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 鲲
《口笔译研究中的社会学转向》介评
阳鲲
近二十年来社会学视域下的翻译研究发展迅猛,其中当代法国社会学家皮埃尔·布迪厄(Pierre Bourdieu)的社会学理论和概念给翻译研究带来了创新的维度和空间。2014年John Benjamins公司出版TheSociologicalTurninTranslationandInterpretingStudies(《口笔译研究中的社会学转向》),该书由序言和七篇论文组成,从理论的角度和实践的层面借鉴布迪厄社会学概念,重新审视译者的身份地位与翻译行为,积极实践并推动翻译研究的社会学转向,成为翻译社会学研究领域的又一重要文献。本文拟对此书做一评介。
《口笔译研究中的社会学转向》的主编Angelelli博士现为英国赫瑞瓦特大学语言与跨文化研究系资深教授,美国翻译研究协会主席,TheTranslator、Meta、TranslationandInterpretingStudies等期刊的顾问或编委,研究领域包括社会语言学、应用语言学和口笔译研究,在社会学视角的口译研究方面著述颇丰。Angelelli(2014)在序言中指出,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文化转向到如今的社会学转向,译者的行动主体性问题以及翻译行为当中的社会因素受到了学界更多的关注。本文集作者的共识是译者是社会行动者,翻译行为的行动主体性无时不在、无处不在。
首篇论文“翻译社会学及其行动主义转向”(The sociology of translation and its“activist tum”)的作者Michaela Wolf是西方翻译学界的新锐人物,奥地利格拉兹大学翻译系教授,其主要学术兴趣是翻译社会学、文化研究、翻译史。她认为翻译社会学的积极意义在于将翻译过程背后的权力关系与译作、译者在社会中的处境、地位相联系看待,关注翻译的过程、翻译的众多社会特征,尤其是意识到在开放的、全球的、变化着的翻译系统中所牵涉到的各类机构(agencies)和各种行动者(agents)。Wolf重点考察了当今全球化时代背景下,翻译社会学核心概念之一的“译者习性”(translator habitus)所具有的新内涵。翻译的社会、政治属性使其在现代国际外交、经济、军事等领域的介入日益凸显,无可避免地牵涉到所处社会的文化和意识形态的斗争和抵抗行动,翻译活动中译者的干预作用受到其政治背景等因素的影响,因此译者习性中具有政治的内涵,具有一种“行动主义”(activist)性质。她提出关注译者和翻译研究学者“行动主义”的政治习性,倡导翻译社会学的“行动主义”转向。她的这一主张与美国学者Maria Tymoczko(2010)主编的Translation, Resistance, Activism的主题不谋而合,表明译者的行动主体性、翻译作为伦理的、政治的、意识形态的活动形式之一的性质成为近年来西方翻译社会学研究视域中的新兴话题。
以色列特拉维夫大学的Nitsa Ben-Ari在“作为译者、编辑和出版商的政治异类”(Political dissidents as translations editors and publishers)中,指出上个世纪在英国对巴勒斯坦委任统治(1917-1948)的时代背景下,以色列的修正主义者(Revisionists)在新兴的以色列文化和国家的性质问题上,和开国总理David Ben-Burion代表的当权阵营持不同政见,成为政治异类(political dissidents),这一阵营中的知识分子在1948年以色列建国后,被迫在私有的、处于文化边缘的通俗文学出版行业中从事翻译、编辑和出版工作、谋生存。通过对他们内部异质的、甚至互相冲突的政治、经济和社会意识形态、职业行为、职业认同度、译作读者等方面进行描述分析,作者认为:他们这一迫不得已的集体行为,并不能从布迪厄提出的“个人惯习”(personal habitus)与“场域惯习”(field habitus)的双向关系论述中得到很好的解释,布迪厄的“阶级惯习”(class habitus)概念具有局限性。这些或成功或卑微的政治异类不是受到文学或翻译场域本身的惯习所推动,而是把翻译、编辑、出版工作当成其唯一的武器,从边缘走向主流的颠覆性工具,以期利用其微薄的象征和物质资本来进行文化场域内的权力斗争。
根据布迪厄的观点,在研究个体的时候,对其“社会轨迹”(social trajectory)(Bourdieu 1993:276)进行考察,至关重要。Simeoni(1998)率先将布迪厄的惯习概念引入翻译研究,开启了对译者惯习的研究。“翻译家的长老——侯奈因·伊本·伊斯哈格的翻译方法论”(“The sheikh of the translaturs”:The translation methodology of Hunayn ibn Ishaq)一文聚焦公元九世纪阿拉伯帝国阿拔斯王朝的著名学者、翻译家Hunayn ibn Ishaq(公元809~873年,欧洲人称之为Joannitius)。作者采用Gouanvic(2005)的观点,认为翻译策略不是译者遵循或打破翻译规范的有意识的选择,而是译者个人的惯习使然,惯习与翻译场域相互作用、影响,建构对方又为对方所建构。Hunayn是向阿拉伯翻译介绍希腊科学文化的杰出代表人物,为促进希腊文化和阿拉伯文化交流融合做出了重大贡献,阿拉伯学者称他是“翻译家的最高长老”。他通晓希腊语、古叙利亚语、阿拉伯语和波斯语,指导巴格达智慧馆翻译局的全部科学著作的翻译,亲译了希腊的医学、物理学、天文学、哲学等著作,翻译了大量高质量的典籍。他在翻译过程中,将希腊著作由希腊文译成古叙利亚文,再转译成阿拉伯文,从句子层面把握整体意义,表达流畅精确,文字精炼优美,对原文做了大量注释、评介、增订,对已译出的著作做了重译和修订。针对阿拉伯语所没有的自然科学词汇,他引进希腊新词汇,或创造出适应阿拉伯语的新词汇予以准确的表达,使外来语汇阿拉伯化。文章还从这位翻译家的生平、当时的社会语言环境方面,分析确定其个人惯习,探讨其翻译方法论。Ghada Osman的这一翻译史研究具有突破性意义,是首次对侯奈因的翻译进行研究的英语论文。
“重译《孙子兵法》:文化资本乃取胜之道”(TheArtofWarin retranslating Sun Tzu:Using cultural capital to outmatch the competition)以布迪厄社会学中的文化资本(cultural capital)概念为理论框架,对《孙子兵法》的两个英译本进行案例分析。翻译体现权力关系和权力结构,翻译场域充满斗争。在布迪厄的分析中(Bourdieu 1993),文化资本是某种形式的权力资本,文化再生产者为此进行争夺。文化资本首先指一套培育而成的倾向,即惯习,以一种身体化的状态(embodied)存在。其次,文化资本以一种涉及客体的客观化的形式存在(objectified),可以通过销售进行转移,文学作品、译作等都是这种形式的文化资本。以机构化的形式(institutionalized)存在的文化资本包括各种证书、资格和社会头衔。因此为了争夺文化资本,竞争者必须拥有这三方面的资本。作者Zhongwei Song对《孙子兵法》两位英译者的翻译策略分析也就以此为据。美国的Samuel Griffith作为一名职业军人,曾在驻中国美军中任职并在北平学习汉语,他对中西方军事理论深感兴趣,更于1960年到牛津大学攻读军事学。Griffith形成的惯习中具有对有价值军事著作的强烈喜好倾向,由于有较深的汉语功底以及对《孙子兵法》等中国军事理论的长期研究,Griffith积累了充足的文化资本。其译本除了有《孙子兵法》十三篇的正文加注的英译文字外,还包含序言、导论和附录,涵盖了孙子其人、《孙子兵法》文本流传、战国时代历史背景、孙子时代的战争、孙子论战争、《孙子兵法》与毛泽东、《孙子兵法》对日本军事思想的影响、《孙子兵法》的西语译本、注家简介等研究内容。此外,译者邀请了世界著名的英国战略理论家Liddell Hart为其作序,这些竞争策略使其译本具有无可比拟的文化资本,从而能在众多英译本中胜出。1999年美国实业家Gary Gagliardi为了让自己的译本在这一经典文献的重译市场上取胜,也采取了众多策略。一是在原文之后,逐字加注相关英文字于译本左页,然后将其相应的英文整段译文并排列与同译本右页;二是较多使用简单句,三是常采用直接叙述的第二人称视角。另外Gagliardi的军人家庭背景,以及将孙子谋略应用于市场营销活动中所获得的成功,使得其英译本在商业界引起广泛反响,他成功地将其文化资本转化为了经济资本。
第五篇文章“意大利的另一黑手党:跨文化翻译之旅”(Italy’s other Mafia:A journey into cross-cultural translation)对意大利作家Roberto Saviano的畅销书《克莫拉》(Gomorrah)的英译本(2007)进行了翻译批评分析。“克莫拉”是那不勒斯的黑手党,它涉足各个领域:贩毒、敲诈勒索、商业、政治、有毒废料处理,是意大利最古老的有组织犯罪团体。该书在意大利国内创下120万册的销售记录,并被译成多国语言。论文作者对其英译文的描述性批评基于翻译社会学的启示:在跨文化和身份塑造的语境下,译者成为社会中具有建构作用的行动者,他/她通过文字的选择,影响原语文化在译语文化当中的描写与感知,从而在社会、政治和文化变革中获得能动性。Caliendo从三个方面对原、译文进行对比分析:具有象征意义的克莫拉文化负载词的翻译、与意大利社会历史背景知识形成语外照应(exophoric references)的词汇的翻译、法律与犯罪领域的术语的翻译,认为英译者对这些词汇所做的语义泛化(semantic generalization)、简化(simplification)、以及省略等一些保守处理,没有遵循“异化”的翻译策略(73-92),因此没有能够最大限度地实现原作的信息功能、原作者的写作目的,即向世人揭露不同于更为人所知的西西里黑手党(Mafia)的“克莫拉”组织对全球不容忽视的、致命的影响,它是现代社会一大公害,意大利深受其害。
两位丹麦学者在“国际组织中的译者:以在欧盟工作的丹麦译者为例”(Translators in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s:A special breed of high-status professionals?Danish EU translators as acase in point)中,以问卷调查和统计分析的方式,对比研究了63位在欧盟工作的丹麦译员和113位在丹麦国内工作的丹麦译员对自己职业地位高低的主观感受。他们设计的调查问卷围绕五大类问题:对译者地位和威望的总体感受、薪酬、学历及专业技能、权力和影响、可见性(visibility)。采用的定量分析工具为常用的SPSS统计软件,目的是验证其假设:在像欧盟这样的国际组织工作的丹麦译员比在国内工作的丹麦译员享有更高的职业地位,因为前者的工作场所优越、薪酬丰厚。然而,研究结论并不支持这一假设:前者并不比后者享有更高的职业地位和威望;尽管两者都具有高学历和专业技能,其影响都比较低;前者尽管薪酬高,但工作地点的可见性和职业可见性都不如后者,因此在国际组织工作的译员并非具有较高职业地位的专业人士。作者进一步认为翻译职业的较低地位是这一职业本身固有的,而不是历史环境的产物。这一现实是否与翻译的再创造性、译者的屈从惯习(habitus of subservience)有关,则是作者指出的有待下一步研究的问题。
最后一篇文章“对话口译中的权力”(Power in face-to-face interpreting events)吸取福柯(Foucault)的关系网络(networks of relations)、布隆马尔特(Blommaert)的表达权(voice)、使文本化(entextualization)以及温格(Wenger)的身份(identity)、共同体(community)、结盟(alignment)的相关理论将权力的宏观结构与社会实践中的具体例子联系起来,具体讨论了译员实施交际性权力(interactional power)的三种主要方式:成为交际过程中的共同谈话者、实施某种举动向交际一方赋权、采取非中立的立场。作者的例证表明,权力在包括译员在内的各交际参与方之间得以体现、实施、协商和重新平衡。从体制上看,参与各方最初所处的地位和掌握的权力各不相同,但这种内在的不平等会在交际过程中不断得到协商调整,故而被重新语境化。因此,此类研究不仅和口译研究相关,和口译从业者、培训者、口译职业标准和规范的制定者,以及口译服务的使用者也密切相关。作者所引述的福柯、布隆马尔特和温格等人的观点对布迪厄场域和惯习的理论框架不是一种替代,而是一种补充,布隆马尔特和温格都明确承认布迪厄的理论对自己思想的影响。本文的第一作者Ian Mason博士是英国赫瑞瓦特大学教授,译界知名学者,在话语分析、篇章语言学、交际语用学、礼貌原则和关联理论等方面有很深的造诣。他与Basil Hatim 合著的DiscourseandtheTranslator(《话语与译者》)为国内学人所熟悉。
翻译是社会活动的产物,翻译的生产、传播、消费、接受等活动都存在社会语境化问题。从社会学的角度对各种翻译现象及其社会机制进行跨学科的研究,探索翻译研究的社会学途径,无疑能为翻译学开拓新的研究领域,提供了更为开阔的理论思维和视野。翻译与社会的研究维度是国际翻译学的最新研究动态之一(李红满 2014: 25),相关论述多以单篇论文的形式出现。本世纪以来,重要的翻译社会学论文集并不多见,本文集主要借鉴布迪厄社会学的核心概念“资本”以及“惯习”,多角度透视、多方位观照译者在翻译过程中的能动性和权力,对翻译社会学这一宏观主题进行理论阐发和实证论述,既有史料的梳理、现实的剖析,更有彰显学术个性的创新开拓,是继2007年的论文集《建构翻译社会学》(ConstructingaSociologyofTranslation)以来,对翻译社会学这一新兴领域的重要贡献。
这本西方出版的论文集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十位作者中有八位是女性学者、有两位是中国人:Wen Ren是四川大学的教授任文,Zhongwei Song是在澳大利亚麦考瑞大学任教的宋中卫博士。女性作者主体、中国学人这两个因素无疑增加了文集作者和观点的代表性。读者若对翻译的社会层面感兴趣,则推荐一读。
与西方当前如火如荼的研究状况相比,目前国内的翻译社会学研究还比较薄弱,散见于学术刊物的研究成果不够系统深入,专著形式和文集形式的论述少之又少。并且,对西方社会学家理论的引用阐发以布迪厄居多,其他当代的社会学家,如尼可拉斯·卢曼(Niklas Luhmann)、拉图尔(Latour)、吉登斯(Anthony Giddens)、哈贝马斯(Jurgen Harbermas)等人的理论未能引起翻译学界足够的重视。因此,借鉴学习此类西方同行的研究成果,扩大自己的学术视野显得尤为紧迫。
Angelelli,C.V.(ed.).2014.TheSociologicalTurninTranslationandInterpretingStudiers[C].Amsterdan Philadelphia: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
Bourdieu, P.1993.TheFieldofCulturalProduction:EssaysonArtandLiterature[M].Cambridge: Polity Press.
Gouanvic, Jean-Marc.2005.A bourdieusian theory of translation, or the coincidence of practical instances: Field,habitus,capital and illusio' [J],TheTranslator(2): 147-166.
Simeoni, Daniel.1998.The pivotal status of the translator’s habitus[J].Target(1): 1-39.
Tymoczko, Maria.(ed.) 2010.Translation,Resistance,Activism:EssaysontheRoleofTranslatorsasAgentsofChange[C].Amherst: 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 Press.
李红满,2014,国际翻译学研究热点与前沿的可视化分析[J],《中国翻译》(2):21-26。
(阳鲲:广东财经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博士)
通讯地址:510320 广州市海珠区仑头路21号广东财经大学外国语学院
2016-05-08
*本文系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十二五”规划2015年度一般项目的部分成果,项目号:GD15CWW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