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进超
(天津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天津 300191)
【文学评论】
女性的宿命与“女性书写”
——《我们家族的女人》的女性主义解读
李进超
(天津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天津 300191)
《我们家族的女人》是一部女性的悲剧,“我们家族的女人”大多数难逃被抛弃的“宿命”,这表面看来是因为“我们”家族独特的血脉和性格所致,但深层根源还在于男权文化。就此而言,“我们家族的女人”的悲剧也是所有女人的悲剧。“女性书写”则为女性摆脱性别悲剧提供了可能性。
《我们家族的女人》;宿命;女性书写
天津作家赵玫的长篇小说《我们家族的女人》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名作,虽说是二十多年前的作品,但至今读来仍是那么真实,仍能让读者产生强烈的共鸣。小说叙述的虽是“我们家族的女人”独特的命运,但其极具个性化的“女性书写”力透纸背,直达人性深处,小说因此也具有了无穷的诠释空间。这是篇“生成”而非“制作”出来的小说,是一个“有机”的整体,任何视角的解读都是有限的,但如果非要做个定位,那么女性主义的视角或许是最合适的。
《我们家族的女人》是关于女性的悲剧。“我们家族”是满清皇族,“那血脉中流淌的是真正的皇族之血”[1]。“我们家族的女人”无不流淌着家族的血,漂亮、高傲、执著,个性鲜明,纵使一头撞上悲剧的南墙,也不愿放下人格的尊严,更不会俯身屈就,然而,“我们家族的女人”几乎都是悲剧。姑妈风风光光地嫁入了殷实的大户人家,丈夫在“北平做学生”,“是有着开明思想的伟大知识分子”,然而新婚过后丈夫就离家去追求他的自由思想,随后给了姑妈一纸休书,姑妈只好带着年幼的孩子回了娘家。小姑没有裹脚,且识文断字,还当了兵,最后嫁给了“共产党的高官”,足可光宗耀祖,然而,小姑的丈夫还是在政治运动中锒铛入狱了,“在一个阴郁的日子里小姑回到了乡下的老家,小姑带回了两个大一点的孩子”[2]。终究和大姑殊途同归。同样不幸的是姑妈的堂姐,家族中父亲那一辈的“第一大小姐”“最最刚烈的女人”,“也被夫家休了回来”,也是带了一个孩子。家族中父辈的四位女性,竟有三位离婚。唯一婚姻美满的三姑,她两个漂亮的女儿春和榛也依然“逃不脱那宿命”。而“我”,家族中“最美的女人”,“不幸又踩上父亲姊妹的脚印”,终究也是离了婚带着孩子回了家。就这样,“家族的女人,一个又一个谁也逃不脱”。这绝非偶然,而是源自血脉的“宿命”,一种无法逃脱的悲剧。
家族的“宿命”笼罩着每一个女人,家族的血流淌着,任何挣扎都是徒劳的,“在家族的强大的血流中,你才知道你原是那么脆弱。你根本没有力量。你甚至连一粒微小的沙石都不如”[3]。“我”为挽救婚姻和爱情,曾一次又一次拖延时间,然而所有的努力都是枉然,“你已是遍体鳞伤,而你却不觉得。抗争使你麻木。不再有疼痛。你磕磕碰碰。总是抓不到那远方的太阳。你试图去抓,也做过千百次努力,但到头来为什么你总是被撞得头破血流。直到这时候你才懂,你实在该做个从命的人”[4]。那来自血缘不可捉摸无从反抗的巨大力量就是命运,“我们家族的女人”的悲剧因此而深入骨髓。
“我们家族的女人”的悲剧不仅在于一个特殊的家族,更在于无法改变的、生而为男权社会的女性身份。毕竟,“我们家族的女人”无论怎样独特,终究也是女人,是男权社会里的女人。按照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的观点,女性被压迫和剥削的根源在于男性主导的权力结构——男性对女性具有绝对的权力。姑妈的悲剧在于裹脚,“姑妈被她在北平做学生的丈夫休掉,其中一个极重要的原因就是:姑妈是一个裹过脚的乡下女人”。而姑妈的裹脚正是爷爷行使男权逼迫的结果,爷爷说肖家的女子怎么可以不裹脚?爷爷的权力是独一无二的。可是,没有裹脚的小姑“为什么也摆不脱那个命定的历史的安排”。小姑的悲剧在于她自从嫁给了共产党的高官以后便失去了自身的独立性,“她把整个的生活能力都丧失在对李的依靠中。李的高官厚禄给了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她一直养尊处优”[5]。而一旦李垮台,失去生活能力的小姑必然会陷入悲惨的境地。小姑作为曾经的“战士”“军人”,如何沦落到“丧失全部生活能力”的地步,这值得深思。小姑对李的依靠看似自愿、幸福,实则根源于男权社会残酷的现实,因为在一个男性主导的权力结构中,不允许女性有其独立的位置,女性只能从属于男性,而一旦男人在社会斗争中失去了权力,没有能力继续看护女人,女人的悲剧就不可避免。这正是男权社会女性悲剧的主要原因。
男权社会还培养了男性的骄横,给予他们任意伤害女性的权力。爷爷对姑妈的伤害不仅表现在逼迫她裹脚,更表现在为了“攀附上这一带最殷实的地主”而把姑妈当作可以任意处置的财物,“姑妈在此姻缘中并不重要,她不过是一个工具或手段而已”[6]。姑妈在她的丈夫心中显然也只是个“不重要”财物而已。不论是以爷爷为代表的家族,还是“有着开明思想的伟大知识分子”,都没有把姑妈当作具有独立人格的“人”来看待,这正是姑妈作为一个女人的悲剧所在。小姑的丈夫“共产党的高官”李与爷爷、北平的学生并无二致。为了子女,小姑被迫离婚,从精神到肉体上都承担了巨大的压力,但李非但没有设身处地地为小姑着想,反而不断来信谴责小姑的不义,“在未来的人生的路上她选择了承受。不仅要承受艰辛而且要承受李在永久的狱中对她出于万般无奈的绝情的不理解、不原谅和不宽恕”[7]。李把小姑牢牢地钉在了负疚的十字架上,直到他过世后方得解脱。
如果说人之为人是由情感来决定的,那么较之男性的强大理性,女性是更纯粹的情感的动物。女性更情感化,也更相信爱情,而在一个男权社会,这就注定女性的悲剧。两百多年前,西方现代史上第一个女性主义哲学家玛丽·沃尔斯通克拉夫特在她那部伟大的著作《女权辩》中曾掷地有声地宣告:“我在这儿扔掉我的手套,反对所谓的性美德,也不在乎什么端庄贤淑。真理是,就我的理解来说,男人和女人必然是同等的。”[8]这个出生于典型的男权家庭的玛丽在年少时就发誓永远不会结婚。然而,情感是无法控制的。她先后疯狂地爱上了画家弗塞利、商人伊姆雷,为了爱情做尽了屈辱之事而不悔,终因绝望而跳河自杀。相比之下,那些造成她悲剧的男人们却总能超脱于爱情之上,并因特定的权力随心所欲地选择女人,过着幸福的生活。玛丽的命运是如此悲惨,使她那些关于男女平等的理论显得苍白无力。“我们家族的女人”与玛丽一样,小姑绝望地坚守着她对李的爱,就算李已同其他女人同居,三十年如一日,拒不同始终守护着她的“最好的男人”秦结婚。爱情于“我”更是生命的全部,不管是对颐指气使的前夫,还是霸道的情人,都爱得昏天黑地,不能自拔。爱情没有错,问题是男人显然并不能给予女人同等专一的爱情。矛盾由此成为必然。在男权社会,男人被赋予更多的选择,因而由情感差异造成的悲剧后果几乎无一例外都由女人来承担。
虽说“命运”无可逃避,但终不会绝人之路,女性的天空并非全是男权浓云遮蔽下的无边黑暗,“奶奶”正是刺破这黑暗的不灭光芒,“她是我们家族中最值得崇拜的女人。奶奶浪漫而伟大。她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她使她的生存本身充满光亮”[9]。奶奶出身农家,没有文化,但心如明镜,坚韧果敢,关键时刻总能作出充满智慧的判断。奶奶看出了家族的无望,趁爷爷在外尚未回家,果断卖掉两亩地供父亲上学读书,“日后到底证明奶奶没有错,奶奶卖掉的两亩地是值得的,公社的文化站里摆着父亲写的书。而奶奶直到死,按月接到父亲从城里寄给她的钱”[10]。奶奶甚至让姑妈“把脚放了”,而且发誓绝不让小姑裹脚。这在当时需要极大的勇气和胆识,远非一般女性所能为。奶奶的所作所为同她独特的“文化身份”不无关系。奶奶并非满族人,但奶奶与他人不同的信仰打破了传统的封建家族伦理,从而使女性解放在一定程度上成为可能。“放足”正是“因为奶奶成为了那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奶奶以其朴素的智慧看透了女性命运的悲凉与无奈,但为了子女她从未屈服,“总是在无形中进击搏斗并悄悄使一切改变”[11]。
只是奶奶无论怎样伟大终究也改变不了“我们家族的女人”的命运,更不可能改变普遍意义上的女性命运。奶奶的反抗对中国传统的男权文化的冲击力有限。女性的真正解放必须以女性自身为出发点和目的。就此而言,从女性主义的角度看,“我”的反抗或许更有意义。
当代女性主义法国学派主张女性是在社会中建构出来的,她们被迫接受父亲的语言和律法,从而被塑造成低等的人。按照这一派的代表人物、“后结构女性主义之母”埃莱娜·西苏的观点,性别主要是社会构成性的,受益的总是那些有权势的人。“女人”这个词并非天然的术语,而是一个“词语陷阱”。在不断再现的镜像中,男人和女人获得了历史性的构型。身体总是被社会性地符码化,从而再也无法回归自然。同样,“女人”这个词也不可能是中性的,因此,严格来说,这里不存在所谓的“女人本质”。“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这两个词的内涵并非男人和女人。它们成了名词,获得了固定的内涵,充满偏见。很显然,在男权社会,这种偏见早已被视为当然,并在其上建立起了牢固的由男性主导的权力结构。西苏一针见血地指出,在男权话语的遮蔽下,女性成了不可探查的、被漠视的“深渊”,因而,语言或说话语权是颠覆男权社会的关键。西苏断定存在着一种独特的“女性书写”,一种非线性文本和迂回的书写,是男性中心主义书写的对立面。西苏因此号召女性“挣脱沉默的陷阱”,以“女性书写”为武器,砸碎男性强加在她们身上的桎梏,“写,不要让任何人把你挡回去,不要让任何事物阻止你”[12]。
“我”正是一个不停书写的女作家。“书写”是“我”生命的寄托,“我毕生的唯一的追求就是写好我的小说。”[13]“书写”不仅是“我”彰显自身存在的方式,更是“我”从男权文化突围的途径。“我”的婚姻很不幸,“我”和情人“他”之间也总是充满矛盾。“我们”之间的话语冲突深深植根于两性差异。法国当代著名女作家杜拉成了焦点。杜拉在她的作品中表现女性“那绝望中所显现出来的力量”,在生活中以无上的勇气践行着女性对爱的持守,“我欣赏这个女人她在62岁的时候与一个叫扬的男人发生的那非凡的爱情”[14]。“我”决定离开他,“我”给自己的理由是“避开他”,其实是“想写一部逃避的书”,而“我”没有在绝望中自杀,正是因为“写作”,“我想我已经准备好了一切可以写作的东西”[15]。“突然间想写作并觉得去做的那些事无限美好。”“书写”是“我”得以重生的唯一途径。
“我”的写作正是西苏所强调的“女性书写”,是一种属于女性的独特话语,这正如“我”对自己一直在写的那部小说的定位:“这其实不是一部小说。什么也不是。不是以往的任何形式所能包容的。只是一些文字一些诉说,还有一颗太烫的心。”[16]这是一颗女人的心,在这样的心灵絮语中,女性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找到了自己的家园。最关键的声音还是来自祖母。祖母真实而彻底地认知了男人和女人,并开辟了女人的事业,“祖母是那个永恒的原则。她不懈地照耀着一切”[17]。这是个属于女性的“永恒的原则”,它很难得到男性的认同,但却是女性永远的归依。女性只有认同自己的原则才能彻底摆脱男权的世界,才能获得自己的生活及最终的心灵平静。正是在祖母“不懈地照耀”下,“我”才参透了女性被遮蔽已久的秘密,获得新生。
[1][2][3][4][5][6][7][9][10][11][13][14][15][16][17]赵玫.我们家族的女人[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5.101.101.6.6.89.50.114.20.39.41.110.35.109.43.212.
[8]Mary Wollstonecraft. A Vindication of the Rights of Woman[M].London:Walter Scott,1792.123.
[12]Hélène Cixous. The Laugh of the Medusa[J].Signs Journal of Women in Culture & Society,1976,1(4):48.
【责任编辑:周 丹】
2016-07-10
李进超(1976-),女,河南原阳人,博士,主要从事美学、性别研究。
I207.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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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7725(2016)09-0056-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