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芙康
藏书
□任芙康
回看当年,愚笨到二十五六,方明白一理,时序推移,顺逆难料。赶好了,年头到年尾,风调雨顺,安然无恙;反之隔三差五,大灾小难,四季不顺。众所周知的1976年,堪称多事之秋,先是噩耗接二连三,跟着否极泰来,降临惊天喜讯。芸芸众生,心潮逐浪,流泻的是悲欣交集,应验的是人生无常。
翌年秋,收获一书,32开简装本,洋洋40万言,编印者为北京军区《战友报》社。封底右下角,标注“内部资料·注意保存”。书内所辑文章,多已公开刊载,按说无密可保。但依当时情势,“文革”落幕不久,仍有动辄得咎之险。划出内部、外部界限,属于未雨绸缪,一旦“有事”,表明警示在先。我自入伍以后,对这类善意提醒,总是格外留心。该书遂长年被秘藏于书箱,除去自家翻看,从不轻易示人。
全书收录诗文七十多篇(首),主人公为同一位老人,便是头年七月六日谢世的朱德。周年忌日前后,朱德亲属、身边工作人员、老部下、普通民众、文学界人士,天大的伤悲未减,海样的深情犹在,撰文抒怀,发表于各地报刊。《战友报》社广为搜集,编辑成册为《深切怀念敬爱的朱委员长》。
之后不久,平静的日子离我远去。先从北京调到天津,再由部队转业地方。居无定所,三年两载一腾挪,几成家常便饭,屈指算算,多过十次之上。俗话说,挪窝等同蚀财,回回舍弃大量书籍,无可奈何,唯有痛惜。但这本朱德的怀念文集,随我东搬西迁,历经漫长岁月,从无闪失。时而翻出,轻摸细抚,纸页泛黄,年甚一年。让人惆怅之余,会每每抛开杂事,聚精会神,重温某些篇什。
想我自己,热爱朱德,由乡情起因。我祖籍渠县,与老人家的仪陇邻界。瞻仰过他的故居,前后左右,片片桑林,座座竹山,条条清溪,块块田坝,可喜亦可亲,仿佛回到仅隔几架山梁的老家。作为地道乡亲,巍峨的朱德,在我儿时心里,已长出自豪的大树。而手中这本沉甸甸的厚书,以深意迭出的内容,叫人常读常新,扩展着对朱德的绵绵崇敬。
1886年出生的朱德,23岁加入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25岁投身辛亥革命,29岁率兵反对袁世凯复辟,33岁官至旅长。倏忽间,却又视荣华富贵若敝屣,滇军旅长不当,川军师长不当,往返京沪,寻找革命真理。遭到中共总书记陈独秀冷遇后,远涉重洋,抵达欧洲。36岁的朱德,经23岁的周恩来介绍,于德国柏林了却人生宏愿,加入中国共产党。猜想当初陈独秀拒绝朱德,可能质疑其身份“复杂”,入党动机不纯。具有反差意味的是,朱德初衷不改,为党奋斗终身;而陈某人的纯洁则大打折扣,尽管一度位居领袖之尊,却丧失信仰,半途而废。
作为国家和军队缔造者的重要一员,文经武略的朱德,从不居功自傲。从结识之日,便深怀知遇之恩,忠诚毛泽东,捍卫毛泽东,直至生命尽头。朱德多次诚恳表达,人们高呼“毛主席万岁”,既有祝福毛主席健康长寿的心愿,同时也含有把毛主席开创的事业继承到底的意志。逐篇通读四卷《毛选》多达九次,体现出朱德对毛泽东毫无保留的心悦诚服。而天宽地阔的毛泽东,始终视朱德为“朱毛互存”的战友。“文革”中,林彪、“四人帮”先后对朱德发难,毛泽东第一时间表态,旗帜鲜明地替“我们的总司令”保驾护航。
区别于不少书刊的歌功颂德,简约是此书的基调,实因颂扬对象的素朴所奠定。但与此同时,不可避免,又带着年代的烙印。包括朱德的女儿、嫡孙,于家事几乎略而不提。书中其他文章,对一些党内的人事起伏,因拨乱反正尚未开始,往往欲言又止,或是适可而止。比如,说到“文革”中朱德批判刘少奇,多篇文章都只是点到而已,无任何实际内容。再比如,说到1959年的“庐山会议”,朱德会上有发言,会下又登门批评彭德怀。这显然反常。如果会上义正辞严,会下通常不会另有举动。而朱德在《和毛泽东同志〈登庐山〉原韵》一诗中的体会是:“此地召开团结会,交心献胆实空前。”诸如“团结会”“交心”等定性之语,同样耐人寻味。这些特殊年月里的怀念文章,情感充沛而笔墨克制,似乎也是我多年不肯割舍的缘由。最近重读此书,虽已横隔一堵39年的时空之墙,但是,在北京八大处整洁的报社办公室里,何姓编辑将这本书郑重递给我的情景,依旧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藏书一词,含义有二。一为动宾词组,收藏书籍;一为名词,收藏的书籍。前者是专业,学问深,不妄谈。后者在本文中,就是指《深切怀念敬爱的朱委员长》。于我而言,数柜存书中,这算得一本货真价实的“藏书”了。再过一月零六天,是朱德逝世40周年的忌日。年末的12月1日,是朱德130周年的诞辰。前些天,一个念头闪出,辗转联络到朱德故居纪念馆,询问有无我手中的这本藏书。对方查找之后,回答时语含遗憾。我却颇感欣悦,告知他们,将于近期假手“特快专递”,向纪念馆奉上这册多年的珍藏,以求与更多知音分享。
2016年5月31日于津门久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