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军
孙犁何如汪曾祺?
□李建军
看到这题目,对“排名学”感兴趣的读者,一定会有点纳闷:为什么是“孙犁何如汪曾祺”,而不是“汪曾祺何如孙犁”呢?
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好听。七个字,照着七言诗的节奏,就该是“二—二—三”,这样,才中节可听。将“汪曾祺”放到前面,道理上讲,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听起来呢,就有些滞涩,不那么顺通和悦耳。另外,“何如”二字,也没有一开始就在二人之间分轩轾、别优劣的意思,而只是想平行地比较一下:这两个人的性格和趣味,他们的文学理念和写作风格,到底有何异同?他们之间的文学“交往”,又反映着什么样的微妙关系和潜在冲突?
关于文章标题的题外话说完,接下来言归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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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代际来看,孙犁生于1913年,汪曾祺生于1920年,基本属于同一代人。但是,他们成长的经历和精神生活的轨迹,却大不相同。孙犁高中毕业就参加了革命,尽管就天性和气质来看,他缺乏雄心勃勃的政治热情,算不得完全合格的“革命者”。汪曾祺却一直过着纯粹的书斋生活,政治立场在不左不右之间,但也不是纯粹的“自由知识分子”,倒更像一个新式的“士大夫”,左手端着咖啡,右手拿着《离骚》。博览群书,文章盖世,诗酒风流,堪称名士,大概就是他最高的理想了。
他们都有很高的文学天分,早早就开始写作,后来,在很长的时间里,都被时代不由分说地纳入“功能性写作”的模子里。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在有限的空间里,表现出不俗的才情,无论在孙犁的“荷花淀小说”里,还是在汪曾祺的《沙家浜》等剧本和《羊舍一夕》等小说中,都有一种远远高于时代平均水准的才华表现出来。不同的是,孙犁的写作历程是“两段论”式的:因为一直在主流作家的阵营里,故其写作,几乎从一开始,就嵌在“功能性写作”的框架中,也难免会有一些高亢而过度的“文艺腔”,直到晚年,他才从这模式里摆脱出来,开始了“真正的现实主义”模式的写作。
汪曾祺的写作历程,则是“三段论”式的:在早期阶段,就读西南联大,以沈从文为师,接受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影响,接受沈从文的风情化和抒情化的叙事风格,文字上,则表现出浓浓的书卷气息和“纯文学”格调。接下来,进入1950年代,他不得不放下“旧我”的“雅人”身段,模仿“新人”的“粗人”腔调。看他1956年所写的《且说过于执》,看那频频出现“描写敌对势力”、“斗争的尖锐性”和“昏暗腐朽”等字眼儿,你就会明白:呶,汪曾祺开始用“新话”写作了。直到1980年代,他才重回“抒情的人道主义”写作模式,提倡“散文化小说”、“新笔记小说”,接续另外一种被中断的写作传统:“它(新笔记小说)和主旋律的关系是什么?也不必管它吧。有人愿意写,写就是了。有人愿意看,看就是了。”(《汪曾祺全集》,第5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301页)
从写作伦理和文学精神的角度看,孙犁与汪曾祺的共同点很多。他们晚年的写作,皆可归入“伦理现实主义”的范畴;他们都强调作家要有社会责任意识,而所写出来的作品,则要有益于世道人心,要有净化人心的审美作用。孙犁写过多篇文章谈作家的人格修养,谈文学写作的德性。在《风烛庵文学杂记三抄》中,他引用了林黛玉的话:“子之生兮不自由,子之遇兮多烦忧。”借以说明,作为社会之一员,作家“不可能是完全自由的”。他在《庚午文学杂记·作家与道德》中说:“人在写作时,不要只想到自己,也应该想到别人,想到大多数人,想到时代。因为,个人的幸与不幸,总和时代有关。同时,也和大多数人的处境有关。”(《孙犁全集》,第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第151-152页)这样的话,汪曾祺也反复说。他的一篇创作谈的题目,干脆就是《要有益于世道人心》,而他参加巴金《随想录》座谈会的发言,也直接冠以《责任应该由我们担起》的标题。在这篇关于巴金晚年杂文作品的讲话里,他忧心烈烈,慨乎言之:“有时我觉得‘文革’不可理解,写‘文革’要回答一个问题,‘文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应该让我们的后代子孙都弄清楚。”他还写过一篇文章,题目是《漫话作家的责任感》,认为作家应该根据自己“真诚的思索”,来表达“对社会的感受”。
缺乏个性和温情,是当代中国文学惯见的问题。我们习惯用一种流行的公式化的方式来写作,而且习惯于把人写成冷冰冰的怪物——他们没有自己的思想,也不懂得爱的情感。然而,孙犁和汪曾祺的笔下是有热情的,且都偏于婉约,字里行间,有着女性般的多爱不忍的温柔,所塑造的女性形象,活泼而可亲,生活态度也坚韧而乐观。诗意盎然的抒情性,水气氤氲、花香弥散的美好意境,是他们的共同特点。
文学观念和写作方式的非民族化,是20世纪中国文学最为严重的问题之一。很多作家的创作几乎就是用翻译腔的汉语写外国小说。他们的语言缺乏汉语的韵致,笔下的人物,无论其性格,还是其语言,都雅不似中国人。作为造诣很高的作家,孙犁和汪曾祺都热爱自己民族的语言,特别重视文学写作的民族性,因而,对模仿西方“现代派”的写作倾向,对当代作家汉语能力的低下,都深表不满和担忧,极力主张回到自己的“民族传统”,特别强调作家要提高汉语的修养和表达能力。
孙犁曾经在一封信中批评当代作家在文字上的不认真:“有些名家,并不注意语言之美,有的名家还公开声言:写几个错字,文法不通,没什么了不起。这是骇人听闻的。古今中外的作家,都像爱护眼睛一样,爱护自己的语言,从来没有人说过这样的话。今天却能在中国文坛上听到。”(《孙犁全集》,第9卷,第601页)他还曾因为批评某著名作家的一个不通的句子(“未必不会不长得青枝绿叶”),而引发了一场唇枪舌剑的“笔墨官司”。总之,他对当代作家的语言功力,整体评价不高:“近年‘五四’散文,大受欢迎,盖读者已发现新潮散文,既无内容,文字又不通,上当之余,一种自然取向耳。”(《孙犁全集》,第9卷,第603页)
汪曾祺也同样强调语言的重要性:“我很重视语言,也许过分重视了。我以为语言具有内容性。语言是小说的本体,不是外部的,不只是形式、是技巧。探索一个作者气质、他的思想(他的生活态度,不是理念),必须由语言入手,并始终浸在作者的语言里。”(《汪曾祺全集》,第4卷,第298页)他像孙犁一样,不能容忍作家在语言上的马虎和随便。1977年春,汪曾祺一早就打电话给林斤澜,“声音火火的,问收到《人民文学》没有,看见上面一篇大家的散文没有。林斤澜说刚收到,看了看标题,没有读。汪曾祺大概拿着刊物,念了几句,说:‘先前人说这位文理不通,没有注意,你听,你听“我凝视着天安门前的下半旗……下半旗……”’林斤澜问:‘下半旗打引号没有?’汪曾祺说:‘没有。有也不通。前面那个“的”字,这里怎么好“的”呢?前面再前面那句……’”(程绍国:《林斤澜说》,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第142页)汪曾祺的几乎每一个句子,都经得住严格的语法分析。有人曾对他的一篇叫《虐猫》的小说提出批评,认为篇名不合语法:“在现代汉语中,虐字不能单独使用,虐猫属于搭配不当。”他专门问了自己的老同学、研究语法的专家朱德熙,也说“这种用法很不合适”(汪朗等:《老头儿汪曾祺》,中国青年出版社,2012年,第177页)。其实,这“虐猫”二字的搭配,毫无问题。古人有“虐民害物”的成语,据此,“虐猫”不仅不存在“不合语法”的问题,而且还很古雅,证明汪曾祺有着极好的语感。
为了追求干净而优美的文体,孙犁和汪曾祺在语言上锤炼字句,务求佳妙,甚至在处理标点符号的时候,也极为用心,一丝不苟。正是由于他们如此重视语言,所以,才在艺术上达到了很高的水平:文字圆熟,耐人咀嚼,语言优美,自成一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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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们之间的不同,也是明显的:孙犁的写作属于北方气质的写作,具有峻切而质实的特点,和北方式的沉重、苍凉,尤其是晚年的写作,坚正而耿直,执意要将人们留在心上和身上的疤痕,展露出来。而汪曾祺后期的写作,则属于南方气质的写作,显得欣悦而温和、轻逸而细腻,倾向于将自己记忆中的历历往事,以及当下所体验到的饮食的满足与游玩的快乐,津津有味地叙写出来。是的,孙犁的晚年写作,始终带着忧郁的暗色调,含着苦涩的味道,而汪曾祺的晚年写作,则几乎总是甜蜜的,唉,有的时候,简直甜得有点发腻。
孙犁从小就因为家贫而营养不良,身体虚弱,留下了“神经系统”的后遗症,一生都受它折磨:“直到现在,我感觉,我神经方面不太健康,有时失眠,容易激动,容易恼怒……”(《孙犁全集》,第9卷,第87页)到了老年,因为多病,心态比较消沉,甚至有些悲观,不怎么喜欢与人来往,甚至对自己的子女,感情上也是淡淡的。眼下的生活,他已无暇顾及,而且深觉隔膜。他对日常生活中那些无聊的鸡虫得失,毫无兴趣,深表不屑。这种悲观的心态与封闭的生活,虽然使他的生活孤寂而又沉闷,但是,也使他心无旁骛,精读了《史记》,吸纳了司马迁的“发愤著书”精神,写出了短小精悍而又沉郁悲慨的《芸斋小说》。他的叙事焦点,集中在充满伤害和不幸的历史灾难上。他的“回忆录性质的小说”,几乎只写在“文革”和历次运动中所发生的故事,写自己和人物所受到的伤害,所蒙受的羞辱。孙犁晚年的文字,整体上显得坚实、瘦硬,有石头的质感,文气则显得凝重、滞缓,字里行间,充满了晚秋的寒意。
汪曾祺则完全不同。从童年时代开始,他的生活就是和谐而快乐的。他家境优渥,身体健康,在和睦而快乐的家庭氛围里,享受着家人的爱抚。童年的快乐生活养成了他心平气和、知足常乐的心态。乐观主义是他稳定的心态和不变的生活哲学。直到晚年,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困顿和挫折,他始终都是乐观的。他满足于体验日常生活中的快乐,是个嘻嘻哈哈的乐天派。他在《我的创作生涯》中说,“我对生活基本上是一个乐观主义者”。他更倾向于按照魏晋名士的方式来生活。他有时也会清高和自负,但是,很少表现得傲慢自大和咄咄逼人。他朋友很多,几乎到了“有交无类”的程度。他与自己的儿孙辈,“多年父子成兄弟”,忘形尔汝,其乐融融。他喜欢满世界游玩,陕西、四川、新疆、海南、内蒙、云南,甚至远游美利坚,且凡有所至,必用心观察,写出来的游记,也就周备翔实,粲然可观,常发人所未发、见人所未见。例如,他在《天山行色》中这样描写赛里木湖:
赛里木湖不是蓝的呀。我们看到的湖水是铁灰色的。风雨交加,湖里浪很大。灰黑色的巨浪,一浪接着一浪,扑面涌来。撞碎在岸边,溅起白沫。这不像是湖,像是海。荒凉的,没有人迹的,冷酷的海。没有船,没有飞鸟。赛里木湖使人觉得很神秘,甚至恐怖。赛里木湖是超人性的。它没有人的气息。
湖边很冷,不可久留。(《汪曾祺全集》,第3卷,第247页)
这样的描写,简直精细、准确得令人惊骇!凡到过赛里木湖的人,大概都会惊叹汪曾祺的精微的感受力、非凡的观察力和完美的表现力。“神秘”,“恐怖”,“没有人的气息”,这些,正是人们站在赛里木湖边常常会感受到的。
乐观的心态赋予汪曾祺的写作以春天般的暖意。他晚年写作的基本调性,是欢悦的,轻盈的,飞扬的,唔,简直飘飘欲仙。他的文字,整体上显得热情,饱满,像青翠欲滴的绿叶,像汁液饱满的果实,有春水的柔滑而纯净的细腻感。他深入到日常生活的肌理中,能从最寻常的事象里,写出精神的欢悦和生活的趣味。汪曾祺写昆明的雨,“是明亮的,丰满的,使人动情的”(《汪曾祺全集》,第3卷,第376页)。其实,他的文字和文气,也可以用这几个词语来描述。
像孙犁一样,汪曾祺的小说写作,也指向过去的生活,多在追忆性的语境中展开。但是,他所写的故事和人物,除了早期的《八月骄阳》和《虐猫》等不多的作品之外,大多脱离了当代沉重的历史氛围,在虚化历史的背景上,写普通人物在日常生活境遇中的辛酸,写他们在逆境中的乐观和坚持。他的散文也喜欢忆往,但“以食为天”,大都是“吃喝玩乐”的内容——他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谈起吃来津津有味,亹亹不倦,连篇累牍地写了大量“四方食事”。他曾对1990年代的“梁实秋热”很不屑,“咬着牙说:‘还雅舍嘞!’”(程绍国:《林斤澜说》,第99页)然而,他却没有意识到,他自己的纵谈“四方食事”,与梁实秋的“雅舍谈吃”,彼此相去,不过五十步耳!
汪曾祺的“乐观主义”,固然能给人带来温暖,但是,一不小心,也很容易滑到“享乐主义”的泥淖里。事实上,与孙犁晚年写作的沉郁和凝重比起来,汪曾祺的贪吃和贪玩的写作,确乎表现了太多的感官快乐。汪曾祺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我们有过各种创伤,但我们今天应该快活。”对此,林斤澜就很不认同,认为“不应该忘了创伤”(程绍国:《林斤澜说》,第114页)。汪曾祺晚年写了那么多谈论吃喝的文章,虽然不能说全都无聊和无趣,但是,絮絮叨叨,强聒不舍,确实使人不耐。世极迍邅,万事艰难,而词意竟夷泰若此,乃至以“富贵闲人,风雅盟主”相赏,缀文者其于心亦何忍哉!
汪曾祺身上缺乏孙犁那北方式的亢直的批评精神。在论及当下文学现象的时候,孙犁大体上总是严肃的,是一个比较认真的批评家。固然,他说好听话的时候,也比较多,然而,一旦看到问题,他就很少说违心话。例如,孙犁欣赏贾平凹的散文,但对他的小说,很不满意,1983年7月31日,他在给贾平凹的信中直言无隐地批评道:“你的散文写得很自然,而小说则多着意构思,故事有些离奇,即编织的痕迹。是否今后多从生活实际出发,多写些日常生活中的人和事,如此,作家主观意念的流露则会少些。……我的话,不知引起你的愉快或是不愉快,请你原谅我的信笔直书。”(《孙犁全集》,第7卷,第335页)能在书信中,如此率直地表达自己的批评意见,实在是很不容易的。1993年12月15日,他在致邢海潮的信中,又借《红楼梦》的英译者杨宪益的“打油诗”,表达了自己对《废都》的看法:“《废都》一书,只听别人谈论,弟未读过,因多年已不看当代小说,特别是长篇,没那么多精力去读。兹寄上剪报一纸,诗系一外文专家所写,是位老先生,意见是可信的。”(《孙犁全集》,第9卷,第586页)这首题为《有感》的诗是这样写的:“忽见书摊炒《废都》,贾生才调古今无。人心不足蛇吞象,财欲难填鬼画符。猛发新闻壮声势,自删辞句弄玄虚。何如文字全删除,改绘春宫秘戏图。”孙犁的“意见是可信的”一语,一则说明他对《废都》作者的痼疾是了解的,二则表达了对恣肆而颓废的写作倾向的不满。
比较起来,在形诸文字的批评话语中,汪曾祺就没有孙犁的坦率和直接。他晚年写了很多序,几乎是有求必应,但基本上都是人们寄望于“灶君”的“言好事”性质的好听话,很少谈及问题和残缺。他对《废都》也很有看法,但是,却只是私下里说说。林斤澜曾当面指出贾平凹小说的缺点:“不留空白,仿佛格子上填满了字。”他正好读过《废都》,就与汪曾祺聊了起来,说:“何必这样写性,授人以柄。”听者的反应是:“只见汪曾祺拉下脸来,很难受似的说:‘他这是咎由自取!’”(程绍国:《林斤澜说》,第99页)然而,他并没有以任何严肃的形式,表达过自己对这种写作现象的不满和批评。这种处之晏然的态度,其实也是一种失职,应该受到弱弱的责备。世风浇漓,文风堕坏,天下不能不有望于贤者,也不能不有责于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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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说,孙犁与汪曾祺之间,气质接近,趣味接近,文学理念接近,本应该心心相印、惺惺相惜才是。然而,他们虽然也曾谈及对方,但却并不频繁和深入。在他们之间,似乎存在着一种隐蔽的紧张关系。
1981年,是汪曾祺散文和小说创作的喷发期。单就小说论,他的影响很大的作品,诸如《异秉》《受戒》《岁寒三友》《大淖记事》和《徙》,都发表在这一年。也正是在这一年,孙犁发表了至少六篇《读作品记》(后来收入《澹定集》),对当时发表的作品,如刘心武的《如意》、林斤澜的《阳台》、宗璞的《鲁鲁》、舒群的《少年chén女》、李准的《王结实》,还有几位作家的散文,专门写了评论。
然而,遍检《孙犁全集》,汪曾祺的名字,似乎只在1984年所写的《小说杂谈》中出现过一次:“去年读了汪曾祺的一篇《故里三陈》,分三个小故事。我很喜欢读这样的小说,省时省力,而得到的享受,得到的东西并不少。它是中国的传统写法,外国作家亦时有之。它好像是纪事,其实是小说。情节虽简单,结尾之处,作者常有惊人之笔,使人清醒。……我晚年所作小说,多用真人真事,真见闻,真感情。平铺直叙,从无意编故事,造情节。但我这种小说,却是纪事,不是小说。强加小说之名,为的是避免无谓纠纷。所以不能与汪君小说相比。”(《孙犁全集》,第7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第238页)他对汪曾祺的评价,算不上多高,但也还算中肯。孙犁说自己晚年的小说写作,多是自己切实的见闻,近乎纯粹的写实,走的是与汪曾祺的小说写作截然不同的路子,隐隐然有一种不与同流、别开一路的意思。
同样,翻遍《汪曾祺全集》,孙犁的名字,似乎也只在1992年所写的两三篇文章中出现过三五次。一次是出现在《自得其乐》的开首第一句:“孙犁同志说写作是他最好的休息。是这样。”(《汪曾祺全集》,第5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78页;孙犁的这句话,汪曾祺的另一篇文章,也引用过)接下来,汪曾祺就自说自话了。一次是出现在《随笔写生活》,在谈到“新笔记小说”的“雍容温雅,渊渊汩汩”的时候,他将孙犁推为“代表”:“孙犁同志有些小说几乎淡到没有什么东西,但是语简而情深,比如《亡人逸事》。这样的小说,是不会使人痛哭的,但是你的眼睛会有点潮湿。”(《汪曾祺全集》,第5卷,第300页)。还有一次,在《传统文化对中国当代文学创作的影响》中,汪曾祺这样评论孙犁:“孙犁的小说清新淡雅,在表现农村和战争题材的小说里别具一格(他嗜书若命)。他晚年写的小说越发趋于平淡,用完全白描的手法勾画一点平常的人事,有时简直分不清这是小说还是散文,显然受到了中国的‘笔记’很大的影响,被评论家称之为‘笔记体小说’。”(《汪曾祺全集》,第6卷,第360页)汪曾祺对孙犁的评价,基本停留在技巧形式和艺术风格的层面,而且是用来为自己的小说张本,还远远谈不到对孙犁的深刻理解,也不是对他的创作成就的高度评价。事实上,孙犁的晚年写作,有深哀巨痛存焉,并非“平淡”所能概括。
他们在文字中的互相关注和评价,也就止于这样了:次数很少,而且,都是顺带提及。为什么会这样呢?在孙犁与汪曾祺之间,是不是存在着不易为人觉察的隔膜,甚至隐蔽的冲突呢?
孙犁是从“解放区”出来的作家,一辈子政治意识很强,谈论文学,难免陈义甚高,一度曾反复强调“政治决定着文学”。他在《芸斋琐谈》中说:“作为一个作家,每时每刻,都和国家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不管任何处境,他不能不和广大人民,休戚相关。国家、人民的命运,就是作家的命运。”(《孙犁全集》,第7卷,第193页)他的文学评价尺度里,隐含着严格的政治标准,用它来评价那些具有自由主义和唯美主义倾向的作家,例如周作人和沈从文这样的“圈外人”,就难免会比较严苛。他在《书衣文录》中,就曾颇含恨意地批评周作人。爱憎分明,允为美德,但简单化的詈骂,则大可不必。
在这样的意识形态化的评价体系里,“左翼”圈子之外的沈从文,同样很难得到公正的评价。在很长的时间里,他一直被当作“问题作家”而受到排斥和批判。很多正统作家都不读他的作品,贬低他的文学成就,甚至无视他的存在。1991年,孙犁在回复一位青年作家的信中,顺带谈到了沈从文:“……我读沈的作品不多,只读过他写的《记丁玲》、《记胡也频》等书。直到现在,我也不大喜欢他的文字,我觉得有些蹩脚。……他编的《文艺》,当时我确很注意,也投过稿(一次),他没有用,退给了我,有铅笔作的改正。”(《孙犁全集》,第9卷,第596页)显然,孙犁对沈从文的含着不屑的评价里,表现着一种基于“阵营”意识的傲慢和歧视。
作为沈从文的学生,汪曾祺深知乃师所承受的歧视和压制有多么严重,也清楚地知道,即使“主流作家”中的“异类”,即使革命文学中的“多余人”,如孙犁者,也必“羞与绛、灌同列”,也必然不以沈从文为同道中人。他也明白,作为沈从文的学生,他自己即使曾被吸纳到“样板戏”创作的核心组织,也依然属于从“旧阵营”过来的,也依然难以获得那些“主流作家”的心照神交的认同和欣赏。
很大程度上,正是基于对这种强大的偏见和压制的不满与反抗,汪曾祺才不厌其烦地写了十多篇文章,为自己的老师争取文学上的公正评价和一席之地。在《沈从文和他的〈边城〉》《沈从文的寂寞》《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一个爱国的作家》《星斗其文,赤子其人》《沈从文转业之谜》《读〈萧萧〉》《又读〈边城〉》《美-生活:沈从文谈人生》《中学生文学精读〈沈从文〉》《梦见沈从文先生》《与友人谈沈从文》等文章里,汪曾祺或细致赏析沈从文的作品,或追忆沈从文的往事,或褒赞沈从文的人格,或慨叹沈从文的多舛和寂寞,或高度肯定沈从文的文学成就,或强烈表达自己对沈从文被排斥和压制的愤愤不平的心情。这一切,皆明确无误指向排斥和压制沈从文的评价体系和社会偏见。
与孙犁的看法完全不同,在汪曾祺看来,沈从文的文字不仅不“蹩脚”,而且还很漂亮:“沈先生的语言文字功力,是举世公认的。所以有这样的功力,一方面是由于读书多。……另一方面,是从生活学,向群众学。”(《汪曾祺全集》,第3卷,第266-267页)他在评论《边城》的时候,更加具体地分析了沈从文的语言风格:“大部分语言是具有民族特点的。就中写人叙事简洁处,受《史记》、《世说新语》的影响不少。他的语言是朴实的,朴实而有情致;是流畅的,流畅而清晰。这种朴实,来自于雕琢;这种流畅,来自于推敲。他很注意语言的节奏感,注意色彩,也注意声音。他从来不用生造的,谁也不懂的形容词之类,用的是人人能懂的普通词汇。”(《汪曾祺全集》,第3卷,第160页)汪曾祺对沈从文的评价,固然多有合乎事实的判断,对于人们重新认识沈从文的文学成就提供了有价值的意见,但显然也有回避问题甚至一意护短之失。例如,沈从文创作风格的单一和精神视野的逼仄,以及语言上并不少见的缠绕和芜杂,他就完全没有涉及。
事实上,孙犁与沈从文之间的“隐蔽的隔阂”,也影响到了汪曾祺对孙犁的认同和评价。在《小说的散文化》和《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等文章中,汪曾祺细致地梳理了那些对他产生影响的作家,提到了至少九个中外作家,归有光、鲁迅、废名和沈从文,皆赫然在列,却没有提及让他“服气”的孙犁;在《谈风格》中,他列了五个真正影响到他风格的作家,外国两个,中国三个,也还是没有提到孙犁。汪曾祺之子汪朗的解释是:“可能是因为他读孙犁的作品时,风格已经基本形成了。也可能是‘老头儿’当时也算有了一些名气,孙犁的年龄和他相差不多,当众宣称孙犁对他影响很大,觉得有些‘跌份儿’。这都是我们的小人之心。不过,爸爸当初确实把孙犁列入中国三个最会写小说的作家之一。”(汪朗等:《老头儿汪曾祺》,中国青年出版社,2012年,第174页)也许是这样吧。但是,一个更为深层的原因是,在文学之外,他们之间还横着一条隐蔽的沟壑。
总之,孙犁、汪曾祺二人在风格和气质上,有共同点,但也存在明显的差异性,甚至有着不易为人觉察的隔阂。他们是风格成熟的优秀作家,但显然都不是敢开风气、掣鲸碧海的启蒙作家。他们的思想深度和精神高度,并没有超出时代的“平均值”太多。他们缺乏介入现实的热情和勇气,甚至基本游离于当下的现实之外。他们的精神生活和文学写作,都显得太过“婉约”,缺乏足够的力度和硬度。由于精神生活的惰性和封闭性,他们并没有通过积极的写作,为自己的时代提供足以照亮人心的精神光芒。人们只能在有限的意义上称他们为大师。这是光荣,也是遗憾。
2016年6月20日,北京北新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