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君彦
田永元这个名字在全国铁路乃至辽宁省为许多读者所熟知,在文坛上可以说享有不小的盛名。他是诗人,又是写报告文学的高手,可为愕然。
几十年来,他贡献太多的是甘当文学写作者的人梯,为中国铁路文学发展、壮大、成熟而宵衣旰食,此评价实不为过。
他曾作为主编,编辑多种版本国家、省级文学杂志期刊,为中国铁路文艺培养了众多文学新秀。
在他矻矻以求文学之路上,酸甜苦辣他基本都品味过了。已功成名就的他仍永不停息地奋进,大胆地超越自我。
古人言: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奋之所为也。
永元毕竟非世俗之人,参加工作后,继续求真好学,并有运举之志。1970年,我和永元被原锦州铁路局抽调到新民车站体验生活,写全铁路服务员杨淑兰的报告文学,我和他就住在车站下一个空荡荡的石灰房里,土墙土炕,屋里只有个地炉子,连个写字桌也没有,我和他就把大腿当写字桌,有时就趴在炕上爬格子。有一次遇到了险情,我和他研究采访之事,过了子夜,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结果被煤气熏中毒了。多亏第二天早晨食堂工作人员到我们住的房间,把我俩叫醒,我们才被车站卫生所医生抢救过来了。那次煤气中毒,永元坚持叫我回锦州休息几天,他一个人在新民车站坚守岗位,体验生活,找杨淑兰反复采访挖掘素材。我从锦州回来,没想到他把写完的报告文学初稿拿给我看。出乎我的预料,我读后觉得初稿写得不错,说实在的这篇稿子我没有出多大力,这篇报告文学《心里只有群众的人》被选入辽宁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清水长流》一书中,他把我的名字也署上了。
田永元步入文坛是从写诗开始的,他写诗写得很苦,有时我见他构思写作时,像个不识人间烟火的呆子,可我没有想到,他的诗写得品位如此之高,70年代连续在《辽宁文艺》《上海文学》发表反映火车司机的组诗《我的小褂》,开头是这样写的:
跑车归来
忙脱下紧贴胸口的——
汗淋淋的小褂
倾刻间滴滴的汗珠子
打得地上起烟花
心里呀,是甜?是乐
哈哈,全有啦
这是田永元上个世纪早期的诗作,虽然这时期的诗作在理念、艺术上尚有些稚嫩,但作为一个年轻的工人诗歌作者,在那个文学被贬值的阴霾年代,能写出这样富有纯正铁路生活气息的诗,在诗的园地上可谓是凤毛麟角。
进入90年代,诗人田永元对社会、对人生的感悟愈加趋于成熟,凭着对改革开放敏锐的洞察力囊括着高度的政治热情,足迹遍布祖国大江南北,奋笔疾书,出版了一部又一部思想性与艺术性都较高的诗集和报告文学专集,其作品是他生命历程在那个时代历史的折射。他的报告文学《神仙王国里的酸甜苦辣》可以说是永元用心血凝就而成的。他本身是火车司机出身,他对那浑圆的火车轮子发自内心的爱。他在广州、深圳采访的日子里,深圳改革开放的春风,又把永元推到如鲠在喉的境界之中,他紧紧抓住了深圳不可遏止的改革大潮试验场,最先从铁路下手,一气呵成写就了长篇报告文学《深圳铁路之魂》,他这部具有鲜明特色的报告文学,准确抓住了舆论导向的载体作用,为全铁路改革起到了导航作用。
这些年,我读永元的作品,深深体会到:他涉猎那种题材的作品,绝不会把自己的笔作为饭后茶余的“玩文学”,面对读者,永元认为这种论调是作家对自我的一种亵渎,一种自我丑化,也是对读者、对全民读书极不尊重的表现。
纵观永元成功的创作历程,我看主要原因是他紧紧把握了时代脉搏,站在历史与现实制高点上,多角度、多侧面地揭示人物的思想性格,但从微观上不放过具有深邃哲理的形象语言及细节描写,因而留给读者的印象是作家笔下的人物都有血有肉。
商海社会无比热闹,永元对现实持有的冷静、沉着态度真是身居闹市,却拥有超越洒脱的清醒,这便是他超人的文学所拥有的无穷韵味。
永元又是一个小说家,他是个写作狂,可称得上“他的大半光阴被墨磨,苦作文章视生命”!他的小说作品没有欺骗读者,读他的小说作品,只要读后细加品味,就会感到是一种精神享受。他小说笔下的人物,故事经得住推敲,他没有把生活只描写成幸福的,没有一味地写一切都好,一切都完美无缺。我想到俄罗斯著名作家舒克申有句名言:“道德就是要讲真话,不是普通的真话,而是真理。有意识不讲真话,这是唯一不道德的动机。”
永元写小说是极其严肃的,他发表的几十篇有限的小说均是在熟透的生活基础上,突然喷发出来的泉眼……
永元有三篇小说我读后思绪万千:《小镇上的俩丫》《燕娘》《爱,轻轻地道一声再见》。这三篇小说都是因女人引发而成的惨烈悲剧。
先谈谈《小镇上的俩丫》,在很贫困闭塞的双狮山小镇,因出了美女姐妹俩,一个姐姐佟婉,一个妹妹佟丽,在上个世纪文化大革命的特殊历史年代,这俩姐妹可把双狮山小镇折腾得几乎天翻地覆。
文革时期,双狮山小镇上的铁路地区以刘汉林为头头的文艺宣传队,把佟婉这位最漂亮的姑娘招进了宣传队,并成为刘汉林的主要培养对象,不久,见了佟婉就红眼的刘汉林把佟婉强奸了,事发后,佟婉无法再生活在双狮山小镇,她母亲便带着佟婉离开小镇远走他乡去了。
佟婉的妹妹结识了县京剧团主要京剧演员魏林后,又是一场惨烈的悲剧下场。这是短瞬间谁也没有想到的置人于死亡的悲剧,扮演《智取威虎山》杨子荣的演员——魏林,在演出前手中的联络图叫观看审查演出的县革委会一把手拿去了,并忘记了还给魏林。演出开始,剧情发展到杨子荣(魏林扮演)取出联络图要献给座山雕时,魏林才发现联络图没有在自己手里,而座山雕已把手伸出来正要接联络图,却是两手空空,联络图没有从扮演杨子荣的魏林手中递给座山雕。演出会场一下子乱子套,最严重的是观看样板戏重要演出的省革委会一把手头上的青筋都在蠕动,省领导愤怒了,把茶杯都摔了,披起大衣,带着随从干部离开了剧场。接下来,县革委会在临时会场宣布:这是一起反革命政治事件!革委会宣布这起反革命事件后,演员魏林被吓晕了,之后便是一阵失魂落魄的痛哭……
没有多久,便传来了在双狮山距演出《智取威虎山》不远的一座沙丘坡上,魏林和与他深深相爱的姑娘佟丽双双抱在一起自杀了。
无庸置疑,在自杀前的几分钟,青年演员魏林还沉浸在演出后,即将被县革委会及省革委会领导因演出样板戏《智取威虎山》的巨大成功而给予高度的赞赏,紧接着荣誉、各式各样的奖励将纷至涌来,革命的前途、桂冠、漂亮的女朋友佟丽……这美不胜收的一切一切呀,都将尽收怀中呀!
可这一切都化作了泡影,留在小镇双狮山的只是一堆白骨垒就的“牛鬼蛇神”。
我读了永元这篇小说,心中久久未曾平静,小镇上发生的悲剧是谁之过,害人性命的杀手又是谁呢?我想没有人能回答这个既简单又复杂的课题,我想来想去,要解析这个课题,需要的是求真的道德力量。中国的几代人大概没有多少人会忘记“牛鬼蛇神”这一词汇,说白了,“牛鬼蛇神”就是坏人,就是在革命者的眼中,再踏上一只脚,火烧、油炸,永世不得翻身的敌人!好端端的魏林和佟丽瞬间被革委会主任几句话,自己就走上了断头台,我读到的这篇小说给予我的启示是:世间什么最可怕?是人!人、鬼、兽,还是人能主宰一切!现实生活中,实与虚,美与丑,还是人能去裁夺并给予定论,也由此决定了人的命运。
从魏林自杀后分析,他的死是被县革委会一把手几句话给吓死的,假如从哲学角度上分析,魏林因联络图把戏演砸了,那到底应追究谁的责任,我看是县革委会一把手的责任,是在戏即将演出时,他把联络图从魏林手中拿去看了,而又没有及时还给演员魏林,从法律上来看,魏林演出失误,没有把联络图交到座山雕手上,这主要责任应该由县革委会主任承担!可他却逃避了主要当事者的责任追究,不看本质,只看现象,就给魏林定了反革命罪,这实质是在文革的历史年代,权力主宰了一切,掌权者就是法律的代言人。所以魏林的死,没有人会想到和县革委会主任有牵连。读了永元这篇小说,至今我还在脑海中抹不掉,人是世间最可怕的怪物!
我读永元第二篇小说《燕娘》,这篇小说的主人公是个叫燕娘的美好似天仙般的姑娘,这个感人至深的燕娘,她真实的性格是爱恨分明,她在一个偏僻的小村庄,与众不同的个性是跟着一个抗日英雄七路军旅长福堂只是合房睡了一宿觉,她就向母亲和全村男女老少毫不遮掩地宣布,福堂旅长就是她的丈夫,在福堂与日本人抗击斗争中,日本人把他暴尸在街头后,燕娘以福堂妻子的身份,不顾小山村百姓的反对,冲破世俗的干扰,大义凛然披麻带孝来到福堂被暴尸的现场,不畏日本人司令官,披着一件扎眼的红衣,外穿白孝服为丈夫福堂送葬。燕娘这个大胆行动,让杀害福堂的日本司令官也敬佩不已。
在那个特殊历史年代,抗日队伍有两派,一个是临风领导的八路军,一个是福堂带领的七路军。但由于日军的挑拨,八路军的临风和七路军的福堂产生了误会,两人在燕娘家相逢,险些兵戈相见,是燕娘无私无畏站在抗日大局的立场,说服了临风和福堂,化干戈为玉帛。最终燕娘又嫁给了临风。这情节虽是巧妙,但却是十分真实可信的,燕娘的性格发展正是随着情节不断推进,而愈加显示燕娘的出类拔萃的伟大性格。譬如燕娘后来嫁给临风,临风牺牲在抗日战场后,本有一封信交给了燕娘,若是她拿着这封遗物交给地方政府,便可得到军烈属待遇。可她没有把孩子生下来的时候就死去了(生前她也没有把信交给地方政府)。
本篇小说写的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的故事。读后,我感到一女两男,虽性格各异,但给我的感觉,他(她)们在国家民族生死存亡的年代,没有摆脱对男欢女爱的向往和追求,这才是人生既真实又可信的个性。以燕娘为代表的民族抗日女英雄,在国家面临生存与灭亡的历史关头,燕娘、临风、福堂都把相互之间的爱心,转化成了坚不可摧的无穷力量!
我读后反复思考,这篇小说对今天的读者到底有什么启示呢?我要说的只有一句话,作家通过这篇小说,使我们从历史的回音壁上,可仰视出中华民族的老一辈们的本真的道德力量!
我读永元的另一篇小说是《爱,轻轻地道一声再见》,带有一种认识过去的错误或罪过而感觉痛心的真实的自我忏悔。小说集中写的只有两个人物,构成本篇小说的中心线,男主人公就是作者田永元,女主人就是田永元同班的一个最要好的带有朦胧的天真浪漫的情怀的她。田永元在这篇小说中把自己本真的真实面貌、心理状态,毫不保留地撕给读者,这是一个很难承重的大家写作风格。我不能不想起,早在我初中时读过的法国大作家卢梭写的名著《忏悔录》,我从这本书学到的是:人应该诚实,不说假话。作家巴金也谈他写作的最高境界,不是完美的技巧,而是高尔基的《伊则吉尔老婆子》中的“勇士丹柯”,他用手抓住自己的胸膛,拿出自己的心来,高高地举在头上。易卜生的名剧有本叫《培尔·金特》,这本名著多年前我读过,但印象不太深了,今天读了永元的小说《爱,轻轻地道一声再见》时,我想起了剧本中有一句话,就是“人——要保持自己的本来面目”。要保持自己的本来面目上,一个最核心的问题,就是说真话。在《爱,轻轻地道一声再见》小说中,这篇作品实实在在见证了永元创作这篇小说最大的成功之处,永元去掉了中国文学最乏于“真”的精神,更抹去了以往拘于形式、精于雕饰、谨重于向文字方面下功夫的问题。而近些年来,永元十分注重文学是思想、情感的表现,这样这篇小说突出的专以“真”字为骨,整篇作品是感情的直觉的表现;它是民族性格的、社会情况的写真;这点永元在表现她的女友所经历的悲剧过程中精神所遭受的重创时,是赤裸裸的。同班学友“她”更大的祸患是她太想把自己男友塑造成十全十美的胜利者;她单位的领导——一个老姑娘,见她没有高等文凭就瞧不起她,在职称晋升上就给她设障碍。可她偏偏要给自己争口气,在生活很困难的情况下,在吃饭都很窘困的情况下,咬着牙读完了文学院本科,并且拿到了毕业证书。命途多舛的她,儿子被输轧管道机刮了进去死去了,她的丈夫由于极端的自私,向输轧管道厂索要儿子的死亡赔偿金,她不能接受丈夫以儿子的死为借口,狮子大开口带有讹诈的行为。她直言地说:“人都死了,要这些钱有什么用。”她丈夫说自己没有她这么高的思想境界!就这样,孩子死了,她又与丈夫离婚了,她那张为之奋斗而得到的毕业证书,对她这个家破人亡的悲惨女人又有什么用呢?她最后划根火柴亲手把毕业证书烧毁了!她没有了儿子,没有了亲人,也失去了爱情(作家永元也成家痛苦地离开了她),她无心再留念这座城市,而孤身一人含泪去了南方……
我读罢永元的三篇小说,心里总有一种抹不掉的沉甸甸的感觉,更有一种泪流如血的沮丧,三篇小说都是以女人的悲剧而结束的,但每篇小说人物性格走向,悲剧性格各有所异,这些都为永元的小说宏观的富有社会张力和人文精神色彩增添了不可小觑的感染力。
我记起鲁迅有句话:“艺术是苦闷的象征。”这是鲁迅早年间说的话,我的理解,鲁迅并不是一味地要让作家去宣泄一己的痛苦!他还有一句话:“文艺是纯然的生命表现。”
《爱,轻轻地道一声再见》就是作家永元用自己的双手打开了通向自己心脏的闸门,写就了一篇永远忘却不掉的对他的女友“她”的诚挚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