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落的夕阳

2016-03-16 16:30于娟
中国铁路文艺 2016年3期
关键词:老爷子老师

于娟

王春平在七十二岁生日的家宴上突然扔出一颗炸弹,把饭桌上的五个儿女炸懵圈了。

“你们听好了,我要在这屋子里一直住到死,即便我得了重病,马上见阎王了,你们也别把我弄到医院,我要死在家里。”

表情凝重,语气坚定,不容置疑,更不容争辩。

说罢,他虚着眼睛,端起酒盅一饮而尽。酒盅是白色透明玻璃的,很小,大概装两钱酒。酒是大儿子王洪斌拎来的,玉米酿的,本地盛产玉米,酒里加了人参,红景天,呈紫红色,清澈透明,据说有活血、补气、通脉之功效。王春平喜欢这一口,几乎每晚都喝上两盅。虽说过古稀之年,脸上依旧透着红光,身体也硬朗得很。老爷子的话着实让儿女们惊讶:咋了?好端端的,交代后事似的。大女儿王翠红筷子停在半空;二女儿王翠丽嘴巴停止嚼动;三女儿王翠霞瞪大双眼;小儿子王洪伟张大嘴巴。唯有王春平身边的大儿子——王洪斌若无其事地夹口酸菜,嘴巴慢悠悠地一张一合,嚼得有滋有味,一脸陶醉的吃相,好像压根没听清或没听到父亲的话。同性格长相一样,饮食习惯也会传承,比如口味,王洪斌和父亲都特爱吃大骨头汤炖酸菜血肠,五天不吃馋得心慌。做法很简单,将带肉的猪大腿骨剁成数节,用开水焯一下,去除血水及腥味,然后将大骨头放入清水中,再放上三五瓣大料,用慢火熬上半个晌午,之后将切成细丝的酸菜倒入锅中,再撒入大块的葱姜,八分熟时加入血肠,酸溜溜的香气四处弥散,吃起来清香爽口,特下饭,属王洪斌的拿手菜。姊妹四人面面相觑,然后目光不约而同地定格在王洪斌的脸上,似乎那里藏着答案,抑或等待主心骨的反应。

尽管老爷子的最后通牒很明朗。可王洪斌自有打算,父亲老了,难免会生病,也早晚会有一天离开他还有姐姐妹妹弟弟,这是神仙也挡不住的。但只要老爷子还有一口气,他绝不会将老爸扔在家里干耗着等死,那样他心里一辈子也不会安宁。一定送老爷子去医院,找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竭尽全力治疗,这是做儿女应尽的本份和义务。虽说他在家里排行老二,可他毕竟是男孩子中的老大,老话说,长子为父,王洪斌觉得自己必须承担起责任,说话做事像个爷们,挺起长子的脊梁骨。

见桌上的人都盯着自己,王洪斌停顿一下,笑呵呵地冲着父亲说:“老爸,没问题,只要您高兴,您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祝老爸生日快乐,身体健康!”姊妹五人起身和老爷子碰杯。王春平乐了,面如菊花,满眼笑意,像个孩子。

说实话,以往王春平的生日比眼下七十二岁生日热闹许多许多。以往生日那天,会在星级酒店至少摆上十桌八桌,亲朋好友争先恐后给王春平祝福敬酒,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抢着往王春平嘴里塞蛋糕,王春平乐得嘴角快咧到耳根了。

人生七十古来稀,七十二当然喜事一桩,喜事嘛,如与众人分享会喜上加喜,场面大一些会增加喜庆热闹。以王洪斌区法院院长的身份,场面和气氛小菜一碟,王洪斌想把父亲的生日过得热热闹闹,体体面面,哄老爷子开心,以弥补老爷子七十岁生日的遗憾,也借此尽自己的一份孝心。那年母亲去世,老爷子索性不过生日。没料到,老爷子一反常态,七十二岁生日铁定在家过,还说只叫上五个孩子,其余谢客。任凭兄弟姐妹轮流劝说,王春平仍然固持己见:“孝顺孝顺,顺着老爷子的意思办就是孝。”生日那天,五个儿女乖乖到场。

一直让王春平自豪的是他的儿女们,两儿三女,儿女双全,健健康康,且王洪斌混得不错,家里的大事小情甩给他倒也放心。他不图孩子们什么,能平平安安,本本分分,不打不闹安心经营自己的小日子也就满足了。在王春平眼里,平淡的日子才是真日子。王春平常对老伴竖起大拇指,“老婆子,我得感谢师傅把这么好的女儿嫁给我,你为老王家生儿育女,操持这个烂大家,腰弯了,脸也皱巴了,得给你记到功劳簿上。”老伴嗔怪地打断:“谁稀罕那个,一个锅吃了几十年的饭,净说那些没用的。”王春平叼着人参过滤嘴烟,嘿嘿地笑着。

与那些兄弟姊妹一大帮的家庭不同,王春平孤零零老哥一个,若不是王春平两岁时母亲死于痨病,他也会有弟弟妹妹,那可是他一直向往的。家里没了女人,如房子塌了大梁,完全没了家的模样。王春平灰头土脸,腮帮子嘴巴子沾满鼻涕泥土,黑漆漆的手像挖煤工,狭小的土屋破烂不堪,无从下脚。

许是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在母亲离世三年后,于婆婆丁遍地黄花的一个晌午,父亲领着一女人进了屋子。女人白净,蓝底儿白花带补丁的大襟袄没能遮住女人优美的曲线,若不是走路一瘸一拐的,还真是个美人胚子。女人冲王春平笑笑,还摸了摸王春平的头,回身将土炕上乌黑铮亮的被子拆了,泡到水盆里,然后操起扫把站到板凳上,将屋子的蜘蛛网一扫而光,土炕上斑驳的碗也归置到厨房。女人犹如变戏法,经过双手上下翻飞,凌乱的屋子一下有了模样。王春平站在屋角,满眼敌意地瞅着里外忙活的女人。太阳快要落山时,女人烧了一锅水,将王春平抱到大腿上,尽管王春平拼命哭喊,拳打脚踢,女人还是把王春平的脑袋按到水盆里,足足泼了五六盆黑水,王春平的头发才变得洁净柔顺,那张尖瘦的脸也终于露出白皙的本色。厨房热气升腾,炉膛的火热烈燃烧着,发出劈里啪啦的响声,狭小的土屋顿时充满生机,有了日子的味道。王春平脑海第一次映入母亲的模样,是女人那张红扑扑的脸。

大概女人不能生育,好多年过去了,始终没能给王春平添个弟弟或妹妹,倒对王春平像亲儿子一样,王春平着实受宠了一阵子。令王春平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是,父亲在他十二岁时被火车撵死。转年,尽管王春平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那个女人还是带着他改嫁到本地姓刘的一家。对于刘家的七个孩子来说,他们是不速之客。面对刘家七个孩子的敌意,他尽量躲避。吃饭时,拿块玉米饼子跑到院子里狼吞虎咽了事。可刘家的孩子对王春平依然不依不饶。那天,一顿拳打脚踢后,刘家的大儿子又朝王春平的屁股上狠狠地踹了一脚:“小崽子,知道不,我们肚子饿得瘪瘪的,你还来抢饭吃,赶紧滚,滚得越远越好,去告诉那个臭娘们让她也滚开。听到没?”见王春平没吭声,朝头上又踢一脚:“叫你装聋。”王春平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委屈,愤恨,无奈,充斥着他的心,他咬牙将眼泪憋回去。他恨透了刘家的人,特别是刘家的大儿子。但他知道自己根本没有能力抗争,可又不愿像院子里的那条黑狗一样,被当做出气桶踢来踢去。这样的日子一天也不想过。见刘家臭小子跑远了,他爬起身,心里念着带他改嫁的女人逃出了小镇。

无家可归的王春平衣衫褴褛,四处要饭,打零活。一九四三年春,大地的小草刚刚吐芽时,经好心人引荐,他终于找到一个能填饱肚皮的活儿——去铁路跟运转车长学徒,那年王春平十八岁,已然是棒小伙子了,高个,方脸,大眼睛。被日本人统治的铁路黑云密布,自然,王春平敞亮的日子不多,日本人的枪托皮鞭时常在他眼前晃悠,他每天胆战心惊,好在师傅是个热心肠,不仅手把手教他干活的技巧,还教他认字。当王春平一笔一划写出自己的名字时,开心得张大了嘴巴,顿觉眼前的世界宽阔了许多,眼睛亮了许多,他对未来的日子充满希望。好在运转车长的活不复杂,聪慧好学的王春平很快熟络,常用日语也能对付几句。给日本人干过活,文化大革命当然脱不了干系,王春平头戴高帽,双手反剪,头被压得低低的,挨批斗,被游街。可他自信自己命大,那么多沟沟坎坎都趟过来了,再想想自己的两个儿子,三个女儿,还有个好老婆,他们是他活下来的勇气和能量,眼下受点委屈算不了什么,便释然了。若干年后,王春平平反了,重返铁路车务段工会主席的岗位。王春平的家恢复了往日的安宁平静,日子一天天好起来,越发像个家的样子了。

命运仿佛总是捉弄王春平,安稳日子没享受几天,王春平老伴突然下身私处流血,毕竟闭经十多年了,可不是什么好事。去医院妇科经内诊、刮片、病理检查,果然是宫颈癌,已晚期,转移至全身,根本无法手术。没多久,撇下王春平和一帮儿孙“享福”去了。王春平感觉天塌了,仿佛孩子失去了母亲,没了主心骨。痛苦悲伤之余,六十八岁的王春平对未来日子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他情绪低落,整日蜷缩于沙发上,整个人松松垮垮,显得那么瘦小,那么无力,双眼迷离,像个衰竭的病人。

老伴的影子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苦日子的时候,老伴总是把馒头大米饭偷偷装到饭盒里留给他吃,想起香喷喷的葱花饼及白菜大豆腐炖肉,想起老伴给他打洗脚水,陪他看电视,一次高烧昏睡,老伴吓哭了,在病床前护理三天三夜……悔不该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和老伴吵个没完。如果不惹老伴生气,也许不会得那个该死的癌症,听专家说癌症大多是生气所致,王春平将罪过归咎于自己,后悔莫及,狠狠地捶打自己的脑袋,眼里噙满泪水。

高兴也好,痛苦也罢,日子依旧风一样往前刮着。慢慢冷静下来的王春平得为自己晚年生活勾勒一条轨迹,不外由开心、健康、宁静铺展开来,一点点伸向生命的远方。心念一动震四方,王春平顿感生活有了奔头。那么当务之急是找个老伴,找一个陪他说话、陪他看夕阳的伴儿。

七十二岁生日那天王春平对五个儿女的通牒,无非是给孩子们透个口风,断了他们打老房子主意的念头儿。老伴刚去世的那段日子,小儿子王洪伟表现出前所未有的体贴孝顺,动辄拎几瓶好酒过来,给老爸揉肩,捶背。夫唱妇随,小儿媳妇将新买的波司登羽绒服给老爷子套上,抓起抹布,将客厅、卧室、厨房、卫生间打扫得干净利落,还将衣服、床单、被罩统统扔进洗衣机。望着焕然一新的屋子及晾晒的衣服,那一刻,王春平真的被感动了,责备自己不该对儿子有偏见,坚信人犯错误是可以改的,只要给他机会,比如曾让他伤心不已的小儿子王洪伟。

老话唠得好,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下去。对老人尽孝同理,如果发自内心,无目的性,做起来自然轻松,还萌生满足踏实感。如做儿女的将尽孝如吃饭喝水般当成生命中的必须,老人的晚年生活会丰富多彩,也会安宁幸福的。王春平相信自己有这个福分。

其实,尽孝未必给老人多少钱,买多大房子,而是明白老人心里的想法,知道老人需要什么。王春平老了,能吃多少,喝多少哪!活的是一种心情,就像此时王春平想和付老师一起聊天、练字、遛弯、吃饭、看电视,这样的日子在王春平眼里是踏实美好的日子。

正当王春平陶醉于王洪伟孝顺的幸福时刻时,王洪伟冷不丁提出要搬回来住。理由比较充分,一是方便照顾老爸,毕竟年龄大了,一人独住万一有闪失,会后悔莫及;二是距儿子小虎学校近,上学方便,中午还可以回来打个盹。儿子语气恳切,目光期待。这是王春平始料不及的,他压根没有和孩子住的打算,不想套上枷锁找不自在。他清楚,人老了,老伴、老窝、老本(存款)乃立身之本。小儿子的意图秃头虱子明摆着,先造成居住事实,待机会成熟把房子换到其名下,归其所有,小算盘打得挺到位。王春平苦笑了一下,摇摇头。面对流淌着自己血液的儿子,他没吭声,不知该说些什么,怎样说。王洪伟打老爷子的表情判断——没戏,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抱怨老爷子绝情,不过他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在长白山脉榛蘑、元蘑肥硕的深秋时节,王春平和付晓燕好上了。其实,俩人二十多前就认识,只是没有过多交往。俩人均在老年大学书法班,不过付晓燕是老师,王春平是她的学生,除双休日,每天上午九点到十点半是学书法时间。付晓燕退休前是小学语文老师,写一手好楷书,虚实变化既巧妙又恰到好处,让王春平既羡慕又敬佩。付老师说话慢慢悠悠,且文绉绉的,仿佛涓涓流水滋润着王春平干枯的心。付老师比王春平小八岁,见王春平练字像小学生一样认真,便常给他吃小灶。

王春平失眠了,为那个女教师付晓燕,为那张和善的脸,这个女人唤醒了他生命的激情。心里有了人,有了意中人,不再孤独无望,王春平感觉日子有了奔头。

那天是双休日,雨后初晴,空气清新。王春平咬口王洪斌拎来的老式蛋糕,示意儿子坐在沙发上,然后郑重其事地摊牌,他打算和付老师结婚。王洪斌手中的杯子不由抖了一下,只一下,便立即恢复常态。老爸兴致勃勃的神情告诉他,他对自己晚年的这桩婚事多么的满意和神往。泼冷水会适得其反,随口说:“好啊,哪天我做东,让我们姊妹几个开开眼,什么样的女人打动了我老爸。”“臭小子敢拿你老子开心。”王春平的脸红了,有些腼腆,像个初恋的小伙子。

见王洪斌走了,王春平掏出手机:“喂,小付,我儿子同意我俩的事儿了,还说哪天请你吃饭哪,我就说我孩子那头肯定支持我,哈哈!你就擎好吧。”此刻王春平的心情一如明媚的春天,灿烂而美好。

果然不出王洪斌所料,王洪伟反应最强烈。嘴边的肥肉被抢走了,能不激动吗?几近暴跳如雷:“老爷子脑袋进水了咋的,不相信自己的亲儿子,房子不准儿子孙子住也就罢了,却招来一个不相干的老妖精,还跟人家死心塌地,真是老糊涂了,愣是划不开里外拐。”

对父亲的举动,在医院当护士的三女儿王翠霞也觉得有些唐突。都说女儿是母亲的小棉袄,的确恰当,经岁岁年年,小棉袄一点一点融入了母亲的气息,和母亲血脉相溶,那是长在骨头里的,会跟随一辈子,任何人也无法替代。家里突然出现陌生女人萦绕于父亲身边,来替代母亲的位置,怎么想都别扭。

尽管王春平表面平静,心里却忐忑不安。一周过去了,王洪斌倒是来过一个电话,当时王春平兴奋不已,手竟然微微颤抖,他以为儿子会问他想吃什么,想去哪家酒店。可王洪斌只问了问王春平的身体状况,王春平连说:“都好,都好。”他急切地等待儿子的下言,不料,那边草草挂了。王春平很扫兴,臭小子,就不能跟老子多说几句,整天瞎忙,旋即将手机重重地撇到沙发上,回卧室躺下,盘算着儿子请客的事到底啥时能办。不可轻易许诺,尤其对朋友和家人,如果不兑现,无论何原因,人家也以为你是在找借口,往往越描越黑。失去的不单是信任,也会伤害感情。的确,当初说请付老师吃饭不过一时搪塞,根本没走心,不过心的承诺往往苍白无力,加之王洪斌应酬颇多,早已将此事抛至九霄云外。可王春平将这顿饭看得至关重要,因关乎到自己的面子和今后的日子。男人嘛,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吐口唾沫是个钉,尽管付老师从未提起去酒店的事,可王春平眼光躲闪,像惹了祸的小学生。

退休前,王春平当工会主席,也算是个头儿。企业文化,吃喝拉撒睡,家庭和睦,王春平干得有声有色,谁家有大事小情,他都张罗得挺欢实,在单位人缘极佳。即便退休回单位办事,职工们都热情地和老领导打招呼,还有的邀请王春平喝上一盅,弄得心里热乎乎的,人走茶也没凉嘛。可眼下,王春平乱了招法。情急之下,在市中心五星级酒店订了包房,然后给王洪斌打手机:“酒店定好了,东方假日,晚上五点,告诉他们几个全家都去。”命令式口气,没容王洪斌答话,电话挂断了。王洪斌盯着手机苦笑,一脸无奈。

很明显,这顿饭王春平是动了心思的,包房很讲究,软包装,西式吊灯散发橘黄色的柔光,唯美而浪漫。咖啡色实木椅子呈流线型,造型别致,做工精细。圆桌也是实木的,很大,足可以坐二十人,王洪斌来过几次,还头一回进这个包间。王洪斌明白,老爷子对那个女人动真格的了。除了二女儿王翠丽来晚了些,其他人早早落座,老爸时间观念强,看不上拖拖拉拉。她知趣地猫腰坐到王洪斌身边。王翠丽在药厂打工,药厂离市里20多公里,周日不休息,此刻王春平心情舒朗,一点也没有责怪二女儿的意思。王春平精心打扮过的,穿了套崭新的水蓝色户外运动装,骆驼牌。头发刚染过,胡子也刚刮过,整个人神清气爽,精神矍铄。坐在旁边的付老师白皙的脸上架着一副无边眼镜,卷曲的短发一丝不乱,配上米色羊毛开衫,整个人优雅清丽,亲切和善。王洪斌一眼认出来,这不是小学的语文老师吗,对学生特有耐性,不苛刻,同学们都喜欢她。王洪斌暗中赞叹,不得不承认老爷子挺有眼力,如果不担后妈的角色,王洪斌敢断定,无论他还是饭桌上的家人都会喜欢眼前的付老师,并且愿意和她成为好朋友。

当然,最开心的非王春平莫属,将一家人聚一起不单单是喝酒吃饭那么简单,而是在宣布一个事实,一个不争的事实,他王春平要和付老师结婚,不久将在一起过日子的事实。也许儿女们会反对,可他懒得去磨嘴皮子。一生走南闯北,都这把年纪了,晚年生活得自己做主。酒桌上的气氛亲近宽松,说起话来像溪水一样自然流淌,那些看似纠结的事情也就迎刃而解了,要不好多生意是在酒桌谈成的呢!对此,王洪斌心里明镜得很,老爷子真是用心良苦啊!

王洪斌挺纠结,既想让老爷子晚年幸福,他喜欢干啥就任他去,只要老人高兴就好。可想起一个陌生的女人就此搭上他们王家的列车,和老爷子在一起朝夕相处,取代母亲的位置,心里特拧巴。

周围人都知道,老爷子是离休干部,待遇高,每月收入不菲,即使每天吃香的喝辣的也绰绰有余,那么剩下的钱自然是留给儿女了。嘴上不说,每个人都打着各自的小算盘。经济条件最好的王洪斌媳妇阴阳怪气地说:“这回你爸不寂寞了,有老伴陪了,钱也有人帮着花了。”

“你是大媳妇,长嫂比母,说话注意些,别整些没用的,挑起事端。”

“大媳妇咋了?大媳妇就该死啊!这么些年了,我们为家付出的最多,大到安排工作,娶媳妇,有病有灾,小至缺钱少米,夫妻吵架,老的小的,哪家的事少得了咱们帮衬。”

“都是一家人,能帮就帮一把,翻那些旧账干啥,有劲吗?”

“就你高尚。”王洪斌的媳妇撇撇嘴接着说:“现在人现实得很,付老师比你爸小八岁,若不是看上你老爸那诱人的退休金,就是八抬大轿抬她也不会登你家门啊。”

“别把人都想得那么世故,人家付老师可是有文化的人,再说,人家退休金每月好几千。”

“哼,那你说图你爸什么?总得有个理由吧。”

“感情上的事哪说得清啊,就像当年你嫁给我,非得图点啥啊?那时我可是家徒四壁,穷得血都尿不出来,结婚连件家具都弄不起。”王洪斌边翻杂志边说。

“图你人好呗,这下满意了吧?”

“这还差不多,像我媳妇说的话。以后老爷子的事别瞎掺和。”王洪斌语气软下来。

手机响了,小弟王洪伟打来的,倒也开门见山,急性子,也是直性子:“哥,饭桌上我也看出来了,咱家老爷子铁定要和那个老妖精一起过了!你可是家里的顶梁柱,得跟老爷子交个实底,把存折、工资卡、房证交给咱们保管,别连房带钱让老妖精拐跑了,人老了犯糊涂,你得把好关。”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亏你想得出,我还有事,挂了啊。”

“别挂,别挂,得让人把话说完嘛,老爷子跟那个老妖精过也行,可千万不能让他们领结婚证啊,都那么大岁数了,过几天新鲜算了。再说,我可不想捡个后妈,真要领证了,老爷子那房子……”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有点出息行不,就惦记那点儿事。”王洪斌不耐烦地按了手机。

的确,都是从一根肠子爬出来的,自然有很多共性,如面相、声音、走相……但也有很大差异,如性格、修养、价值观……

春光明媚,春风撩人。桃花开了,还有各种叫不出名的花朵争芳斗艳,在王春平眼里,付老师是那紫色的映山红,高贵典雅,让他心动。

一向雷厉风行的王春平有些等不及了,又不是小伙子,没必要扭扭捏捏,再说那也不是王春平的性格。于是俩人牵着手,一脸笑靥去领结婚证。

俩人拐进了一家饼店,付老师喜欢吃这家的糖饼。王春平将结婚证放到付老师的皮包里,喜滋滋的甭提多美了,王春平点了四个小菜,将红玫瑰葡萄酒倒入高脚杯,俩人高高举起,深情地凝视着对方,碰了杯,日子从此也就碰到了一起。

客厅沙发上的王春平抚摸着付老师的手,将工资卡塞到付老师手里:“以后这个家由你来当,咱也甭啰嗦那么多,就一句,好好过日子。”付老师将卡放到茶几上,“看把你急的,还是先放你那里吧,用钱时再说。”

王春平说:“咱俩的另一半先走了,当时我心里别提多难受了,整天没着没落。我想,你也一样。真是越老越怕孤独啊。幸亏老天有眼,以后的日子有你陪伴,我心里踏实。这周日,对!就这个周日,庆祝庆祝!”王春平兴致勃勃地说。

“看你!七十多岁了,还像个小孩儿。”

“在女人面前,男人就是孩子嘛,哈哈!以后得好好疼你的孩子啊!”王春平爽朗的笑声在室内回荡。

“什么?证都领了,神州六号的速度啊!”王洪伟猛然起身。

“大哥,你偏不听我的,咋样,生米煮成熟饭了吧。你们这些当官的就是把面子看得太重,思前想后,磨磨唧唧,太耽误事。不行,不能就这么便宜了那个老妖精,得想个辙撵走她。”说罢,王洪伟将杯里的啤酒一饮而尽。

“你说的倒简单,凭啥撵人家,请神容易送神难,你懂不?”王洪斌皱着眉使劲地吸了一口烟。

王洪斌是早晨得到消息的。老爷子电话里告诉他的,还嘱咐周日找台面包车,带上孩子,去山庄乐呵乐呵。

以往老爷子遇事都跟王洪斌商量,让儿子拿拿主意,定个砣。毕竟在官场二十多年了,见多识广,办事靠谱。婚姻是人生的一件大事,不是过家家闹着玩,这于七十多岁的老爷子更是如此。可老爷子这次主意正得很,不声不响把证领了。王洪斌突然觉得,老爷子再婚前后的举动,几乎都是先斩后奏。一定是那个女人出的招儿,真是枉费心机啊。猛然间,王洪斌对付老师无比厌恶,这个老妖精把老爷子一步步引入她早已布好的陷阱,跟老爷子装模作样地过上一阵,待取得老爷子欢心后,将存款、房产证一一揽入她的囊中。法院干了三十多年,这样的案例如山上的野草,王洪斌见得多了。

王洪斌借口最近忙,没时间,把老爷子打发了。

老爷子光顾高兴,根本没觉出端倪来。

舒心的日子像插了翅膀,一下子飞到飘雪的冬季。

午睡是被电话惊醒的。王洪伟电话里说:“老爸,今天我休息,大冷的天,我带你去汗蒸,发发汗,舒服舒服。你在家等我,一会儿我去接你。”王春平连说:“好!好!”心中荡起丝丝暖意,谁说俺老儿子自私,不孝顺,净门缝里看人,王春平替老儿子鸣不平。别看王洪斌有对家里的付出最多,贡献最大,可凭良心讲,于所有儿孙中,王春平偏爱的是老儿子王洪伟及他的儿子,也就是王春平宝贝大孙子王小虎,每逢年节,给王小虎的红包至少千元,还动辄贴补王洪伟零花钱,老儿子大孙子嘛,总得偏爱些。当然是背着其他儿女,他知道自己已经老了,不想得罪五个儿女中的任何一个。

的确,汗蒸很舒服,毛孔打开,全身放松。王春平脸红扑扑的,很享受的样子,他打算哪天带付老师来享受享受。

晚饭后,许是汗蒸时间过长,王春平感觉有些疲惫,早早躺下了。夜里,王春平撒完尿,起身时突感头晕,一头栽倒在坐便旁……

王洪斌气喘吁吁地冲进家门,一把将付老师推开,直奔老爷子身边,好像她害了老爷子,付老师心里略过一丝不快。

王春平被救护车拉到市医院。好在骨外科李主任是王洪斌的同学。挂号、拍片、住院等手续由同学亲自上手省事多了。李主任交底:“依老爷子病情,手术换股骨头是最佳选择。术后恢复好,用不了几天便可下地走路,老爷子是离休干部,花不了多少钱的。”

王洪斌拍拍李主任的肩:“就按你说的办,有你在,我心里托底。”

翌日清晨,天空像郁闷的老人阴沉沉的,雪花像淘气的孩子漫天飞奔。王春平早早醒了,手术须空腹,水都不能喝,付老师也没吃早饭,心里急,哪吃得下。王春平眼圈发黑,一夜未睡。付老师在床边的椅子上佝偻一夜,眼皮肿胖胖的,毕竟六十多岁了。付老师将毛巾围在王春平的脖子上,边给王春平洗头边说:“大夫说了,这种手术每天做好几台,手术时间不长,也没啥危险,眼下你的任务就是安心配合治病。我的任务是把你洗得干干净净的,省得熏着大夫。”说罢,哈哈笑起来,王洪斌也跟着笑了,顿感心里不那么紧张了。

王春平抓住付老师的手说:“我真没用,说好了去海南旅游,谁想出了这档子事,让你跟着担惊受怕。”

“一家人嘛,还那么客气,我打听过了,术后过不了几天,就能下地走路,到时候,想去哪儿玩,咱就去哪儿。”王春平嘿嘿笑着。

儿女们陆陆续续来到医院,在他们眼里,手术可不是件小事,何况是老爷子,岂能怠慢。

王春平被推到手术室门口时,陡然间有种生离死别的感觉和莫名的恐惧。望着眼前的三个姑娘,两个儿子,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嘱咐,且每个孩子嘱托的内容都不一样,可王春平一个字也没说出来。索性攥住付老师的手,说“等我出来”,声音很小很小,付老师眼圈红了,点点头说:“放心吧,我在手术室门口等你。”

手术做得果然漂亮,没几天,王洪斌开车将老爷子送回了家。

王春平将拐杖立到床头,冲着擦地的付老师说:“快歇会儿,家务活没完没了,差不多就行,过来陪我说会儿话,我有事和你商量。”

王春平将菊花枸杞水递给付老师说:“这次住院,大头的医药费给报销了,可也花了不少钱,我换的股骨头是最好的,钱是大儿子拿的,我想把钱取出两万给他,你看行不?”

“行,我这就去。”付老师笑呵呵地从抽屉里拿出存款折,叮嘱道:“千万别乱动,我一会儿就会来。”

“咋去这么长时间,取钱的人多吧?”王春平目光盈满期待和疼爱。

付老师一屁股瘫倒在沙发上,脸色铁青。“小付,怎么了?病了?咱们去医院。”付老师摇摇头,缓慢坐起来:“老王,刚才我去取钱,银行的人说,是个废折子,根本取不了钱。”顺手从包里掏出紫红色的存款折递给王春平。

“什么?不可能!”王春平架上老花镜,存款折余额栏清清楚楚写着五万八千元。王春平脑海立刻浮现出存款被诈骗盗领的种种信息,脑袋嗡的一声,一下子栽倒在地板上。

当王洪斌心急火燎赶到医院,王春平的CT检查结果已经出来,脑出血,量不小,主治医生下了病危通知,王洪斌签字的手不自主颤抖。

王春平的生命很顽强。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王春平慢慢睁开双眼,付老师喜悦得流出泪水。王春平眼睛亮了一下,嘴里发出“啊呜!啊呜!”混沌的声音,且有些嘶哑,一侧肢体已没有感觉。王洪斌将存款折举到王春平眼前,也是紫红色,不过是新的,他趴到王春平耳边说:“老爸,钱找回来了,看看,一分都不少。”王春平的眉头舒展开来,指指存折又指指付老师。王洪斌装作未听懂,将折子装到裤袋里说:“我先替你保管着。”王春平的眼睛一下暗淡了许多。

这时,王洪伟带着王小虎推开病室的门,王洪斌摸了下王小虎的头,闪身出去了,并示意王洪伟跟出来。

见王春平的手在胯间比划着,付老师赶紧接尿,然后把被子掖好,拎着尿壶去卫生间。

“你穷疯了,竟干这样的蠢事。若是老爷子报案,或是那个女人报案,恐怕你不会站在这里了。”王洪斌抽出一根烟点上,刚吸一口,被护士发现,过来制止,烟于指尖揉碎,重重地抛到垃圾桶。“好端端的请老爷子去洗浴中心,我就知道这里有猫腻。老爷子的身份证是那时得手的吧,然后去银行挂失。”王洪伟狡辩说:“哥,我绝没有独吞的意思,就是怕钱落到那个老妖精手里,你说,老爷子真是脑袋进水了,才认识几天啊,把一辈子攒的家底儿呼啦一下全交给那个老妖精,咱得替老爷子把关,免得上那个老妖精的当。”见王洪斌没理他,接着说:“平白无故对老爷子那么好,谁信?听说老妖精有个外孙女是个脑瘫,那可是个无底洞啊。”

王洪斌瞪大眼睛,很快一副释然的样子。

晚饭时,王洪伟对媳妇讲了老爷子回家的事。平日,好多事他宁可烂肚里也不跟媳妇讲。媳妇心眼小,不容事,对钱财格外敏感,他不想把家里搞得鸡飞狗跳。果不然,王洪伟媳妇撂下筷子,拍桌震怒:“八成看老爷子挺不了几天了,那个老妖精才急着接回家,这就能霸占家产啦,呸!想得倒美,老王家还没绝户哪,这事绝不能含糊,得尽快把老妖精赶走,不用你,我来办。”随即重新拾起筷子于手中挥舞,一副稳操胜券的样子。”王洪伟笑了,如释负重,吃了一大口萝卜蘸酱。

人多壮胆,还有声势。王洪伟媳妇眼球上下左右转动,盘算和谁一块儿去才好。大姑姐王翠红整天吃斋念佛,外面天大的事与她无关,二小姑王翠丽性格内向,说句话比生孩子都费劲。王洪斌的媳妇想起来就让人打怵,爱理不理的,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但俩人同是老王家的儿媳妇,有关大姑姐或小姑子的话题不免多一些,颇有统一战线的味道。指不定哪天王洪斌媳妇高兴了,将自己穿过一两次,或根本没上身的衣服弄一大包拿给她,王洪伟媳妇就会感恩涕零。应了那句话,人穷志短。不过这次还真的需要她出面。三小姑王翠霞在医院当护士,说话像给病人扎屁股针,直来直去,击中要害,助阵再适合不过了。

明天请她俩吃饭,合计一下行动方案。一想到做东,王洪伟媳妇心里揪了一下。转念一想老爷子的房子和存款,还有那两个青花瓷瓶,也就释怀了。

门是被一阵急促的笃笃声敲开的。付老师端着便盆正准备去卫生间。

“这屋臭死人了,要把老爷子熏死啊!”王洪伟媳妇捏住鼻子埋怨道。

“你爸这几天大便干燥,这不,用了两枚开塞露,便了半个多小时也不行,是我用手抠出来的。”

“爸,感觉好点吗?”王翠霞掀开被角,将尿不湿抻平。回身冲着付老师:“当时,我就不同意老爷子回家,医院多好,人家护理病人专业多了,你看看,屁股都红了,褥疮前期,咋护理的?”

王洪伟媳妇趁机添油加醋:“假模假样的做给谁看啊,别以为我们都是傻子,你以为你是雷锋再现,不就是图老爷子的房子、存款,还有那对青花瓷瓶吗?你那点猫腻傻子都能看出来。”

“你!你!怎么能信口雌黄!”付老师脸色铁青,嘴唇哆嗦。

“什么雌黄、雄黄的我不懂。反正甭想赖这儿不走,这么大岁数了还当赖皮狗,真是不要脸了。”说罢,王洪伟媳妇将书柜中的一对青花瓷瓶揽入怀中:“老爷子现在糊涂,这精贵东西拿我家保管着才靠谱,是不是嫂子?”付老师急忙上前拦住:“千万使不得,这是老爷子的命根子。”王春平曾说过,这对青花瓷是师傅当年送给他的,是他的心肝宝贝。

“是你的命根子吧,滚一边去。”猛一转身,付老师一个趔趄倒下了。

王春平“啊!啊!”喊着,不时用手拍打床头,力量虚弱。见无济于事,欲起身,咣当一声,人摔到了地板上。

王洪伟媳妇一惊,“啪”的一声,怀里的青花瓶掉到地上,顷刻间七零八碎,她怔住了。王洪斌的媳妇赶紧拨打120。

不一会儿,救护车的几名医务人员进了屋子,付老师将牙具、毛巾、尿壶、大便器装到塑料袋里,准备一同去医院。

不料,到了楼下,王洪斌的媳妇冷冰冰地说:“有我们哪,我们才是他的亲人,你算什么啊,狗皮膏药。”

待王春平被抬到救护车上,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付老师呆呆地立在那,泪水淌了出来。委屈、无奈、迷茫、无助……

好在抢救及时,王春平脱离了危险。别看王春平躺在病床上一声不吭,眼皮不抬,可心里明白得很。一辈子吃钢咬铁,要刚要强,哪承想老了连自己的事都做不了主,自己设计的晚年生活,被儿女搅得乌烟瘴气。

掐指算算,五个儿女都在忙,谁也没主动提出把老爷子接回自己家照顾。王洪斌没好气地盯着王洪伟:“作吧,把老太太作跑了,你伺候老爷子,喂饭、擦澡、按摩、端屎端尿吧。”

“怎么怪上我了,我那是为了维护咱们的正当权益!”

“你俩别吵了,我看还是把老爸送我们医院的护理病房,有人喂饭,定点翻身,比在家强多了。”王翠霞建议。

连征求老爷子意见都省了。尽管王春平心里一百个、一千个不情愿,他甚至用那只有感觉的脚踢踹,以示抗议,可无济于事。往坏了说,此时儿女们为刀俎,而他是鱼肉。人老了,连双筷子都不如,起码两根筷子可以在一块儿,无论美酒佳肴还是粗茶淡饭,可以一同面对。

近水楼台先得月。王翠霞给老爸安排了单人房间,墙上挂着彩电,配有沙发茶几,干净整洁,价格当然比普通房间高出许多。安排妥当,王洪斌长长吐了口气,如释重负。

儿女们一窝蜂走了,扔下王春平孤零零一个人走了。王春平伸长脖子,透过狭长的门玻璃望着走廊,连个人影也没有。一切都是陌生的,房间、床、沙发,护理人员。王春平有种蹲监狱的感觉。谁能像付老师那样摸透他的脾气,懂他的心思。付老师不在身边,王春平感觉心里空空,脑袋空空,五脏六腑空空,仿佛蚕丝人,不知风会将他带到何方。

王春平清楚,他将在这间屋子呆下去,一只到死。在别人看来,对于半身瘫痪,连话都不能说的废人,也许眼下是最好的去处,或许还挺羡慕,毕竟单间嘛。可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他好想回到自己的窝,那个充盈他气息的温馨的窝,躺在宽大的木床上,听付老师在厨房爆锅炒菜的声音,那种日子顺畅踏实。王春平心里怨恨王洪斌不该违背诺言,把他弄到护理病房。

他苦不堪言,他梦想把日子过得像年轻人一样,热气腾腾,可遇到了寒流,将梦想冻结,哪能开出花来啊!于是,王春平憋闷,就慵懒,就暴脾气。可他不怪小儿媳妇,只能怪儿子没把媳妇调教好,假如没有儿子做后盾,小儿媳妇咋会如此嚣张。最让他伤心的是一直以为孝顺懂事的儿女们,总是在跟付老师作对,明知他喜欢跟付老师在一起,还硬是把付老师搅合走了。他的生活从此坍塌了,暗淡了。想起这些,王春平感觉一股股凉气从后背穿过心房。不由想起了一句话,一旦被欲望熏了心的人,心中已被利益蒙心,别期望他对你讲责任道德,他只对欲望负责。

人老了最怕的是寂寞,怕孤独绝望。在护理病房的日子给王春平带来无边无际的寂寞和眼里越来越深的空洞。寂寞是对人性缓慢的破坏,寂寞对人的心灵,好比锈相对于容易生锈的金属。王春平3天没吃饭了,护士长亲口对王翠霞讲的。抗议、示威、不满、厌世,护士长凭经验做了种种猜测。王洪斌赶到病室,老人眼睛没睁,他端过一碗小米粥,想老爷子会给他面子喝下去,不料,被老爷抬手打翻在地。

王洪斌急得团团转,亏王翠霞提醒:“哥,我看咱们白搭,还是你打个电话,让付老师来一趟劝老爷子吃饭啊,我去接她。”

“这……”

“没别的招儿了,快打吧,都什么时候了。”

付老师拉着王春平的手,“你要吓死我啊,咋这么糊涂啊。”

像丢失的孩子见到母亲,王春平“啊啊”喊着,泪水如注。

付老师端着小米粥,每舀一勺,在嘴边吹吹,舌尖舔一下,再缓慢轻柔地顺进王春平嘴里,王春平乖乖咽下,一碗粥就这样喝下去了。

连日来,王春平像中了邪,生活完全颠覆了。白天呼呼睡,晚上特精神,“啊!啊!”不停地喊着,虽有气无力,可夜深人静,很刺耳。那天,王翠霞将一盒镇静催眠药安定片放到床头,趴到老爷子耳根嘱咐,晚上护士过来时吃两片,王翠霞伸出食指和中指比划,强调每晚只能吃两片,见老爷子点头,回身给老爷子掖掖被子离开了。果然,老爷子夜里很安静,估摸吃完了,王翠霞又拿来一盒,老爷子伸出大拇指,笑了,半年多了,王春平脸上终于露出笑容,王翠霞开心极了。

王洪斌是被手机惊醒的,他一激灵爬起来。“什么?好!我马上过去。”

“啥事啊?大惊小怪的。”王洪斌的媳妇睡眼惺忪地翻过身。

“老爷子不行了,快点穿衣服马上去医院。”

王翠霞红着眼睛对王洪斌说:“护士夜里发现的,经医生会诊,老爷子吃了大量安定,生命体征消失了,无法抢救。”

“老爸你怎么这么糊涂啊!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这么整,我们做儿女的脸往哪搁啊!”王洪伟哽咽着。

“净胡说八道!”王洪斌盯着姊妹几个:“就说老爷子突发心脏病去世,懂了吗?”姊妹几个频频点头,谁都明白,家丑不可外扬。

葬礼非常隆重,也很风光,大多是冲王洪斌来的。哭得最凶的是王洪伟的媳妇,尽管骨子里的悲伤很淡漠,唯其淡漠,才需要以强力的夸张来表现自己,所以她刻意歇斯底里。

圆坟后的第二天傍晚,在公园门口,付老师将一张信纸递给王洪斌。王洪斌缓缓打开,是一份遗嘱,老爷子的笔迹,标明了日期,还按了手印。大概内容:待我死后,房子归付老师所有,任何儿女不得干预。余下存款儿女平分。

当着王洪斌的面,付老师将遗嘱撕得粉碎。

“人都不在了,那个空屋子对我没有任何意义。我和你爸在一起,不过是相互有个伴儿,一起安度晚年,根本没图什么,不知是我太简单,还是做儿女的太复杂,我想真正的孝顺,是懂得老人的心,知道老人需要什么!可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王洪斌哑口无言。

绚烂的夕阳挂在天边,突然起风了,夕阳被一片乌云遮住,待乌云散去,夕阳早已跌落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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