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鲁臻
“中体西用”再思考
赵鲁臻
洋务运动时期,危机促成“师夷”的实践。为给其寻求依据,“中体西用”便应运而生。中法战争后,为引入更有用的西方政教制度,“中体”被早期改良派缩水为抽象的义理伦常。而甲午战败带来的深重危机,导致“中体”又被维新派强行附会上西方议会民主思想,从而变得有名无实。“中体西用”的这种演变轨迹说明,随着危机不断加剧,实用心态能够产生何等巨大的力量以至于原来作为本体的传统文化步步退缩、节节下移,并最终被边缘化。这是近代中国文化转型失去重心的一个重要原因。
“中体西用”;实用心态;洋务派;改良派;维新派
“中体西用”是近代思想文化史上的一个重要课题,许多学者已对此做了详尽的研究,产出了丰硕的成果。但多数论著都将注意力过于集中地放在了“中体西用”这一文化模式本身,而忽视了对其背后社会心态的考察。因此,本文将以此为切入点,来重新认识“中体西用”在不同时期的不同内涵及其所反映出的社会心态的变化过程。
“事实上,在鸦片战争前夕的嘉庆末年和道光初年,随着今文经学的兴起和向经世致用的转变,已经出现了务实求变的新的学术文化思潮。”①这股思潮其实就是盛世之后,社会危机刺激下的产物。不过,在西方的挑战未出现之前,他们还能从传统思想文化中寻找传统社会问题的对策,“经世致用”的理论根基与实践手段并未发生断裂。而鸦片战争的失败则使这批“经世”之人突然发现,从传统之中找不到抵抗“坚船利炮”的“致用”之道。所以,林则徐开始“开眼看世界”,魏源冒天下之大不韪提出了“师夷长技”。尽管他们仍然坚信中华文化的优越、圣贤言教之卓绝,但欲求助于传统来应对时局却一无所获的忧患,也迫使他们不得不试图向外寻找解决现实问题的方法,进而在思想上产生了违背圣人言教而试图“师夷”的念头。因此,“师夷”之念的产生,并非是文化认知的结果,而是出于现实利害的考量。随着这种想法的出现,“经世致用之学在内容上发生了重大变化”②,采西方元素以作为“致用”之道的思路初露端倪。也正是从这里开始,能否有用于现实开始成为传统之外一种新的价值尺度,也成为“中体西用”产生的前提与不断扩展的空间所在。
如果说鸦片战争只是对少数中国人有震动的话,那么第二次鸦片战争则让整个国家的上上下下都真正感受到了西方枪炮的威力。京城沦陷、皇帝出逃这样的惨状,使那些以“匡时济世”为人生终极价值的士大夫知识分子深感心痛。在这种生存危机的催化之下,能否起危救难、应对“千年未有之变局”就越来越成为他们认知事物的价值尺度。而正是以此为尺度,他们才会超越前人、不惜在行动上有悖于圣贤言教,开始将“师夷长技”变成现实。所以,若“师夷”的提出已经导致“经世致用”在理论上出现了思想根基与实践手段之间的断裂,那么“师夷”的实践则使这种思与行的矛盾立即凸显出来:“师夷人”“重事功”就会违背“圣人之学”。“中体西用”便应运而生。所谓“以中国之伦常名教为原本,辅以诸国富强之术”③,实际上就是把传统文化里的工具层面部分让渡出来,改以“西用”填充。这样至少从表面上看起来,“中体”在这一框架中便是居于主体地位、不可动摇的。但是由于其出发点在于如何“师夷长技”来解决现实危机,所以它的重心实际上并不在于“中体”之强化,而在于“西用”之引入。因而,在民族危机不断加深的条件下,“西用”与“中体”之间必然会有一个此消彼长的过程。
中法战争的失败成为“中体西用”发生重要演变的触发点。这场失败证明,只以西方器物、技术为“用”的“师夷长技”仍旧是治标而非治本,无法解决存亡大计。所以,若要有益于“存亡大计”,“西用”的扩张便是应有之义。正如薛福成所说,学习西方“利生民之用”根本不存在“用夷变夏”的问题,这是“中外所同”,只是“西人偶得风气之先”,所以只要是“利生民之用”的因素,都可以不受“夷夏之辨”的限制向西方学习④。这就意味着“中体西用”中的“西用”成了一个可以无限包容的东西:只要有用,不仅技术器物可以学,即便是西方的文教制度也都是可以拿来“利生民之用”。正如前面所强调的,“中体西用”的根本着眼点在于如何为引入“西用”以应对危机提供合法性,“中体”反而是可以让步的。所以,他们遵循的也是同样的理路,那就是继续修改“中体”,把其内社会制度的部分也划归“西用”,并且将“中体”抽象化、概念化为纯粹的道德伦理信条,即郑观应所说的“守尧舜文武之法,绍危微精一之传”⑤。这样一来,他们所急于用来救世的西方制度就仍然还在“西用”的范围之内,可以与只剩下理论的“中体”并行不悖。从这里可以看出,虽然洋务派官僚、知识分子都宣称“中体”是根本,但实际上传统文化的神圣地位已经因其不能应对时局而发生动摇,成了可以商量、可以缩水的东西,甚至必须为有用于存亡大计的西学让路。不过,即便很想扩张“西用”来解决危机,但他们仍保有对传统义理伦常的敬畏之心。所以,一旦意识到学习西方政教制度的设想从理论变成现实必然会危及纲常名教的时候,这些人便会自觉地停步于这条“底线”之前,不敢再越雷池一步。这或许正是他们中的多数人“在变法改制的维新思潮兴起时,反而噤若寒蝉,不敢投身到仿行西方政教法度的实际政治活动中去”⑥的一个重要原因。然而,现实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随着生存危机的加剧,肯定会有人越过这条“底线”而走得更远。
就思想渊源来说,维新派在很多地方都继承了洋务派知识分子的主张。所以他们不仅“中体西用”为当然,而且仍然遵循前人缩水的“中体”的思路。在他们那里,“中体”也只剩下“道统”和“法统”,“用”的领域几乎都留给了西学;“西用”中的西方政教也已明确为兴民权、设议院之类具体的政治措施。这从他们常用的“上师尧、舜、三代,外采东西强国,立行宪法”⑦等惯用表达中就可以明显看出来。但是,要将此付诸实践却并不简单。因为维新派想用来救国的西方制度,不可能承载他们所信奉的“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道”;而以儒学为核心的传统文化也并不是超越世俗的宗教,其入世的文化性格决定了“中体”不可能作为一种纯粹的精神存在。一旦失去社会政治制度作为支撑,圣道伦常作为大经大法、万世不易的说法便成了空中楼阁。因此,引入西方制度来变法,无异于在毁灭“中体”。这也正是令当年改良派知识分子望而却步之处。
但时移世易,甲午战败所产生的强烈危机感,已完全不同于中法战争的失败。这种感觉正如谭嗣同所言:“经此创巨痛深,……复念灾患来于切肤。”⑧这种切肤之痛,让他们不可能止步不前,而会想方设法来解决这个仿行“西政”可以救国却有损“中体”的两难。这个方法依然还是从调整“中体”下手。只不过这种调整已经不再是对其内涵的抽象化,而是直接对“中体”原旨加以改作。如此一来,仿西政以行变法似乎就不会让圣道义理“徒剩空言”。但是,此一理论是康有为为了变法救国“不惜抹杀证据或曲解证据”⑨所杜撰出来的东西,孔子与西方政治制度本无这种理路相通之处。所以,强行给孔子加上兴民权、开议会之类的西方政治思想,无异于从根本上否定了传统的儒家学说。无论他们表面上如何强调“中学为体”“孔子改制”,在这种变造之下,孔子已不再是中国的孔子,而“中体”也必然只剩一个空洞的符号,近乎于名存实亡。这也是张之洞痛斥维新派“灭圣经”“乱成宪”⑩,并与之决裂的原因所在。
由此不难看出,是否有用于救国俨然已成为维新派最重要的价值尺度。虽然他们一直高举“孔子”这面大旗,但这位“至圣先师”因无法致富强、救危亡早已失去了往日神圣的光环,而沦落为变法的道具,甚至连其学说都可以被篡改变造。这就导致“中体”在维新派手里不仅难以为“体”,实则服务于“西用”、服从于救国。所以,维新派从“保教”走向“灭教”这种看似吊诡的转变,其实非常合乎他们当时的文化心态与价值取向。而随着维新派逐渐上向否定传统的道路,“中体西用”也就此达到了其所能扩展的极限。庚子国难之后,“举国以为至言”(11)的“中体西用”便销声匿迹,因为再也没有人会为维护“无用”的“中体”大费周章。甚至连原来坚持义理伦常绝对不可变的张之洞,私下里也坦言:“变法有一紧要事,实为诸法之根,言之骇人耳。西法最善者,上下议院互相维持之法也。”(12)真可谓时势移人,乃至于斯。
总的来说,“中体西用”是洋务派为了落实“师夷长技”以应对现实所提出的一种文化模式。所以从一开始,以“中体西用”为范式来引入西方文明就并非以沟通中西文化为其初衷,而基本上抱着“制夷”或者“富强”这样现实的目的,具有非常鲜明的实用功利色彩。后来的改良派、维新派之所以敢于缩水甚至是变造“中体”来鼓吹西方政治制度,很大程度上正是受这种被危机不断激化的实用心态所驱动。从这个意义上说,传统文化现代转型中所存在的种种问题,就无法简单归咎于某种模式。“中体西用”也好,“中本西末”也罢,它们只不过“是个橡皮口袋,弹性很大”,(13)什么都能往里头装。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此,而在于其背后那种对待中西文化的功利态度。换句话说,在越发讲求实用的心态下,无论采用何种模式,传统文化与西方文明都难以被正确定位、认知。一方面,传统会随着危机的不断加深而越发丧失其主体地位,最终走向被全盘否定的地步,导致了文化本位的失落;另一方面,西方文明从器物技术到思想文化被简单地视为富强、救亡的工具,所以难得其精神内涵,只能浮于表面。如此一来,近代中国思想文化转型中便明显地出现了“邯郸学步、反失其故”的现象。借用严复的话来说,那就是“新者未立,旧者已亡,伥伥无归”。(14)这一问题对于现今仍处于转型时期的中国社会来说,依然值得反思与借鉴。
引文注释
①李喜所.从今文经学到经世致用,中国近代社会与文化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28.
②陈旭麓.近代中国社会的新陈代谢[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61.
③④⑤中国史学会编.近代史资料丛刊·戊戌变法(一)[M].上海:上海书店,1955:51+160,44.
⑥丁伟志.“中体西用”论在洋务运动时期的形成与发展[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1994(1):114.
⑦康有为.康有为政论集(上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1:339.
⑧谭嗣同.谭嗣同全集(上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1:167-168.
⑨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78.
⑩沈云龙.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65辑)[M].台北:台谚文海出版社,1966.
(11)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M].北京:中华书局,2010:146.
(12)张之洞.张之洞全集(第十册)[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8540.
(13)熊月之.西学东渐与晚清社会[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725.
(14)王栻.严复集(第五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6:1242.
(作者单位:华北电力大学)
10.16653/j.cnki.32-1034/f.2016.24.055
本文为2015年华北电力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青年项目“思维方式变革对晚清现代化的影响研究”研究成果(项目编号:2015QN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