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岚 张 瑞
(南开大学 ,天津 300071)
审美救赎的启蒙意义与迷途
杨岚张瑞
(南开大学 ,天津300071)
20世纪,面对近现代资本主义发展导致工具理性的盛行,引发人性异化的社会危机,西方美学家们试图通过审美(艺术)构建救赎世俗和人类精神自由的思想,对美学理论的深化和社会的发展具有重要的启蒙意义。但纵观审美救赎思想发展的过程,单纯借助感性的审美救赎,不仅脱离了具体的社会实践,而且不加区分地夸大了审美的功能,导致救赎思想中具有与生俱来的虚幻性、片面性,必然走入迷途。
审美救赎 ;启蒙;迷途
审美救赎思想作为美学史上一种重要的理论,其在美学发展过程中具有重要的价值,不仅对19世纪、20世纪美学理论和文艺实践等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而且对人的存在和生命意义的审视,对人类世界的自由解放都有一定的启蒙意义。审美救赎虽然指涉艺术问题,“但思想根本出发点并不是艺术问题,而是哲学问题,思考的是哲学维度之下的人生问题,即人类如何实现自由的问题”[1]3-4但艺术和审美毕竟是感性的,尤其是感官型审美,在商品经济中已经成为广告宣传的手段,用艺术和审美进行社会和人性的救赎注定不可能实现,纵观审美救赎理论的成型过程,不仅脱离了具体的社会实践,而且不加区分地夸大了审美的功能,导致其思想中与生俱来的虚幻性、片面性,必然走入迷途。
古希腊时期,理性主义就已经存在,甚至上帝都是通过理性的逻辑分析来证明其存在的合法性。启蒙运动之后,西方学者将视线转向人的存在、人的意识等方面,启蒙哲学家坚信人的理性逻辑思维不仅可以分析事物的本质,还可以揭示事物中存在的原因和秩序,按照秩序划分成不同的系统,鲍姆嘉通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将艺术、审美等感性话语划归为美学,至此,美学学科正式登上历史舞台。
鲍姆嘉通创立了美学学科,感性话语的发展逐渐威胁到启蒙理性独断专制的理论霸权,但鲍姆嘉通深陷莱布尼茨——沃尔夫唯理主义思想体系中,使得美学只获得形式上的地位,内容上依旧依附于哲学。直到康德美学才赋予美学独立发展的合法地位,真正走上了指引人类自由解放的道路。康德三大批判真正实现从自然到自由,从普遍到特殊,从认识到道德,从感性到理性的和谐统一,最终上升到如何实现人类世界自由解放的问题,“在人类历史发展中,康德第一次用整个哲学体系来探讨人类自由解放的问题,并且在其哲学维度中,找到了实现人类自由的必经之路,即是跨越自然和自由之间鸿沟的审美之路。”[1]1康德用其哲学思辨初步建构审美救赎思想,并主观地认为感性艺术高蹈自律的自由本质,超越社会理性的束缚,直接奔向人的自由解放,不可避免地落入形而上学的抽象思辨中,而忽视了理性概念客观存在的现实维度。
席勒克服了康德思想中的主观性和抽象性,自足于资本主义发展导致人性异化的现实维度,企图借助“审美教育”、“游戏冲动”来实现人类的生存危机和人性完美和谐的救赎。他认为资本主义社会中感性冲动一味地寻求本能欲望的满足,理性冲动虽然能积极伸张正义,但因为启蒙运动以来过于强调理性至上,导致人性的异化程度加深,而忽视了人类的自然本能,游戏冲动恰好可以弥合感性冲动和理性冲动的分裂对立。席勒认为游戏冲动“可以促进健康的教育,可以促进道德的教育,可以促进认识的教育,提升鉴赏力和美的教育等,还有一种最终的教育的目的在于,培养人类感性和精神力量在整体上达到尽可能和谐。”[2]席勒似乎跳出了康德主观性、抽象性的局限,但其认为审美教育利用游戏冲动可以弥合异化个体的本能欲望和理性法则的对立冲突,从本质上来讲,并没有逃离主客二分思维方式,也缺乏社会实践的历史视野,无法实现人的自由全面的发展。
席勒高蹈审美可以解决资本主义技术时代人类生存的危机,但其身后科学技术和工具理性发展更加迅速,社会人性异化的程度逐渐加深,资本主义的原始积累加剧,整个社会盲目追求商业利润而缺失了人文关怀。尤其到了20世纪左右,工具理性控制人的思想越演愈烈,人们精神越发困顿萎靡,西方思想家们更加积极地反思启蒙之后导致人类精神匮乏以及生存的意义等问题。面对启蒙科学技术改善人们生活的同时,人类又被工具理性控制和奴役的现状,西方思想家们不约而同地继续从艺术和审美中建构救赎方案。韦伯至法兰克福学派,是审美救赎思想发展最为重要的阶段,也是审美救赎思想走向成熟的时期,美学家们面对工具理性的盛行运用不同的视角建构各自的审美救赎思想,对总结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美学理论和文化艺术实践发展,以及探索当代人存在的意义和主体自由具有重要的启蒙意义和参考价值。
康德认为启蒙“就是人类脱离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不成熟状态是指不经别人的引导,就无法运用自己的理智。”[3]对自己而言,启蒙用其理智摆脱自然的恐惧,脱离“自己加于自己的”的蒙昧状态,对整个社会来讲,启蒙就是批评传统中阻碍社会历史发展的文化价值等观念,或运用反传统的思想或观念突出人的主体性地位,强化自由、平等、理性、宽容等人道精神,建立人本主义、自由主义等经久不衰的新的思想价值体系;重要的是,不论是采用批判还是教化等手段,启蒙所确立的思想价值体系必然要与现代文明结合在一起,推动现代性的发展。而西方从启蒙运动以来,人类主体性得到解放,自然科学突飞猛进地发展,人类用科学技术、工具理性征服自然、控制自然的过程中,也导致了对人类精神、心灵以及政治、经济、文化艺术等各个领域的控制。法兰克福学派的思想家们,基本上沿着韦伯的思路:宗教的社会救赎功能逐渐衰退的同时,艺术和审美越来越突显具有救赎社会和人类的功能。从启蒙标准来看,审美救赎思想主要是基于批判社会现实和工具理性基础之上,利用艺术与审美构建拯救社会的救赎思想,其对探索人的自由,追寻生命的意义以及分析社会思想文化价值具有重要的启蒙意义。
20世纪西方资本主义社会越来越明显地呈现出鲍德里亚预言的样子:“今天在我们的周围,存在着一种由不断增长的物、服务和物质财富所构成的惊人消费和富的现象,它构成了人类自然环境中的一种根本变化。恰当地说,富裕的人们不再像过去那样受到人的包围,而是受到物的包围。”[4]在物的包围中,人们与生俱来的感性、本真的快乐受到压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变成了雇佣关系、利益关系。韦伯认为启蒙现代性促进理性、科学、技术等进步推动了资本主义物质文明的增长,引发了现代性的问题,同时也是社会合理化的过程。可以说,韦伯全部理论正是基于合理化基础之上,并将其分为工具合理性和价值合理性,工具合理性即不管目的是否恰当,强调手段的有效性,只注重达到目的手段和方式;价值合理性即注重目的、意志和价值的合理性。一方面韦伯悲观地认为,近代资本主义现代化过程是价值理性不断萎缩、工具理性不断蔓延的过程,虽然成为推动社会进步的基本力量,是现代社会运转的核心理性原则,但也不可避免导致人类精神世界的缺失;另一方面他又积极看到工具理性不是现代化的全部内容,文化艺术领域中的价值理性可以削弱工具理性的侵袭。因此,他看到了一丝希望,韦伯说:“在理性主义和社会合理化的发展条件下,……艺术演变成为一个越来越有意识地把握独立价值的世界,它以自身的权利而存在。不管如何解释,艺术都承担了这种世俗拯救功能。它为人们提供了一种从日常生活的刻板状态中解脱出来的途径,特别是从理论的和实践的合理化的压力中解脱出来。”[5]
对韦伯来说在合理化进程中,艺术对宗教规范不断地提出质疑和否定的过程中,获得了世俗的独立性,也获得领域发展的自主性,艺术的合理化和自主性是其审美救赎思想的基础。从整体上来看,韦伯仅仅从感性的角度搭建了审美救赎的框架,还没进行添砖加瓦,或许其已经在思考现代感官享乐型审美要以怎样的方式进行救赎个体生存的困境?审美救赎不是从韦伯开始的,也不是在韦伯笔下得到最充分的表达,韦伯在为我们建构不可能实现的审美救赎理论的同时,他也第一次明确地指出现代文化中价值分化的事实,并充分论证了艺术在现代性进程中的地位和价值,为其构建审美救赎思想奠定了理论基础,也为后来法兰克福学派的美学家们建构各自的审美救赎思想提供养料。
法兰克福学派尤其是本雅明和阿多诺美学思想中,关于审美救赎思想的论述有更为系统的阐释,两者从不同的哲学和文化艺术的领域出发,前者赞赏技术介入艺术带动了大众文化,也带来新的审美体验和审美民主化,打破了精英文化的垄断,让更多的普通百姓参与进来,切身地感受到艺术的魅力;同时,也让我们看到当社会物质发展到一定程度上,社会逐渐会产生与之相对应的精神文化需求。后者站在精英艺术的高度,批判本雅明称颂的大众文化具有与生俱来的商业性,丧失了艺术的自主性而走向堕落,更成为意识形态的帮凶消解了艺术的自由、人性的和谐。阿多诺审美救赎思想启发我们思考:当今中国以市场经济为导向的大众文化完全忽视了艺术与文化的教育功能,大众艺术追求经济效益使其彻底沦为娱乐与消遣的工具,如何正确处理大众文化的商品性、艺术性和精神性的关系?
本雅明通过对语言问题的研究,发现了资本主义现代化进程中,世界大战、技术理性和商品拜物的盛行,导致传统艺术和人类的精神文化沦陷在异化和贫乏的牢笼中,丧失了和谐自由的人类本性等的问题,进而转向从传统艺术中构建救赎思想;此外,他也看到复制技术带来了大众文化的盛宴,促进了现代艺术的发展和民主性。与传统语言的工具符号论不同,本雅明认为语言是表达自身思想和精神的内涵,不是任何毫无内容的符号,或传达意思的中介。但在资本主义文明中,语言被理性化、工具化了,成为了人的奴隶,人与世界被分裂、被异化了,整个世界因为人的异化逐渐丧失了神圣性,人与人之间和谐的关系变成占有、利用的关系。面对语言的堕落导致人类精神的匮乏,本雅明企图通过“翻译”进行拯救堕落的语言和社会,他认为“翻译”可以让大众看到作品原本所蕴藏的精神内涵。本雅明找到拯救语言堕落的途径,在深入分析中,他又提出通过寓言写作的方式来拯救现代艺术,拯救人类的方式,建构寓言拯救社会的理论。
本雅明一面立足于传统文化艺术中,探寻抵制技术理性导致人类堕落的救赎思想的建构,另一面他又看到现代技术带来艺术盛宴的革命性力量,作为新的审美体验方式——“震惊”,促使人类感官的彻底解放。他以新兴的电影艺术为例阐释新技术发展,引起了艺术的功能、价值、传播方式以及审美方式的根本转变,艺术的“震惊”取代了“韵味”。本雅明将这种“震惊”推及到整个现代艺术领域,认为复制技术的批量生产,促使“艺术从古典的‘光晕’时代走向了现代的‘机械复制’时代,由古典的‘价值崇拜’转向现代的‘价值展览’。”[6]新技术的使用带来了“震惊”,把大众从传统的凝神观照的审美体验中解放出来,形成大众与艺术新型互动关系,从而获得抵抗异化的力量,实现人类社会的救赎。
阿多诺对近代资本主义发展以理性主义为主导启蒙精神导致人的精神与肉体的分离,对艺术商业化和工具理性牵制人类精神世界进行了彻底的批判,他与霍克海默围绕启蒙和启蒙精神展开讨论,“从进步思想最广泛的意义来看,历来启蒙的目的都是使人们摆脱恐惧,成为主人。但是完全受到启蒙的世界却充满着巨大的不幸。”[7]启蒙现代性的目的在于用理性、技术掌握自然,推动人类社会的进步,而非奴役人类,控制人类的自由,因此理性在推进人类进步的同时,也在限制人类个体的生命自由。在资本主义文化工业形态下,积极倡导艺术娱乐化,促进商业发展,攫取经济利润成为艺术存在的终极旨归,艺术已成为社会大众消费的商品,进而失去艺术独立于世界而拥有的思考能力。“文化与娱乐的结合不但导致了文化的腐化,而且也不可避免会导致了文化娱乐性的结果。……娱乐变身成了理想的东西,取代了更高级的东西,……彻底剥夺了大众,剥夺了这些更高级的东西。……文化工业把娱乐变成了一种人人皆知的谎言。”[8]文化工业通过肉体狂欢从而控制整个社会意识形态,最终消解社会大众的反抗意识。
阿多诺批判的文化工业正是针对本雅明称赞的大众文化而言的,他认为文化工业是一种以商品化、媚俗性为特征的伪艺术,而从波特莱尔开始的现代艺术才称其为真正的艺术。阿多诺认为现代艺术具有与生俱来的自主性和自律性,艺术“遵循的是为其所特有的非同一性原则。”[9]这种非同一性原则是现代艺术具有对现实生活的否定的作用,对传统的规范、习俗、约束的质疑,现代艺术以其独有的存在否定了社会的同一性控制,瓦解现代社会以工具理性为主的意识形态的统治,呈现现实的虚假和堕落达到重新恢复人的自由、尊严和地位,进而从精神层面来救赎作为主体的人,揭示现实生活中的客观真理。
如阿多诺一样,马尔库塞也认为艺术对现实世界的否定就在于其具有自主性的审美形式,最终也把抵制工具理性,解放人类世界的重担交给了感性的艺术审美,用艺术的感性压制甚至摆脱理性的钳制,获得个体的解放。美学的基础是感性的,感性存在于艺术之中,但艺术本身不能解放世界,然而“艺术能够致力于变革男人和女人的意识和冲动,而这些男人和女人是可以改变世界的。”[10]212他在弗洛伊德爱欲理论和本能理论的基础上试图建立“新感性”的救赎观。“新感性”是解放感性抵制理性的新型的人,“‘感觉的解放’……包含有建立新的社会主义的人与人的关系,人与物的关系和人与自然的关系。但是感觉也将成为新的(社会主义的)合理性的‘根源’:从剥削的合理性中解放出来。解放了的感觉将拒绝资本主义的工具主义的合理性,然而将维持和发展它的成就。[10]131
马尔库塞立足于恢复人类感性认识的权利,强调感性认识对抗理性认识的功能,在资本主义工具理性全面控制社会的过程中,认为审美为“单向度的人”提供了一个充满的艺术世界,人类的各种自由在艺术世界中得到激发,获得快乐、愉悦、自我肯定,让自己从理性控制、压抑的现实世界中解放出来,真正实现人类精神的自由解放。马尔库塞审美救赎观中强调感性认识,但其并没有否定理性认识,而是用感性调和过度理性所导致人的异化、分裂。
从康德开始,美学理论开启了探索人类自由的问题,韦伯、本雅明、阿多诺以及马尔库塞等在资本主义工具理性造成人性异化的现实中,继续探索这一问题,他们从不同的角度建构自己的美学救赎思想,但都将艺术作为释放理性压抑的精神世界,解放人的自由,探索人类主体存在和拯救社会的工具,对于当代美学、人的自由发展以及整个社会的发展都有重要的启蒙意义。我国经济的快速发展,社会正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社会的变化必然伴随着社会价值观的激烈碰撞与冲突,整个社会呈现出疯狂追求物质生活的现象[10]。人们信念、理想缺失,精神世界空虚,只注重金钱、物质、关系等,媚俗、粗陋的大众文化渐渐从文化边缘走向文化中心。人类主体的自由全面的发展,社会健康有序的前进,必须建立在物质、精神和文化等社会各方面和谐发展的基础之上,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推进文化产业良好的发展,都需要发挥艺术与审美的救赎功能。
社会发展的事实证明了:企图通过艺术的力量、审美的功能来实现救赎社会、拯救世界,是一种无法实现的愿望。法兰克福学派的审美救赎只是一种美好的构想,任何一位美学家的救赎思想,在具体的社会实践面前都显得微弱无力。
本雅明高度赞赏机制复制技术带来了大众文化的盛宴和全新的审美体验,也让更多的人认识到资本主义异化的现实,但同时他又惋惜传统艺术“韵味”的消失,人们欣赏的不再是绘画、雕塑、戏剧、诗歌、散文、小说等等经典的艺术形式,而是各种时装表演、流行歌曲、行为艺术、广告宣传、影视剧、电子小说等庸俗、僵化的注重感官享受的大众文化。大众文化固有其存在的价值,确实为人们紧张的工作之余提供愉悦消遣的方式,但在商品经济社会中,以感官享乐型审美为主的大众文化已经成为广告宣传的工具。审美不再是目的,而与资本合谋算计广大的消费者,一个商品经过包装,可以从几十卖到几百甚至上千元,美和审美完全异化为商业手段。我们不禁要问:大众文化真的可以启迪人类精神世界抵抗工具理性的物化现实吗?被欲望浸透、被物质功利利用的感官享乐型审美真的可以达到启蒙的目的,实现救赎人类自由的愿望吗?如果可以又如何实现人的自由存在和心灵的净化抚慰呢?本雅明无法给出答复,他的审美救赎从一开始就陷于相互矛盾之中,注定其救赎思想成为一种空想。
美学自始自终都与人的自由存在息息相关,审美始终关乎人的生存境况和生活质量。审美本该是“一种超越物质功利、超越理性认识、超越道德意志以及自由无限的意义世界,而高于人生的其他境界……审美境界是对人生境界的一种诗意的提升、发展和凝聚,是一种诗化了的最高的人生境界,”[10]459而当下的审美文化更多地带来商品化、欲望化、功利化。审美自身急需矫正,与构建诗意的人生境界、追求人的自由存在以及解放人的心灵相去甚远,审美拿什么来拯救社会、拯救人类呢?既然本雅明所言大众文化的审美无法实现救赎,那么在大众文化的对立面——高雅文化是否可以承担起救赎社会的责任呢?一直捍卫高雅文化的阿多诺坚持非同一性的原则,从本质上讲,现代艺术以其自身的优越性与社会现实保持一定的距离,通过这种距离,在一定程度上艺术完全可以抵制物化现实对人类精神世界和生活的侵蚀,从精神层面上实现救赎的功能。
如果高雅艺术在内在审美的提升上优越于大众文化,可避免大众文化商品性带来粗陋、低俗的审美体验,那么高雅艺术真的可以脱离社会现实吗?艺术这种绝对的自主性和自律性可以超越现实而独立存在吗?阿多诺幻想使人类主体和艺术远离被物化的现实,进而重新构建一个属于人类精神畅游的审美领域,在古典时期也不可能实现,在大众艺术崛起的现代社会中更不可能实现,艺术不可能将自己缩小到远离物化现实的真空中。在一定程度上,虽然高雅文化的审美救赎论,旨在帮助人类从艺术和审美上抵抗了物化现实对个体生命、自由的侵蚀,但其也将自己逼进了死胡同,强调艺术与现实的距离从根本上来看是对现实的逃避。
马尔库塞与阿多诺一样,崇尚现代艺术具有自律性可以否定现实,从而认为审美具有对抗政治统治、社会异化的强大力量,那么艺术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形式、手段对工具理性的权威发起攻击呢?马尔库塞认为建立新感性,通过感性的调和可将人类从异化现实解救出来。但随着大众文化的盛行,感性至上的文化审美已成为主流,社会发展证明强调感性认识的功能不仅没有实现救赎的功能,反而导致艺术自律逐渐消失,视觉文化的蔓延,新媒体传播的无孔不入,感官享乐型审美越来越世俗化、日常化,根本无法完成拯救人类自由的任务,感性认识固然重要,如何调和理性认识,并非马尔库塞认为的那么简单。刘小枫指出马尔库塞审美救赎的问题所在,“主体力量与生产力的转换关系,肯定不是那么简单的,中间一定得有一些关键性的中介环节;况且,想象如何又会成为构造现实的力量,即使成了现实的力量,想象是否还有意义,这些问题马尔库塞均语焉不详,但它们恰恰又是至关紧要的。”[11]
法兰克福学派认为审美文化具有拯救世俗的强大功能,无论韦伯用艺术抵制工具理性的控制,本雅明大众文化的盛宴,阿多诺站在精英文化抵制大众文化的侵袭,马尔库塞新感性的审美救赎等等,都在一定程度上利于人的自我解放,净化人的精神世界,促进人的全面自由发展。但并不是任何一种审美形态都可以达到净化心灵的效果,如大众文化中的庸俗、谄媚的感官型享乐的审美并不利于审美的教化。法兰克福学派的理论家们在建构审美救赎思想时,不仅缺少对审美形态的区分,而且缺乏现实的基础,才使其宏大的美学建构在现实中找不到出路。
自古以来,中西对于美、审美区分是美学讨论的基础,都有对内审美与感官型审美的讨论,老子、孔子以及庄子的传统美学超越了感官型审美(耳目视听等官能的普通审美)而注重人生价值的思考,强调把握对人生境界的精神性审美,古希腊时期柏拉图等人也注重追求人的精神性审美。老子曾言“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老子·第十二章》),否定了感官型的审美。孔子赞美弟子颜回时说:“贤哉,回也!一旦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论语·雍也》),最能代表孔子审视、追求人生境界的审美。庄子用“心斋”、“坐忘”,“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庄子·人间世》)表达对内在精神审美追求。到南北朝时期,内在精神的审美就发展成宗炳的“澄怀观道”、“澄怀味象”,到宋代时演变成郭熙的“林泉之心”,而后发展到元代郝经的“内游”等等,形成了中华民族内在精神的审美观。柏拉图将美分为现实的美和理念的美,现实美即为感官可以感知的美,理念的美即神灵凭附后的回忆,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这也是内在审美的典型之说,但西方从柏拉图到基督教美学,这种内在审美更多地表现为超越现实带有形而上学的味道,甚至企图依托于宗教而实现人精神的自由。
审美意识产生于社会劳动实践,众所周知,人类由于生存的需要制造劳动工具,第一件工具也是人类第一件艺术作品,也是美感的起源。经过长期的实践劳动,审美与物质相分离,审美意识从一般意识形态中独立出来,形成了绘画、雕塑、戏剧等独立艺术门类,也成为了人类消费的对象,但艺术与审美依旧统一于社会现实中,“艺术和审美活动始终是与人类社会实践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审美活动是扎根于人生实践之中的,是人的基本的存在方式之一。它不是派生的,无足轻重的。整个人类要健全地发展,审美活动就是不可或缺的。”[12]
马克思从社会实践的角度出发构建审美救赎思想,辩证地扬弃康德以来唯美虚幻的、缺乏实践基础的审美救赎构想,力图证明:“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凡是把理论导向神秘主义方面去的神秘东西,都能在人的实践中以及对这个实践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决。”[13]整个人类的自由解放,人类主体存在的价值和意义不可能脱离社会实践,必须立足于现实基础。而法兰克福学派的审美救赎扩大了感性认识的功能,认为只有感性审美才能救赎社会,实现人类世界自由解放,忽视了社会实践的重要基础,最终不可避免地走向迷途。同时,在商品经济时代,一味地强调社会物质利益实践导致人类精神世界严重缺失,必然会引发人类的灾难,我们只有立足于社会实践的基础上,强调追求人的内在型精神审美,才有可能从审美角度实现人的自由。
从唯物史观辩证法的角度来讲,要实现人类主体的自由必须达到两个方面的和谐发展,一方面,全面发展的社会实践才能促进人类世界的自由解放,因此要在尊重自然的基础上,合理地改造自然;另一方面,感性审美的救赎也只能从表面上缓解了人类的精神困顿状态,只有审视自身的精神世界,追寻生命存在的内在型审美才能启发人类立足现实的救赎。
[1]申扶民.自由的审美之路——康德美学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
[2](德)席勒.美育书简[M].徐恒醇,译.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4:108.
[3](德)康德.历史理性批判集[M].何兆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22.
[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29.
[5]H.H.Gerth&C.Wright Mills.(eds.),From Max weber:Essays in sociology.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46:342.
[6]霍克海默,阿多诺.启蒙的辩证法[M].重庆:重庆出版社,1990:79.
[7]霍克海默,阿多诺.启蒙辩证法——哲学断片[M].曹卫东,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1.
[8]理查德·沃林.文化批评的观念——法兰克福学派、存在主义和后结构主义[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129-130.
[9]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M].刘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121.
[10]马尔库塞.审美之维[M].李小兵,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11]刘小枫.诗化哲学[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86:265.
[12]刘泽民.实践存在论的美学思考方式[M].苏州:苏州大学出版,2008:168.
[13]马克思恩格斯选集:卷一[M].北京: 人民出版社,1972:18.
[责任编辑:黄旭东]
2015年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中国农村协商民主制度体系建构研究”(15BKS042)、吉林大学研究生创新基金资助项目“新型城镇化进程中的民生缺失陷阱及应对策略研究”(2015113)。
杨岚, 博士,南开大学哲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文化美学; 张瑞,南开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西方美学。
B1
A
1002-6924(2016)01-020-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