正统王朝在洛阳建都,而这座“山河拱戴,形势甲于天下”的十三朝古都,却不同于黄河下游的另一座古都开封。这里虽说自古便有“八关都邑,八面环山,五水绕洛城”之说,因其地势高于黄河,也就不至于像开封那样被黄河一次次淹没、被泥沙一层层掩埋,但时空中的那座古都,也早已难觅踪影。时间之河的力量,其实远胜于一条自然之河。追溯北宋开国后弃西京(洛阳)而就东京(开封),一个重要原因便是黄河泥沙淤积给洛阳带来了漕运不畅的障碍,帝都只有往黄河下游迁移,才能借黄淮两大水系之利。而日后它也将深受黄淮两大水系之害,这又是一段提前交代的后话了。

孟津实为洛阳沟通黄河的一处要津。早在公元前一千多年,周武王二年,为伐纣灭商,“诸侯不期而会盟津者八百”,这也就是史上著名的“八百诸侯会孟津”。孟津离洛阳近在咫尺,几乎一出洛阳东城门就是孟津了。实际上孟津最被看重的还不是诸侯会盟,而在于它是一条大河的分界线。以孟津为黄河中下游的分界线,洛阳占有“最早提出”、“传统认定”和“写入课本”三大优势。在现在通用的地理教科书上,依然把黄河中游和下游的分界线确定为“旧孟津”。旧孟津就在今孟津县城东部的会盟镇。对此人民教育出版社地理编辑室主任高俊昌也有解释:“黄河中下游分界为旧孟津的说法是地理学界几十年来一直沿用的观点,每次在审定教材的时候,专家们都没有对此提出过异议。”进入了教科书,这就是每个学生都必须牢记的标准答案。以孟津为黄河中下游的分界线,也并非人为的设定,而是自然的造化。孟津地势西高东低,形如鱼脊,这样的地形决定了黄河的走势,一道“鱼脊”就是黄河中下游的天然分界线。会盟镇是黄河岸边一个古老的小镇,地形和孟津城差不多,南靠邙山,北依黄河,境内还有仰韶、龙山文化遗址。早在上古时代,人类就在这里设津(渡口),古老的渡口几乎贯穿了整个水运时代。然而,这里也是黄河的一个灾难性开端。更确切地说,在小浪底枢纽工程修建之前,黄河从小浪底峡谷出口处冲出来之后,一下就从山谷的夹持下放开了手脚。两岸虽说还有一些山岭的余脉,但从黄土高原进入地势低平的黄淮平原已是一个必然趋势,由于河谷越来越开阔,河道坡降越来越小,以至于零,河流也从湍急变得越来越平缓。加之河道宽浅散乱,从黄土高原冲刷而下的泥沙无法被这平缓的河流冲走,一路流淌一路沉沙。随着泥沙一路淤积下去,致命的泥沙让黄河变成了一条致命的悬河。一条河床高出地面四五米、甚至十余米的悬河就这样诞生了。

“黄河中下游分界标志塔”高耸在会盟镇洛阳黄河公路大桥南岸西侧,这是由北京大地景观规划院设计的。不过这如此高耸的姿态,又能否让别的地方从此退出争议?到底应该以水利部黄河水利委员会的设定为准,还是以教科书为准?以郑州荥阳桃花峪为黄河中下游的分界线,至少在水利界和河南省已基本定论。《河南省志(第四卷)·黄河志》中写道:“自河源至内蒙古的托克托,为黄河上游;自托克托至河南郑州桃花峪,为黄河中游;自桃花峪以下至山东垦利河口为黄河下游。”

除了这两种权威说法,还有一个相持不下的观点:根据地貌特征变化明显、“地上悬河”起点以及第一条自流渠出现这三把标尺来衡量,焦作市武陟县的嘉应观为最符合标准的黄河中下游分界。此外,又有专家根据“河流特性”、“区域地质环境和河谷地貌特征”,提出三门峡、花园口为中下游分界线。每一种说法无不通过了一系列论证,都有理直气壮的理由。黄河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一条黄河的分界线被人们搞得扑朔迷离。我不想介入争议,但唯恐被卷入争议,重要的是我怕搞错了答案,误人子弟。为此我特意向黄委会原副总工程师胡一三先生请教,他说出了一个他认为更准确的答案:从河道的形态来看,黄河中下游的分界线应该在旧孟津。如果以这里为分界线,黄河下游的起点至少要往上再推九十余公里(92公里),黄河下游的河长就不是七百多公里(786公里),而是八百多公里(878公里)。

从孟津到桃花峪,被黄河无形地拉长了的邙山一直牵引着我。连一座山也仿佛处于流逝的状态,这是我在追踪这条长河时经常产生的幻觉。邙山是天下名山,却貌不惊人。它又名北邙或北芒,在天地间的姿态不是高耸,却如横卧,横卧于一座古都的北侧,以一条大河和一座帝都为背景,烘托出了浑圆而苍翠的山影,哪怕最高峰——翠云峰,海拔也不过三百米。它的出现,是一种纵深,无论你以怎样的方式穿越历史长河,这都是一座你必将遭遇的苍山。在中原的黄土丘陵地带,它的苍翠超过了我的想象,随流水而蔓延的苍松古柏,营造出一种森森的寂静,人行处,偶有林中藏雀惊飞而起,倏然间扇起水声一片。那是黄河的声音。

凝神看,这又是一座没有骨头的山,一座黄土堆积起来的山,一座充满了人生况味的山。裸露的黄土中看不见山石,只有可疑的骨殖和斑斑苍苔。这是黄河在亿万斯年里不断冲刷的泥沙在岸边堆积起来的一座山,和愚公移山有着一样的性质,不屈不挠,无穷尽矣。我用手使劲攥了一把黄土,发现这土并不松散,至少比人类的骨头要硬得多。据地质学家勘探,在邙山地表以下深约两三丈的土层,大都是渗水率低、粘结性好、紧硬密实的土壤。由于土厚水深,古代帝王、皇亲贵胄和士大夫们把这里作为最后的归宿。对于一个既重生又重死的民族,邙山成了一座伟大的坟墓。人生如梦,生在苏杭,死葬北邙,便是古人在生死两端间的两个大梦。晋人张载《七哀诗》云:“北邙何累累,高陵有四五。借问谁家坟,皆云汉世主。”从东汉建都洛阳(东京),洛阳便成了天下帝都,邙山则成了一座冥都。白居易的诗中,“北邙冢墓高嵯峨”,一笔就写出了人类终极世界的盛景。苍翠如云的翠云峰上,筑有唐玄元皇帝庙。比这更低处,是大大小小的冈陵与土丘。这不是山丘,而是陵墓。所谓丘陵,邙山给了你最直接的解释。这山上埋着东汉、曹魏、西晋、北魏四朝的十几个帝王:汉光武帝刘秀的原陵、汉献帝陵、西晋司马氏陵、南朝陈后主陵、南唐李后主陵……无论是叱咤风云的开国帝王,还是窝囊透顶的亡国之君,邙山都以宽厚的胸怀包容了他们,一座座坟茔,如同躺在母亲怀中熟睡的婴儿。除了帝王陵和皇族、大臣陪葬墓,还有秦相吕不韦、唐朝诗人杜甫、大书法家颜真卿、王铎等历代名人墓,这上千座坟茔如同世间一样,有着高低层次形成的结构、确定的秩序,荒谬却又异常巩固,在岁月的风化中至今犹存,而黄土早已化为了他们骨子里的东西。

邙山不止是人类黄泉之下的乐土,也是最适合人类的栖居之地。就在邙山西端三门峡的渑池县城北郊,有一个叫仰韶的村庄,当人类越过斑驳的老墙掘开长满苔藓的土地,便揭开了一个埋藏了五六千年的文化遗址。那是新石器时期黄河中游地区人类文明的标志,而精美的彩陶又是仰韶文化独具特征的标志。那些宽带纹、网纹、花瓣纹、鱼纹、弦纹和几何图形纹等,每一个灵动的细节都与先祖们逐水而生的黄河有关。一捧出土的小米,已在中原大地上种了五千年,如今还在种植。当那些深藏于邙山之下的遗物被一一揭示出来,一条大河与一个民族一脉相承的关系从此不再是后世凭空展开的想象。这里不仅是华夏文明的一个源头,也是祖先的天堂,哪怕你走失已久,像我一样远离了自己的故乡,只须久久地凝望着它,一条长河就会不知不觉地从心底流出来。

对崇尚自然的道家来说,邙山也是可以让他们返璞归真的道山。相传老子曾在山中炼丹,后世在山上建有一座上清观,以奉祀这位道教元祖,附近还有道教寺观吕祖庵、中清宫、下清宫和武则天避暑行宫等。无论帝王将相,还是升斗小民,当你突然觉得应该放下一切,邙山便成了你必然的方向。“人居朝市未解愁,请君暂向北邙游。”遥想当年,在那漫山遍野浮动的笑脸中,在那络绎不绝的游人之间,一个叫张籍的唐代诗人跻身于其间,他不再像可怜的杜甫一样风尘满面,脸上、襟上滚落着晶亮的露珠。山不在高,有了这样一座邙山,也就有了俯瞰尘世的高度,览伊洛二川之胜,看大河奔流。邙山晚眺,自古以来就是洛阳八景之一,当夜幕降临,从大河迟缓的落日,到夜幕深处透出的万千灯火、天上的繁星,天上人间,一派天然,万籁俱寂,又因了这灯火与繁星的映衬,你才不会感到寄身于世间一隅的孤寂。那些浑身长满了苔藓的亡灵也许将被磷火唤醒,无数奇怪的影子在河山之间游动,在大河深沉的流淌声里,无论生者,还是死者,他们皆走得如此之深……

对于那些逐鹿中原的英雄们,低矮的邙山从来都是必先抢占的战略高地。关于那些血腥而辉煌的邙山之战、邙山大捷,不说也罢,这里只说黄河与邙山的自然关系。站在黄河岸边,一看就知道,邙山是洛阳背后的一道天然屏障。在这里,黄河还不是悬河,南岸的邙山和北岸的太行山余脉均远远高出黄河及其洛河水面(约150米)。黄河边有了这样的山脉,哪怕洪水猛涨也不会成为一个悬念。追溯起来,邙山其实还有一个更古老的名字——太白原,由此引出了一段与河流有关的历史。据郦道元《水经注·谷水》载:“谷水东左会金谷水,水出太白原,东南流,历金谷,谓之金谷水。”这条源出邙山的金谷水,在北魏时代应该还是黄河流域的一条支脉,而且是一条给人类源源不断带来财富的水脉。这并非仅仅是望文生义,所谓金谷,在古籍中指钱财和粮食,郦道元说金谷水“东南流经晋卫尉卿石崇之故居”,石崇便是当时的天下巨富。如今,那条流过石崇故居的金谷水早已不知所踪,或已像黄河流域的众多河流一样在时光的指缝间漏尽了,消失了,唯有今天的洛阳市还有一条金谷园路,隐隐散发出一条水脉的气息。

当一座山渐渐进入尾声,又一个标志远远地在视野里出现,我在瞬间就感觉到了它的意义:奔波了四千多公里的长河,又到了一个关口——桃花峪。

这里是黄河的中下游分界线。但这条分界线究竟应该划在哪儿,历来各有各的说法,一直难以确定一个标准答案。按水利部黄河水利委员会的划分方案,从郑州桃花峪到黄河入海口为黄河下游,全长约七百多公里(786公里)。这很难说是标准答案,黄河的长度只能是一个约数,因为它是一个变数,随着河口三角洲的不断长大,黄河的长度也在自然延伸。

桃花峪离郑州已经很近了,就在距郑州市西北三十公里的三皇山下。天底下的三皇山也不止一座,谁都巴不得离自己的始祖更近一些。而桃花峪这座三皇山其实就是邙山的一部分,据说以前就叫三皇山,但在古籍和当地旧志中一般都称之为广武山。据《荥泽县志》载,广武山“山势自河边陡起,由北而南,绵亘不断……峰峦尖秀,峭拔数十丈,朝霞暮烟,变态万状”。昔人修志喜用文学笔法,把一座山描绘得如此惊险、神奇。到了这里看看就知道,邙山走到这里不再是绵亘不断,差不多走到头了。所谓“峭拔数十丈”,海拔也不过百余米。要说险要,不在山险,险在黄河,它紧贴山脚流过,谷深坡陡,崖壁参差,在一马平川、几乎无险可守的中原与黄河之间,这里也算得古代一处水陆交通的咽喉和天险了。这河山之间,自然也是人类的必争之地,争的便是江山。最终决定成败的从来不是光荣与梦想,而是阴谋与战争。从车上下来,我立马就被一群野马导游呼啦啦一下围住了,就像被一场战争包围。他们大多是这里的农民,拉客、做野马导游,是他们的另一条活路。我感到了手臂的力量,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一旦拉住了你就很难放手。

他们把我拉到离这里不远的楚河汉界,那是一条鸿沟,一条被流水由南向东北方向拉开的鸿沟,实际上就是广武山的一条溪涧——广武涧。当年楚汉两军便是以这条鸿沟为界,瓜分天下,争夺天下。如今,这鸿沟两岸留下了两座隔涧据守的营垒,一座刘邦的汉王城,一座项羽的霸王城。我被野马导游拉到那里去看了,没有什么感觉,却忽然想起晋人阮籍登广武山观楚汉战场时的一句感叹:“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在阮籍那双青白眼里,这两位都不是英雄。和项羽相比,刘邦似乎更接近一个“竖子”的形象,他最终以阴谋战胜了从个人伟力到军事实力都比他强得多的一代霸王。为了迷惑项羽,刘邦命人从点将台下偷偷挖了一条通向荥阳的地道,让屯在广武的军队悄悄地在广武和荥阳之间往返,以示自己有源源不断的援军。项羽还真是被他给蒙骗了,一直不敢下决心越过鸿沟攻打汉军。等到刘邦的援军真的赶到时,项羽失败的命运已经注定。除了一条鸿沟,一切都跟我的想象差不多,那些所谓历史古迹,无非是一些现代人用钢筋水泥堆起来的仿古建筑。让我感到震撼的,是一匹战马的雕塑。一看就知道,战马的主人已经战死,四周都是失败者丢弃的盔甲、血腥而残忍的刀枪剑戟,那些命如草芥般的人们都已经死去,只有这匹战马仿佛还活着,它不再有义无反顾的冲向战场的激情,却站在一道濒临黄河的悬崖边上,在黄昏的落日下朝着一条流逝的长河引颈嘶鸣。震撼我的不是战马不屈的形象,也非它对那个战死的主人的凭吊,而是它朝着一条大河发出的嘶鸣,马嘶是世间最悲怆的声音,我听见了一条大河浑浊而深沉的回声……

真正的历史是深沉的,在这无比辽阔的大地上,一轮轮的英雄逐鹿,一次次的马革裹尸,那些人,那些马,那些从未止息的兵戈,无论成者王侯还是败者寇,都被一次次的黄河决口和改道撇在了脑后,掩埋在岁月深处了。这深厚的沃土就是一层一层的泥沙、白骨和碧血累积起来的。如果把中原大地一层一层揭开,你可能会看见这地底下埋葬了十几个王朝、十几条黄河。

桃花峪自非黄河的源头,但从人类的历史长河看,这里却是一个民族血脉的源头。三皇山,哪三皇?一说为天皇、地皇、人皇,一说为伏羲氏、神农氏、燧人氏。其实没必要较真,一切都是传说。在三皇生活的那个混沌而蒙昧的时代,人们还无从知道这条长河有多长,又是从哪里流来。邙山有可能遮蔽了他们的视野,让他们把这里当成了黄河的源头。而今,人们把这里作为黄河的第三条分界线,黄河的又一个开端,也有一望可知的自然原因。峪,望文生义,它的本义就是山谷,只有回过头来,逆着一条长河看,才能看到那已成追忆的山谷。当你的目光与河流保持一致的方向,这桃花峪恰好是山谷或峡谷结束的地方。走到这里,邙山走到了尽头,黄土高原走到了终点,脚下已是黄淮平原起点。

一切如同岁月初始,风沙依然很大,天地苍黄,尘世茫茫。仰望三皇,天皇、地皇、人皇,连同烘托他们的高台,都是厚重的土黄色,就像中原厚重的泥土,构成了天、地、人的稳定结构。皇,在古汉语中的本义是大和美。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这三位传说中的人文始祖保持着大地的纯朴与尊严,并以沉默的方式表达了一个伟大民族亘古以来对大美无言的默契。又相传,上古时的燧人氏、伏羲氏、神农氏也在此耕耘、播种、采药,仁慈地教化那些身上尚披挂着树叶和兽皮的蒙昧众生,给后世留下了许多古朴的传说。而所有的传说,只因那些老百姓愿意一代一代地往下传。凝望着这些被放大了的人物,忽然觉悟,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和这些非凡的祖先其实一直共同栖身于亘古如一的空间里。尽管我是喝长江水长大的江南人,但我们可以追溯的先祖,也是从黄河流域迁徙到长江流域的。黄河,被誉为中华民族的母亲河,从来就不是一个空虚的比喻,这是源于我们血脉与命脉的事实。一些与传说有关的遗物,时不时可以被挖掘出来。

在这里,我没有看见黄河母亲的塑像,只见一尊大禹塑像。这是人类对一位治水英雄的想象,头戴斗笠,一身粗衣,一手执耒,凝望着黄河。这形象,颇有一蓑风雨任平生的意味。但我感觉道具有误,耒该是属于炎帝神农氏的,禹作为一位治水英雄,应该掌握的是这三件神器:河图、开山斧和避水剑。其实也没错,《韩非子·五蠹》中有如是记载,“禹之王天下也,身执耒臿,以为民先,股无胈,胫不生毛,虽臣虏之劳,不苦于此矣”,治水治河,自古以来就是天下第一等的苦事。

走到桃花峪,一座标志碑自然是少不了的,远远看上去如一叶风帆。这座碑比旧孟津那座早立了十多年,但低了近二十米,形如一叶云烟中的风帆。从地势看,荥阳是中国三大阶梯地形的一、二级交接点,旧孟津又何尝不是?作为山地与平原的衔接处,桃花峪则显得更明显。这座标志碑独具匠心,碑体外部呈H形,这是黄河汉语拼音首个字母的大写。碑基座由东北至西南方向呈一道裂缝,将两侧的土地分割为黄河中游和黄河下游,这给游客们划出了一条“脚踏黄河中下游”的分界线。其实黄河的分界线又哪有如此清楚?

看着这条长河从上游峡谷里弯弯曲曲地流来,流得悄无声息,一座看似一叶风帆的标志碑,只是一个苍白的象征。这条水路已经多少年没有行船了,黄河之水,早已无力将一条船轻轻托起。在很多人心里,那是一条咆哮的大河,一条在时空中呼啸而过的大河,然而在这里,你睁大眼睛,看到的最真实的黄河,却仿佛是另外一条河流。若要看清一条河流的真相,需要一个高度。我缓缓地登上三皇山,其实就是一道缓缓的山岗,很快就登顶了。两眼依然混沌而迷茫,视野却又分外辽阔,在迷茫而辽阔的视野里是迷茫而辽阔的河谷。我看见了,眼下就是著名的天下黄河十八弯,却不知是此弯还是彼湾。这里的河床看上去比长江还宽,但支离破碎、水汊密布。没看见黄河,看见的是那一条条水汊,如同纷乱的浊水溪。在大片裸露的漫滩上,静静地躺着一洼一洼浑黄的积水。看着它,就像突然窥见了母亲不洁的躯体,我慌忙缩回了目光。我感到自己是有罪的。或许不看还好,想象中的黄河至少还是一个完整的形象。看了之后,黄河反而变成了一个模糊的、破碎的、空洞的概念。我必须聚精会神,把意念集中在一条河流上,才能在混沌中重新想象出一条岁月长河的模样,以及它的来路与归途。

如果说黄河是一个悬念,在孟津至少还没有这样悬,到了桃花峪,如同到了一个关口,人们对悬河的视觉与嗅觉开始变得愈来愈强烈了。历史上,黄河的一次次溃决和改道,无不发生在桃花峪以下的黄河下游。如此看来,人们把桃花峪作为黄河中下游的分界线还真是有充分理由。至少在历史地理上,这是一个无可争辩的灾难分界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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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我选择从邙山脚下的桃花峪——一条灾难分界线开始。桃花峪与平原交接处的那个山岭,实为邙山延伸至平原的尽头,当地老乡皆呼之为邙山头。黄河流经桃花峪,也可谓是告别了黄河中游的最后一段山谷。接下来,这条长河便进入了郑州市惠济、金水两区地界。

在这中下游交界处,安置着一座毛泽东主席的坐像。很多人都见过他老人家在邙山留下的照片,那是他视察黄河时留下的一幅侧影。据当年毛泽东身边的工作人员回忆,新中国诞生后,毛主席习惯于乘坐专列到各地巡视,那次视察黄河也是。1952年10月31日上午十点左右,专列在黄河南岸的邙山脚下缓缓停下。他老人家不顾多日来长途奔波的疲劳,车刚停稳,就下了车,健步向山顶攀登。邙山延伸至此已是尾声,那山并不高,但当时的山路还是一条弯弯曲曲、杂草丛生的羊肠小道,别说一个年近花甲的老人,连年轻人也爬得有些气喘吁吁。陪同人员好几次想上前去搀扶毛主席,但他老人家不是摇摇手,就是摇摇头,一声不吭地往上登。当毛主席登上离黄河最近、也是最高处的一个小山头,他站住了,先是从东到西,然后又由西向东,来来回回地把黄河看了几遍,不知不觉就点上一支烟,坐在一个黄土圪垯上,一边兀自吸烟,一边长久地凝视着郑州黄河铁桥。桥上是南来北往的列车,桥下是浩浩汤汤的黄河水。这就是我们后来看到的那幅毛泽东视察黄河的经典照片:一代伟人,神色凝重,坐在一个荒草依稀的黄土圪垯上,背景像是一个安静的黄昏,他以凝固的姿势凝望着一条漫无边际的大河,逆光的脸上布满了阴影,似乎充满了忧患,又像怀着某种神奇的启示。

只要涉及新中国治黄的历史,这都是一个充满了忧患色彩的开端,也是谁都会提及的一段往事。这是一个标志性的历史事件:1952年10月下旬,毛泽东主席在开国后利用休假的时间第一次出京视察,几乎直奔黄河而来。那时霜降已过,一年一度的伏秋大汛告一段落,但黄河人的神经未敢松弛,反而绷得更紧,接下来将是更凶险的凌汛。毛泽东就在这时候来到了黄河,10月27日下午,他视察了山东济南黄河泺口险工,而后一路马不停蹄,逆河而上,对山东、河南境内决口泛滥最多、危害最大的险工河段进行了为期一周的深入考察。他是从黄河下游一路走来的,走到邙山脚下的桃花峪,已是10月31日,没有再往上走了。这里是邙山向东延伸的尽头,也是黄河下游的开始。而他走过的这一段黄河,就是黄河最悬、最危险的一段。

如果以他老人家坐过的这个黄土圪垯为起点,也就是从黄河下游有堤防的地方开始,黄河越来越悬,一路高悬到入海口。你可以沿着大堤一直走下去,在大堤上任何一个位置看堤外,你的视角都是俯视。黄河两岸,除南岸东平湖至济南间为低山丘陵外,其余全是一马平川、无边无际的大平原。黄河下游流域内的城镇、村庄、田园以及生存于此间的一切生命,就全靠人类筑起来的堤防来守护了。哪怕最低的河床,也比两岸城镇、乡村、田园要高出三五米,有的高悬八九米。很多人以为悬差最大的地方是开封,不是,还有比南岸的开封更高的,那是河南新乡市。这段黄河滩面比新乡市的地面高出二十五米,差不多有八层楼那么高。八层楼竖起来不算太高,但如果八层楼高的水竖起来,不用想也知道,一旦失守,高耸的洪水顷刻间就会将整个新乡市铺天盖地地淹没!又岂止是新乡,从古至今,这条悬河一直是高悬在人们头顶上的巨大悬念,也是中华民族的心腹之患。不说历史上那些更辽远的黄泛区,它直接威胁着的就有二十五万平方公里的黄淮海平原。至于黄河下游漫漶交织在一起的黄河流域、淮河流域、海河流域,也只有这一道道堤防来作为分水岭。

为管束住滚滚东流的河水,黄河北岸自孟县以下,南岸自郑州铁桥以下,除了个别河段傍依山麓外,两岸皆筑有大堤。严格说,黄河南岸堤防并非自郑州铁桥以下开始,而是从孟津开始的。自孟津牛庄至和家庙,有一段长约七公里的堤坝,俗称孟津堤,由五小段河湖两用堤和五小段山口隔堤组成。在黄河下游两岸总长2291公里的各类堤防中,孟津堤只能算个短暂的引子。一般来说,黄河下游南岸(右岸)临黄大堤就是从毛泽东当年坐过的这个黄土圪垯——河南郑州市的邙山脚下开始的,经中牟、开封、兰考及山东东明、菏泽、鄄城、郓城至梁山国,这是南岸临黄大堤的第一段,长约340公里;第二段,东平湖河段梁山国至东平青龙山的十段河湖两用堤及山口隔堤,长约19公里;第三段,从济南市郊区宋家庄经历城、章丘、邹平、高青、博兴至垦利县二十一户,长约257公里。北岸(左岸)临黄大堤自上而下为:自河南孟州中曹坡,经温县、武陟、原阳至封丘鹅湾,为第一段,长171公里;第二段为贯孟堤,自封丘鹅湾至吴堂,长约9公里;第三段为太行堤,自长垣大车集至苏东庄,长约22公里;第四段自河南长垣县大车集经濮阳、范县至台前张庄,长约194公里;第五段自山东阳谷陶城铺经东阿、齐河、济阳、惠民、滨州至利津,长约350公里。这南北两岸的临黄大堤和北金堤等,是黄河下游防洪工程体系的骨干工程,也是最重要的组成部分,黄河下游流域就是依靠这左右岸约1371公里的临黄大堤来捍卫的。这是国家工程,国家堤防,俗称“国堤”,犹如“水上长城”。除了临黄大堤,下游流域还有其他各类堤防,总长2291公里。如果没有这些堤防,黄河下游皆成泽国。

若要看清这条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黄河,必须穿过层层岁月,从现实进入历史,这样你才会发现,黄河远不止是眼下这条黄河,还有一条条早已消失的黄河在岁月的迷宫里穿梭。

追溯人类治黄史,最早要从“河伯授图”的神话开始。相传河伯(古代神话中的黄河水神,原名冯,亦作冰夷)穷尽一生治河,但大河依然灾难深重。他预感自己来日无多,便找到了大禹,将自己在治河生涯中绘制的一幅河图传授给大禹。大禹治水如得神助,赖有三件神器,一是河图,二是开山斧,三是避水剑。河图是摆在第一位的,那幅传说中的河图,可想而知,自然是河伯考察地形、河势、水情后,掌握了河患要害的黄河流域形势图。

大禹被誉为治水英雄,而他的父亲鲧,尽管以堵为策,治水失败,沦为公认的历史罪人,可我觉得,他老人家至少也算一个失败的英雄。事实上,古往今来,人类用得最多的办法还是堵。说起来,鲧也有些无辜,他的堵,不可能傻到把一条大河拦腰截断,其实也是筑堤防洪,他很可能是最早的堤防修筑者。这绝非我妄加猜测。自然,他的儿子大禹更明智,以疏为主,因势利导,将洪水安全地导入大海。在疏导的同时,也同样要修筑堤防,将河水纳入河道。否则,你怎么疏导?谁都知道,对这条泥沙淤积的悬河,最好的方式是疏导。但以黄河泥沙的淤积之重,在没有大型设备又缺乏现代水利科技的古代,又怎么可能靠人类的力量去疏导呢?是故,随着泥沙淤积不断抬高河床,人类只能被动地不断筑高堤防,面对洪水泛滥的黄河,运用最多的还是最直接的止血方式,堵。

说到堵,也实在不容易,必须有强大的实力你才能堵得住。在比大禹更早的年代,便有共工和鲧“障堵洪水”的传说。如果撇开其神话色彩,那应该是世界上最早修筑的防洪工程。比较可信的史实是,黄河堤防工程最迟在距今两千七百年前的西周就已经出现。先民们在与黄河洪水不屈不挠的抗争与共存中,堆土成堤,以堤束水。随着黄河堤防的出现,终结了黄河自然泛滥、肆意漫流的原始洪荒时代。

那么,我脚下的这个桃花峪是否还是从上古时代一直留下来的桃花峪呢?对历史的猜测需要证据。一座伏羲墓,虽说可以把历史推到久远的年代,却难以为凭,没有谁相信这坟墓里埋着的真是伏羲。再往下,年代最早的就是郑武公陵了。我觉得这比较接近历史真相了。郑武公为郑国第二代国君,约于公元前744年前在位。由于郑国原在棫林的封地被周平王指给了秦襄公,在他父亲手上,郑国成了一个有国而无地盘的诸侯国。武公继位后,除了以征战的方式兼并了“东方十国”等弱小的诸侯国,采取的另一项重大举措就是率臣民开垦黄河滩涂,扩大疆域,增强国力。在他的时代,东至今开封,北至今新乡,这些黄河南岸的土地均纳入郑国的版图,一个空有其国的诸侯国被武公打造成了黄河下游的一个东方强国。透过这个历史事实可知,在春秋时代人们已开始对黄河下游日渐开垦,而要保护开垦的土地,就要在黄河下游大规模修筑堤防。沿河诸侯相继筑堤,“壅防百川,各以为利”,这是关于黄河下游筑堤为防的最早记载。但当时诸侯各霸一方,没有统一部署,顾头不顾尾,上游不管下游的死活,河南不顾河北的安危,只想自己岁岁安澜,哪管人家洪水滔天,一切从自身的防洪需要出发,东修一段,西修一段,一道七歪八扭的黄河堤,大小、宽窄和高矮都不一致。其后果是防不胜防,时常发生大水冲了龙王庙、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惨剧。

由于各诸侯国竞相筑堤,原始意义上的“堤”不断得到扩展。到战国时代,黄河堤防迎来了第一个建设高潮,尤其对于地处黄河下游的齐国,更是把兴水利、除水害看作是治国安邦的根本大计。“善为国者,必先除其五害。”这是摄齐相四十余载的管仲所言。对治水,他给予了最突出的强调:“除五害,以水为始。”公元前685年,管仲向齐桓公提出筑堤防洪、除害兴利之法。齐桓公采纳管仲的建议并付诸实施,齐国得以富强,终成霸业。除了齐国,在诸侯列国的不断火并中,一些实力较强的诸侯国,对兴修水利也高度重视,并留存下一些稚嫩的“方略”:顺水在旁侧筑堤,大堤断面要下大上小,种植荆棘固土,间种柏杨作为抢险时的备料。但这种“各以为利”的结果,依然是堤防缺少统一规划,以致工程标准不一,堤距不一。“治河理论家”贾让在他著名的“治河三策”中这样描述:齐国因地势低下,首在“距河二十五里”的地方修起堤防,洪水由西向东时被齐堤挡住,折而流向赵国和魏国,于是赵、魏也在“距河二十五里”处修堤挡水,河水就在“五十里宽”的河床内自由游荡,险情不断。为了共同的利益,大河上下,诸侯会盟,公元前651年,齐桓公召集天下诸侯,在葵丘商谈治黄大计,逐渐达成了对黄河堤统一修防的举措,提出了“无曲堤”的法规,严禁各诸侯国修筑阻水、挑溜的弯曲堤防。这也是人类在纷争中被黄河逼迫下的“统一”。总的来看,先秦时代,古人基本上是采取宽河格局以防御洪水的治河策略。那时黄河下游流域人烟稀少,旷阔的河谷,让河道泄流和蓄洪有了宽裕的空间,也就很少有黄河决口改道的史载。

尽管在战国时代黄河下游堤防已经具有相当规模,但直到秦始皇统一中国后,黄河堤防才有可能完全统一。地处关中的秦国,一直把水利视为比战争更重要的国家战略.邙山埋葬着秦相吕不韦,水利一词,最早就见于他的《吕氏春秋》:“掘地财,取水利。”秦统一全国后,散落在华北平原的堤防开始走向真正的统一。在堤防的约束下,放荡不羁的黄河暂时变得温驯起来,散漫于平原上的河道逐渐合而为一,黄河水害得到平息,大面积被淹耕地重焕生机,下游河槽出现了渐渐安澜的局面。但在安澜的同时,悬念开始出现,甚至早已出现。这里不说那些接近传说的历史,只说有文字记载的历史。早在公元前四世纪,当黄河的全名在古老的汉字中尚未出现时,黄河中下游就因河水浑浊而被人类称为“浊河”。又有文献记载,公元一世纪初,“河水重浊,号为一石而六斗泥”。黄河的一切灾难都可以归结为泥沙,“三年两决口,百年一改道”,这流传千百年的民谚,就是黄河最真实的写照。倘若恰好处在黄河决口改道的岁月,父亲看到的黄河,儿子就不一定看得到了。儿子看到的另一条黄河,父亲也未必能够看到。而黄河决口又和长江不同,长江决口一旦堵上了,江水又会回到原来的河道里继续流淌,跑走的只是洪水;黄河一旦决口,有时候连一整条河都跑掉了,你都不知道它跑到哪儿去了,等到你再找到它,黄河已不是原来的黄河,漫漶的黄水在大地上又冲出了一条新的河道。原来的黄河就变成了黄河古道或故道,黄河沿岸的老乡们会叫它老黄河。

对黄河频繁的改弦易辙,古人谓之“徙流”。汉代的桓谭在他的《新论》中为后世留下了一次黄河改道的记录,但那已是对历史的追记:“周谱言,定王五年,河徙故道。”周谱为周王室谱录,由于周谱早已像周朝的那条黄河一样消失,后世也就只能根据桓谭的转述或追记来分析和推测人类早期对黄河改道的记载。由此追溯,远在商周时代,黄河便时常改道。又据《禹贡锥指》:“河自禹告成之年,下逮东周齐桓公之世,九河亡其八枝(支),后数十岁为(周)定王五年巳末,当鲁宣公之七年,而河遂东徙,凡一千六百六十余岁。”所谓九河,据说是大禹治水疏导黄河时,将河水分为九支分洪,又按流域设定了九州。而在一千六百多年的岁月里,这九河就有八条被湮没了,或许就被深埋在我脚下的黄土泥沙之中。

秦汉时期,黄河下游堤防逐渐完备。不过无论是忙着修长城的秦始皇年间,还是秦汉易代之后的西汉初年,对临黄大堤,主要都是在战国堤防的基础上进行了加固和整治。刘邦之后的几代皇帝,均采取了与民休养生息的国策,也没有大修堤防。由于年久失修,汉文帝前元十二年(公元前168年),黄河第一次发生自然决口,开创了文景之治的汉文帝只能眼看着黄水泛滥,黄河决口从此变得越来越频繁。汉武帝时,西汉帝国已进入空前的盛世,国家有了雄厚的实力,朝廷也把治河视为国家要务。在治黄工程中,汉武帝时代也是以堵为主,主要是在战国堤防的基础上进行加固和整治,将一些险工段从夯土改为石工,并出现了挑流、护岸等载入史册的河工工程。又据今人考证,汉武帝时代整修的汉堤从今天的郑州开始一直延伸到了入海口附近,许多河段的堤防还被修成了坚固的石工,如同筑在黄河两岸的水上长城。应该说,在黄河堤防史上,汉武帝是一个用大手笔书写历史的王者,但这样的堤防也同样是有两面性的:一方面它暂时抵挡住了洪水,另一方面,当泥沙俱下的黄河被束缚在两岸的大堤里,随之而来的是主河槽淤积加快,而以洪水的力量,再坚固的堤防也会被它撕裂。这不是悬念,悬念只是时间与地点的问题,什么时候会撕裂,又会在哪里撕开一道致命的裂口。

灾难就在汉武帝元光三年(公元前132年),黄河发生了历史上最惨烈的一次大决口——瓠子决口(今濮阳西南)。顷刻间,居高临下的洪水朝着地势低平的东南方向狂泻,吞没了黄河下游最大的湖泊巨野泽之后,又纵横决荡千余里,南侵泗水、淮水,帝国版图被洪水一个郡一个郡地淹没,直至席卷了十六郡,被淹没的大多是西汉的粮仓。危急之中,汉武帝几乎在黄河决口的第一时间就派汲黯与郑当时两位大臣率十万人去瓠子堵口。可哪里能够堵得住?哪怕把十万人全部填进去,也堵不住帝国命脉上的这个溃口。汉武帝曾是策马驰驱、雄武盖世的征服者,现在却转入另一幕景象了,面对比匈奴的千军万马更狂暴奔涌的洪水,整整二十三年,他几乎束手无策。直到西汉元封二年(公元前109年)时,一直徒劳地看着黄水泛滥的汉武帝才再下决心堵口。这是中国水利史上的一件大事,自秦始皇统一中国后,汉武帝是第一个亲临现场治理黄河的皇帝。汉武帝大有“欲毕其功于一役”的决心,亲率文武百官赴瓠子决口处,在堵口之前,先举行了悲壮的仪式,汉武帝沉白马、玉璧祭祀河神,随后,官员自将军以下“负薪草”,堵决口。堵口采用的是当时最先进的施工方法,太史公在《史记·河渠书》有详细记载:“树竹塞水决之口,稍稍布插接树之,水稍弱,补令密,谓之楗。以草塞其里,乃以土填之。有石,以石为之。”为了堵口,这附近一座战国年代的卫国著名园林——淇园活该遭殃了,园中的竹子全被砍光。堵口成功后,汉武帝似乎并没有太多的胜利感,他命人在堵口处筑了一座“宣防宫”——这不是为了纪念什么伟大的胜利,而是为了警示臣民严防、慎防黄河决口。

但黄河防不胜防。在瓠子堵口后不久,黄河又在下游北岸的馆陶再次决口。这一次决口向北分流,竟然分出了一条与黄河平行的河流——屯氏河。这真是大自然鬼使神差的安排,它为黄河起到了分流减水的作用,至少给黄河带来了七十年“安澜”。后来,黄河又在清河郡境内再次决口,从此黄河伴随着一个正在急遽地走向末世的帝国不断兴风作浪,不断决口。从西汉末年到东汉,历经数百年来频繁决口的黄河干脆改弦易辙。如同金蝉脱壳,一条大河从原来的河道里冲了出来,摆脱了一代代人为它修筑的堤防,在大地上又哗哗地冲出了一条新河道,在今山东千乘一带注入渤海,原来的河道也就变成了黄河故道,如同一具死去的骨架。

王莽时代,黄河在魏郡元城(今河北大名东)以上决口。当时,王莽因为河决东流,可使他在元城的祖坟不受威胁,就不主张堵口,听任洪水漫延。结果这漫延的时间比他缔造的那个短命王朝要漫长得多,一直漫漶延续了六十年之久,从而造成黄河史上第二次重大的改道,史称,“河决魏郡,泛清河、平原、济南至千乘入海”。不过,这次让无数苍生化为鱼鳖的漫长浩劫,似乎也带来一些好处,因重新找到了一条入海的出路,在此后近千年岁月里,黄河下游河道反而出现了相对稳定的局面,虽有偶尔的决口,但洪水不大,一直没有形成让黄河再次改道的力量。探究这近千年来黄河没有改道的历史,其实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恰好显示出了人类治水、治黄的有为,这就是史上著名的王景治河。

治水如同治国,大多是明君与名臣高度默契、联手打造的。

对王景治河的千秋功业,不能归功于王景一个人,也该归功于东汉明帝刘庄。刘庄是历史上一位少有的仁主明君,直到今天,人们对他的评价依然很高,被誉为一个人格健全的帝王和东汉历史上近乎完美的二世祖。在他的治理下,吏治清明,四海安定。但对于一个明君,光有吏治清明显然还不够,最高境界是河清海晏,于是治黄成了他的当务之急。自王莽时代黄河决口之后,一直任其放任自流,直至刘庄登极,洪水依然在泛滥。每次收到黄河水灾的奏章,刘庄都备感焦虑又一筹莫展。不过,他很快就找到了一个治水专家,此人便是大约与王充同时代的王景。

王景年轻时就博览群书,尤其在水利上有专攻,他曾与一个叫王吴的助手联手修治了今安徽亳州境内的浚仪渠,此后那里就再也没有发生过水灾。刘庄把王景找来,向他询问治黄良策。王景果然名不虚传,他对治黄的一番对策,让刘庄连连点头,深以为然,随即便命王景和王吴共同主持治黄工程。这是中国水利史上一个浩大的工程,征发民工数十万人,由王景和王吴率领,以荥阳也就是现在桃花峪一带为起点,王景沿途查看地势,采取了几项主要举措:一是坚固堤防和疏通主河道并举,将旧河道中的民埝等阻水工程一律清除,堵绝横向串沟,提高行洪能力。据当代水利专家分析,王景选择东汉故道作为黄河主河道是独具慧眼的,这段河道河身较短、地势较低,因而行河路线相对于其他河段更有优越性,大大缓解了河床淤积,使黄河下游河道的淤高过程明显延长;第二,另开新河,缓解主河道的溯源淤积。在王景所处的时代,汴渠已是从汴京东通江淮的主要漕运通道,王景在对黄河进行整治的同时,又治理疏浚了淤塞多年的汴渠,对汴渠等灌溉引水渠道采取“十里立一水门”的方法,交替从黄河中引水入渠,从而实现了黄河与汴渠分流,彻底改善了汴口极易决口泛滥的状况。另外,据一些当代水利专家推测,王景在汴渠采用“十里立一水门,令更相回注”的方式,很可能是一种利用沿河大泽放淤的工程措施。利用两岸低地放淤沉沙,浑水从上游出来在低处沉淀泥沙,清水再从下游回注主槽,从而提高了水流的挟沙能力,可使主河道的沿程淤积明显减轻,这对于延长行河年限也有不可低估的作用;第三,利用沿河洼地引浑放淤回注清水,明显缓解了主河道的沿程淤积。

经过一年多施工,第二年夏天,在黄河洪汛来临之前,这长达一千余里的综合治黄工程大功告成,从王莽时代泛滥漫流了六十多年的黄河水,又被纳入了河道之中。这条被重新固定的黄河,自西汉时代的黄河别出,循古漯水河道,在今阳谷县与古漯河分流,最终在山东利津县境入海。这大致也是今天黄河的入海口。当时黄河下游存在不少分支,或单独入海,或流入其他河流,沿途还有一些大小湖泊和沼泽洼地,也被王景有效地利用起来了,为黄河起到分洪、排沙与调节流量的作用。这也为黄河在此后的近千年里不再兴风作浪、一路畅流入海发挥了重要作用。

治黄工程竣工后,明帝刘庄沿着新修的河堤一路巡视,仿佛穿行在两个时代之间,“自荥阳东至千乘海口千余里”。可以想象,在当时的生产力条件下,笔走龙蛇,横卧在“悬河”两岸的黄河大堤该是华北平原何等壮观的风景。那被淤塞了多年的汴渠又开始通航,河渠里,白帆点点,商船穿梭,渔舟唱晚,曾经被淹没的耕地又种上了庄稼,水汽漫在灌浆的田野上。刘庄兴致勃勃地巡视着,一路上对王景所采取的筑堤、修渠、绝水、立门等一系列治黄措施赞不绝口。欣喜中他没忘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兴修一个水利工程是短时间的事,维护和保养水利工程却是长时间的。于是他下令,按照西汉的建制,沿河的郡国都要设立专职河官,而治黄有功的王景被任命为“河堤谒者”,也就是由中央直接委任的主管大型水利工程的主官。在此后千百年的史书上,我们很少再见到有关黄河决口和改道的灾难性记载。

王景治河的成功,是后世经常被引用、借鉴的一个经典范例。治河历时不过一年,虽为此耗费亿钱,却赢得了黄河下游安澜八百年,从此河行新道,八百多年未发生大改道,是人类治河史上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也难怪很多当代水利专家抚今追昔,汗颜不已。

追溯这近千年岁月,还有比单纯治河更宽广的启示。据黄河水文、植保专家的研究,从王景治河至隋代的五百多年间,为黄河史上又一阶段,最鲜明的一个特点就是黄河下游河患相对较少。河患与雨水有直接关系,而在这五百余年里,黄河中游地区大暴雨的记录较少;河患又与洪水是否有更多的出路直接有关,这一时期黄河下游有汴水等较大的分支流,两岸又有较多的湖泊洼地,均可以起到分洪滞洪的作用。还有一个尤为重要的原因,从东汉开始,大量游牧民族迁入黄河中游。游牧文明虽然低于农耕文明,却是大自然的福音,没有了汉民勤劳的农耕,黄河中游广袤的次生草原和丛生的灌木得以恢复。植被的普遍恢复具有双重效应:一是其本身就能在很大程度上减少水土流失量,通常由草灌林覆盖的地面较之裸地的水土流失量要减少六至八成;二是它通过改善气候下垫面这一反馈环节,削弱了强对流天气生成的条件,从而降低了大暴雨发生的频次,山洪暴发、水土流失随之减弱,黄河输沙量也随之减少——用现在的水利专业话语说,这是非工程措施——实际上是一次大规模、长历时的自然的源头治理。它与王景无关,只能说王景的运气实在太好了,否则,他所开的新河道也会很快被淤积,泄洪能力将大大降低。对这一时期黄河中上游植被恢复、水土流失减少的原因,据任美锷先生的研究:内蒙古高原和黄土高原位于我国北方的草原带和农牧交错带,在历史上,每当这里的农牧界线北移南迁,都对当地沙漠南侵与水土流失产生深刻影响,并间接影响黄河下游的安危。从战国到秦汉,此间经过多次移民垦殖,原来完好的草原和森林被当年生栽培作物所取代,农牧界线一度移到阴山以北。开垦加强了土壤侵蚀,造成黄河下游水患频繁,开垦出的耕地最终也因强盛的风沙侵扰而被抛弃。东汉永和五年(公元140年),也就是王景治河近七十年之后,大规模的移民屯垦停止,农牧界线随之南移,恢复到了战国后期的情况。由于水土流失减少,这一时期的黄河水变清了,遂有“黄河清复清”的民谣流传。随着黄河下游河床不再被泥沙淤积抬高,黄河的过流、行洪能力大大提升,由此安澜长达八百年。

然而,桀骜不驯的黄河不可能被人类一劳永逸地根治,泥沙依然是黄河最大的祸患,而人祸更甚于天灾。为减轻泥沙对下游河道的致命影响,让悬河不再成为更大的悬念,古往今来,多少最聪明、最有智慧的头脑为此绞尽脑汁,也由此产生了不同的治河思想和治河体系。东汉哀帝时,待诏贾让应诏上书,明确提出了不与水争地的治河主张,也就是给河流让路的宽河之策。到了唐朝中叶,经历了“安史之乱”后,农牧界线又迅速北移至河套以北,大片草原变为农田,再一次加剧了水土侵蚀,黄河下游灾害增多。到唐末乱世,黄河下游河口段又开始翘尾巴,逐渐淤高。唐景福二年(公元893年),黄河河口段发生近百里的改道。从唐末乱世,到五代乱世,黄河决口比乱世中的王朝更迭更频繁,平均两三年就有一次泛决。值得一提的是,哪怕在五代乱世,人类也没有停止加筑堤防。那时已经有了双重堤防,并按险要与否分为“向著”、“退背”两类,每类又分三等。但这种双重堤防也堵不住黄河决口。

从北宋开始,随着又一个太平盛世出现,灾难没有得到遏制,反而愈演愈烈。一边是黄河下游的频繁决口,一边是黄土高原出现了开垦坡地的纪录。这标志着黄土高原土地开垦方式发生了重大变化,水土流失量明显增加。宋仁宗庆历八年(公元1048年),“时商胡河决,分为二派,北流合永济渠至乾宁军(今青县)入海;东流合马颊河至无棣县入海”,也就是奔流到现在的天津一带入海,史称“黄河北派”,这是黄河变迁史上的第三次重大的改道。如今的海河流域实际上成了黄河泛滥的下游,狂暴的河水在失去约束后,纵横决荡,形成二十多万平方公里的黄泛区,致使今天的淮、海和黄河等三大流域搅成了一团乱麻。一直到现在,淮河和海河依然是水系紊乱、边际含混的河流——混血的河流。据《水经注》记载,河北平原上被称为“河”的水道多达十余条,大都是历史上黄河决流改徙的故道。由于黄河多次改道,在淮海大地上冲积出扇状的古河床和古自然堤,成为缓岗与洼地相间分布的倾斜平原,这也是华北平原上常见的景象。

“黄河北派”七十年,一直没有得到有效治理。南宋建炎二年(1128年),黄河又发生了一次改道,这次改道不是天灾,而是绝对的人祸,罪魁祸首便是那个史称“为人喜好功名,生性残忍好杀人,缺少谋略”的杜充。金军第二次南下伐宋攻破开封前夕,杜充镇守北京大名府(今河北邯郸大名县)。他不敢与金军铁骑正面交锋,唯一的对策便是下令扒决黄河大堤,以此阻挡身后的追兵。然此举非但难以阻挡如黄河呼啸一般的金军铁骑,还让呼啸的黄河纵横决荡河南东北、山东西南地区,最终夺泗入淮。这是黄河下游变迁史上划时代的大事件——黄河历史上的第四次大改道,被直接淹死的百姓达二十万人以上,因洪灾引发瘟疫流行造成的死亡人数更难以统计,近千万人流离失所,沦为无家可归的难民。从此,黄河彻底抛弃了春秋战国以来流经今浚、滑一带的故道,在河北平原上失踪。此后的七百多年中,黄河一直借淮河东流入海,淮河的命运被彻底改变,黄河的灾难被转嫁给了淮河,淮河变成了一条灾难深重的河流。北宋曾经津津乐道“天下无江淮不能以足用,江淮无天下自可以为国”的淮河流域,逐步变成了“大雨大灾,小雨小灾,无雨旱灾”的格局。那里的百姓从此陷入深重的灾难之中。此后数百年间,“颗粒无收,人相食”的记载时常见诸史书。

元世祖忽必烈至元二十三年(1286年),黄河又在原武、阳武等十五处决口,一股在中牟境内折而南流,经尉氏等地由颍水入淮;一股在开封境内折而南流,经通许、太康等地由涡水入淮——这也是黄河历史上第五次大改道。元代诗人萨都剌的一首《过古黄河堤》,就是黄河改道后的真实写照:“古来黄河流,而今作耕地。都道变通津,沧海化为尘。”河流变成了耕地,城市的道路变成了河流、渡口,沧海变成了荒漠。直到十六世纪中叶的明嘉靖年间,黄河下游多股分流的局面才终于告一段落,黄河南流的古道全被泥沙掩埋,史载“南流故道始尽塞”,“全河尽出徐、邳,夺泗入淮”,这是河势的一大变化,也让淮河成了黄河的唯一入海水道。

黄河极易决口,堵口太难,最难的便是洪水滔天的汛期,而元代贾鲁就创造了汛期堵口的奇迹。贾鲁是元代著名的河防大臣,也是一位卓有成效的水利专家和治水英雄。他生逢一个“黄河决溢,千里蒙害”的悲惨时代。越是不幸的时代,往往越能造就非凡的人物,元至正四年(1344年)五月,黄河决口改道,今河南、山东、安徽、江苏交界地区皆成泽国,四年之后的至正八年二月,元政府在济宁郓城立行都水监,命贾鲁为都水使者。贾鲁采取疏、浚、塞并举的治河方略,创造了一个载入史册的奇迹,那就是在汛期堵截山东曹县黄陵岗(黄菱岗)大堤决口。据史载:“因决口势大,又遇秋汛,河口刷岸北行,回旋急,难以堵截。”要堵住这样一个决口,将黄河重新纳入故道,丝毫不亚于今天惊心动魄、波澜壮阔的大河截流。贾鲁采用的办法是用二十七艘大船连接为一条方舟,“以方舟装石,依次下沉”,如此层层叠叠,将一条咆哮的黄河镇压住,终于在奔泻的激流中筑起一道石船大堤。而桀骜不驯的黄河,你越是想把它堵住,它越是疯狂,一时间,“水势猛急,若自天降,怒吼咆哮,犹撼船堤”,大堤久久难以合龙。“观者股栗,众议腾沸”,都认为这决口根本堵不住,大堤根本合不拢,但贾鲁“神色不动,机解捷出”,在他意志坚定的指挥下,大堤终于合龙。治黄史上,能够像贾鲁这样在汛期堵住黄河决口的,不说绝无仅有,却也极为罕见。

元明两代,传统的河工理论日益完备,河工技术高度成熟和普及,堤防按位置及用途分成遥堤、缕堤、格堤、月堤、子堤、戗堤、刺水堤、截河堤等。随着人类对黄河水流、泥沙和河道冲淤关系认识水平的提高,“以堤束水,以水攻沙”或“以河治河,以水攻沙”的治黄方略应运而生,这一治黄方略在中国古代水利史上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有人把这一方略归功于明代著名治河专家潘季驯,其实,最早提出来此方略是明隆庆六年(1572年)万恭总理河道时虞城一位名不见经传的秀才。他设想“束水攻沙”、“以河治河”,认为“以人治河,不若以河治河也。夫河性急,借其性而役其力,则浅可深,治在吾掌耳”(明万恭《治水筌蹄》)。潘季驯只是将上述思想运用到具体实践中的典型代表,不过,他更具体地提出了筑缕堤以“束水攻沙”,这一策略主要是通过缩窄河道横断面,以增大流速、提高水流挟沙能力和对河槽的冲刷力,利用河流动力从水平方向将泥沙输送入海。这一策略从万历初年开始推行,潘季驯利用水沙关系的自然规律,利用水流本身的力量来刷深河槽,减少淤积,增大河床的容蓄能力,从而试图达到防洪保运的目的,同时还可“蓄清刷浑”和“淤滩固堤”。他的主要措施就是坚筑堤防,固定河槽。此时,江苏徐州至淮阴河段兼作运河,是“咽喉命脉所关,最为紧要”。万历治河重点即在这一河段上——重修高家堰,抬高洪泽湖水位,兴修了一系列蓄清刷黄的水利工程。于是,黄河下游河道又基本固定,尽管依然频繁决口,但决口之后旋即又回到决口前的河道,形成了只有决口、没有改道的格局。不过,对潘季驯也不能以偏概全,他既采用“束水攻沙”之策,同时也主张以遥堤拦洪防溃,建格堤淤滩固堤,这又是“宽河固堤”的思想体现,由此形成了一套史上最完整的“以河治河”的堤防工程体系,并在黄河下游较长河段内进行了尝试,实现了治黄方略由单纯治水到水沙并治的重大突破。明朝的堤防工程施工、管理和防守技术都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把堤防分为遥堤、缕堤、格堤、月堤四种,按照各堤的作用,因地制宜修建。此外,值得一提的还有明代刘天和,在其《问水集》中曾提出筑堤必须选择坚实的好土,不能用混有泥沙的土,土的干湿应该恰到好处,如果土太干则筑堤时应该在每层都洒适量的水;关于取土的地点则必须在离堤身数十步外平取,不能挖出深坑,否则会影响耕种,更不能在堤附近形成沟。

按说,潘季驯治河是顺其自然又因势利导的上策,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人类自以为有胜算的定数,黄河却有无尽的变数。“束水攻沙”虽然充分调动了水流的挟沙能力,但没有坚固的堤防和对河道的综合整治,不仅不能攻沙,反而攻击了堤防,让不堪压力的脆弱堤防一次次溃决,一个想当然的上策变成了灾难性的失策,“束水攻沙”又一次让人类束手无策。

从明代隆庆到清代乾隆前期的两百年间,是黄河下游堤防建设的一个高潮。清代的修堤技术又进一步发展,特别强调“五宜二忌”。五宜分别为:一审势时,宜选择高地修堤,以节省土方,且堤线要顺直;二取土宜远,要在临河距堤二十丈以外取土,土塘之间要留土格,以防止汛期堤根行溜;三“坯头宜薄”,坯头薄了易于硪实;四“硪工宜密”;五验水宜严,硪实以后以铁锥穿孔,依据灌水的多少来确定是否合格。两忌是:隆冬施工和盛夏施工。经康乾盛世大筑堤防,河南境内河道出现过一段难得的安澜时期,而山东、江苏境内河段的决口次数依然有增无减,河患的重心下移淮阴至河口段,大量泥沙淤积海口,河口不断延伸。淤塞到十九世纪之后,由于河道淤废不堪,决口连年发生,更兼政治动荡,治河不力,又一次新的改道已宿命般地不可避免。咸丰五年(1855年),也是天平天国五年,在人类的又一场血腥争战中,黄河刚进入伏汛,便在河南省兰阳铜瓦厢决口,这是黄河第六次大改道。黄河冲破原有的河道,一转为东北走向,在山东境内借大清河入渤海。这次改道终结了七百多年来黄河夺淮入海的历史,黄河又回归渤海湾入海。

然而,这并非黄河的最后归宿,黄河必将还会发生一次离我们最近、也最悲怆的改道……

3

若要看清离我们最近的一次黄河改道,要去位于郑州北郊、黄河南岸的花园口。花园口,多么充满诗意的名字。相传明嘉靖年间,吏部尚书许瓒在此修建了一座方圆五百余亩的花园,然而让它名震中外的却是那场“泰山崩,洪水溢”的浩劫。

追溯历史上的黄河决口,大致可以分为漫决、冲决和溃决三种形式。在我采访黄委会著名防洪专家胡一三先生时,他又给我做了一次难得的科普。所谓漫决,是因水流漫溢而导致堤岸破裂。如林则徐在清道光十七年(1837年)五月二十日所记:“闻襄阳脉望嘴以下,沔阳、汉川所辖南岸堤工,各有漫决数十丈。”这虽然指的是发生在长江流域的一次灾难,但河堤漫决的方式大同小异。冲决则是堤防被强大的洪水直接冲开、冲破,或在反复冲刷下,洪水突破堤防,形成决口。以魏源《筹河篇下》对沁河濒临发生冲决灾难的警示为例:“沁水浊悍冲决,使北行入运,则卫辉必有昏垫之虞。”冲决是黄河频发的灾难,史不绝书。溃决是一种崩溃状态下的堤防决口,或是堤防经洪水的长时间浸泡,土质松软,或是堤防出现裂缝孔隙,如韩非子所谓之“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苏轼在《制科策》中尝谓:“江河溃决,百川腾溢。”若从字义解释,溃,从水从贵,贵,既为声,亦指堤防体系中的关节点、支撑点,溃,则是洪水冲垮堤防体系的支撑点,或堤防体系的若干支撑点被洪水冲垮,这是“溃”的本义。溃决不同于漫决与冲决的差别主要表现为,它是堤防在洪水浸泡、冲刷下发生溃烂、垮塌而致的决口。

在中国,黄河决口往往会被上升到政治高度,如《国语·周语上》所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韩非子则发出“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的警示。无论黄河以哪一种方式决口,都是人间的没顶之灾,即便侥幸逃生者,也会从安分守己的顺民变成在泥淖中挣扎的灾民,又从灾民变成无家可归的难民,最后的结果,往往是难民变成揭竿而起的“暴民”。灾难深重的黄河流域,因此一次次成为农民起义的发源地。这也是历史的轮回,一条大河连同这里的人,总是充满了反叛精神。那些主宰天下的天子,只要不是绝对的昏君,都知道“河防如边防”的重要性、严峻性,所以历代河官、河防大臣的地位也至关重要。“河官进京三声炮”,虽说含义不明,但可以猜测,这兴许是奏捷的炮声,也可能是迎接的礼炮。河官进京,一般没有大事不登门,水利工程,耗费巨大,普天之下,都是把银子往京城里运,只有河防相反,白花花的银子都是从京城运到黄河。这也让河官成为肥缺,遇到那些特别贪婪的河官,一半银子都会被他装进自己的腰包。不过那也是赌命的事,一旦堤防决口,必将引起朝野震惊,一个王朝帝都将有可能在震撼中摇摇欲坠,乃至土崩瓦解。“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这也是治水与治国高度统一的一种方式,一种灾难性的方式。

除了漫决、冲决和溃决三种方式,黄河决口还有一种极为罕见的方式,那就是人为的“扒决”。翻检史籍,黄河真正被人为扒开大堤仅见三次:一次是前面提到的南宋建炎二年(1128年)杜充掘堤阻兵,致使黄河发生历史上第四次大改道;一次是明崇祯十五年(1642年),为阻止闯王李自成挥师北上,明军扒开黄河堤,这也是史上继杜充之后又一次“以水代兵”;最近的一次就是1938年国民党军队奉蒋介石密令扒开花园口堤防。“三年两决口,百年一改道。黄河决了口,县官活不成。”这民谚我记不得听过多少遍又重复过多少遍,但居然有人把黄河扒开了,依然活得理直气壮,因为他有一个神圣的名义,为了抗日救国——是的,这是一个已经被反复讲述并将被后世继续讲述的故事,但要了解事情的真相,也许还得从多个角度来探寻。

我异常清醒地走着,却又恍然置身于茫茫黄水之中。一路打听,走了不少弯路,才找到一个七十年前从大地上抹掉了的村庄。其实,这里所有的村庄几乎都在同一时刻从地球上抹掉了。洪水比地震更厉害,哪怕再惨烈的地震也会留下一片废墟,洪水则不然,它可以让一切在顷刻间消失,消失得无影无踪。在灾难过去了七十多年后,我想找到一位当年的见证人。其实我心里十分清楚,即便当年侥幸没有被淹死的人,如今也大多已经去世了,活着的也该是八十朝上的老人了。

这个村庄的居民都姓李,它是郑州市邙山区远郊的一个普通村庄。穿过火柴盒子一样的砖瓦楼,没有村味,也没有市井味儿,如今的乡村不知是啥味儿。我的叙述在这里只能是又一段重复,村子里很少看见青壮年汉子,只有一些留守的儿童、女人和老人。寂寞的女人一堆一堆地凑在一起,从她们不断搅和的手里,传出一阵阵哗啦啦的麻将骨牌声。

很幸运,我找到了一位老人,阎大爷。一见面,老汉就瘪着嘴巴嘀咕,他这姓没姓好,和阎王爷是一家呢。我咧嘴笑了起来,这老汉挺风趣。在中原,这文化底子深厚的地方,哪怕一个普通的老农,也不可小瞧。抬眼看老汉,一脸老年斑,牙齿落得只剩下残缺焦黑的几颗,讲话已经关不住风。但他让我肃然起敬,因为他还活着。一个经历了大灾大难的人,能够顽强地活到现在,还活得这样豁达、乐观,多么不容易。让一位老人回忆那段惨绝人寰的岁月,又是多么冷酷,这让我迟疑了很久,不知怎么去开口。其实我的来意阎大爷很清楚,现在,只要还没有遗忘那场灾难的人,都会来找他,这甚至成了他活着的意义。他的健在,就是对遗忘的抵抗。

假如岁月倒流七十年,站在我眼前的将是一个只有十二三岁的乡下少年。说到那天,那个具体的日子老人早已记不清了,这是后来人们根据有关史料推测出来的:1938年6月6日。那是一个干燥晴朗的晌午,他正要跟着父亲下地干活。像他这么大的孩子,在大人们看来已经算是半个劳力了。这时候来了几个粮子——当兵的,急冲冲地把父子俩给拦住了。一个军官点着花名册,叫出了他父亲的姓名。核对了身份之后,那军官让一个士兵拿出几块大洋塞进他父亲的怀里,说是今年黄河要发大洪水,日本鬼子也马上要杀过来了,催促他们全家赶快逃命去——从这个细节推测,当时的国民党军队还是提前通报了群众的。到底是给了几块光洋,当年的少年记不清了,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一块光洋很值钱,可以买一石麦子。这应该就是给他们逃荒的盘缠吧?“国军”隐瞒了真相,也不可能说出实情。这在当时肯定是绝密计划,可能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在奉命行事。军官的话让父子俩感到非常奇怪,老人还记得,他父亲当时猛一听要发大水,还抬头看了看天,老天爷并没有一点要下雨的样子啊。根据一个农人的经验,黄河要发大水,一般都是在连遭暴风雨的情况下才可能发生。至于日本鬼子要打过来的消息,村里早已开始流传了,但对于当兵的要让他们逃命去,却又很茫然,逃到哪儿去才没有日本鬼子呢?再说,他们在哪朝哪代都是种地缴粮,日本鬼子又能把一个种田的农民咋样呢?无非是他们来了,照样给他们缴粮就是。

这对农民父子没有也无法预料一场巨大的灾难即将降临,虽说心里有些忐忑,地里的活路还是照样要干的。要说呢,最让他们感到奇怪的一件事,还是这些当兵的莫名其妙地把他们家的三口大水缸给搜走了。不光是他们家,村里家家户户的水缸都被当兵的搜走了。搜走这么多水缸干吗?后来才知道,这些当兵的在花园口扒河堤,扒了几天都扒不开,有人想出了一个主意,在水缸里装上炸药,把河堤炸开。事实上,花园口的黄河大堤就是炸开的,很多农民肯定一直到死都不晓得是怎么回事。等到后来有人明白过来,一切都晚了,完了。

就在那些当兵的夜以继日地掘堤时,李村的老百姓一如既往地过着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麦子熟了,眼看着就要开镰收割了,半饥半饱的农人盼着又能吃上几顿饱饭了,甚至还有人家正赶在麦收之前办喜事。阎大爷说,就在出事的那天,邻村有一家人到李村来迎亲,又是喇叭,又是花轿,热闹得很。当时,他和一帮小屁孩正站在村头一棵大树下看热闹,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头,先是脚底下的地皮猛地抖动起来了,连树也在呼呼摇晃,接着就听到闷雷般的响声,像打雷,又不像打雷。很快,他们,所有的人,就看见洪水像决了口一样奔涌而来。那不是像决口,是真的决口,几个孩子站着的地势比较高,眼看着洪水环住那从低洼处走来的轿夫,先是漫过膝盖,一眨眼就涨到齐腰深,立马又涨到肩膀上。此时,孩子们还没有感觉到大难来临,站在那里傻乎乎地看呢,只看见两个轿夫将花轿高高举过头顶,在大水中呼啦呼啦地走了一阵,几个大浪扑过来,就再也看不见那两个高大壮实的轿夫和花轿了。满世界的黄水,好像一条黄河全都灌进来了……

极少数的人侥幸逃脱了这场灭顶之灾。据后来统计,被这场洪水直接溺毙的生命,有八九十万,那是南京大屠杀死难者的两三倍!当年的少年不知道到底淹死了多少人,他知道的是,他嫁到邻村的姑姑一家七口全被淹死了;他自己一家七口人除他之外也全都被淹死了;有的村子里全都死光了,一个人也没有留下。被淹死的不光是老百姓,还有一些当兵的,他们在被洪水淹没前还在朝天拼命开枪,不知道他们是否打光了所有的子弹。很快,什么也看不见了,什么也听不见了,天底下,只有大水呼呼冲过的声音。那个少年之所以能够活下来,是因为一棵大树救了他的命,多亏了他平时喜欢上树掏鸟窝捉知了。在洪水滔天时,他听见知了在树上拼命叫,这是一个少年一辈子也忘不了的记忆,知了,知了,知了……

老汉的讲述实际上是一种复述,他不知道讲过多少遍了,话声不断被他自己的咳嗽声打断,那浓重的河南土话,那像拉风箱似的喘息……我努力地捕捉着,希望有一些新的发现。当灾难过去,七十多年后的今天,是否真的能还原那段真实的历史?或许,记忆还应该切向另一个角度——

从战争史来看,当日军逼近黄河北岸,蒋介石以水代军的命令下达,诚如有人所说,这是“弱国的无奈”,否则,以老蒋的绝顶聪明,不会出此下策,这种“水淹七军”式的战例在中国战争史上曾经多次被成功运用,创造过以弱胜强、转败为胜的奇迹。决堤地点一开始据说并非选在花园口,而是中牟县境内大堤较薄的赵口,但赵口流沙太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扒开。蒋介石得知赵口扒开无望后,密令迅速更换地点重新决堤。几经选择,花园口最终成为这场历史惨剧的宿命之地。蒋介石担心驻守这一防线的程潜、商震等人虚与委蛇,一再通过口谕、电令,催促坚决扒堤,不要有“妇人之仁”。担当此任的第二十集团军新八师绝对未打折扣地执行了上级的命令,两天两夜不停地挖掘。6月9日凌晨,几乎就在距郑州三十公里的中牟被日军攻陷的同时,花园口黄河大堤被炸开了,这对已经兵临郑州城下的日军无疑是猝不及防的一击……

花园口扒口抗日,看起来几如宋东京留守杜充掘堤抗金的一个翻版。抗金,抗日,都是救亡图存的生死之战,是压倒一切的事情。黄河决口,据一些过来人的回忆,当时站在郑州城头,就能看见像蝗虫一样的日军,眼看着就要兵临城下,却骤然被无边无际的黄泛区阻隔住,坦克装甲车开不过来了,重型火炮也运不过来了。没有被中国军人阻挡的日军,被黄河水挡住了,他们不得不放弃沿平汉线向南进攻武汉的原定计划。如果这一计划得以实现,这部分日军将和从南京沿江而上的日军构成对武汉的铁臂合围之势,趁中国军队新的防线尚未布设好,立足未稳,一战而亡中国。花园口决口不但形成了巨大的黄泛区,也形成了新的黄河河道、新的天险,从而打乱了日军的战略部署,阻止了日军的西进和南下。更重要的是,使得中原地区又坚守了六年而没有沦陷。如果没有这六年,很难保证撤到大后方的国民政府的安全。日寇因此迟迟未能打通大陆交通线,日军军事调动和战略物资运输均受到阻滞。此外,这场洪水在淹死了八九十万中国老百姓的同时,也直接消灭了一万多日军精锐部队。花园口决口给日军造成的惨重损失,从日本军方的解密档案中得到了佐证。日军不得不重新退回徐州,南下蚌埠,过淮河,到合肥与其他部队会合,绕了一个大弯子后再来进犯武汉。尽管武汉失陷已经是命定的,但无论如何,花园口决口为当时驻跸武汉的国民政府赢得了四个月的喘息时间。这在危急的战争年代,对军事部署的调整和下一步如何设防,是相当宝贵的。应该说,如果从单纯的军事意义看,这并非一个败笔。

然而,对于人民,对于生命,这是最残忍的算术。花园口决口,造成了历史上又一次人为的空前大灾难,也致使黄河又一次改道——黄河史上的第七次大改道,历时九年之久。黄河再次南下夺淮,直接淹没了豫东、皖北和苏北大片土地,形成了近三十万平方公里的黄泛区,除了八九十万遇难者,还酿成了一千多万人受灾、三四百万人流离失所。多少没有被洪水淹死的人,在此后长达九年的流亡中,如同在生不如死的人间地狱中挣扎,饿死、病死的不计其数。有人说过,如果将所有死亡者的姓名在花园口决堤处沿着黄河刻下去,可以刻满大河上下、黄河两岸。

从水利上看,九年黄泛还有一个直接后果:黄河把每年十几亿吨泥沙淤积在平原和河道里,淮河干流从蚌埠开始,要爬两米多高的坡才能进入洪泽湖,而洪泽湖早就是一个危机四伏的悬湖了。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淮河两岸人民依然在努力消化和排解花园口决堤、黄河改道所造成的灾难性后果。淮河在黄河又一次夺淮入海之后,被水利专家形象地比喻成一条“没有屁股的河”。

对黄河决口造成的惨重损失以及可能产生的巨大国际影响,蒋介石是有心理准备的。不知是蒋介石暗示过,还是第一战区司令长官程潜老谋深算,他们在花园口决口之前就拟订了对外宣传的策略,谎称是日军飞机狂轰滥炸,致使黄河大堤决口。一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花园口事件”在台湾仍是禁止公开谈论的一段秘史。然而,秘密究竟又能隐藏多久?如今老蒋早已人亡政息,但这一笔历史的血水账,将永远记载在他头上。

曾经被掘开又重新被堵上的花园口,现在已是郑州郊外的一个水利风景区。这里有扒口处遗址、决口处界碑,还有一块黄河花园口合龙纪念碑。蒋介石手书的“济国安澜”四个大字,真是一笔好字,章法严谨,骨力雄强。字如其人,从中不难看出一个人瘦硬挺骨的倔强,也能看出那险绝森严的性格。然而,从决口到堵口,那个叫蒋中正的人,又是否真的把“济国安澜”一直放在他心中最中正的位置呢?

第七章 渐行渐远的长河

黄河流过山东,大致呈北偏东流向,它的归宿早已注定——渤海。

在黄河上、中、下游中,下游流程最短,而山东境内的河长就超过了黄河下游的四分之三。黄河在山东境内的现行河道,是清咸丰五年黄河在铜瓦厢决口、夺大清河入渤海而形成的。1938年黄河在花园口决口改道,在山东境内流淌了八十三年的黄河仿佛一夜之间从齐鲁大地神秘失踪,改道南行,经徐州淮河一线奔向黄海。山东黄河转眼又成故道。1947年花园口堵口复堤,黄河终于回归山东故道,这就是我现在看到的黄河。

黄河下游除一条由东平湖汇入的大汶河外,再无较大支流汇入。东平湖是黄河下游的最大湖泊,也是黄河流域的四大淡水湖之一,发育于黄河扇形平原与山前冲积洪积平原的接合地带,为古大野泽——梁山泊演变后的残迹。经过综合治理后,现已成为控制山东黄河安澜入海的大型水库。

——采访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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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下游在河南兰考完成最后一个大转折后,便进入了山东东明县。

东明为黄河入鲁第一县,在历史上也是一个有些无所适从的县,它最早的名字不是东明县而是“东昏县”,还是王莽篡汉时改过来的。此后又经历了“三置二废”,自金、元、明、清至民国属直隶省(今河北),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先归平原省,1952年平原撤省后划归河南省,1963年国务院为解决河南、山东两省交界地区的水利问题,又将东明划归山东省。东明全境属黄河冲积平原,也是历次黄河南、北改道的三角地带。或许就是因为黄河的频繁决口改道,让这个古老的县境也不断改头换面。

黄河决口的一个直接后果,就是民不聊生,农民起义。唐末王仙芝起义,东明是义军的发源地,东明人黄巢聚众响应,以横扫千里的气势成为继王仙芝而起的农民领袖。北宋末年的宋江起义,传奇中的水浒英雄,不说席卷了东明,至少也波及到了东明。东明与宋江的故乡郓城同属今菏泽市,离传说中的梁山水泊很近。北宋天禧三年(1019年)、熙宁十年(1077年)黄河两次决口,灌注梁山泊,导致水面不断扩大,黄河泥沙让湖底迅速淤高,形成烟波浩渺、绵亘数百里的巨泊,号称八百里梁山水泊。而现在从东明县到东平县也就一百多公里,以越野车的时速,两个来小时就到了。追寻一个失踪的湖泊,比寻找一个失踪的人还要难。梁山水泊尚未完全消失,还有一个东平湖。

多少人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就是为了看看梁山水泊,但一个个又傻眼了,从前号称八百里的梁山水泊,到底在哪儿呢?天生地长的自然湖泊,又怎么会失踪呢?这个问题应该让我的向导来回答。在奔往东平湖之前,我提前找了一个向导,丁永林。我和他素昧平生,但当这个笃定而黝黑的汉子在早晨的阳光下朝我走来时,我竟然觉得,正从对面走过来的他好像是一个多年未见的熟人。

山东黄河河务局东平湖管理局的办公大楼坐落在泰安市郊,丁永林是这里的一名资深工作人员,也是一位自学成才的历史地理和水利文化专家。他是山东梁山人,对《水浒》和梁山水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兴趣。他是中国水浒学会会员、山东省水浒文化研究会理事,这正是我慕名来找他的原因。见面之前,我已经拜读了他参与撰写的《东平湖与黄河文化》《探秘水浒王国》等历史地理著述。身为梁山人,他对梁山水泊那种与生俱来的感情,自然要远胜我们这些外人,尤其是在供职东平湖管理局后,他几乎把所有业余时间都用在了对水浒文化和梁山水泊的钻研上。如今,他已成了这方面颇有独到发现的学者。

我接下来的叙述,就是对他一些学术观点的转述——

在梁山水泊出现之前,这一带已经有着巨大的水域,即古地理书上记载的巨野泽,又称大野泽,大致就是梁山水泊的前身。据《元和郡县志》记载:“大野泽在巨野县东五里,南北三百里,东西百余里。”据此记载,现在的梁山、东平、郓城、巨野、汶上、嘉祥、济宁一带都曾是大野泽波及之地。黄河每一次决口后奔泻而下的洪水,无一不是奔泻到这片大泽,它几乎天生就是为黄河分洪而准备的。黄河改道左右了大泽的命运。自周定王五年(公元前602年)起,黄河下游发生大改道二十六次,其中,流经梁山县境就有六次。最著名的一次是我在前文提到的汉武帝元光三年(公元前132年),黄河在今河南濮阳西南的瓠子决口,洪水奔向东南往巨野泽狂泻。由于决口很长时间都没有堵塞,行洪达二十三年之久。这是黄河历史上的第二次大徙,也是流经梁山县境的开端。

梁山水泊的形成与演变,除受黄河改道、决口泛滥的影响外,还与汶河、古济水以及京杭大运河的开发整治密切相关。宋代的八百里梁山水泊,大致就是这样形成的。北宋大臣韩琦留下了一首《过梁山泊》诗,描写他看到的梁山泊:“巨泽渺无际,齐船度日撑。渔人骇铙吹,水鸟背旗旌。蒲密遮如港,山遥势似彭。不知莲芰里,白昼苦蚊虻。”这应该是当时梁山泊的真实写照。《水浒传》虽是小说家言,但绝非凭空想象。当年绿林好汉和虎狼出没的荒山野岭,如野猪林、快活林、赤松林等,都让人们自然而然地猜想,那时候这里应该还是茂密的丛林。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若是没有一大片森林,又怎能藏住那些绿林好汉?更藏不住老虎那样的猛兽。据此猜测,在黄河下游的水危机出现之前,首先出现的是生态危机。换句话说,在黄河下游众多的水泊消失之前,大面积的森林就先消失了。而森林的消失,不用说,又是人类大规模开荒的结果。满山遍野地开荒,满山遍野地生儿育女,一座山一座山被砍光,甚至被一把火给烧掉。这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人……

我感觉这是一个接近真相的猜测。眼见为实,看这里的山,大多不高,却很大,山野的旷阔与纵深,是很容易变成良田沃土的。历代官府鼓励老百姓开荒,有了田地,就有了养命的粮食,老百姓只要不到饿死的程度,就不会起来造反,这是中国人的硬道理。而把这些藏龙卧虎的荒山野岭变成人口稠密的村庄、田园,没有了森林,没有了梁山水泊,那些危害人类的虎狼都销声匿迹了,就是有人想要造反,也无处躲藏了,于是天下太平,普天同庆,又一个太平盛世出现。

除了人祸,丁先生认为,梁山水泊的消失还有另外的原因,这又与黄河改道有关了。可以这样说,梁山水泊是成也黄河、败也黄河。黄河改道让梁山水泊水势浩大,但黄河泛滥的不止是洪水,还有被洪水裹挟的大量泥沙,大野泽在承载了黄河洪水的同时也渐渐被黄河泥沙淤积,地面逐渐抬高,湖泊面积逐渐缩小。

对丁先生的这一观点我持保留意见,若从自然法则看,这个原因是说不过去的,泥沙淤积不但不会减少湖水,由于湖底变浅,反而会让水域变得更加漫漶。真正的原因应该不在这里,而是我反复提到过的、发生在南宋建炎二年(公元1128年)的黄河又一次改道,也就是为阻止金兵南下,宋东京留守杜充下令掘开黄河大堤的那一次。这次黄河之水没有泻入梁山泊,而是把梁山泊撇开了,在一路扫荡河南东北、山东西南地区后,最终奔向南边的淮河流域,夺泗入淮。从此,黄河彻底抛弃了春秋战国以来流经今浚、滑一带的故道,在河北平原上失踪。之后的七百多年中,黄河一直借淮河水道入海,古代的大野泽、宋朝的梁山泊没有了黄河洪水的侵入,也就少了一个重要的水源。到金世宗大定二十一年(公元1181年)时,“梁山泊水退地广,金人尝遣使安置屯田,民亦恣意种之……明年,命招复梁山泺流民,官给以田”(见《淮系年表》)。那个年代离杜充掘堤不过几十年,这一历史记载透露了两个重要信息,一是梁山水泊还在不断萎缩,二是人类开始有组织地屯田垦荒。到元至元初年(公元1264年)时,梁山泊已经大面积淤塞,残留部分以南旺湖之名出现。元至元二十六年(1289年),在修造京杭大运河时开挖由安山至临清的会通河,南接济州河,引汶水北达临清汇御河(今卫运河),把济水截为两段,谓之“引汶绝济”。这一人为的改变致使安山脚下的古济水与汶水交汇为一个萦回百余里的湖泊——安山湖。到清朝时,据《清一统志》载:“梁山泺即古大野泽之下流,汶水与济水汇于梁山之东北,回合而成。”又见《淮系年表》记载:“靳辅提请安山湖听民开垦佃种,输租充饷,此水柜遂废。凡开地九百余顷。”——这里面又一次提到人类对梁山遗存水泊的大规模垦荒。

于此可知,梁山水泊的消失,根本还是人祸,杜充掘堤致使黄河改道,是一次给梁山泊带来灭顶之灾的人祸;历代对梁山水泊的不断开垦,则是持续不断的人祸。然而,因果轮回,随之而来的就是灾难。这里的山体原本疏松,一旦失去了植被的保护,山洪暴发,水土流失,泥石流,一连串的灾难发生了。事实上,梁山水泊就是这样消失的,一千多年的岁月,足以填平八百里梁山水泊,甚至根本不需要一千年。当然,也不能全怪这里的先辈们,除了梁山水泊的小环境,还有黄河流域的大气候。通过黄河的命运,可知它下游湖泊的命运,通过湖泊的命运,又可窥见整条长河的命运。

边走边看,我们已深入东平湖的核心区域了。从地形看,这里应该是不愁有水的,一个东平湖,三面都是环形的山脉,这是一个典型的水窝子,特别适合蓄水,素有“小洞庭”之称。但问题是,别说小洞庭,如今连大洞庭也干涸缺水。再从河流水系来看,东平湖西边是京杭大运河,东连大汶河,北通黄河,水系纵横交织,河湖四通八达,古往今来,这里就是漕运要枢。这样一个地方,无论怎么看,实在都不应该缺水。围绕这湖走一圈,湖东岸据说就是宋江率水浒英雄攻打东平府城的营地,西岸有京杭大运河故道,还有天王晁盖等好汉初聚的司里山,北岸有唐朝大将程咬金的程公祠,还有西楚霸王项羽的墓地。

我关注的不是这些死去多年的英雄,而是一条死去的大运河,大运河故道。历史上,这里就是漕运要枢。隋唐大运河以至京杭大运河最繁华的时代,从东平湖可以坐船直抵天堂般的江南杭州。从一条河道变成一条干涸的故道,一定是有缘故的。这缘故现在没人能说得清,说出来也是找不到证人的猜测。不过有一座清水石桥,见证了东平湖沧海桑田的变迁。这是一座隋朝的古桥,如今淹没在湖底下,淹没了千年之后还依稀可见。它见证了什么?它所见证的,不是东平湖的干涸,而是梁山水泊的诞生。想象杜充掘堤后那狂暴的黄河水纵横决荡,二十多万平方公里的黄泛区汪洋一片,比山东省还要大得多。在梁山四周的辽阔洼地上,汇聚了一个浩浩汤汤的水泊,一座陆地上的清水石桥,从此被淹埋在水下。

——这不是我在重复,而是对一个大湖诞生的又一次历史性推证。然而仅仅凭这一座陆地上的清水石桥就真能验证那一切吗?所谓推证,其实只是历史的另一种猜测方式。八百里梁山水泊,仿佛在猜测中诞生,又在猜测中消失,但有一个事实是不用猜测的:尽管梁山水泊大面积消失了,但一直到新中国成立初期,东平湖这梁山水泊的唯一遗存,还实实在在地拥有六百平方公里水域,还时常发洪水。东平湖在黄河下游扮演的最重要的角色,就是蓄水滞洪,为黄河卸载洪水,这也是它一直没有消失的原因。

八百里梁山水泊,如今就剩下一个东平湖了。如果不是它的存在,我们只能从小说中猜想梁山水泊的样子。同古老的梁山水泊相比,东平湖这名字还很年轻,直到清咸丰年间,这一汪水泊才被命名为东平湖。说东平湖,不一定有人知道,说它是梁山水泊之一,纵使不清楚也能略知一二。但若真的追溯起来,又未必有多少人知道它的前世今生。当梁山那些水泊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从天地间蒸发了,东平湖便成了梁山水泊唯一的遗存水域。从东平湖到黄河口,是黄河下游的最后一段流域。但从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在黄河断流的数十年岁月里,黄河还没有流到东平湖就断流了。这让东平湖如同被黄河遗弃的一个孤儿。事实上,它不但是黄河的孤儿,也是被梁山水泊遗弃的孤儿。但哪怕是遗存,如今它作为黄河流域四大淡水湖之一,是黄河下游最大的淡水湖。

看着这样一个湖泊,难免有些悲壮,它的存在,仿佛是大自然最后的坚持。它还能坚持多久呢?

从地图上看,东平湖几乎被水包围了,西依大运河,东连大汶河,湖水又从北面的小清河汇入黄河,这是一个天造地设的水上枢纽。新中国成立之初,大江南北,大河上下,到处都是洪水泛滥的告急声,在风雨飘摇、危机四伏的岁月,防洪,也就成了兴修水利、治江治河的头等大事。而防洪重中之重,又是这条像野马一样桀骜不驯的黄河。如果把东平湖放到一个更大的背景上看,正好处于黄河与大汶河下游冲积平原相接的洼地上。历史上,它原本与黄河并不沟通,直到清咸丰五年(1855年),黄河自铜瓦厢决口,夺大清河水道,才使东平湖与黄河连通。这次灾难性的沟通,对东平湖的命运来说也是灾难性的,从此东平湖受到两面夹击,既要分滞黄河洪水,又要接纳汶河洪水,被动地成为黄河与大汶河洪水的一个自然滞洪区,倒也起到了一定的调蓄功能,当黄河水位高于湖水位则倒灌入湖,当黄河水落,湖水又泻入黄河,这既对黄河与大汶河洪水起到削峰作用,又为黄河下游起到了补水的作用。但一个自然湖泊的调蓄能力十分有限,一旦黄河和大汶河同时发生洪水,济南市、津浦铁路、胜利油田以及下游黄河两岸人民生命财产安全便遭到双重威胁。

在丁永林来到这里的前一年,也就是1958年,一个与黄河下游命运生死攸关的大型水利工程已于夏汛过后开工。这就是东平湖水利工程——要把一个自然湖泊改建为一个平原水库,把黄河和大汶河对东平湖的双重威胁变成既承担分滞黄河洪水、又接纳汶河洪水的双重任务。这个在“大跃进”时代匆促上马的工程和那个年代的许多水利工程一样,等到建起来了,才发现存在着许多先天不足的问题。譬如说在设计意图上,说是综合利用,实际上功能模糊,一个水利工程想要承载的东西太多了,反而很难发挥作用。在运行了五年后,1963年经国务院批准,东平湖水库再次改建,水库功能由原来的“综合利用”明确为“以防洪运用为主”,“有洪蓄洪、无洪生产”。为此,又增建了进、出湖闸,在库内加修了二级湖堤,并将水库分为老湖区和新湖区,实行二级运用,成为一个确保山东黄河下游安全的关键工程。运行半个世纪以来,东平湖陆续建成了比较系统完整的蓄滞洪工程,尤其是东平湖遭遇2001年8月的特大洪水后,国家通过各种渠道加大了对东平湖的投资力度,进一步完善了东平湖防洪体系。随着社会发展和黄河蓄滞洪区总体布局的调整,如今东平湖滞洪区愈加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梁山是一个古老的地名,但梁山县却是新中国成立后设置的。要说与东平湖生死相系的两个地方,就是梁山县和东平县。为了治理洪水灾害,梁山县根据这一带西南高东南低的地形特点,先后开挖疏浚了湖西排渗沟——梁济运河。1966年冬又按六级航道标准进行开挖疏通,北接黄河,南至五里堡出境,成为梁山县境内淮河流域的唯一排水通道。东西两侧的排水河大都垂直于梁济运河,形成了羽毛状水系,主要支流有郓城新河、琉璃河、湖外流畅河、龟山河、金码河、北宋金河、湖东排水河、湖区柳长河、戴码河等。由于黄河得到彻底治理,再加上这些河道具有充分的泄洪能力,梁山县境内的梁山泊遗存水域几乎彻底消失了。

身为梁山人,却只有梁山没有水泊,这让他们感觉缺了什么。以前还没有这样强烈的感觉,在一个全民旅游来临的时代,尤其是在一部长篇电视连续剧热播之后,他们有了强烈的危机感。梁山人摩拳擦掌,要让八百里水泊梁山重现当年的风貌。梁山人豪爽,实在,敢想敢干,说干就干,还真是让我有幸一睹水泊梁山的风貌。这是梁山人兴建的一个大工程,怎么说呢,说它是水利工程,不如说是一个水体景观工程,2010年春天动工,只用了一年多时间,梁山泊就蓄水了。

我来这里时,一片在影视剧中见过的山寨倒映在一汪清澈的湖水之中。深入其间,又见湖港水汊,芦苇草荡,还真是一处引人入胜的梁山泊。从东到西,一路看过来,渔村、垂钓台、水城门,古色古香,恍若走进了宋朝的故事。但只可远观,不可近前,否则会让你从某种古老意境中一下清醒过来。再看西边的水域,梁山码头、水军指挥塔、梁山水寨门、水军营寨、朱贵酒店等,重现了当年梁山水军生活和征战的场景,还有一些今人穿着古人的戎装铠甲,正在厮杀,血花四溅。血是假的,水是真的。谁都知道这不是真正的梁山水泊,只不过是一个人工引水造湖的景观工程,但水没有真假之分,水泊里的每一滴水都是真的,都由两个氢原子和一个氧原子组成。不得不说,梁山人还真是做了一篇洋洋洒洒的活水文章,从根本上改变了水泊梁山有山无水的现状,打造了一个依山傍水、显山露水的水泊梁山。这很有创意,也很有水泊的意境,让我等慕名而来者,多少弥补了一点水泊梁山见山不见水的遗憾。只是这梁山水泊也实在太小了,没有八百里,也没有八十里,仿佛一转身就转悠完了,大约也就七八里吧。想靠人工引水再造一个梁山水泊,太难了,实在太难了。

眼下这个东平湖,总面积六百多平方公里。事实上,哪怕精确到小数点后面的数字,它的常年水域也仅有124.3平方公里。水面小,水也很浅,平均水深只有两米多。它的理论蓄水总量为四十亿立方米,实际常年蓄水量仅有1.5亿立方米。很明显,和它的姊妹湖乌梁素海一样,东平湖也是一个正在不断衰老、萎缩、走向消亡的湖泊,如果没有力量来让它恢复生机,它的命运,将和当年众多的姊妹湖一样,过不了多久,就要在天地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过,也许没有我想象的那样悲观,这又与一些已竣工的水利工程和正在加紧修建的水利工程有关了。

在小浪底工程运行后,东平湖又担负了黄河下游流域的一个新的重要使命,那就是保证黄河下游直至黄河入海口区间一直不断流。怎么保证?就是靠以前被人类并称为洪水猛兽的洪水来保证。

洪水也是水资源!说这话的是时任水利部部长的汪恕诚。

从洪水猛兽到宝贵的水资源,应该说,这是中国人治水的一个大飞跃。这倒不是什么思想观念的转变,而是中国人对洪水已经有了自信和把握,有了前所未有的控制能力。现在,对于严重干涸缺水的北方,抗洪已是一个不合时宜的词语,如今说得最多的是“迎洪”。每年开春,从大汶河到黄河,冰凌融化,春水猛涨,由于此时正值沿岸地区桃花盛开的季节,这紧接着凌汛而产生的汛期便有了一个美丽的名字:桃花汛。一到这季节,黄河从上到下的所有水调人员全部赶赴第一线,迎接洪水的到来,这情形就跟当年防汛抢险一样,但他们现在不是抢险,而是抢水,别让这宝贵的水资源白白流掉了。黄委会根据黄河桃花汛的特点,精心调度凌汛期产生的洪水,合理安排蓄积在几个水库里,为下游储蓄春灌用水。东平湖即在此中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黄河连续十多年没有断流,正是通过对洪水资源的有效利用,人为调整平衡水资源的时空分布,安全度过了春夏最干旱缺水的时期。具体到东平湖,在确保防洪安全的情况下,东平湖洪水被国家防总和黄河防总大胆及时地纳入黄河水量统筹调度方案中,通过人为控制泄流量,巧妙地借用下泄洪水来保证从东平湖直到利津以下的河口段不断流。

东平湖还将被赋予一个使命,那就是随着南水北调东线工程的加紧建设,在这一解决黄淮河地区东部和山东半岛水资源短缺的国家重点战略工程中,它将实现第二次功能转换,由单一的滞蓄洪水水库转变为滞蓄与调蓄双重作用的特大型平原水库,而且是东线工程的最后一个调蓄水库。东平湖畔的八里湾泵站,就是东线十三级提水工程的最后一站。这个泵站将引来的长江水带到一个制高点,然后分成两路,一路往河北天津供水,一路输水至胶东地区。这既是东线的标志性工程,也是一个关键性的枢纽工程。不过东平湖畔复杂的地质环境和工程本身的高规格标准,也给东平湖边的东西两线建设者们出了不小的难题。

曲福贞,东平湖工程局副局长,正在工地上指挥施工,没想到这个搞水利工程的汉子说出的话那么有诗意:“这个泵站的作用就是将引来的长江水提升近五米,流淌进一堤之隔的东平湖。东平湖的给水源是汶河,而汶河是黄河下游最大的支流。八里湾泵站的作用就是让黄河水和长江水在东平湖内实现诗意融合。黄河和长江都是发源于青藏高原,但从无交集。而八里湾泵站将改变这一历史。”——科学的数据,诗意的描述,原来科学也是这样充满了诗意,或许,它们也像长江、黄河一样,源于同一座伟大高原却从未交集,在这个时代终于有了交集的可能,同时获得了诗意的呈现。

说起这个建筑,曲福贞充满了自信和憧憬:“从设计理念上来说,泰安境内的八里湾泵站是整个南水北调工程中东线山东段的标志性工程,主体工程包括进出水渠、清污机桥、主泵房等几个部分。工程全部竣工后,泵站将安装观光电梯,乘坐观光电梯就能看见南水北调工程的部分河道和东平湖的美丽景色。”

听到这一番话,我感觉比看见了真正的梁山水泊还兴奋,他的憧憬也是我的憧憬。

其实我可以满怀着这样的憧憬踏上归程了,却又想在离别之前再看这个大湖一眼。每到此时我总是怅然,天地广大,此生也未必还会来到这里。丁永林先生似乎也没有就此回头的意思,他还想带我去内湖看看。越往大湖深处走,风越大,在这依然闷热的初秋,多少有了一些清凉之感。湖水看上去还算清澈,但沿途竟然很多湖畔村庄的生活污水甚至厕所里的粪水都是直接排放在湖里。这让我感到一阵阵恶心。湖面上,从近到远,漂浮着一个个网箱、浮标,连远到天际下的水域也被它们遮蔽了。还有许多违章建筑直接建在湖边上,甚至有当地政府违章修建的港口和码头。这都是丁永林先生告诉我的,他的眼神里,浸满了的不是水,是焦虑与迷离。

忽然觉得,我不该走得离一个自然湖泊这样近,如果所有人,我们人类,都能同一个湖泊保持一定的距离,这个幸存的湖泊,以及那消失已久的梁山水泊,或许又是另一番命运,甚至会换一种活法。

2

大汶河不是我的目的地,而是去往东平湖的一条路。

从泰安去东平湖有好几条路,丁先生选择了最直接也最难走的一条,就是沿着大汶河至大清河的长堤走。谁知这条路绕来绕去,不但把我给绕糊涂了,连丁先生自己也好几次指错了方向。在走了一段不短的冤枉路之后,我们只得重新倒回来。这条路其实就是一道堤坝,很不好走,也很少有车辆,沿途看到很多险工标志碑。或许,只有在防汛抢险时,这条路才会变成一条路。危急关头,也就无所谓好不好走了。

接连几次出错之后,我们居然在从大汶河到东平湖途中,又看见一条河。

河边耸立着一座高大的牌坊——接驾坊,还有一座接驾亭。

我们就在这牌坊下下了车。仰望高悬的门额,脑袋一阵发涨,不知道这里曾为哪个皇帝接驾。我以为这又是与传说有关的事物,丁永林说不是,他对这里的历史非常熟悉,在这座仿古建筑的背后真有一段确凿的历史。他指着一座桥说,从《资治通鉴》到《东平县志》都有记载,北宋大中祥符元年(公元1008年),宋真宗赵恒东封泰山,曾在这里过桥,当地官员特意在桥上铺了席子,这座桥就叫席桥。

当然,眼前这座桥早已不是当年的席桥了。桥下这条河叫汇河,俗称汇泉河。这是汶河下游最大的一条支流,也是东平县的第二大河,有二十来条大小支流分别从左右岸汇入。从汇泉河这个名字猜测,那二十来条大小支流应该都是泉水。齐鲁大地多泉水,济南就是有名的泉城。汇河上游的平阴县是山东有名的玫瑰之乡,更以清澈、甘甜的泉水而名闻遐迩。最有名的是姜女庙前的姜女池,相传那是孟姜女沐浴的地方。“品甘甜泉水,听孟姜女传说”,是平阴人招商和招徕游客的名片、招牌,他们甚至还特别强调,该地的泉水与济南的城市名泉不同,是乡村田园名泉,为此,平阴人一直主打泉水田园休闲牌。好客的平阴人说,他们不但要让来自各地的游客品尝到泉水甘甜的滋味儿,还要让每一个游客像孟姜女一样能洗上酣畅的泉水澡。于是乎,在平阴遍地开花的不止有玫瑰,还有遍布每一个角落的天然泉水浴场。人们热衷于在泉水中狂欢,汇泉河于是也就再也汇集不了一滴泉水,等到它流入东平境,就成了我现在看到的样子。如果这条河里现在还有水,它将在我们前方不远的戴村坝北的灰土坝以下注入大汶河下游的大清河。但这只是一种说法,甚至是一种传说了。

丁先生很仔细地给我介绍了汇河流域的历史文化,有西周鄣国、夏朝遂国的国都遗址,还有戴村坝以及罗荣桓在这里指挥作战的办公遗址。这让我感到,山东每一个角落里都有深厚的文化底蕴。说到这条河,丁永林更是如数家珍,他没有说汇河里的水,而是说汇河里的鱼。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汇河还有很丰富的水生植物和鱼类、鸟类,特别是汇河甲鱼、水草等可与东平湖媲美。可惜了,随着近几年的干旱,汇河的鱼虾、水草基本绝迹。

绝迹的其实不是鱼虾和水草,而是水。我必须说出我看到的真相:这河道里已经干涸得没有一滴水了。一条盘踞在河道上的石龙,从此岸到彼岸,在干涸的河床上,被太阳干晒着。它裂开的大嘴、露出的舌头,倒是非常逼真地塑造出了这无比焦渴的景象。实际上这里的人们不是没有努力,从2010年开始,东平县水利局、河道局就按照“揽一河清泉水,造一道风景带,富一方百姓”的目标,把改善汇河生态环境和打造汇河观光旅游带结合在一起,开始实施汇河综合治理工程,建设了六座新拦河闸,对一座老旧的拦河闸进行了维修,对河道也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清淤疏浚,又在沿河进行绿化和景观改造,还建设了一条滨河景观大道。然而,所有的景观都打造出来了,就是水没有办法打造出来。

没有水的风景,看上去便只有虚荣和死寂。而一条支流的命运,也是一条干流不幸命运的旁证。我没有当着丁永林先生说出我内心的感受,看着他在胸口抱紧了的手臂,我知道他心里很不好受。

在一路颠簸的车上,丁先生仿佛是为了纠正错误,更仔细地给我讲着大汶河的来龙去脉。

这条全长两百余公里的河流,发源于号称沂蒙七十二崮之首的旋崮山北麓,一路汇入泰山山脉、蒙山支脉的众多水系,经东平湖流入黄河。这是黄河下游的最后一条支流。这条短暂的自然河流,却孕育了漫长的人类文明,最著名的就是大汶口文化遗址。这座距今六千多年的新石器时代遗址,不但为山东龙山文化找到了历史渊源,也为研究黄淮流域及山东、江浙沿海地区原始文化提供了重要线索。这也又一次证明了河流的源流和人类的源流实际上就是同一源流。

北魏时期,汶水还是济水的一条支流。北宋时期,古大野泽——梁山泊以北的济水——北清河与汶水合流,又名大清河,汶水成为大清河的支流。宋咸平以后,黄河多次溃决,东平城南汶水入济河,河道淤塞。明永乐九年(公元1411年),又重新开通了大运河的会通河一段,引汶济运,在汶河口以南筑起一道著名的戴村坝,阻塞了它的入海之路。清咸丰五年(公元1855年)黄河夺大清河入海后,大汶河成为黄河下游最末一条大支流,不过它并没有直接注入黄河,而是借道东平湖。由于黄河变成地上悬河,东平湖水已无法注入黄河。大汶河水也就不能经东平湖注入黄河,被堵在湖里,成了一条没有出路的断头河。其实,历史上的大汶河还有另一条出路。明清两代曾利用大汶河水补给京杭大运河,京杭大运河在清末宣布停止漕运后,山东段京杭大运河,尤其是济宁到黄河一段京杭大运河,连同作为京杭大运河“水柜”的北五湖——安山湖、南旺湖、马踏湖、蜀山湖、马场湖等也先后干涸。但哪怕干涸,水道犹在,在汛期至少可以用来分洪,悲哀的是,这不可或缺的分洪水道却被当地某县委书记下令堵死了。这样一来,大汶河集中了泰山山脉南部的雨水,由于集水面积很大,成为滔滔不绝的洪流,每到汛期,便在水满为患的东平湖兴风作浪,造成洪水一次次泛滥。

如果不走到河边看看,你绝对不会想到这是一条与洪水联系在一起的河流。

入秋了,但阳光的气势仍很旺盛,连我们身上都冒着热气。看着这条河,干涸的河床也在冒烟。这是我看到的真相。如今的大汶河,基本上是一条季节性河流,哪怕在主汛期,也到处都是裸露的焦黄的滩涂,荒草丛生。在丁先生的指点下,我很快就看见了这看上去百病缠身、有气无力的河流中,那些被洪水冲刷过的痕迹。这就是大汶河的另一种真相,这条河一直是黄河下游干流洪水的主要来源区之一。直到1958年东平湖水库建成后,汶水漫坝汇大清河入东平湖,经陈山口出湖闸入黄河,水路才基本稳定下来。但一旦涨水,它又会爆发出狂暴的力量,凭借地势的落差,从泰山山脉一路狂奔而下,仿佛天生就有一种不可阻挡的叛逆性格。

大汶河洪水来得陡,是地势决定了的,来得猛,则又与山洪暴发无异。

说到这条河,当地老乡们都说,大汶河天生就和人对着干、倒着来,你要水的时候,没有水;你不要水的时候,水就来了。老乡们的这句话,倒是说出了一种真实,这条河不是东流,而是倒行逆施,一路向西。这样的倒流河在中国很少。大汶河创造了一个中国之最,被称为中国最大的倒流河,这让我的叙述也变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倒叙。

但不知人们是否想过,我们人类也在同这条自然河流对着干。

在很多人眼里,大汶河最宝贵的不是河水,而是河沙。大汶河流域中上游山区,广泛分布着不同地质历史时期的各类古老火成岩岩体,历经数千载的大浪淘沙,积聚了宝贵的河沙资源。这里的河沙比我家乡的长江和洞庭湖流域更好,沙质以粒圆、色正、质纯、体坚而著称。在农耕文明时代,这些河沙是不会被人关注的,到了我们所处的这个伟大时代,几乎大江南北的河沙资源都成为人类疯狂掠夺的对象,在多少人眼中,这哪里是河沙,是光芒四射的金沙啊。沿着大汶河朝泰山的方向走,一路所见,到处都是开挖的沙场、堆积如山的沙堆和满载着河沙的车辆,把河床都压裂了。许多年来,挖河床,取河沙,一直是这里人脱贫致富最直接的手段。

然而,为了攫取这河底下的财富,人类又将付出多大的代价呢?

一条母亲河的命运,总是会让许多忠诚的儿女忧心忡忡。丁永林就是其中一位。他是梁山人,也是泰安人,喝了多少年的大汶河水,对这条河有一种血缘般的亲情,如今,他已经有点不敢走近这条河了。

对这条河,他比我更熟悉,也更有发言权。他说,过度开采河沙,最先遭到破坏的,其实不是这千疮百孔的河床,而是看不见的地下水环境。河床不是铁板一块,看得见的水底下,还有看不见的水托着。哪怕河道干涸得滴水不剩了,河道底下的地下水暂时也不会干涸,河沙就是地下水资源的保护层,像保护血管的皮肤一样。以前,在旧县岩溶水水源地傍河一侧,曾有面积约五平方公里的大汶河河漫滩,地下水的可开采资源量每天达到五万立方米。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这片地下水源地附近的大汶河河沙被过度开采后,地下水位开始出现持续下降,下降幅度与采沙深度基本一致,这就是说,只要河沙开采一天,就等于减掉了旧县水源地两万多立方米的优质岩溶水的开采量。按目前泰安市工业万元产值耗水量计算,每天就要损失四百万元工业产值。每年呢,至少有十四多个亿的工业产值由于缺水而不能完成。照此推算,这相当于将大汶河可开采河沙资源的总量全部卖掉的收入的两倍——这一笔账算得让人痛心,也让人触目惊心,实在是得不偿失啊!

这只是最直接的算术,还有更多根本无法估算的损失,你算不出,却是看得见的。随着河沙资源的严重超采,大汶河沿岸的农田灌溉和人畜用水早已危机四伏,同时,也大大削弱了河流对污染水体的降解能力,另一种水危机——污染变得日益严峻,直接引发了一系列的环境地质问题。大汶河过去以盛产河蟹、河鳝和鳖类而远近闻名,流域内拥有众多的漫滩、湿地和林地,是各类水禽及鸟类生活栖息的乐园,而今,随着河道漫滩消失,河岸湿地面积锐减,漫滩阶地长期形成的绿化带被毁,过去繁盛的水生生物及鱼类多已灭迹,水禽亦难觅踪影。尤其当河床被掏空,直接威胁的就是防洪大堤,这关系到大汶河南岸的数万亩良田和无数老百姓的安危……

丁永林痛心疾首地说,即使现在停止一切采沙活动,已然晚矣,大汶河和谐的自然生态一旦遭受破坏,几乎再也难以恢复。

无奈的是无论你怎么算,都算不过那些滥挖滥采的人,他们也有自己的算术,你说的那些,他们心里都明白,挖采这些河沙会让河床空虚、大地沉沦,却可以让他们的腰包迅速鼓起来。只要有了钱,他们可以到任何一个地方去生活,至于这些灾难最终将要落到谁的头上,他们是不会管的。

一个问了千百次的老问题,难道就没有人来管吗?

途中,我们遇到了大汶河管理处的一位副主任,他应该可以管管吧。可他管得了这河里的水,却管不了这河里的沙。看着河床上这些滥采滥挖的人,他一脸忧愤地说,像这样过度开采河沙,损害的不止是河床,对跨河、穿河、临河公用设施的安全运行也有极大的威胁。牟汶河原旧县大桥,由于过度开采,河床下降了三四米,致使桥基高悬,现在已完全倒塌报废;京沪高速公路汶河大桥从1997年建成至今,已有十二根桥柱比建成时降低了四五米,接桩部位完全暴露在河床以上一到两米处;大汶河干流宁阳县伏山段鲁—宁输油管道、济—郑国家光缆干线工程都是穿河而过,如今输油管道裸露悬空河床以上达一米之多,光缆也近乎暴露。挖沙,对水利设施的破坏是最严重的。现在,大汶河的河沙已经被挖掉了一半,随着河床与水面急剧下降,沿河五十多处灌溉面积超过五千亩的扬水站全都报废了,几乎所有的自流灌溉工程都已无法正常运行——他一边说,一边扳着指头,举出一个又一个事例,泰安市岱岳区徂徕河段八处扬水站已全部停用并报废;泰山区邱家店镇河段东颜张村扬水站已无法引水,虽于2000年投入八十万元在河道内新建扬水站一座,但又因河床水面持续下降而发生引水困难,不得不再投入近万元开挖临时引水渠道以解燃眉之急……

又是省略号,人们对自然水系的毁坏,罄竹难书!很多事,我只能省略。

望着这些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挖沙人,我越来越感到奇怪,他们怎么就这么无所畏忌?难道像当年的梁山水泊英雄一样,拥有了全副武装的实力来保护自己,足以同朝廷抗衡?我谅他们也不敢,保护他们的,或许是另一种谁都明白、谁都心照不宣的力量。

除了河沙的开采,一路上我还看见沿途那些煤矿、造纸厂向大汶河排出滚滚浊流。据一个知情人士透露,这一带的主要污染源来自宁阳县华阳化工,那是山东省内最大的农药生产企业——山东华阳农药化工集团的全资子公司,主要生产液体二氧化硫、焦亚硫酸钠、工业氯化钡等。该厂生产出来的每一样东西,几乎都要贴上一个恐怖的骷髅标志。想想,如果这些东西流入了大汶河,必将流进东平湖。

那么东平湖的水质现在又怎样呢?一个事实,就在2012年春节过后,随着河水和湖水解冻,东平湖东入口处开始漂浮起零星的野生死鱼。在死鱼漂浮之前,水色接连几天泛红。很快,渔民们就发现他们养在水中的鱼苗也一片片地泛起白肚皮。在很短的时间里,东平湖以及大清河一带就有上百万斤鱼苗死亡,而大清河其实就是大汶河的下游。我采访了这一带的渔民,许多渔民不但鱼死了,连鱼苗都死光了,他们悲惨而绝望地说:“常言道,烂粮不烂种子,死鱼别死鱼苗啊!”这些渔民以最朴实的话说出了朴素的道理:如果连种子、连鱼苗都死光光了,这一年,你说还有什么指望呢?

这条河,这条河!对于东平湖,对于黄河,它都是不可或缺的,这是三地四县人的母亲河,如果没有这条河,当狂暴的洪水从泰山上一路冲下来,没有了去处,整个泰山脚下将皆成黄泛区。

如此看来,这条短短的河流,几乎凝聚了中国水利的一切症结。惟愿,这条短短的河流,不会成为一条短命的河流。

3

黄河流过山东,大致呈北偏东流向,它的归宿早已注定——渤海。更准确地说,是渤海湾和莱州湾之间那个半岛的最尖端,更倾向于莱州湾。

在黄河上、中、下游中,下游流程最短,河道全长号称一千五百里(约786公里),而山东境内的河长就超过了黄河下游的四分之三(约628公里)。黄河流经山东是在铜瓦厢决口改道的结果。我在前文提及过,清咸丰五年(1855年)黄河在铜瓦厢决口,夺大清河入渤海。这次决口让山东措手不及,没想到一条大河会奔自己而来。这里原本连黄河的影子都见不到,自然根本没想过要为一条大河提前筑起堤防,只能像原始洪荒时代一样,放任黄河肆意漫流了。直到清同治末年,才逐渐兴建河道堤防,迨至光绪十年(1884年),山东黄河才被人们重新纳入人工河道里加以约束。好景不长,1938年6月,花园口黄河大堤被国民党军队扒决,在山东境内流淌了八十三年的黄河一夜之间又从齐鲁大地神秘失踪,改道南行经徐州淮河一线奔向黄海。山东黄河转眼又成故道。1947年3月,花园口堵口复堤,黄河终于又回归山东故道,就是我现在看到的黄河。

虽说只有六百多公里的河长,河道形势却特别复杂,总的看来是上宽下窄,加之纵比降上陡下缓,不用说,这样的河道排洪能力也是上大下小。它每流经一段,就会表现出迥然不同的性格特点,大致可以分为几个段落——

黄河从东明入鲁后,自东明上界到黄河入鲁第一个水文站——高村水文站,河长五十六公里,两岸堤距五到二十公里,排洪能力较强(20000万立方米每秒),但由于河道宽展,又是泥沙河床,这一段黄河属典型的游荡型河段;

从高村至阳谷县,这一段河流(约156公里)属过渡型河段,两岸堤距在二至八公里之间,排洪能力逐渐减弱(20000—11000立方米每秒),泥沙淤积比较严重。这里也是陶城铺引黄闸所在地,每年都要对沉沙池进行清淤,才能确保引黄灌溉、安全度汛和抗旱;

陶城铺至利津是最长的一段(约307公里),属弯曲型窄河段(堤距0.5—4公里),而在这一段河道中,最狭窄的是艾山卡口(宽275米),最险要的则是济南泺口险工。若要看清山东黄河的河势水情,这里是最典型的一段了。

从上宽下窄的河道形势看,没有哪里比艾山卡口更能体现黄河下游河道的一大特点。这里既是黄河下游宽河道的终点,也是窄河道的起点,更是黄河下游最狭窄处。由于两岸山头对峙,水急浪高,澎湃汹涌。“秋观浪涌冬观冰,正月十六放河灯。黄河鲤鱼跳卡口,艾山脚下锁蛟龙。”这首诗不知是何人所作,且不说艺术性怎么样,还是非常形象直观地描述出了这里的情景:艾山如锁,黄河如一条蛟龙,活生生地被锁在这里了,于是挣扎,于是咆哮。然而,哪怕这条蛟龙奋力挣脱出来,也再没有进入卡口之前那样宽阔的河道了。艾山以下一直到泺口险工,既是窄河段,又不像中上游的峡谷那样有天然的防洪屏障,急速的河水被挤在狭窄的河道内,全靠堤防挡水,经常出现大堤全线靠水的紧张状况,如此冲刷下去,对堤防是非常危险的。山东河段不仅只有伏秋大汛,还有凌汛。一句话,这里是黄河下游最危险的河段。

泺口原为古泺水与济水的汇合口,地处济南市北郊,素有济南黄河防汛北大门之称。泺口现行河段也是咸丰五年黄河在铜瓦厢决口改道夺大清河入海形成的。清光绪十六年(1890年),在这一河段筑起了泺口险工,最初为秸埽坝,后逐步改为石坝。由于河道逐年抬高,悬河之势日益加剧,现在泺口河段河床已高出济南市天桥区地面五米,对济南市构成严重威胁。泺口险工之险要如同开封柳园口一样,柳园口决口,开封城首当其冲,必将遭受没顶之灾,而泺口一旦决口,济南也必将遭受同样的命运。

毛泽东先后两次视察泺口险工,一次是他在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次视察黄河时,于1952年10月27日下午来泺口视察,他默默地望着被深秋的阳光照亮了的黄河,长久无语。还有一次是1959年9月20日下午,这次,他老人家一直走到了伸入河里的泺口险工石坝前沿。那时,黄河下游堤防已经过两次加固培高,整道险工看上去比七年前更有气势。他一边仔细察看除险加固后的险工,一边详细地询问,黄河水有多深?夏季水有多大?随后又沿着险工堤防慢慢向西走去,一会儿看看黄河,一会儿又看看两岸的村庄田园,或驻足观望那被险工守护着的人间城廓。河流、村庄、田园、城廓,就这样被一位伟人的目光编织在一起,不知不觉便有了水乳交融的意蕴。险工堤防两边,一边是黄河,一边是人间,利也黄河,患也黄河,而能解黄河千年忧患、让河流泽被大地苍生,就是功在千秋的水利啊!尽管这险工堤防早已今非昔比,但毛泽东还是不放心,他面对的是黄河,背后就是整个济南啊。也就是在这次,毛主席说了一句充满忧虑又意味深长的话:“人说不到黄河心不死,我是到了黄河也不死心。”

一路上,我追随着黄河,也追寻着一代伟人的足迹。毛泽东当年视察黄河重点察看过的堤防,无不是黄河下游的险工。五六十年的岁月,随长河在风声与涛声中流逝而去,我眼前的这座泺口险工,已经历了新中国历史上的四次大修堤,作为标准化堤防建设的重中之重,它以防御花园口站22000立方米每秒的洪水为设计标准,在2005年实施了拆除改建加固工程。看着这座如铜墙铁壁般的险工,你才会真切体会到什么是黄河金堤,什么是“固若金汤”!经过淤背固堤,堤背宽度已达一百多米,堤顶上是一条防汛抢险的快捷通道,一道道丁坝、护岸砌石排列紧密、整齐有序。堤前的河滩上是五十米宽的防浪林、绿化带,这是人们在防洪屏障前营造的生物防护工程,既防风固沙又抵御扬尘,还是一片绵延千里的河畔休闲园林。这样的工程又何止是标准化,它足以体现中国堤防工程的最高水平,曾荣获中国水利工程最高荣誉“大禹奖”和代表全国工程建设最高水平的“鲁班奖”。

站在堤坝上,看黄河,不见黄河浊浪,但见碧波荡漾。从这里出发,长河渐行渐远,离大海已越来越近……

第八章 黄河欲尽天苍黄

黄河流到利津已经渐近尾声,利津以下为黄河河口段,位于渤海湾与莱州湾交汇处,黄河入海口更偏向莱州湾。由于黄河将大量泥沙输送到河口地区,大部分淤积在滨海地带,填海造陆,每年平均净造陆地二十五至三十平方公里。若以这样的速度推算,三四十年就可再造一个兰考县,一千年就可以再造一个台湾省,亿万斯年也许就可以再造一个华北平原。一个还在不断长大的黄河三角洲,就是这样塑造出来的。

万里长河流到了最后,随着黄河入海口的淤积——延伸——摆动,入海流路不断延伸摆动,依然不改其频繁决口改道的天性。历史上利津以下河道多次改道,1949年后曾经三次有计划的人工改道,河口段河道长也不断变化。现行黄河河口入海流路,是1976年人工改道流经清水沟后逐步淤积塑造的新河道。

——采访手记

1

走向黄河口,秋色已经很深了。黄河口在地图上很小,但走进来很大。

事实上,黄河曾有许多年没来过这里。黄河口,几乎成了一个如同虚设的历史名词。

我来这里已不止一次了,这里有我一支宗亲,就住在垦利县陈家庄。大约在清末民初,他们在兵荒马乱的岁月一路逃荒讨米来到黄河口。刚刚生长出来的土地,俗称新淤洲,暂时还没有主人,于是他们在这里一边开荒种地,一边打渔张摸虾,过着水陆两栖的生活。渐渐站稳脚跟后,又有很多同宗亲友或乡亲陆续投奔而来。一片新淤洲往往由最初的一两户人家渐渐形成一个村落,河口三角洲的许多村落就是这样形成的。荒凉无边的新淤洲上,像他们的故乡一样飘扬着炊烟,他们盖起的茅寮或土屋用不了多久就会被烟火熏得漆黑。而这时,在他们的前方又有新淤洲刚刚冒出来……这就是一部河口三角洲的简史。

每一条河都有一个最终的归宿,但黄河最终的归宿却是那样变幻莫测。

追溯黄河入海口,西汉以前,黄河最后一段下游大致就是现在的海河水系,在流经现在的河北省之后,黄河在今天津附近入海。黄河改由利津入海的直接原因是王莽时代那次泛滥了六十年的黄河决口改道,把利津变成了入海口,史称“千乘海口”。唐景福二年(893年),黄河又在今滨州市惠民县境内改道北流,至无棣县境入海。此后近千年,黄河在中下游频繁改道,时而北流无棣、天津一线入海,时而南流夺淮入海,今天的黄河入海口以及河口三角洲便始终处于黄河猛烈摆动的扇形中间。那时还没有现在的垦利县,黄河下游的最后一个县是金朝时设立的利津县。古老的县份在岁月中越长越大,这样的生长不是欣欣向荣的,而是异常缓慢。清咸丰五年(1855年),这是我反复提到的也是在黄河的命运之书里非常重要的一个年份,黄河在河南兰阳铜瓦厢(今属河南兰考)决口,主流冲出河道,穿过大运河,再夺大清河河道由利津入海。八十多年后,蒋介石密令掘开花园口,黄河又一次改道。在撇开利津入海口数年后,花园口决口又被重新堵上,黄河重回故道,也回到了现在的入海口,行水至今,不再改弦易辙。如今黄河的河口段,上起滨州界,自西南向东北横贯东营全境,在垦利县东北部注入渤海,全长138公里。

黄河在哪里入海,就会把大量泥沙带到哪里,对黄河而言,这是沉重的灾难;对于河口而言,却是厚重的礼物。黄河最初在利津入海时,当时的海岸线还在今天的利津镇附近,而现在这里早已成了黄河口的腹地了,离大海还远着呢。随着滚滚泥沙从上游一直冲下来,黄河入海口因泥沙淤积,加之不断延伸摆动,在东北方的海域淤积出大片土地,也就是所谓新淤洲。千百年来,尽管黄河多次改道,但利津一直是它最主要的入海口。旷日持久的“填海造陆”运动,在宽一百余公里的范围内,共延伸造陆三千平方公里,海岸线也向大海推进三十多公里,扩张出了整整一个县——垦利县。

若以垦利县城为中轴,整个县境大致可分成东西两半,一半古老,一半年轻。县境西南部原为蒲台县辖地,早在元末明初已零零星星出现人家,大部分村庄都是明、清两代的建筑。据他们保存下来的族谱看,这些河口三角洲最早的移民大多是从山西洪洞、直隶枣强等地迁至山东北部大清河两岸耕作的移民。黄河夺大清河入海后,入海口一带很快形成了大片新淤洲,大清河一带的元明移民为了垦荒又再次开始向黄河口搬迁,从逐河而居演变为逐海而居。县境东半部原属利津,这也是从大海里淤积出来的最年轻的土地。因成陆较晚,直到清朝末年这里还是人烟稀少、荆棘丛生的荒凉盐碱地。也有过一些零星的垦荒者,他们大都是农忙时节在此搭个茅棚住下,收割之后便载着田里的收成回到自己真正的家。春来秋去的迁徙让这里很久都没有形成真正的村落,也没有固定的地名。只因这里的大部分都在利津县境内,地势低洼,被当时的人们俗称为利津东北洼,后来干脆就叫利津洼。

人们对这些新淤洲的大规模开垦大多与灾难有关。民国初年,鲁西地区遭受特大水灾,当时的山东省政府为了安置这些陷入绝境、充满绝望情绪的难民,曾专门设立了一个“滨蒲利广沾棣淤荒设治筹备处”,有组织地将灾区难民迁到河口三角洲开荒种地,荒凉的盐碱地成了对他们最后的拯救。然而,这样的拯救随时都可能被剥夺。1930年,山东省政府主席韩复榘为保存实力,下令手下的第二十师五十九旅来河口三角洲屯垦,将那些贫苦百姓无力耕种的土地一律分赠给部卒。由此,在屯垦集中地带开始出现王营屋子、刘家屋子等若干新村。1935年,黄河又在山东省鄄城决口,鄄城以下的菏泽、郓城、嘉祥、巨野、济宁、金乡、鱼台等县皆成泽国,成千上万的灾民被当时的山东省政府按每两百人为一组编排,携妻带子、肩挑手推地来到黄河口的新淤洲,又形成了八大组以及从一村至二十五村等移民村屯。随着人口的不断增加和经济的不断发展,八大组(今垦利县永安镇政府驻地)逐渐成为这些移民村屯的中心区域。1936年,山东省政府决定以八大组为中心建立永安镇,并在此相继设立新安县筹备处、垦区筹备处,可见,当时就在筹备新设一个县了。但随着抗战全面爆发,正在运筹之中的新安县筹备处也在日军进攻山东时作鸟兽散。国民党前脚刚走,共产党后脚就来了。1941年初,八路军山东纵队在这里创建了垦区抗日根据地,成立垦区抗日民主政权。新生的抗日民主政权为县级,1943年正式成立了垦利县抗日民主政府。由于此地有“垦区”和“利津洼”两个名称,因此合称为“垦利”。从此,垦利建县,黄河入海口也就顺理成章地被划入了垦利县。解放战争时期,这里更成了渤海解放区的大后方,粮食、棉花、原盐等源源不断地从这里输送到其他解放区和军事斗争前线。渤海垦区因此被誉为鲁北的“小延安”、山东的“乌克兰”。

新中国建国初期,黄河口再次成为国家安置移民的重点区域。上世纪五十年代,为修建东平湖水库,山东省政府先后将东平、梁山、长清、平阴、青岛、济南等地两万多移民迁到利津、垦利两县落户。此外,还有华东军政委员会在广饶七区筹建国营广北农场、济南军区农建二师进入孤岛地区开发荒原、山东地方国营渤海农场总部迁至黄河口地区。随着大规模的农垦和军垦,河口三角洲不再荒芜。继而胜利油田登陆黄河口,对河口三角洲的开发又从地上深入到了地下。这荒凉无边的盐碱滩,如今依然是人们拼命攫取财富的一片热土。

垦利,这个离大海最近的县,是黄河以最直接的方式孕育出来的一方沃土,县域面积超过两千平方公里。但这依然是一个动态的数字。人类可以划定它在大陆上的边界,却无法划定它和大海的边界。尤其是最近四十多年间,黄河输送至河口的泥沙每年平均向渤海延伸两公里,年平均净造陆地二三十平方公里。就是说,黄河口每天要增加一个足球场的面积,每年要再造一个澳门特区的面积。如果黄河不断流,不改道,它还会继续朝大海搬运泥沙,在无尽岁月中不知将淤积出多少个县来。

在不断“填海造陆”的同时,黄河下游河道一直游荡不定,尤其是黄河尾闾改道,一直是河口三角洲的心腹大患。所谓尾闾,据古人的解释:“尾闾,水之从海水出者也,一名沃燋,在东大海之中。尾者,在百川之下故称尾;闾者,聚也,水聚族之处,故称闾也。”由于黄河口是黄河流域海拔最低的地方,要承接所有的河水,并且汇聚于一口,一旦河流不畅,就会造成河堤决口,洪水四溢,而黄河泥沙原本就是多,尾巴又经常摇摆,俗称龙摆尾。解放后,人民政府加大了黄河治理力度,先后四次对河口进行人工改道,让黄河入海更加畅通。如今的黄河入海口位于渤海湾与莱州湾交汇处,是1976年人工改道后经清水沟淤积塑造的新河道。每次改道,黄河尾闾就能稳定一段时间,从1949年以来,黄河尾闾经历了四次改道,也经历了一次次大汛,但河口堤防无一决口,黄河从此不再随便“龙摆尾”。

2

久仰了,打渔张!打渔张不是一个人,而是黄河下游右岸的一个二十来户人家的小渔村。黄河口很多村庄,都是以最早来到这里的人命名的。这个人姓甚名谁,这个村庄也就姓甚名谁了。所谓命名,其实没那么严肃,也就是老百姓信口叫出来的。不难猜测,这个叫打渔张的地方,最早可能是个姓张的打鱼佬首先来到这里,靠打鱼为生。

天空是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能感觉到海风在吹拂。海风在向我提醒:这里离大海已经不远了。一些不知名的海鸟正在发出凄厉的鸣叫,在这多少有些莫名悲凉的气氛中,我的叙述只能从一个错误开始,这个错误是人类与岁月共同造成的。岁月里总有太多的阴差阳错,黄河口在解放后区划调整很大,解放初期打渔张还属蒲台县,后来蒲台县撤销了,并入现在的博兴县,再后来打渔张又从博兴县划到了现在的东营市东营区。在历史变迁中寻找一个小地方还真是不容易。当我按图索骥一路打听找到打渔张,根本不知道我来到了一个错误的地方。我之所以来到这里,当然不仅仅是拜访一个小渔村,更不是为了寻找一名显然早已不在世上的打鱼佬,我是来寻访另一个声名显赫的打渔张。但打渔张的老乡都摇头,说我搞错了,我要寻找的打渔张不在这个打渔张,而在博兴县的王旺庄。一个中年汉子正蹲在地上吃饭,他用筷子头在地上画了一条路线,像蚯蚓一样,又用那根筷子指点着,告诉我该在哪儿拐弯,又该在哪儿转身。这次我很小心,怕七弯八拐的又走错了,就请这汉子给我带路。谈好价钱,这汉子便撂下饭碗,从羊圈里推出一辆灰扑扑的大摩托,载着我,灰扑扑地奔上了一条土路。

风过之处,我很快发现这条路是绝对不会走错的,无论它怎么七弯八拐,只要你跟着黄河走,就绝对错不了。大约沿黄河往上走七公里,过了一座牌楼,从这汉子倾斜的肩头上望过去,一眼就看见了,一座横亘在黄河岸边的水闸在这阴沉沉的天气里浮现而出。汉子抬了抬下巴说,那就是你要找的打渔张。

走向它,多少有些激动,我千里迢迢而来,就是想来看它一眼。谜底可以揭开了,这个打渔张,是打渔张引黄灌溉工程的龙头,用水利科学名词则叫渠首,其实就是一座引水闸。但这座水闸好像已经坏了,仿佛是被遗弃了的一座废墟。我在这里转悠着,除了我像一个孤魂似地转悠,几乎没有别的人。朝那闸门下的黄河看,我一下就屏住了呼吸。没有水,只有被恶臭包围的淤泥,周围抛满了各种垃圾。黄河离这座水闸很远了,那流逝声,听着像呜咽一般的哭诉。我再次疑惑起来,我是不是又一次搞错了,被一个貌似憨厚的农人带到了一个错误的地方?然而水闸上的那一排大写的汉字却告诉了我最正确的答案,没错,我要找的打渔张就是这里。

明确的答案让我感到更加蹊跷,一个工程如此名不副实,又是怎么回事呢?

这名不副实的工程背后,其实有很多不得已的实情。一部分实情是王旺庄的老乡们告诉我的。在还没有这个工程之前,也就没有什么打渔张灌区。那时这里还是河口三角洲上一片地广人稀的盐碱地,已有一些人在这里开荒种粮,其中就有王旺庄的祖辈们。他们大多是民国年间从兵荒马乱的内地一路逃荒过来的,在这里看到一大片白花花的、又没有地主的盐碱地,一下站住,再也挪不开脚步了。这也是土地啊!虽说是盐碱地,但有地总比没有好,好赖也是一块地啊!很多逃荒者,就这样变成了开荒者。没有地主,谁开出来田地,谁就是这里的地主。这盐碱滩上没有水,黄河里有水,不过要把黄河水引过来浇地,对这些单家独户的拓荒者来说是根本不可能的。引黄灌溉,必须打水车,开渠道,还要修建蓄水库。一个单家独户的农民,有力气开荒种地,却修不了水利。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黄河。黄河近在眼前,想要从黄河里挑水浇地却远在天边,那河漫滩全是比人还深的淤泥,不说挑水,就只是一个光人也走不过去,还没走到水边,人就没了。没有水,就只能靠天老爷下一点雨了。这里的一些老人还记得当年的顺口溜:“走的是光板道,听的是鸦兰叫,吃的是黄须菜,喝的是牛马尿……”这是他们当年拓荒时悲惨而又真实的经历。他们只能在这荒凉无边的盐碱滩上广种薄收,不但没有水浇地,连喝的水也没有,干得嗓子冒烟了,只能靠牛马尿解渴。那时候,这盐碱滩上的老百姓,做梦都想喝上一口黄河水。

另一部分实情是我在东营市档案馆查询到的。这片无边无际的盐碱滩,在解放初被国家看上了。1951年岁末,中央军委决定在河口三角洲开辟军垦区。第二年开春,华东棉垦委员会也决定开垦山东滨海一带的荒地,种棉花。那时候摆在中国人面前最重要的两件事,一是解决吃的,一是解决穿的。按照中央军委和华东棉垦委员会的决定,山东省政府很快就成立了山东省棉垦委员会,由复员转业军人组成的农建二师穿着没有帽徽领章的军服开进了河口三角洲,一双双握枪杆子的手,现在握的是开荒的锄头、外钁头。这是河口三角洲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垦荒,当然就需要大规模的用水。为此,山东省棉垦委员会决定兴建打渔张引黄灌溉工程。经中央水利部、中央财政委员会批准后,山东省政府随即组建了山东省棉垦区打渔张引黄灌溉工程局,具体负责打渔张工程的设计与施工,并明确要求,打渔张灌区在1953年1月完成工程技术设计,开始备料,计划在当年9月份全面开工。

从解密的档案可以看出,这个工程一开始的确是准备建在打渔张,经过当时的专业技术人员反复勘测比较之后,最终决定并上报国务院备案。那么,它后来又怎么从打渔张搬到了王旺庄了呢——原来是当时的苏联专家做出的抉择。1953年开春不久,打渔张工程正在紧张备料,前苏联水利工程专家沙巴耶夫、拉布图列夫在水利部灌溉总局副局长刘学荣陪同下,来到打渔张灌区考察。从一些过来人留下的回忆文字里可知,这是两位神情冷峻思维严谨的专家,他们经过一系列的勘测,搜集了大量的土壤、水文地质资料。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前苏联专家还很细心地考虑了引黄灌溉的泥沙处理问题。在实地勘察完成后,他们又进行了渠首建筑物的室内模拟试验,结果把选址打渔张的原定方案给否定了,因为那并不是最好的引水口。他们认为最佳选择在王旺庄,这里是一段S形河道,王旺庄正好处在S形河道下端拐弯处,黄河水可以直冲引黄闸和沉沙区,不但引水方便,对水沙处理也更有利。因为根据黄河水的运行规律,此地极利于躲沙,简单说,也就是能够多引水、少引沙。此外,王旺庄还有一个明显的优势,这里的水头比打渔张附近高出半米多,水往低处流,也就更容易把水引进来。

那时候“苏联老大哥”的威信很高,中国人对他们是言听计从的。就这样,打渔张工程在前苏联专家的指导下进行了重新设计,把渠首位置从原定的打渔张上延七公里,从打渔张迁到了王旺庄。鉴于这个工程项目当时已正式报国务院备案,工程名称不好再作更改,便继续叫“打渔张引黄灌溉工程”。改不改也无所谓,一个工程名称就是个代表符号,并没有太多的实际意义,只不过给我们这些偶尔来这里看看的外人带来了一点名不副实、文不对题的错位感,让我多走了一段冤枉路。

从后来的事实看,这一段冤枉路是走得特别值的。不能不感谢那些严谨的前苏联专家,正是他们的科学精神对这个工程做了一次非常及时也非常必要的调整,让一个原本就要匆促上马的工程被水利部叫停,一切从头开始。箭在弦上却被叫停、一切又从头开始的工程项目,在新中国水利史上极其少有,这也是它值得我们再度回望的原因。

当时谁也没想到,这个工程的开工时间竟然被整整推迟了三年。

在这三年里,从中国水利部门的最高层,到当时科学界的最高层,都一次次来这里实地考察,再三论证。三年时间,足以再打一次解放战争了,中国人还从来没有这样从容,这样有耐心。最终作出结论性意见的是前苏联科学院院士柯夫达。柯夫达院士也是中国科学院首席顾问。在中国科学院副院长竺可桢陪同下,他率一个科学考察团来打渔张灌区进行了一次更详尽的实地考察后,得出了和他的本国同行一致的结论。另外他还有许多新的发现:“打渔张灌区地处黄河下游滨海地区,土壤含盐多为氯盐,容易冲洗,底土有透水沙层,排水效果好,通过冲洗排水改良土壤,灌区开发是有前途的,在技术上是可行的,在经济上也是合理的。几年来的试验研究工作,方向是正确的,得到的资料是宝贵的,不但对该地区开发有决定意义,同时尚有全国性意义。”

有了前苏联首席专家的权威性肯定,1955年,山东省水利厅打渔张引黄灌溉工程处根据三年试验研究的资料数据,初步完成了工程设计,并上报水利部。随后,又前在苏联专家儒可夫、康德拉什克和中国专家陈之颛等人的参与下,编制了打渔张灌区第一期工程技术设计。水利部对这一设计进行了初步审核,根据审核意见,由北京水利勘测设计院、山东省水利厅、山东黄河河务局等单位联合组成一个更庞大的查勘组,又对打渔张灌区进行为期六天的实地勘察,并在水利部西北水工试验所进行渠首引水模型试验,根据实验数据,对第一期工程技术设计再次进行了修订,把原设计中九条干渠修订为八条,取消了原设计图纸上的九干渠。后来在建设中,由于各种原因,设计图上的七干渠也未修建。九条干渠付诸实施的只有七条。然而工程还没有上马,1956年早春,水利部副部长钱正英又偕同前苏联专家康德拉什克、尼古拉耶夫来灌区考察,决定将渠首工程设在王旺庄附近的弯道凹岸顶点下端。为预防溜势下延,确保渠首险工段稳定,在灌区开发的同时,他们提出必须先加固上游对岸龙王岸护滩工程。

对一个水利工程反复地勘测、实验、论证、修订,透过这些丝毫没有文学性却又充满了科学性的细节,足以看出在第一个五年计划期间,国家对这一引黄灌溉工程是何等重视,又是何等的严谨。如果后来的中国水利建设一直延续这种科学精神,我们的许多水利工程也就不会留下那么多隐患了。在钱正英和康德拉什克等前苏联专家结束考察之后,国家建委正式批准《山东省打渔张引黄灌溉工程初步设计》,并将它列为第一个五年计划期间的国家重点工程项目。随后,中央人民政府指示:打渔张工程开工。此时正是1956年的春天,冰天雪地的黄河口又迎来一个解冻的季节。

从黄河口三角洲的高清地图上看,“打渔张引黄灌区”分渠首段、沉沙池及渠系三部分,北起黄河,南至广饶县小清河以南以及寿光县清水泊一带,西起张(张店)北(北镇)公路,东至渤海湾防潮堤,覆盖了原山东省惠民专区的博兴、广饶、利津及昌潍专区寿光县北部,设计灌溉面积为21.6万公顷。整个工程原计划用六年时间完成,然而在按部就班、稳扎稳打地进行了一年多后,到了1958年,整个工程突然加速,工地上到处响彻着那个狂热时代的口号:“跃进年,大苦干,保证今年争模范。白天赶太阳,晚上追月亮,抓晴天,抢阴天,微风细雨当好天。现在多流汗,共产主义早实现……”

这让那些神情冷峻的前苏联专家一脸惊愕,中国人是不是疯了?

不过在这时候,“苏联老大哥”的权威性已经大打折扣,咱们中国人已经敢于和这些前苏联专家面红耳赤地争论了,连一些最底层的民工也敢冲着他们做出鄙夷的鬼脸。当然更大的背景是,两个伟大的国家和两个伟大的政党之间正在开始唇枪舌剑的交锋。交锋的结果是前苏联专家的全线撤退。没有了这些站在一旁指手画脚的“老大哥”,咱们中国人也就更加放开了手脚,鼓足干劲,自力更生,“白天赶太阳,晚上追月亮”,本来按原计划最少也要六年干完的工程,结果提前三年就干完了。中国人没疯,中国人要让那些前苏联专家看到奇迹是怎样诞生的:整个打渔张灌区共修建各类大中建筑物五万余座,不但提前三年完成了任务,灌区面积也扩大了三分之一。

这是国家第一个五年计划的重点工程之一,若要形容它,又得借用当年的话语了,“打渔张工程的胜利竣工是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最伟大的成果之一”。从当时的现实看,黄河水是河口三角洲的主要淡水资源,整个河口三角洲都是引黄灌区,是黄河最后一段流域,这也意味着,黄河流域最后的命运就由这座水利工程来决定。必须承认,灌区建成初期,这一工程在解决河口三角洲的农田灌溉、土壤改良、人畜饮水等方面,均发挥了前所未有的作用,完全足以用“空前的”“巨大的”一类的极限词汇来形容。对老百姓来说,最直接的实惠就是从此结束了饮用咸水的历史,粮食亩产也从建灌区前的五十多公斤猛增到八十多公斤。这点儿亩产量,现在看起来实在太低了,但在那个年代并不算低。然而在狂热的“大跃进”中,人们绝对不会满足亩产几十公斤、几百公斤,而是要创造几万公斤、几十万公斤的奇迹。这样的狂热只能转移到引黄灌溉上了,在人民公社的体制下,盲目大引、大蓄、大灌,恨不得把粮食亩产一夜之间就搞到上万公斤甚至几十万公斤,同时在引黄灌溉中又重灌轻排,加之缺乏大型引灌区管理经验,排水系统也不配套,只见黄河水哗哗灌进来了,却不见灌溉尾水排出去,直接引起地下水位上升。

在打渔张工程竣工两年后的1961年,“大跃进”和人民公社所造成的灾难便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暴露出来了。短短的一年时间里,打渔张灌区的土地碱化面积就已高达四万多公顷。这不是打渔张一个引黄灌区的问题,而是当时黄河流域所有引黄灌溉区的问题,中央意识到,如果不踩急刹车,黄河流域近八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过不了几年都将变成白花花的盐碱滩。

对于灾难,人们可以找到各种各样的借口。洪灾可以找到借口,干旱也可以找到借口,但面对人类自己制造的一场灾难,人们已经没法找到任何借口抵赖了。

不能不说,1962年春天的那个急刹车踩得非常及时,对于整个中国都踩得非常及时。

当年3月,国务院副总理谭震林在山东范县(现为河南范县)主持召开了一揽子解决引黄灌溉问题的“范县会议”。解决的方式正如“谭大炮”的性格,果断而决绝:由于引黄灌溉大水漫灌,有灌无排,引起大面积土地碱化,根本措施就是停止引黄灌溉、废渠还耕。

谭震林神色铁青:“不经水利部批准,谁也不准开闸!”

谭震林的脾气大,那是很多过来人都知道的。在中国,也只有体制才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可以在风驰电掣中一脚踩死刹车。范县会议一散会,山东省引黄灌区便全部停灌。打渔张灌区还不止是停灌,除保留一至五干渠外,其余的灌渠全部退渠还耕。修渠的是那些流血流汗的民工,把这些渠道挖掉的还是那些流血流汗的民工,他们都是农民,是这个世界上最能吃苦、最听话也最廉价的劳动力。看当年留下的黑白照片,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只能看见那一只只凝结着烂泥的粗大胳膊,好像有永远也使不尽的力量。

在一个个苦难的身影背后,打渔张灌区的工作重点也从灌溉转移到以排涝治碱为中心上来。从那年6月开始,山东省打渔张灌区灌溉局又多了一块牌子:山东省打渔张灌区排涝治碱工程指挥部。一个机关两块牌子,就这样一直挂了几十年。而打渔张后来的命运,也再次验证了那一次国民经济调整对一个年轻的共和国是多么关键,多么重要。一种失重、倾斜、偏离了方向的飞奔,幸亏被某种国家意志竭尽全力地拉回了正常的轨道。否则,河口三角洲很可能早已被比人们的血汗更苦涩的盐碱吞没了。

只有当一个社会以及所有的成员回到正常的情形下,才有可能正视已经发生的一切。至少在1962年之后,没有中国人还会相信亩产几万斤、几十万斤的神话,如果不停灌、排涝、治碱,河口三角洲将变成一片离大海最近的荒漠,连亩产几十公斤的产量也保证不了。打渔张灌区通过一年多的治理,到了1963年,土地又逐渐恢复了生机。当年,中国农业科学院灌溉研究所所长栗宗嵩来灌区调研后,认为打渔张灌区地理条件优越,农林牧副渔综合发展的潜力大,在进行干渠衬砌后,可以逐步恢复引黄灌溉,先向东部送水,以解决沿海地带人畜饮水困难,与此同时,在灌区西部进行试验,为复灌创造条件。从这些举措看,那时人们对引黄灌溉已相当谨慎,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而且先要进行实验。

到了1965年春耕季节,打渔张灌区遭遇前所未有的大旱,当地干部、群众都强烈要求恢复灌溉。经水利部批准后,关闭了三年之久的引黄闸又打开了闸门,向四干渠输水试渠,随后一、二、三、五干渠也相继放水。这次复灌,不仅恢复了原有骨干工程和田间配套工程,还改建、扩建了一大批工程,灌区粮食亩产增加到四百多公斤,比1958年前翻了六至八倍。也许这没有赶上当初的设计目标,更赶不上“大跃进”的目标,但收获的每一颗粮食都是实实在在的,而不是虚妄的数字。要打出这实实在在的粮食,实实在在的前提是黄河里必须有水!从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随着黄河断流,打渔张以及河口三角洲上的所有引黄灌区逐渐名存实亡,这里的农民又只能像他们的先辈一样,靠雨水、靠打井来浇灌他们的一亩三分地了。

当1991年的春天来临,已经断流多年的黄河河道里依然看不见一滴水,只有威严的太阳俯瞰着一条死寂的河流。这个干旱的春天对打渔张来说不是一元复始,而是历史性的终结。打渔张工程竣工三十周年之际,山东省政府决定“打渔张引黄灌溉管理局”正式撤销,主要原因在于原打渔张引黄灌区管理体制已经不适应当前该地区引黄灌溉管理的需要。山东省政府在批复中又决定,由于这个灌区在国内外都有一定知名度,打渔张引黄灌区的名称由省引黄济青工程管理局保留。实际上,保留它已经没有意义,只不过是保持了一个存在过半个多世纪的灌区在人间的最后一点记忆。

再见,打渔张。看着这座半个世纪前的水利工程那荒凉又固执的神态,我没有丝毫感叹它曾经历的一切已经真正被画上了句号。此时的天空依然阴沉,连夜幕正在降临的感觉也变得模糊了,我的眼睛已下意识地越过这座半个世纪前的水利工程,望向别处,那是黄河流来的方向。这条严肃的、近乎忧伤的大河,离我始终有着遥不可及的距离。

尾 声

当一种灾难被人们解决,另一种灾难又开始出现:黄河没水了,断流了。

关于黄河断流,我此前已经多次叙述,这里不再赘述,我想说的是发生在黄河断流背后的一些事情。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黄河断流只有断流流域的人们知道,知道的也仅仅是极有限的局部,而外界并不知道,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秘密。直到1995年,黄河断流十三年后,这一秘密才被黄委会水文局王文玲和张纬等人捅开来。他们撰写了《黄河下游断流情况的回顾与思考》一文,在当年的《人民黄河》第四期发表。这是该刊首次发表有关黄河断流的文章。至此,黄河断流不再是秘密,而是中华民族必须面对的一个严峻事实。1997年以后的几年里,有关黄河断流的论文与文章几乎铺天盖地,这也足以证明人们对黄河断流的关注程度。每个人在拿出治理黄河断流的对策之前,都必须追问,到底是什么原因致使黄河下游断流?

黄河断流,和所有灾难一样,原因很多,很复杂。尽管众说纷纭,但人们首先还是在老天爷身上找原因。能够推给老天爷的先推给老天爷,如降水量减少、太阳辐射、太阳黑子、温室效应,还有所谓间冰期等等,这些因素都有可能导致黄河干涸断流。再加上黄河是一条悬河,河床淤积得比两岸地平线高出五米左右,水往低处流,比地平线更低的地下水不可能流到黄河河底,黄河不仅得不到两岸地下含水层的水源补给,反而要用河水下渗补给地下含水层,而且越是干旱越是下渗严重。这都是原因,也都是常识。对常识,只能用常识来追问:黄河早在春秋时期以前就是一个巨大的悬念,一直悬到现在,上下五千年,都没有断流,怎么到了我们这个时代就断流了?

人类,尤其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人类,是推卸不了我们自身的责任的。黄河断流最直接的原因,说穿了还是人祸,而很多人祸又是以水利的名义进行的。至少有一个原因很多人一直在回避,那就是一道道横亘在黄河中上游峡谷里的拦河大坝。黄河流域原本处于高温干旱地区,在水体聚集效应下,很多宝贵的水资源在人间蒸发掉了。沿途又修建大大小小的引黄灌溉工程,层层拦截黄河水,拦截多,放流少,加上抗旱用水集中,水库蓄水能力相对不足,还有一些从国家水利大局出发向流域外引黄的水利工程,如引黄济津等,也引走了一部分黄河水。上述这些耗水量,年均达两百多亿立方,约占黄河水量的三分之一。另外由于对全流域的宏观管理不协调,在枯水年份或者枯水季节,黄河沿岸各地只从自身利益考虑,纷纷引水、蓄水、争水、抢水,水资源管理混乱,水量分配不合理,水荒矛盾更加突出。黄河水还没有流到下游,就在中上游被用得差不多了,没有水放到下游来了。

还有一个在中国水危机问题中普遍存在的原因。解放后,尤其是新时期以来,随着人口和经济迅速增长,城市不断扩张。人类生产与生活规模无节制扩大,耗水量呈急剧上升态势。上世纪五十年代时,黄河下游灌区灌溉大约一百四十万公顷农田,到九十年代猛增到五百万公顷;工业用水也是数十倍地增长。从耗水量看,历史上人类对黄河水源的利用十分有限,尽管黄河水量比长江少得多,但人们从未担心水少了,最担心的还是洪水。解放初,黄河供水地区年均耗水量才一百亿立方米,一直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每年都有五百亿立方米的黄河水白白流入大海,从来没有人觉得可惜。到九十年代初,年均耗水量达到三百亿立方米,是解放初期的三倍。以黄河水资源之少,要满足如此之大的需求,就只有竭泽而渔,哪里还有水放到下游来?偏偏越是干涸缺水的地方,水资源越是浪费惊人。这又与水价低廉有关——黄河流域是中国北方重要的农业产区,农业灌溉用水占全河流用水总量的九成以上,然而引黄渠每立方米水费仅为三厘钱,远远低于供水的生产成本。如此低廉的水价自然难以唤起人们的节约用水意识,农业灌溉仍然主要采用大畦漫灌、串灌等原始灌溉方式,一些灌区每公顷地年均毛用水量竟然高达五六十立方米。粗放经营的农业生产方式使得黄河水资源的有效利用率还不到四成,水资源浪费程度令人触目惊心。有专家充满惋惜地哀叹,如果把那些浪费的水资源留在黄河里,黄河下游也不至于断流。

由于黄河断流,致使黄河下游流域的最后一个省份山东陷入了一片焦渴,山东省黄河两岸五百万人吃水困难,下游引黄灌区近五千万亩农田无水灌溉,胜利油田也因缺水而多年限产。实际上黄河断流加剧了北方地区整体上的水危机,受害的又何止是山东一省。黄河断流直接引发了一系列生态灾难,由于没有足够的水量冲刷泥沙,下游河床泥沙沉积更加严重,黄河三角洲生态退化、荒漠化。对处于河口三角洲的山东省东营市来说,黄河是这里两百万人不折不扣的生命河,黄河一旦断流,这里将是一片毫无生机的盐碱滩。

黄河断流,改变了河道冲刷模式,泥沙淤积使得河道萎缩、河床抬高,黄河下游成为地上悬河,降低了行洪能力,增加了决口和改道的风险,威胁着下游人民生命财产的安全。目前,黄河下游主河槽呈现为“浅碟子状”,汛期一旦来大水,洪水就会轻而易举地越出河槽,在横比降远大于纵比降的“二级悬河”形势下,哪怕是中小洪水,在滩区都极易形成横河、斜河、滚河,使黄河下游两岸大堤防不胜防。

1998年秋天,我曾站在看不见黄河的黄河口,干涸的河道,流泻着落日的悲怆,那如同置身于世界尽头的荒凉,经年不忘,终身难忘。“大河上下,顿失滔滔”,伟人笔下的黄河仿佛将要成为黄河的另一种绝唱。随着黄河断流越演越烈,悲观的预言家开始预测黄河的命运:黄河将变成一条季节河;黄河的水很快就要喝光用尽;甚至还有人更绝望地断定:“黄河断流是必然的,要学会与狼共舞。”这条狼,便是断流的黄河了。

关注黄河命运的不止是中国人,还有许多外国人,尤其是与我们一衣带水的东瀛。黄河断流,中华民族的母亲已经到了欲哭无泪的程度,隔海相望的东瀛却似乎有些窃喜,甚至幸灾乐祸。日本的一家著名月刊如是说:“不应仅仅把黄河断流看成是经济和环境问题。整体来看,黄河断流带来的是整个流域的衰亡,断流使黄河流域的活力不断衰退……长远来看,黄河文明已开始走向衰退。”在日本人眼里,黄河文明就是中华文明的代名词,而黄河文明的衰退,意味着中华文明全面走向衰退。

对黄河下游的拯救,就是对黄河最后的拯救。

对于中国人,拯救黄河,不止是拯救一条自然河流,更是对中华文明的拯救。

随着众多专家学者和黄河儿女的奔走呼吁,1998年春天,“保护母亲河”被列为全国政协一号提案。此前,中国科学院和中国工程院一百六十多位院士面对黄河的年年断流,联名签署向社会发出呼吁书:“行动起来,拯救黄河!”

然而要拯救一条大河又是多么难,至少在当时,我还非常悲观。“土花漠碧云茫茫,黄河欲尽天苍黄。”李商隐的这两句诗,写的不是黄河口,却也写出了我在黄河口的真情实感。想象一个人在辽阔旷远的天地间,远眺黄河尽头那苍黄的天空,备感孤寂与怅惘。在当时,人们翘首以待的是南水北调西线工程早日上马,把长江水引进黄河。也许只有长江才能改变黄河目前的命运,才能真正拯救黄河,这个梦想看起来为时不远了。

到那时,若我再一次走到这里,黄河口流淌的也许将是长江水。

责任编辑 刘鹏艳 木 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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