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乡广大人间小(外二则)

2016-03-16 19:36郭建勋
文学自由谈 2016年4期
关键词:有鬼周作人郭沫若

□郭建勋

醉乡广大人间小(外二则)

□郭建勋

昨夜读书,有一句“醉乡广大人间小”,甚觉可爱。晨“度娘”,方知是少游的,曰《醉乡春题海棠桥祝生家》:

唤起一声人悄,衾冷梦寒窗晓。瘴雨过,春色又添多少。杜翁酿成微笑,半破椰瓢共舀。觉倾欹,醉乡广大人间小。

“微笑”、“广大”和“舀”字入词,此为我第一次见。宋人的人间味果然比唐人强。唐的刘禹锡避了“糕”字入诗,废了一奁诗情,搁笔了。

又忽见此词虽写春意,而人悄、冷、寒、破、醉乡等字词,实有秋凉,几疑魅影,倒仿佛七夕乃至中元之景了。一叹。

又又“醉乡广大人间小”之句,亦文人之小牢骚,或与柳七之“忍把浮名,都换了浅唱低吟”有一拼,是文人之“闺怨”。“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的怨叹,“弃”和“疏”是幌子,要的是“荐”和“勤”。

因“不才”句又想到一典。有庸医嘱纪昀撰楹联。纪将孟浩然“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写成“不明才主弃,多故病人疏”,好是好,但到底耍了文人刻薄尖酸的把戏。

嘴不留德,要得口腔溃疡的。

《山村鬼话》小序

周作人五十岁,做了两首自寿诗,其一曰:

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将袍子换袈裟。

街头终日听谈鬼,窗下通年学画蛇。

老去无端玩骨董,闲来随分种胡麻。

旁人若问其中意,且到寒斋吃苦茶。

诗发表后,和者众,包括蔡元培、胡适等“大咖”也和了,一时之旺。也有很多人跳出来骂。誉毁参半吧。这成了当时有名的一段文坛公案。倒是其时已与周作人断义的乃兄鲁迅在给曹聚仁的信中说了几句公道话:

周作人自寿诗,诚有讽世之意,然此种微词,已为今之青年所不憭;群公相和,则多近于肉麻,于是火上添油,遂成众矢之的。而不作此等攻击文字,此外近日亦无可言。此亦古已有之,文人美女,必负亡国之责,近似亦有人觉得国之将亡,已在卸责于清流或舆论矣。

鲁夫子果然是厉害的,“文人美女”的那一句,似乎能恰好映照现如今的情况。这样说,又似乎很容易惹起“不憭”,赶紧噤声。

上述不在话下。我所喜者,却是“街头终日听谈鬼,窗下通年学画蛇”的那一句,念兹在兹。

不知不觉,我也往五十岁奔了。年纪大了,明白了很多理。明白的最大的理却是两个:一是相信了这世上真有鬼,二是相信了这世上的鬼不可怕,可怕的倒是人。有了这两个相信是好的,相信真有鬼,心有所忌,半夜怕鬼敲门,故有所为有所不为。又相信人比鬼可怕,凡碰了或听了人的鬼怪事,觉得皆在常理之中,偶或有“清流”之愤,但一想到鲁夫子那句“棒喝”,也就快快地做了路人甲,欣然作壁上观。顺便说一句,这真是一个做文学的好时代,高官落马,英雄落拓,美人落泪,哪一个“落”字都是绝好的文章。

绝好的文章我做不来,我只能讲鬼话。

其实,古代的文人是有讲鬼话的传统的。最有名的两个,一是写《阅微草堂笔记》的纪晓岚,二是写《聊斋志异》的蒲松龄。一些年前,我是薄纪而厚蒲的。我喜欢蒲笔下的狐女仙姑,个个既靓且义,情感生活萎顿的时候,真幻想有个美得溅水的狐狸精为我红袖添香夜读书。几年前,却反过来了,喜欢纪了。狐狸精是因果报应里的那个审判官,作了恶,她来吸你的血吸你的精。法纪不昌,小三小四们跳出来反腐,正是《阅微草堂笔记》里的路数。当然,我这样说,又属于鬼话了。

得拉回来了。2003年吧,一个朋友办了本专讲鬼故事的杂志,叫我写几篇赚点烟酒钱。但遗憾的是,我的鬼故事没登完,他的鬼故事杂志就歇菜了。由此可以看出,十几年前还是一个相对纯洁的时代,说鬼话和听鬼话的还不多。他的鬼故事杂志歇菜了,我却讲鬼话上了瘾。那年春节没回老家,老友戴斌在隔壁写长篇小说《献血》,我一散缰,也写了大几十篇鬼故事,名曰《乡村野谈》。刚开始那几年,还陆续在几个坛子里贴过一些,说好说歹的人都有。后来就忘记了,丢在电脑里。电脑换了几台,这些鬼故事却总是鬼影相随,隔不多长时间翻出来读读,也兀自偷笑,也暗自思忖了原来自己那有所不为的底线其实并不比别人高,倒似乎是天生讲鬼话的料。于是脖子后面就凉凉的,疑有鬼吹风。今年再翻出来,就有编个小册子的想法,名字也易成《山村鬼话》,不再躲躲闪闪了,直接冠了“鬼话”的名。

五十了,没勇气讲真话,没料道讲狠话,懒得讲屁话,就讲点鬼话,犬儒主义,躲在箍桶里晒太阳,不复讽世。若再有所“不憭”,亦诚非我愿也。

牛童对话

我有时候也挺佩服自己的记忆力的,如中学读过的《岳阳楼记》《醉翁亭记》等,直到如今,我还能一字不落地背下来。现在想来,这该归功于当年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心理。一次,语文老师对我们说,郭沫若能背《红楼梦》。我就赌气了:同样姓郭,他能背,我为什么不能背?《红楼梦》太厚了,我挑了本薄薄的《少年维特之烦恼》,一边看牛,一边开始背。

《少年维特之烦恼》是不好背的,就转而背《千家诗》和一些古文了。这些东西节奏感强,有韵律,好背些。我现在记得的很多古文、诗词均是那时背下来的。但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没背下去了,这大约是郭沫若之所以能成为郭沫若,我之所以只能成为我的原因吧。

这扯得有些远。我要说的是我初中的时候在《湖南日报》上看到的一阙《西江月·牛童对话》的词,我至今仍记得,也很喜欢:

(童)我有全身蓑笠,尔无半点披挂。眼前走石又飞沙,赶快回家去吧。

(牛)身上皮肤似铁,胸中胆量无涯。由来锻炼不争差,哪怕风吹雨打。

这词有点小戏剧的味道,又近乎口语,不用解释,意思全懂,好像又挺“深刻”的,如《文学概论》上所说的艺术性与思想性能高度地统一。但我要说的是,一篇报纸上的小词能让我牢记二十多年,一则固然是我的记忆力原本不差,二则,恐怕还是确实写得有点意思吧。历代的《西江月》我何止读过千篇,却是一句也记不得的。个中之意,我看也值得我们现在写诗写文章的人深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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