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西晋皇室文学活动的特点*

2016-03-17 11:50来森华
古籍研究 2016年2期
关键词:林园赋诗晋书

来森华

(作者单位: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论西晋皇室文学活动的特点*

来森华

《文心雕龙·时序》云:“逮晋宣始基,景、文克构,并迹沉儒雅,而务深方术。至武帝维新,承平受命,而胶序文章,弗简皇虑。降及怀、愍,缀旌而已。”*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卷9《时序》,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674页。从刘勰到现今相关的文学史叙述,基于宏观层面认为西晋统治者大都无涉文学,但从相关文献材料及时下文人应制诗文进行考察,不难发现西晋皇族成员虽多不才,但他们积极组织或者命令文人进行文学活动。诚如胡大雷先生所言:“晋代文学并不因此而衰败,这是由于有众多的文学家,朝廷时或召集他们举行文学聚会,他们也曾自己组织起来,并举行一次次文学聚会。”*胡大雷:《中古文学集团》,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71页。此言西晋皇室文学活动,即指西晋皇族成员组织、命令文人进行赋诗作文的文学创作活动*至于西晋皇室诏令文人创变礼乐歌诗,主要体现为礼乐政治活动,不在本文讨论之列。。

学者对于晋武帝司马炎、愍怀太子司马遹、成都王司马颖等人组织的相关文学活动已有不同程度的钩沉与探讨,依据相关材料晋惠帝司马衷与晋怀帝司马炽亦曾组织文人赋诗作颂,故可对其进行进一步的勾稽与完善*胡大雷《中古文学集团》对晋武帝组织的“华林园聚会”作了颇为详细的梳理与探讨(胡大雷:《中古文学集团》,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74-76页);俞士玲《西晋文学考论》就“华林园之会”及其对于西晋文学的影响亦有专论(俞士玲:《西晋文学考论》,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13-218页);张朝富《汉末魏晋文人群落与文学变迁》将西晋皇室的文学活动置于文学发展与变迁的视角下进行审视,并提出了武帝华林园宴射赋诗、愍怀太子宴射赋诗、司马颖的幕府集团等以宫廷、王室为中心的文学活动或文学集团(张朝富:《汉末魏晋文人群落与文学变迁》,成都:巴蜀书社,2008年,第401-405页)。另外,《晋书·礼志下》载曰:“怀帝亦会天泉池,赋诗。”(〔唐〕房玄龄等:《晋书》卷21《礼志下》,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671页),可见在兵荒马乱的怀帝时期文学活动亦并未中断。至于惠帝组织或诏令文人进行的文学活动,可参拙文《晋惠帝司马衷为中心的文学活动钩沉》,《辽东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6期。。诚然,西晋皇族成员由于受到自身文才素养的限制而无法在文学创作上有所表率与垂范,但是文学活动在西晋皇族成员那里非但没有中断,反而以自己的特点延续着经脉。笔者不揣谫陋,试将西晋皇室文学活动的特点从主导思想、外在依托与内在呈现三个方面作以归纳与总结。

一、 主导思想:赋诗观志与咏物颂德

晋代魏禅,大量的文士自觉或不自觉地涌入政治中心并依附于各级统治集团,一方面曹魏集团雅好文学并积极组织文学活动的良好风气已经深入文人之心,司马氏集团出于笼络人才的目的自然不甘落后;另一方面代表儒家世族的他们更加需要对政权的合法性从文化层面进行粉饰,组织文人进行文学活动可谓最有效的手段之一。然晋室虽有佑文之心,文学活动组织者实则几无文才可言,纵观西晋皇族所组织的文学活动中生成的文学作品,现今并没有一首出自皇族成员之手,亦无相关史料记载哪位皇族成员在其组织的文学活动中有过率先赋诗作文的经历。

(一) 政治教化为主的赋诗活动

就文学活动的主导思想而言,不若曹魏皇室组织的文学活动“崇尚智术,追求情采声色的趣味”,“司马氏集团重经义儒术,把侍宴赋诗当作礼仪的一个环节来看待”,*俞士玲:《西晋文学考论》,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17页。政治教化色彩更浓。《文选》选有应贞《晋武帝华林园集诗》,李善注引干宝《晋纪》曰:“泰始四年二月,上幸芳林园,与群臣宴,赋诗观志。”*〔南朝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卷20《公讌诗》,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286页。值得注意的是,此处所观之志并非个体旨趣的自然流露,而是一种为尊者言的集体行为,代表了西晋统治者的政治诉求与文艺风尚。在此次赋诗活动中,拔得头筹的应贞诗通篇四言体式、多章结构,极尽颂扬晋室之能事,成为了西晋公宴诗的“样板”。华林园集诗作为西晋皇室第一次有意识、有目的的官方文学活动,“赋诗观志”确立了西晋皇室公宴赋诗中政治教化的典范,同时也影响了西晋其他皇室成员组织的文学活动。以陆机《皇太子赐宴诗》为例,诗云:

明明隆晋,茂德有赫。思媚上帝,配天光宅。诞育皇储,仪刑在昔。

徽言时宣,福禄来格。劳谦降贵,肆敬下臣。肇彼先驱,翻成嘉宾。*文中所引诗句俱出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华书局1983年版;所引赋、颂俱出〔清〕严可均《全晋文》,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不再一一出注。

诗用四言雅颂体写成,内容无外乎歌功颂德,“相对于建安公宴诗来说,个体抒情意味大大淡化了”*黄亚卓:《汉魏六朝公宴诗研究》,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67页。,而政治教化的色彩明显增强。再如张华《太康六年三月三日后园会诗》第三章后六句“穆穆我皇,临下渥仁。训以慈惠,询纳广神。好乐无荒,化达无垠”,其中流露出的政治训诫与导化意味不言而喻。

从相关文献记载与文人应制诗歌来看,在疆土统一、叛乱平定、藩王分封等重大政治事件之后,统治者或皇族成员即有组织、命令文人赋诗颂扬的现象出现。如太康元年(280)平吴,天下统一,此年三月三日武帝司马炎在华林园遂组织文人赋诗,现存诗歌有程咸《平吴后三月三日从华林园作诗》、王济《平吴后三月三日华林园诗》。元康九年(299),齐万年与杨茂关中叛乱平定,惠帝司马衷亦曾诏令群臣作《关中诗》,逯钦立先生引《古诗纪》云:“惠帝元康六年,氐贼齐万年与杨茂于关中反乱,既平,帝令诸臣作《关中诗》。岳上《表》曰:‘诏臣作《关中诗》,辄奉诏竭愚,作诗一篇。云云。’”*逯钦立辑:《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晋诗》卷4,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627页。诸臣所作仅潘岳《关中诗》见于今,凡十六章,通篇颂赞晋室之威与天子之明。另外,西晋亦实行王室分封,皇帝或皇储往往会在祖饯诸王就国时诏令文臣作诗饯行,如张华《祖道征西应诏诗》《祖道赵王应诏诗》*据《晋书·武帝纪》所载,晋武帝咸宁三年八月进行了一次王室分封,“琅琊王伦为赵王”,时至张华于惠帝元康二年被司马伦所杀,这个期间仅有司马伦一人被封赵王。至于“征西”所指,依诗中“二迹陕西,实在我王”两句,可见其亦为所封一王。姑将二诗系于咸宁三年,应武帝诏令而作。、王浚《从幸洛水饯王公归国诗》、何劭《洛水祖王公应诏诗》*《晋书·王沈列传》载曰:“太康初,(王浚)与诸王侯俱就国。”(《晋书》卷39《王沈列传》,第1146页。)此二诗据诗中“朱颜感献春”、“春风动衿”之说,当作于春季。然太康元年春征灭吴国,无暇祖饯。又《晋书·武帝纪》载曰:“(太康二年三月)赐王公以下吴生口各有差。”(《晋书》卷3《武帝纪》,第73页。)盖诸王公受赐后各自就其国,武帝设宴祖饯之。姑将二诗作时系于太康二年。、王讚《侍皇太子祖道楚、淮南二王诗》*陆侃如《中古文学系年》将此诗作时系于太康十年,此年二王改封,其说诚是。诗歌背景即为二王就国,太子司马衷设宴饯行,令陪侍文人赋诗助兴。等。这类诗歌在颂扬晋室的同时,根据场合的需求往往也会对祖饯对象进行一番称赞,如张华《祖道赵王应诏诗》前半部分“崇选穆穆,利剑明德。于显穆亲,时为我王。禀姿自然,金质玉相。光宅旧找,作镇冀方。休宠曲赐,备物焕彰”明显就是赞扬即将出镇的赵王司马伦的德行品貌。

(二) 颂德为主的咏物赋、颂

魏晋时期存在大量的同题赋作,当时的皇室文学活动起主要的推动作用。《三国志·陈思王植传》载曰:“(建安十五年)时邺铜爵台新成,太祖悉将诸子登台,使各为赋,植援笔立成,可观,太祖甚异之。”*〔晋〕陈寿:《三国志》卷19《魏书·任城陈萧王传》,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557页。另外,《文章流别论》也曾记载:“建安中,魏文帝从武帝出猎,赋,命陈琳、王粲、应玚、刘祯并作。琳为《武猎》,粲为《羽猎》,玚为《西狩》,祯为《大阅》。”*引自《古文苑》卷7王粲《羽猎赋》章樵注,严可均《全晋文》未辑此条,故据《古文苑》引之。曹操“使各为赋”、曹丕“命陈琳、王粲、应玚、刘祯并作”都说明建安时期同题共作这种文学现象的出现是受到了统治者高层的有意提倡。程章灿先生即认为建安时期赋的同题共作,是由曹操有意提倡的培养和提高其子文学才能的手段,也是建安赋家喜欢采用的一种切磋提高赋的创作水平的方式。*程章灿:《魏晋南北朝赋史》,南京:凤凰出版社,2001年,第44-47页。从极个别的个案进行考察,建安赋坛以帝王及贵胄为中心“命题——共作”的创作模式在西晋赋坛亦有延续。

与西晋皇室赋诗活动以政治教化为主相似,此类赋作虽多在休闲场合产生,但其主旨依旧摆脱不了歌功颂德的路子。愍怀太子司马遹尤好在休闲场合命令侍从文人应物作赋。陆机《桑赋·序》曰:“皇太子便坐,盖本将军直庐也。初世祖武皇帝为中垒将军,植桑一株,世更二代,年渐三纪,扶疏丰衍,抑有瑰异焉。”*〔清〕严可均辑:《全晋文》卷97,第1030页。傅咸《桑树赋·序》亦云:“世祖昔为中垒将军,于直庐种桑一株,迄今三十余年,其茂盛不衰。皇太子入朝,以此庐为便坐。”*〔清〕严可均辑:《全晋文》卷51,第534页。潘尼《桑树赋》虽无序,然其正文有“从明储以省膳,憩便房以偃息。观兹树之特伟,感先皇之攸植”四句,与二序表达的意思相似,故陆机《桑赋》、傅咸《桑树赋》、潘尼《桑树赋》亦属同题应令之作。此三篇同题赋作,不仅对茂盛的桑树多有赞扬,而且睹物思人,基于主旨的需要自觉地称颂武帝与晋室之德。傅咸《桑树赋》后半部分即云“犹帝道之将升,亦累德以弥光。汤躬祷于斯林,用获雨而兴商。惟皇晋之基命,爰于斯而发祥。从皇储于斯馆,物无改于平生。心恻切以兴思,思有感于圣明。步傍徨以周览,庶仿佛于仪形”,桑树的政治寄托不言而喻。

除了创作同题之赋外,惠帝司马衷作太子时还有过命令文人作同题之颂的现象。如王讚《梨树颂·序》曰:“太康十年,梨树四枝,其条与中枝合,生于园圃。皇太子令侍臣作颂。”*〔清〕严可均辑:《全晋文》卷86,第915页。依序文语气,当时受命作颂者绝非其一人,惜其他侍臣之作不见于今。就今存王讚颂作来看,梨树也仅仅是颂赞太子司马衷及晋室的引子或铺垫而已,如颂作前八句即言“嘉木时生,瑞我皇祚。修干外扬,隆枝内附。翌翌皇储,克光其敬。神启其和,人隆其盛”,颂德之迹甚是明显。

咏物颂德为应令同题赋、颂之主流,然个别亦有清新自然之作。陆机《鳖赋·序》云:“皇太子幸于钓台,渔人献鳖,命侍臣作赋。”*〔清〕严可均辑:《全晋文》卷97,第1030页。潘尼《鳖赋·序》亦云:“皇太子游于玄圃,遂命钓鱼,有得鳖而戏之者,令侍臣赋之。”*〔清〕严可均辑:《全晋文》卷94,第1002页。由此可见,陆机、潘尼同题赋作当为玄圃园应令之作。就其赋作内容,多叙写鳖之形状、习性与动作等,显得清新别致、颇具趣味。

二、 外在依托:传统节日与固定场所

(一) 多依托于上巳等传统节日举行

就文学活动的举行时间而言,西晋皇族的文学活动出现了一个比较明显的现象,即频繁依托于上巳等传统节日举行。西晋公宴诗歌诗题明确标注上巳、巳日、三月三日等现象比比皆是,而这种现象在以往的皇族文学活动中极为少见。此类应制诗歌有程咸《平吴后三月三日从华林园诗》、王济《平吴后三月三日华林园诗》、荀勗《三月三日从华林园诗》、张华《太康六年三月三日后园会诗》、闾丘冲《三月三日应诏诗二首》、王讚《三月三日诗》*诗有“皇储降止,宴及嘉宾”两句,故为公宴应制诗不假。、潘尼《皇太子上巳日诗》《巳日诗》、阮脩《上巳会诗》等;另有潘尼《七月七日侍皇太子宴玄圃园诗》一首,七月七日亦系传统节日,可见西晋皇族成员亦曾于当天组织赋诗活动。这种文学现象的出现并非偶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尊奉儒教为官方意识形态的西晋统治者对于传统礼俗的重视,此从武帝问挚虞、束皙“三日曲水”之义便可窥其一斑。

关于上巳的起源,从其早期节俗活动入手进行考察,一般认为源自周代。*《吕氏春秋·本味》载曰:“汤得伊尹,祓之于庙,爝以爟火,衅以牺猳。”所载虽为祓除不祥之事,然其火祓之方式明显与后世上巳水祓有异,再者此处并未突显岁时特征,故将此作为上巳祓禊之源似乎不妥。《周礼·春官·女巫》即云:“女巫岁时祓除衅浴。”郑玄注曰:“岁时祓除,如今三月上巳水上之类。衅浴,谓以香熏草药之汤沐浴。”*〔唐〕贾公彦:《周礼注疏》卷26,〔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816页。尤其在郑国等地颇为流行。《宋书·礼志二》引《韩诗》曰:“郑国之俗,三月上巳之溱、洧之上,招魂续魄,秉兰草,祓除不详。”*〔南朝梁〕沈约等:《宋书》卷15《礼志二》,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386页。《诗经·郑风·溱洧》描写的即是当天青年男女在河边嬉戏约会、互赠香花香草以定情的画面。《论语·先进》中曾点所言“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亦描绘了当时在河边春游、祓禊的景象,蔡邕《月令章句》即认为时下的三月上巳水滨祓禊源出于此。到了汉代,上巳节俗开始兴盛起来,《续汉书·礼仪志》云:“是月上巳,官民皆契于东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疢为大契。”*〔晋〕司马彪:《续汉书》卷4《礼仪志》,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3111页。魏以后,上巳节逐渐固定为每年农历三月三日,《晋书·礼志下》云:“而自魏以后,但用三日,不以上巳也。晋中朝公卿以下至于庶人,皆禊于洛水之侧。”*《晋书》卷21《礼志下》,第671页。可见,上巳节俗在晋代进一步兴盛。

上巳本是以祭高禖、祓禊、会男女为主的古老节日,但到了西晋时期,统治者对其高度重视并率先垂范,是日宴飨群臣时举行赋诗活动,大量的上巳诗歌产生于皇家宴会之上。文臣们向上侍宴帝王,于下同僚交游甚至与民同乐,上行下效的结果必然造成上巳诗赋的时代衍生与繁荣。换言之,西晋时期,上巳节俗真正规模性地进入文人生活及文学创作,同时也构成了西晋文学一道独特的现象,此期产生的大量此类诗赋反过来又具有民俗文化价值,呈现出上巳节俗活动的一些时代特征。

(二) 具有一些固定的活动场所

西晋皇族成员组织、诏令文人进行文学活动,往往具有一些固定的场所,如华林园、玄圃园、天渊池、东堂、后园等,此在文人应制诗歌之诗题中多有直观呈现,相关文献资料亦有一定记载。

武帝华林园集诗。李善《文选》注引《洛阳图经》曰:“华林园,在城内东比隅,魏明帝起名芳林园,齐王芳改为华林。”*《文选》卷20《公讌诗》,第286页。《晋书·后妃列传·左贵嫔》亦云:“帝每游华林,辄回辇过之。言及文义,辞对清华,左右侍听,莫不称美。”*《晋书》卷31《后妃列传上》,第958页。从“每游华林”可以看出武帝屡次在华林园宴游,是其宴飨群臣并组织赋诗活动主要的固定场所。据现存诗歌来看,有明确时间记载的华林园赋诗活动有泰始四年、太康元年(即平吴后)两次。诗题明显标有“华林园”者有应贞《晋武帝华林园集诗》、程咸《平吴后三月三日从华林园作诗》、王济《平吴后三月三日华林园诗》《从事华林园诗》,荀勗《从武帝华林园宴诗》《三月三日从华林园诗》等;另外,闾丘冲《三月三日应诏诗二首》标题虽不明言,然第一首诗中有“蔼蔼华林,岩岩景阳”两句,其为华林园所作无疑。

愍怀太子玄圃园组织赋诗作赋。《文选》选有陆机《皇太子宴玄圃宣猷堂有令赋诗》一首,李善注引杨佺期《洛阳记》曰:“东宫之北,曰玄圃园。”*《文选》卷20《公讌诗》,第284页。可见玄圃园宣猷堂为太子东宫之属,为宴饮朝士、令文人赋诗作赋提供了便利。关于陆机此诗创作背景,逯钦立引《太平御览》曰:“太子宴朝士于宣猷堂,遂命机赋诗。”*逯钦立辑:《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晋诗》卷5,第671页。玄圃园应令之作除陆机此诗,还有潘尼《七月七日侍皇太子宴玄圃园诗》《皇太子集应令诗》《巳日诗》等。其中《皇太子集应令诗》诗题虽不言“玄圃”,然有“皇储延笃爱,设饯送远宾。谁应今日宴,具惟廊庙臣。置酒宣猷厅,击鼓灵沼滨”六句,从“置酒宣猷厅”可证此诗为玄圃园宣猷堂祖饯朝臣时应令之作无误。愍怀太子除了在东宫玄圃园组织、诏令侍从文人赋诗外,亦有命题作赋。潘尼《鳖赋·序》亦云:“皇太子游于玄圃,遂命钓鱼,有得鳖而戏之者,令侍臣赋之。”陆机亦有同题赋,二赋为玄圃园应令之作无疑。就此赋作的同题共作现象,后有专述,此不多赘。

天渊池赋诗。天渊池,又称天泉池,《初学记·岁时部下》“三月三日”条引陆翙《邺中记》云:“华林园中千金堤,作两铜龙,相向吐水,以注天泉池。石季龙及皇后百官临池会。”*〔唐〕徐坚等:《初学记》卷4《岁时部下》,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69页。《晋书·礼志下》载曰:“怀帝亦会天泉池,赋诗。”*《晋书》卷21《礼志下》,第671页。可见,当时朝政虽已动乱不堪,但怀帝司马炽仍然在天泉池组织文人赋诗。现存天泉池应制诗歌有潘尼《上巳日帝会天渊池诗》,另外《巳日诗》有“淡淡天泉,载渌载清”两句,亦为天泉池所赋之诗。但以上二诗是否就是怀帝会天泉池时所赋,很难考知*《晋书·潘尼列传》云:“元康初,为太子舍人。”(《晋书》卷55《潘尼列传》,第1510页。)元康初太子为愍怀太子司马遹,作为太子舍人,潘尼其他应制诗歌亦多为愍怀太子宴会场合所赋,至于《上巳日帝会天渊池诗》,诗题明言“帝会”,依照当时职任,其作于惠帝司马衷宴会可能性较大。而到了生命晚期,“备尝艰难”的潘尼在永嘉中迁任太常卿,参加怀帝诏令赋诗活动的可能性不是很大。。

另外,东堂、后园等地也常有诏令赋诗活动,现存应制诗歌有李密《祖饯东堂应诏诗》、陆机《祖会太极东堂诗》《元康四年从皇太子祖会东堂诗》、张华《太康六年三月三日后园会诗》等。

三、 内在呈现:四言颂体与诗歌比评

(一) 应制诗歌多为四言体式与多章结构

文学活动的政治诉求一定程度上决定了文学创作的体式诉求,如在政治教化为主的西晋皇室文学活动中生成的应制诗歌绝大多数选择四言。挚虞《文章流别论》有云:“夫诗虽以情志为本,而以成声为节。然则雅音之韵,四言为正,其余虽备曲折之体,而非音之正也。”*〔晋〕挚虞《文章流别论》,引自〔清〕严可均辑:《全晋文》卷77,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820页。《文心雕龙·明诗》亦曰:“若夫四言正体,则雅润为本;五言流调,则清丽居宗。”*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卷2《明诗》,第67页。曹魏皇族的文学活动崇尚文辞的华丽,故其中的诗歌创作更多地选择了“清丽居宗”的五言体式;而西晋皇族的文学活动中统治者基于政治需要而对颂赞的吁求,必然造成了文人应制诗歌“雅润为本”的四言颂赞体式的回光返照。

就此现象,前贤时修亦有提及,此不必繁冗,略举如下。葛晓音先生在《汉唐文学的嬗变》一著中提到西晋的庙堂雅乐歌辞,文人的应酬赠答之作,大都采用典重的四言雅颂体*葛晓音:《汉唐文学的嬗变》,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第23-24页。。黄亚卓《汉魏六朝公宴诗研究》说到:“(西晋)公宴诗既是帝王主持的集体宴会场合所作,当然是颂美王政的最佳手段,四言雅颂体的典雅颂美风格便成为最理想的风格。”*黄亚卓:《汉魏六朝公宴诗研究》,第69页。张朝富在《汉末魏晋文人群落与文学变迁》中也提到四言创作的“回潮”营造出西晋文学的“雅化”特征,上层统治者的需要及推动为其最关键的成因,“这在文学领域也反映的相当明显,除了在相关文学理论中贯彻这一倾向之外,统治者更是率先垂范,以帝王为中心的赋诗活动,几乎全部采用四言,官僚士大夫之间的赋诗活动也基本以四言为主,反映了统治者对文学创作的要求及一贯倾向。”*张朝富:《汉末魏晋文人群落与文学变迁》,成都:巴蜀书社,2008年,第349页。四言颂体更能契合晋武帝“赋诗观志”的政治需求,加之应贞“最美”之作的垂范,遂成为应制诗歌之首选。

另一方面,西晋皇族文学活动中的部分文人应制诗歌也吸收了以往颂诗中篇章较多的特点,如应贞《晋武帝华林园集诗》凡九章、张华《太康六年三月三日后园会诗》凡四章、潘岳《关中诗》凡十六章、陆云《大将军宴会被命作诗》等5首公宴诗均为六章。

(二) 出现了诗歌比评的环节

西晋皇室文学活动虽重政治教化,但在个别场次也出现了诗歌比评的环节。这种活动花絮一方面有益于活跃气氛和提高创作积极性,另一方面却由于“范式”的影响而造成创作思维的固化与风格的单调。前已有揭,泰始四年武帝华林园宴飨群臣时赋诗观志,李善注引孙盛《晋阳秋》曰:“散骑常侍应贞诗最美。”*《文选》卷20《公讌诗》,第286页。《晋书·文苑列传》亦云:“帝于华林园宴射,贞赋诗最美。”*《晋书》卷92《文苑列传》,第2370页。“史臣曰”亦赞其“至于应贞宴射之文,极形言之美,华林群藻罕或畴之”。*《晋书》卷92《文苑列传》,第2406页。从“应贞诗最美”“贞赋诗最美”等明显看出此次宴会在群臣赋诗后出现了诗歌评比的环节。应贞此诗共四章,通篇四言颂赞体式,首先称颂晋朝建立是天命所归,接着赞美武帝之英德,最后四句“示武惧慌,过亦为失。凡厥群后,无懈于位”更是对群臣提出训诫。此诗独美于众家,在立朝不久可谓适时地顺应了统治者的政治需求,就其影响,“实际上树立了朝廷、公府等重大场合诗歌的四言形式、颂赞、训诫基调和典雅风格”*俞士玲:《西晋文学考论》,第217页。。

另外,《陆清河集》收有陆云写给其兄陆机的一封书信,其中有一段也写到皇族成员组织的文学活动中进行诗歌比评之事,为保持文意连贯,故不避繁复,兹引于下:

一日公(按:指司马颖)会大钦,欣命坐者,皆赋诸诗,了无作备。此日又病极,得思惟立草,复不为,乃仓卒退还,犹复多少有所定,犹不副意。与颂虽同体,然佳不如颂,不解此意可以不?弘远去,当祖道,似曾复作诗,构作此一篇,至积思,复欲不如前仓卒时,不知为可存录不?诸诗未出,别写送,弘远诗极佳,中静作亦佳,张魏郡作急就诗,公甚笑燕。王亦似不复祖道,弘远已作为存耳。……*〔明〕张溥辑:《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727页。

这段书信交待了司马颖宴会赋诗的一些细节与花絮,陆云为了应付宴会赋诗,竟提前构思创作。从这段话也可以看出成都王司马颖经常组织文人在宴会上赋诗,“弘远诗极佳,中静诗亦佳,张魏郡作急就诗,公甚笑燕”一句亦表现出当时宴会赋诗也存在诗作评比,诗作上佳自然受到称赞,水平低下的草就之作招致哄堂大笑。

西晋皇族文学活动中的诗歌比评现象,还具有一定的文化史价值,“这种活动可说是开启了日后的‘以诗取士’的先河”*③ 胡大雷:《中古文学集团》,第76页。。

余 论

西晋皇室文学活动,虽多出自政治目的,应制诗文大多亦为歌功颂德之作,文学成就不是很高,但是其对西晋文学产生了较为深远的影响。基于颂扬的需要,文人应制诗多选用四言颂体,此造成了四言诗的“回潮”;大量的文臣在皇帝及王侯组织的宴饮、祖饯等场合进行赋诗活动,造成了公宴、祖饯诗的繁荣;通过赋诗活动,具有政治身份的大量的文学家更容易被组织与团结起来,他们骋才、竞才的同时也更容易惺惺相惜,平日亦有相互酬答之作,故形成了赠答诗的又一兴盛期;前已有提,通过统治者的高度重视与积极推行,上巳诗赋更是为了西晋诗坛一道奇特景象。另外,西晋皇族成员在文学活动层面的率先垂范,“为晋时更具有文学意味的文学家集会作出了榜样”③,如石崇所组织的“金谷园诗会”即以祖饯为名而举行,再如著名的“兰亭集会”在三月三日举行也可以说具有一定的时代文化背景。

(作者单位: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基金名称: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全先秦汉魏晋南北朝文》编纂整理与研究(10&ZD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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