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 旭
(临沂大学文学院,山东 临沂 276005)
【文史论苑】
明清两朝山东诸地琴人琴事考补
焦 旭
(临沂大学文学院,山东 临沂 276005)
山东地区的明清古琴文化遗存大致以济宁、济南、诸城三地较为丰富。明代济宁琴家张德润创作的琴曲《九还操》收录于清代重要琴谱《松风阁琴谱》中;《聊斋志异·局诈》篇与嘉祥琴台记载之间的联系,以及《扫红亭吟稿》对清代济宁琴家宋慎庵的记载,则反映出清代济宁地区古琴文化的繁荣。济南地区有明代隆庆年间殷士儋校刻的《思贤操》谱,收录于曲阜孔兴诱所辑的《琴苑心传全编》中;清初济南弹琴之风盛行,郑方琴派的重要谱本《友声社琴谱》可能为清初济南抄本。诸城地区在清初有马鲁、丁豸佳一系的外来传承,与诸城琴派的本地文化来源关系甚密。
古琴;山东;音乐文化;诸城派;《聊斋志异》
山东地区的古琴文化,自春秋战国时期孔子、邹忌对琴乐理论的发微而始,至明清两朝产生了繁盛的地方琴学。以往学界对明清山东琴乐的研究囿于史料散漫没有辑录等因素,其内容局限在对清代诸城派、崂山宫观琴乐以及几本重要琴谱的专题式探讨,但围绕山东地区古琴文化的发展与交流方面仍有颇多问题值得发覆。若以明清山东琴乐的区域性来看,大致是以济宁、济南、诸城三个区域内的遗存较为丰富。故本文以考察三地琴人、琴谱与各地琴乐的交流入手,意在为进一步厘清明清山东古琴文化的发展脉络做资料上的钩沉补缺。
(一)琴家张德润与琴曲《九还操》
根据现存史料看,明代较早活动于山东地区的职业琴家当为嘉靖至万历年间的济宁琴家张德润。关于其生平的主要记载,见于《千顷堂书目》《明史》《(乾隆)兖州府志》等多种史籍。其中,《(乾隆)兖州府志》的记载较为全面:“张德润,字良玉,济宁人。妙解律吕,遨遊四方,以琴名于世。嘉靖中与临清谢榛并客赵藩,名重当时。著有《琴谱》,《九还操》一曲备七调,又有依山樵唱词,世争传习之。”[1]关于“赵藩”其人,《明史》《千顷堂书目》中皆作“赵庄王”。但按《明史》对藩王世系的记载,赵庄王朱祐棌薨于正德十三年(1518),此时距嘉靖元年(1522)尚有三年之遥,何来“嘉靖中与临清谢榛并客赵藩”之说?
再查史籍,则有《钦定续文献通考》中所记的赵庄王世系:“江宁王厚炼,祐棌庶三子。正德十六年封,嘉靖四十一年薨,传载墣。”[2]朱载墣今有《绍易诗集》传世,多记其与文人雅士的往来,是当时好尚风雅之藩王。该书中有《送张山人良玉东归》[3]《立春夜郑中伯张良玉谢茂秦……见过留酌同頥斋复斋二弟分得心字》[4]等诗,其中的“张良玉”即为张德润,而“谢茂秦”实为前文所提的张德润的好友、明代著名文学家谢榛。故张德润所客之藩王当为江宁王父子而非赵庄王朱祐棌。另外,张德润虽于嘉靖年间客居在外,但其客居时间不长,此可由谢榛所作的《送张良玉还任城》[5](任城即济宁)一诗推知。谢榛游于江宁王的时间史籍不载,但《明史》所记,谢榛早年游于彰德赵康王,“赵康王卒,榛乃归”[6],万历元年(1573)又“复游彰德,王曾孙穆王亦宾礼之”[7],则谢榛与张德润同游于江宁王的经历也应该发生在这段时间之内,故谢榛创作此诗的时间应在万历元年之前。而朱载墣袭封于嘉靖四十四年(1565),则张德润客居江宁的时间至多不会超过八年,其主要活动范围还应在山东地区内。
然而,关于张德润在山东地区琴学传承的情况,史籍已然不载。但其作为当时声名远播的琴家,对济宁乃至山东地区的古琴文化产生过颇为深远的影响,所资旁证则为其自作琴曲《九还操》。按上文所引史料,此曲“世争传习之”,可见其受欢迎的程度。再查《存见古琴曲谱辑览》与《琴曲集成》,可知此曲至今仍存,收录于清初琴家程雄所辑的《松风阁琴谱》中。该谱前标以“张良玉谱”,琴曲歌词中亦有“东鲁有士兮,别号依山”[8]句,可与前文所引之“依山樵唱词”互证,则此谱本当为张氏原本无疑。《松风阁琴谱》是《四库全书》中唯一收录的清代琴谱,在当时影响很大。辑录者程雄是安徽休宁人,但根据程氏所作的多首琴曲后记来看,可知其与当日的山东琴坛关系甚为密切。如琴曲《平沙》的后记,程氏的落款即为“甲子仲秋前二日燕山程子云识于历下官署之再思堂”[9]。张德润的《九还操》谱,也应该是程氏在济南任职时于民间所收之物。故此曲在当时的山东地区应已有一定的流传,继而才能被程氏所注意到,并收录于其自辑之谱中。这样看来,《九还操》琴谱亦可以作为山东地域内古琴文化交流的良证。
(二)嘉祥琴台与《聊斋志异》中的李生故事
清代山东地区著名的文学作品《聊斋志异》中以古琴为主题或主要叙事线索的小说有《粉蝶》《宦娘》《局诈》三篇。其中《粉蝶》《宦娘》两篇所述之事虚幻缥缈,而《局诈》篇则一反常态,带有浓重的现实主义风格。该文以济宁嘉祥县的李生因机缘偶获良琴为始,讲述了该琴如何被赴任此地的“邑丞程氏”以诡计骗去的故事。以往学界对此则故事的关注较少,若将其与嘉祥地方志中的相关记载对验,则可发现其颇为隐晦的现实渊源。
嘉祥当地不同版本的县志中曾屡次提及当地一处著名的“曾子琴台”古迹,应与此则故事有密切联系。光绪本《嘉祥县志》“琴台”条云:“琴台,在萌山之阳,石砌极工,内刻金太和七年和嘉苏思忠修建。相传为曾子鼓琴处,昔有人于此掘得古琴,思忠慕之,为筑台。”[10]“萌山”条又说:“萌山,在城内东北。”[11]由此可以推知,琴台位于萌山之阳,萌山又在嘉祥城东北处,则琴台遗迹应该位于嘉祥县城的正东或正东偏北的方位。而《局诈》故事的开篇曾略述李生得琴的经历,与县志中的记载十分吻合:“偶适东郊,见工人掘土得古琴,遂以贱直得之。”[12]另外,《嘉祥县志》中又有“御风亭”一地,与“琴台”同在萌山之麓:“御风亭,在萌山麓,明万历间县令刘廷魁建。”[13]而蒲松龄在篇中描写“邑丞程氏”弹琴时,则有《御风曲》一首:“程曰:‘大高手!愿献薄技,勿笑小巫也。’遂鼓《御风曲》,其声泠泠然,有绝世出尘之意。李更倾倒,愿师事之。自此二人以琴交,情分益笃。”[14]
《御风曲》,应是以列子御风为题材的琴曲。此曲历代皆流传甚广,嘉祥民间很可能又因“御风亭”这一人人皆知的遗迹与相关传说,故将其编入与古琴有关的传说故事中。则《聊斋志异·局诈》篇中“李生”故事的渊源,当是嘉祥地区琴台发掘出古琴的事件。此事由民间杂糅其他嘉祥本地文化与传说,再由蒲松龄进行文学化加工,故有今日所见的“李生”故事。
(三)清代济宁琴坛曲目构成
清代金石学家冯云鹏在其诗作《正月十三日听宋慎庵经历(煜)鼓琴》中详细记录了当日济宁地区的一次古琴雅会盛景,是今日了解清代济宁地区古琴文化的重要史料。其诗如下:
清燕堂空明似洗,四无人声声在指。七弦拂拂天籁生,心手调和韵宫徵。初听忽讶来松风,幽岩隧谷呼仙翁。一声扑落平沙雁,塞上嘹呖思征鸿。渔歌似逐江波动,樵歌伐木清风送。胆瓶恰放一枝春,坐对梅花作三美。长吟短吟自在行,全抡急锁琤琤鸣。非丝非桐似金石,若无声处俱成声。曲终理出释谈章,朱朱遮遮音满堂。鸥鹭忘机绝尘世,客窗夜话神悠扬。(注:鸥鹭忘机、客窗夜话皆琴操名)问君何以技至此,二十余年穷奥旨。近客任城琴友多,日不离手相追摩。乃知熟极能生巧,不在言诠在意表。弦能从指指从心,感召游鱼及飞鸟。方今正月日十三,洞天春晓象中涵。却笑湖州当日事,挝鞞伐鼓下江南。[15]
从文中“近客任城琴友多”句来看,当日冯云鹏客居济宁,所拜访的琴家并非宋慎庵一人,且其余琴家的弹奏水平也应较高,以至于冯氏才会“日不离手相追摩”。另外,作者在写作此诗时,将宋慎庵当日弹奏的多首琴曲融入行文中,技法颇为高明。其中除作者所自注的两首《鸥鹭忘机》《客窗夜话》外,仍有《平沙落雁》《塞上鸿》《渔歌》《樵歌》《梅花三弄》和《释谈章》等琴曲,可能是由于在当日流传广泛,故未加以注解。这些琴曲的记载,为今日了解清代济宁琴坛的琴曲构成与琴人水准提供了重要乃至唯一的凭据。
(一)殷士儋校刻《思贤操》谱
明代隆庆年间,由济南名士殷士儋校刻的《思贤操》谱应是今日可考范围内济南地区编纂较早的谱本。此谱原刊本今日已佚,但施闰章及琴人彭鲲跃所作的两篇序言与殷氏的自序、书后语则被收入《(乾隆)历城县志》。其中殷氏书后语对校刻此琴谱的过程作了较为详细的说明:
先大父赠宗伯公手书《思贤操》谱,相传自张文忠公养浩家得之,盖胜国时馆阁虞揭诸君子所校定。先大父是书乃成化甲午春正月录,距今且百年矣。儋不能琴,以先世手泽宝藏之。间岀示善琴者,谓与今所传不合,弗省也。隆庆已巳夏,儋病在告,德平郭子文彦携琴过访,语及是谱。郭子取读未竟,瞿然曰:“某所授即此谱,独未谙其辞耳。”因为鼓一再行,余隐几听之,字字吻合。乃知今世俗所习,盖初谱久逸,曲士各以胸臆附会,转相踵袭,故辞旨猥鄙,音响繁杂,殊乏古意。世无具耳者莫觉其非,无怪也。郭子将归,请录副本公诸同好。余不敢秘,因书此纪,岁月付之。隆庆已巳闰六月。[16]
据文可知,该谱当为殷氏先大公手抄本,相传直接得自元代张养浩之谱。后来殷氏出示此谱于擅长弹琴之人,发现此谱与当日民间所流传的《思贤操》谱本已迥异其趣,殷氏以为“世俗所习,盖初谱久逸,曲士各以胸臆附会,转相踵袭,故辞旨猥鄙,音响繁杂,殊乏古意”。关于古琴风格的阶段性问题,林友仁先生曾在《七弦琴与琴曲声、韵发展的我见》[17]一文中对各时代琴谱中的声韵应用进行了对比研究,提出琴乐声韵阶段的划分大致应以明代中晚期为界,早期琴曲版本声多韵少,晚期琴曲版本则声少韵多。这样说来,则殷氏在此时所提出的世俗流传版本“音响繁杂”,即是由于此时琴乐风格转向、左手吟猱指法大量使用所致。故殷氏认为其“殊乏古意”,是相当有见地的结论。
由殷士儋重新校刻的《思贤操》谱,应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比较珍贵的元代琴曲原貌,可惜其原刊之谱本今已不传。但有趣的是,清初曲阜孔兴诱所辑的《琴苑心传全编》,在所收同名琴曲《思贤操》之后有这样的说明:“此操之文,殷□□(残缺)所拟,其凑合语意婉肖,故存之。”[18]査阜西先生在编订《存见古琴曲谱辑览》时,认定“此间是墨钉,未刻人名”[19]。琴家郭文彦看到殷氏之谱时说“独未谙其辞耳”,可见该谱确系有词之琴歌,然而歌词已在民间口传心授的过程中多生舛误,至于琴家无法理解歌词的内容,又或至于歌词内容俗不可耐。则《琴苑心传全编》中收录的《思贤操》一曲,其曲谱与歌词文本应是直接得自殷氏校刻之谱,而孔氏所言的殷氏即殷士儋祖父。
(二)清初济南“友声社”与《友声社琴谱》的可能性渊源
迄至清初,前文已述及程雄所辑之《松风阁琴谱》。其中除张德润前已为之考定外,谱内另有琴家郑方《悲秋》《乐山隐》《平沙落雁》三曲。琴家郑方系明末清初著名琴家,今日所见其传谱除上述三曲外,又有《臣卉堂琴谱》与《友声社琴谱》两谱,其中所辑大多为郑氏所传琴曲。而关于郑氏生平,《查慎行年谱》中略有所记:“武林有郑方叔者,精琴学,文集:郑方字正林,别号无偶,又号韵谷。生草桥门,小卖为活。亦精天文。与武原祖无功游。从学弟子得其传者,惟祖氏为精。其删定诸谱并乐论诸书无梓本,藏祖氏。外志作郑正叔。”[20]然而,《友声社琴谱》与郑氏琴学,则很有可能与清初济南琴学有密切关系。《友声社琴谱》不著撰辑人名与确切年月,査阜西先生考定为“确是清初抄本”[21]。而清初的济南地区,则恰有一个以“友声社”为名的文人社团,多见于清初济南名士叶承宗的《泺函》一书。此书原本即为顺治年间之“友声堂”刻本,其中所记又多有关于“友声社”之事,如:“即观友声社中诸蓻,高古渊慱。”[22]又如:“与泺上诸名士为友声社。”[23]
其中“泺上”为济南别称。不仅如此,就《泺函》一书所见的叶承宗诗文来看,叶氏又曾提及“以友声堂诗稿呈比部韩长孺年兄教正”[24],可见叶氏仍有其他以“友声社”“友声堂”为名的著作。而叶氏诗文中与琴有关的篇目则多达十数篇,又有叶氏与朋友商议琴事的书信,故其当为习琴之人。这样来说,《友声社琴谱》则很可能是叶承宗或其他友声社中文人雅士的抄录遗作。从时间点上来看,这时距离程雄除官济南尚有一段时间,而《友声社琴谱》中则未见《松风阁琴谱》中的郑氏三曲。究其原因,可能是因程雄所收三曲是其游于江、浙之间时所得的“武功谱”[25](应即年谱中所提及的祖无功),而《友声社琴谱》中的曲目来源则是郑氏琴学流传的别种流传抄录本,《松风阁琴谱》三曲与《友声社琴谱》应当来自两个体系的流传。但由于缺乏具体而直接的史料证据,此说仍待学界进一步考察。
清代中晚期,山东诸城地区形成了以王既甫、王冷泉两位琴家为滥觞的诸城派古琴,清末以来日渐兴盛,对近现代琴乐的风格与曲目构成产生过较为直接的影响,学界多有研究著述。然而,关于诸城派古琴的起源问题,则一直因早期文献的匮乏而难以考证。1959年,张育瑾先生在《山东诸城古琴》一文中提出“王既甫是虞山派,王冷泉是金陵派”[26]的观点,迄今学界研究大致不出其所言范畴。另外,1986年,在荷兰莱顿大学汉学图书馆发现了清代嘉庆年间的《龙吟馆琴谱》孤本[27],将诸城琴派的历史前溯至18世纪末。此后,又有王宪明先生在《明清诸城王氏家族文化研究》一书中提到,诸城地区早在清初已有“马鲁”一支外来的琴学传承。[28]其事载于《(乾隆)诸城县志》:
马鲁,字习仲,原名之驯,字君习,入国朝始更焉,直隶雄县人……京师陷,鲁与大兴梁以樟、容城孙奇逢起义,兵缚伪县令郝丕绩。及自成兵败西走,复南渡献策於史可法。可法死,还居唐县。三年来诸城,结庐九仙山之阳,与臧允德、丁豸佳辈饮酒度曲,时复大哭。蓄一剑曰赤鳞,未尝去身。尤好经术,著《春秋遵朱》《礼记节文》《道源一旨》诸书。又《东航诗集》一卷,《文集》一卷,《琴谱》一卷。康熙二十二年七月卒,年七十,葬莎沟邨,无子。豸佳哭以诗十六首略,足见其梗慨云。[29]
另外,同书丁豸佳传又说:“(丁豸佳)学琴于雄县马鲁,鲁死哭甚哀。”[30]从两人传中不难看出,马鲁虽为直隶雄县人,但明末起义失败后晚年隐居诸城附近的九仙山,其琴学也尽传于诸城人丁豸佳、臧允德,同时又著有“《琴谱》一卷”,可惜今日未见于世,很可能已经亡佚。然而,马鲁一系琴学的源头却不难溯之。文中已经提及与其一同起义的“容城孙奇逢”,清人李焕章《织水斋集》中又有《马先生传》一文,其中明确指出马鲁为孙奇逢门人。[31]孙奇逢是明末清初琴坛极为重要的人物,与著名琴家尹尔韬来往密切。不仅如此,其孙孙淦更是尹氏的琴学入室弟子,曾为其重订《徽言秘旨》谱,尽录尹氏琴学,严晓星先生有《古琴家尹尔韬史料稽考》[32]一文为之详考。则马鲁所习之琴学,无疑则源自尹氏一系。再考察马鲁行迹,则《马先生传》中曾提到其酬应时常以“苏门啸”作答:“先生每每过雷田诸人,诗歌藉藉,先生独简默。间一酬应,则令(冷)冷苏门啸也。”[33]
“苏门啸”的典故源自魏晋名士阮籍登苏门山遇孙登,《晋书·阮籍传》载:“籍尝于苏门山遇孙登,与商略终古及栖神导气之术,登皆不应,籍因长啸而退。至半岭,闻有声若鸾凤之音,响乎岩谷,乃登之啸也。”[34]由此可知这一典故颇具道家隐逸色彩。而尹尔韬晚年隐居苏门,则曾以此创作《苏门长啸》一曲,见于《徽言秘旨订》等谱。但从《马先生传》的行文结构来看,作者先提及此则“苏门啸”,而后才提及马鲁“善琴”之事,则此处的苏门啸并不能视为尹氏创作的同名琴曲。但以马鲁琴学对“苏门啸”这一题材的偏爱来看,其习弹《苏门长啸》的可能性无疑是非常大的。
若以马鲁与尹氏琴学的密切联系为发端,则又不难联系到尹尔韬曾经创作过的另一首同为道家题材的琴曲《参同契》。此曲除尹氏一系琴学传本外,清代琴谱鲜有收录者,却不知何故,竟见于诸城派王既甫一系的重要琴谱《桐荫山馆琴谱》。同时,张育瑾、王凤襄伉俪在《桐荫山馆琴谱》前言中曾说:“《塞上吟》《参同契》两曲,是由王凤襄回忆当时拍节弹出的,该两曲个别句子的拍节可能有所出入”。[35]而王心葵高足、济南詹澄秋先生亦善弹此曲,可见其确实源自早期的诸城王氏琴学。再联系张育谨先生曾对査阜西先生说王凤襄父“秀南最守家学,燕卿、心葵均有变……秀南则不仅守家学且长住诸城以琴传家云”[36],又说《桐荫山馆琴谱》所收的琴曲“是诸城派古琴比较原始的曲子”[37],那么《参同契》一曲系诸城派中清初马鲁琴学的遗存是有相当大可能性的。
再考《参同契》一曲的版本,可知其最先刊于孙淦校刊的《徽言秘旨订》,分为“初授原本”与“晚年定本”两版。康熙年间汪天荣的《德音堂琴谱》采其“晚年定本”,改名为《参同歌》,指法略有所变。随后,《德音堂》版《参同歌》被不加改变地收录于《天闻阁琴谱》中。而最后付梓的《桐荫山馆琴谱》又与以前各版指法不同,但相对来说则与《徽言秘旨订》中的原版较为接近,曲名亦为《参同契》。另外,值得注意的是,《桐荫山馆琴谱》中恰好收录有《天闻阁琴谱》的“七十二滚拂”版《流水》,却是直接照搬原谱,甚至连序言也抄录了过来,但《参同契》一曲却与《天闻阁琴谱》版差别较大而更接近原版。这说明《参同契》不仅系诸城派中的传承曲目,而且其母本应是较为原始的版本,其后又经过流传演变。这与该曲是马鲁一系琴学遗存的理论完全吻合。
此外,《(乾隆)诸城县志》中有“王朴传”,王宪明先生书中未见述及,但此则史料又恰恰显示出至少于乾隆时期,诸城王氏家族内部已经有善弹琴者,故特记录如下:
王朴,字文之,兄四人皆析箸,母徐早卒,朴事继母李甚孝。属连岁大祲,诸兄谋外徙以避征役,朴力止之。时为巨姓塾師,束修之入,尽奉父母诸兄。父卒,朴独任葬具。葬后用赙金买田百亩,以四十亩给诸兄,其余为祭田,族党赖以全活者甚众。朴以廩生屡踬场屋。遇善琴者授以指法,遂得其妙。[38]
然其琴学源流却已失考,仍待学者的进一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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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周 丹】
J609.2;J632.31
A
1673-7725(2016)10-0218-07
2016-08-05
焦旭(1995-),男,山东济宁人,主要从事中国音乐文化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