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爱成
底层写作,抑或女性话语?
□于爱成
读赵雁的小说《火星居民的地球梦》(《小说月报》原创版,2016年第1期),经历了阅读上的猜谜、讶异、释疑和豁然开朗的过程,和情感上从看轻到看重的过程。
先说题目给我带来的感受。乍看之下,以为是部科幻小说,脑子里面首先出现的画面是火星人的地球之旅,是《哈利·波特》中的人物形象,是“三体”的类型。直至读完第一部分,仍在猜测首先出现的女主人公刘书巧,是否会在后面有跟火星人的交集。读到第二部分,略感形势不对,没有看到似乎应该出现的科幻人物,继续在现实主义道路上发展,而女主人公竟然到了北京,住进了城中村的农民旅店火星旅社,而这火星旅社离火星也相差太远。第三部分、第四部分线索一转,竟然出现了一个新的女主人公叶明菊,写了她跟越战老兵刘万福的故事,并不吝笔墨、不厌其烦地讲述刘万福的精神疾病。这似乎离科幻小说的期待越来越远了。第五部分继续讲刘书巧住在火星旅社后发生在房客之间的故事,一个暗娼,一个推销员和他的盲人老婆,一对跑龙套的青年恋人,各有各的生活轨迹,也各有各的苦乐悲欢。直至第八部分结束,都是铺陈他们的故事,说好的火星故事完全不见踪迹。只是到了大结局前夜,第九部分的开始,才重提了一下火星旅社的服务员和它的装饰外观,接下来仍然交代刘书巧和叶明菊、刘万福之间的关系,她的成长是怎样被家庭所深刻影响和改变。这个章节,也终于交代了刘书巧已经罹患绝症,生命进入最后阶段。她的出走到京,是为了在临终之前圆自己一个最卑微的梦——在生命凋谢之前,自在地活一次。终于到了大结局,火星旅社即将拆迁重建,房客们即将各奔东西,每个人似乎都有了新的生活,而刘书巧也圆了自己的一个火星梦——在编排的一个节目中,在天幕上播放出来,通过声光电化的效果,由她亲自讲述自己的梦想——“去看一看美丽的红色星球——火星……那里是我的天堂!”——全篇至此,完成了自己的叙事之旅,火星人没有出现,刘书巧在北京绽放了一次,在生命行将熄灭之际,即将回到父母身边。
火星居民是谁?地球梦是什么?全文读完,悬念才解开,原来火星居民,说的是租住在火星旅社的房客,刘书巧和刘书巧所交集的人,说的是他们的梦想。他们的梦想其实并不奢侈,或者,好好地活着,有保障,有爱,有温暖,有依靠,有尊严地活着,就是他们的地球梦。他们怎么可能是火星人,他们本身是地球人,但地球并不能实现他们的梦想。他们并不像是地球籍的居民,反而像是生活在地球上的外星人,是被边缘化、被侮辱、被损害、被抛弃的人。从这个意义上讲,作者用这样的一个题目,可谓意味深长。
这样看来,这似乎是一个批判现实主义的故事,属于底层写作。不错,作品写到了底层的挣扎,底层的不幸,底层的情义,底层的坚韧,底层的理想。在阅读过程中,也难免让我们想起汪峰的那首歌《北京,北京》,想起北漂一族的北京故事,想起千万底层打工者的生存状态。作品中,居住在火星旅社的几个“火星人”,都是这样的底层打工者。他们无一不是弱小者,生存艰难,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在大北京的缝隙里谋生活。现实很骨感,梦想也并不丰满,仅仅是求得日中一餐,夜间一宿,没有苦痛,身边人有情有义,而已而已。但这种小小的梦想、卑微的希望,实际上也很难实现。生活全是一团糟,一团乱麻,一地鸡毛。不是吗?看看几个“火星人”——外省人:玲姐为了供儿子读书为前夫治病,操的是皮肉生意;夏秋生做直销,其实相当于传销,生意不好做,不得已,连做“鸭”的生意也不拒绝,为的是活下去,并给盲妻治病;吴涛、娟儿这对恋人,因为年轻,有的是本钱,有的是可以挥霍的青春,所以能够苦中作乐,作为气球造型师兼演员,在各个酒吧茶楼庆典跑场,赚点小钱。火星旅社之外的陈锋,也大抵如此,在街头为人画像为生,生意清淡,有一搭没一搭。
刘书巧身边的各色人等,都可以归于底层的行列,活得艰难、苦涩。但他们却各有各的人性光辉:玲姐虽为暗娼,并不下作,有情有义;夏秋生虽然咸湿,却也仗义,对人知冷知热;一对恋人,积极进取,乐观向上,不怨天尤人;陈锋虽落魄潦倒,消极阴暗,为人不喜,但总还不算是恶人,也直接或间接地为刘书巧提供了一些情感慰籍。
作品展现了较为广阔的社会生活面,基本上达到了一部中篇所能容纳的纵深度和宽广度。我们看到,除了火星居民,作者笔触所及,还通过刘万福,写到了那场南部战事;通过叶明菊和刘万福的战友,写到了全民下海经商;通过刘万福的哥哥,写到了地方爆发户等等。三十年间中国社会发展的图景,寥寥数笔,便勾勒出模样。作品因此具有了一定的厚重感,具有了一部中篇小说所能承载的峰值,也展示了作者力图整体把握社会、穿透历史、指摘时弊的雄心。这一切努力都是建基于这部不足三万字的小说之上的。那么,这种努力能够达到吗?
小说这一体裁,我们约定俗成地分成了长中短篇。按照铁凝的说法,短篇小说写的是景象,中篇小说写的是故事,长篇小说写的是命运。谢有顺对此论述说,影响短篇小说的核心要素是场景,只能写出有关这个人的命运或者某个事件的横断面;中篇小说的核心要素是故事,讲故事的能力在其中起着很重要的作用;长篇小说的核心要素是命运,要能写出一个时代里面的人的命运感。可见,中篇小说要讲好故事,这是它的本分,也是区别于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的本事。相别于长篇小说对结构能力、对内容体量的要求,短篇小说对内外经营、精微内敛的要求,中篇小说貌似没有优势,缺乏明显特点,其实可以左右腾挪,讲好一个有整体感(但整体感不需要那么强)、高密度(但压强没有短篇小说大)的故事。
就这样的要求来看,《火星居民的地球梦》是能胜任一个好故事的讲述的。相似于长篇小说而有别于短篇小说,这个作品塑造了较多的人物,但无论主要人物刘书巧、叶明菊,还是次要人物刘万福、玲姐、夏秋生、陈锋,都通过大量细节,通过言语,尤其是行动,塑造得生动形象,让人过目不忘;每一个人物,无论主要还是次要,作品对他们的描写都没有掉以轻心、动辄挥之即去,而是包含了同情与体恤,哪怕再不受人待见的夏秋生或陈锋,因为他们都与刘书巧的命运息息相关,和作品的主旨血肉相连。背景交代上,作品展示出来的是一个较完整的历史面貌和历史背景,在此基础上,映托出较完整的人物性格。叙述方式上,作品叙事娴熟,手法精到,采取了第三人称叙述方式,叙述者主要以刘书巧的视角进行叙事,辅以叶明菊的视角进行补充。作者仅仅透视刘书巧、叶明菊的内心,对刘万福以及火星旅社的其他房客只是“外察”。作者作为叙述者,又采用了主人公的意识和感知,来替代自己的意识和感知进行聚焦;主人公的感知构成叙事角度,又构成人物的有限视角。这两种限制模式,在作品中交互使用,全知叙述者和故事主人公交替充当“观察之眼”。这种结构安排和文体选择,为表达主题意义和增强审美效果起到了很好的作用,有利于深化作品蕴含的丰富思想内涵和社会意义。在人物的对话形式上,作品直接引语、间接引语、自由间接引语、自由直接引语等交互使用,游刃有余,既显示了独到的匠心,也体现出作者叙事技巧的成熟。
最后还可以说点象征意义上的话题,也是这个作品多义性的价值所在。不知是否因为作者是女性的原因,她对于女性人物的刻画格外细致、准确,并充满理解和同情,对其心理的把握丝丝入扣。叶明菊、刘书巧、玲姐,基本上个个呼之欲出,即使招夏秋生做“鸭”的“老女人”,短短一段文字,其性格命运也能跃然纸上。而且,这些女性共同的特点,都具有爱、付出、包容和牺牲这种“地母”式女性的特质。叶明菊之于刘万福,刘书巧之于陈锋,玲姐之于负心的前夫,都是如此。叶明菊、玲姐出身底层,淳朴、善良、温厚,身上焕发着一种古老的母性,这种母性“包含受难、宽恕,和对于自身毁灭的情愿”,如严歌苓所言,这种母性实为“最高层的雌性”,因为“她敞开自己,让你掠夺和侵害”,是“天然保持着佛性”的女人,担当着默默的牺牲者、抚慰者、救赎者角色。刘书巧职校毕业,擅长绘画,应该属于80后一代,较之母亲和玲姐属于新人类,观念意识也大不相同,追求个性,不受传统道德羁绊,喜欢异想天开,敢于冒险,所以在生命的最后日子,毅然出走,追求人生最后的精彩,也接受跟不熟悉男子的杯水情缘,追求烟花最后的灿烂。三个女性,高度浓缩了当代女性的情感历程,也正是通过这样的代际转换,作者对女性的命运做了自己并不乐观的判断——男人,基本上都是不靠谱的,无论刘万福、刘万福的暴发户哥哥、刘万福的战友成功人士孔凯、玲姐的前夫、夏秋生、韩晓龙、陈锋等等,无一不是有缺陷的,理智上的缺陷,情感上的缺陷。作品中,作者似乎把完美的两性关系寄托在跑场的吴涛、娟儿身上,但这对恋人面目一直是模糊的,没有细节支撑,几乎只是概念性地存在,这是否流露出作者的悲观?
当然,我们也可以找出这个作品的不足。比如句式的欧化倾向,刘书巧视角和叶明菊视角的转换有些突兀,个别情节的枝蔓稍嫌过多等等。不过,这并不妨碍这部作品的出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