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体意识与主流话语的渐融
——白朗小说论

2016-03-16 14:52
关东学刊 2016年11期

高 爽

个体意识与主流话语的渐融
——白朗小说论

高 爽

和近几年再度兴起的“萧红热”相比,同是东北左翼女作家的白朗在研究界一直都比较沉寂。白朗的创作数量也算可观,但并没有引起批评者的足够关注,笔者认为这其中的主要原因之一在于她采取的处理个体意识和主流话语的方式。现代作家如萧红、沈从文等为了不使个体立场被淹没,用特殊的写作方式疏离主流话语,在历史宏大叙事中因文本的复杂丰富,个人声音得到凸显;而在白朗的写作中,个体意识逐渐服从了主流话语,导致个体立场被淹没,文本呈现单一性。

白朗小说;个体意识;主流话语

白朗1912年出生在官宦之家,祖父在黑龙江督军署任军医处长,家境富裕。10岁时,家庭遭遇变故,父亲因病去世后母亲患了精神病,祖父把她们一家从沈阳接至哈尔滨。14岁时,在比她大一岁的姐姐患肺结核去世后不久,母亲在祖父并不满意的情况下把她许配给了姨表哥罗烽。1929年17岁的白朗和20岁的罗烽完婚,这是她一生最重要的转折点,在革命文学家罗烽的引导下,白朗也开始从事革命文学事业,成长为一名坚毅的左翼女作家。婚后的十年间,她怀孕七次,其中四个孩子都因病夭折,一个孩子因庸医误诊导致小产,1941年,初到延安的29岁的白朗为了全身心地投入革命事业,做了绝育手术。

在30年代初期政治高压下的哈尔滨,白朗、罗烽、萧军、萧红等这群具有强烈民族正义感的青年为反对日本的侵略,一起组织了抗日剧团,创办了文艺副刊。1933年白朗考取了哈尔滨《国际协报》的记者后担任副刊专栏的编辑,1934年地下党通过白朗创办了《文艺》副刊。1935年4月,罗烽在被捕入狱十个月后经多方营救后无罪释放,7月,罗烽和白朗逃离到上海,和老朋友重逢,随后不断有东北诗人、小说家南来,东北作家群在上海悄然崛起。1939年6月,罗烽、白朗作为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组织的作家战地访问团的成员离开重庆,开始了为时半年的战地访问生活,由以群、杨骚、袁勃、王礼锡等十四人组成的访问团只有白朗和张周两位女性作家。白朗根据访问时获得的材料,创作了反映日本暴行和民众觉醒的抗日中篇小说《老夫妻》和纪实小说《战地日记》。

一、个体意识的表达:自叙传小说

童年的白朗先后经历了父亲和姐姐的死亡,祖父对她疼爱有加。幸运的是她在爱情上没有经历曲折,丈夫罗烽是她的人生导师。但她体验到了生育给女性带来的极端痛苦,怀孕七次,痛失了五个孩子,这对任何一个女性来说都是沉重的打击。在白朗的带有自传性色彩的小说中,如《四年间》《女人的刑罚》《珍贵的纪念》和《狱外记》,以自己的生命体验为基础,写出了封建思想、战争和生育带给女性痛苦,同时也显示出她“清婉细丽的抒情气息”“清通的才情”。*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第三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第321-322页。但遗憾的是,白朗在反映个人话语时没有传达出深刻的思辨力也没有形成自己独特的方式,以至于有些作品流于肤浅。

《四年间》是一篇颇能体现白朗才情的小说,延续了“五四”新文学对于追求个性解放的思想,探讨了女子在家庭与事业之间的矛盾,揭示了婆媳相处、生儿育女等家庭问题和趋炎附势的社会对一个有抱负的青年女子意志的打击与消磨,忧悒悲戚的心理描写形成了小说凄婉幽深的基调。

女主人公黛珈天真稳重,不爱嬉笑也不轻佻,带着大家闺秀的气质,有着纯洁的心、无邪的灵魂和清高的人格。她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在读书上也酷爱运动,和矢野结婚的消息既让她高兴也让她忧愁。愉快的是他们的婚姻经过两年的苦斗终于得到了家庭的允许,但对追求知识的新女性黛珈而言,失学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她竭力要求在四年以后她完成学业后再完婚,矢野的母亲强烈反对并答应婚后让黛珈继续上学,于是黛珈妥协。

婚礼的当天因宾客们毫不客气的戏谑引起了黛珈的气恼和悔恨,婚后婆婆也变了卦,矢野几次为黛珈争取上学的机会都被母亲反驳回来,在封建传统思想极重的婆婆看来,女人家认识两个字就可以了,做了媳妇就要心无旁骛地管理家务,她自己没有读过书但也活了半辈子了。矢野为了家庭的和平,不敢反抗母亲只得牺牲黛珈的利益,愤怒的黛珈指责矢野,只为自己的幸福考虑,不为妻子的前途担心,这种做法是卑鄙的,她坚决地说不会因为老人的反对断送了自己的前途,“为了我们将来的幸福,我也不能这样混混沌沌地活下去,我要努力,我要反抗,我要做一个人,要做一个有为的女人!”*白朗:《四年间》,《白朗文集2》,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5年,第100页。黛珈勇敢地发出了自己的声音,让人想到鲁迅笔下同样坚持“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鲁迅:《鲁迅全集2》,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112页。的子君。对于继续求学黛珈有了自己的打算,在第二次归宁时她说服了祖父。

当她等着矢野一家回信答复时却发现自己怀孕了,不得不回到婆婆家,她开始诅咒“结婚是女人堕落的路。是女人的陷阱,是埋葬女人的坟墓!”*白朗:《四年间》,《白朗文集2》,第102页。矢野不同意她堕胎,心灰意冷的黛珈身体逐渐孱弱,精神也萎靡不振,十九岁的她变得阴郁沉默。孩子出生后黛珈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婴儿身上,但出生后的女婴只活了三十七天便夭亡了,婆婆按照当地的陋俗让家中的仆人把孩子扔在乱冈上喂狗吃以免她来讨债,这一切都让黛珈伤心欲绝,接着她爱的祖父去世了,原本脆弱的黛珈更加痛苦。第二年春天,黛珈又产下一名患病的女婴,只活了七天,矢野为了平复黛珈的悲哀,劝她说孩子是累赘,没有了孩子的黛珈可以无顾虑地走向社会,并给黛珈找到了一份教职的工作。

教学在黛珈看来是份清高的工作,她一直都向往着这份职业,她产后第十天便不顾家人的反对去了学校。踏进教员室的刹那她就失望了,看到的和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周围都是她一向所鄙视的浓妆艳抹的摩登女郎,她受到了同事的鄙薄和校长的冷落,只有旧同学孙远和天真的孩子让她感到安慰。十几天后她便得知,她所教的班级原来是校长侄女静淑带的班级,静淑耍完脾气后又要回来了,黛珈也厌倦了被官僚式的校长整治成的庸俗势力的学校,遂主动辞职。此时的黛珈彻底绝望了,她因还眷恋矢野和妈妈而没有选择自杀。她生下的第三个女孩,十几天后又夭折了,黛珈又受了次大的打击。黛珈结婚之后上学的希望破灭了,四年间失去了三个孩子,工作时也受到歧视,她不得不悲伤地暗自追悼虚度而去的四年韶光。

对于生育和失去孩子给白朗带来的痛苦,在她的短篇小说《女人的刑罚》和《珍贵的纪念》有更突出地体现。在《女人的刑罚》中,白朗把女性即将分娩时生理上的痛苦以及伴随而来的心理上的感觉写得真实细腻。“我”和勃在去医院的路上时都在抖索着,一走进通往产妇病房的甬道就听到了婴儿的哭声,“我”仿佛踏进了人间地狱,来领受上帝施与女人的酷刑。“我”骇怕得加倍地颤抖,心脏也痉挛着,像是独自一人在午夜走到了电闪雷鸣、无边黑暗的旷野。在病房里被剧痛折磨了四个小时任“我”怎样喊叫却不见有医生来。“为了解除痛苦,我只希望有谁给我一枪,或者用一把锋利的刀,划破我膨胀如鼓的肚皮——那是致我痛苦的根源呵!马上结束我的生命。”*白朗:《女人的刑罚》,《伊瓦鲁河畔》,广州:花城出版社,1984年,第129页。在“我”疯狂地大声喊叫下终于有个看护走过来,问“我”有什么事情,同病房的第三床的女人替“我”抱不平愤怒地斥责看护,产妇都来了大半日了却连医生的影子都还没看见,生孩子可不是马虎的事情。看护出去半个小时后才有两个医生一个打着呵欠、一个揉着眼皮懒洋洋地进来,潦草地检查了过后说,离生产还有三个钟头。在“我”强烈地争辩下才被两个女佣拖到了手术室的床上。伴随着如一列满载货物的火车压过腹部般的绝大痛苦,孩子终于降生了,此后“我”又被肚痛折磨了几天。

在产妇病房“我”也目睹了其他女人的痛苦,第三床的产妇经历了三天三夜的折磨,最后孩子施手术才取出来,且婴儿的腿骨已经断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产妇,产下孩子后昏迷了一天一夜;一个女人,当医生通过手术取出她腹中十个半月的胎儿时,胎儿已经腐烂,女人的生命也面临着危险;另一个女人难产而死,双胎婴儿也夭亡。在“我”看来,医院的产室是女人的刑场,终于挨到出院,“我”心里说,“刑期已满,再也不登这个牢门了!”*白朗;《女人的刑罚》,《伊瓦鲁河畔》,第137页。

在《珍贵的纪念》中白朗的创作态度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开始表现出个人情感对他人的追随,但这种意识在一个年轻母亲面临失去婴儿的痛楚面前显得很微弱。“我” 是个没有多少母性的人,喜欢孤独害怕被打扰,讨厌孩子。在“我”看来孩子是女人的累赘,一旦生了孩子,女人的自由就会被束缚,意志也会被消磨掉,会不幸地沦为孩子的奴隶。所以,当“我”那三个都未满周月的孩子夭亡时,“我”没有惋惜,也没有眼泪,一个孩子气还未脱的年轻女人尚不配做母亲。“我怕生孩子,每当我发觉了我已经受孕之后,我便怕得常常暗地里流泪,那种郁闷的心情直到孩子出生之后,死了,才舒展开来。”*白朗:《珍贵的纪念》,《伊瓦鲁河畔》,第139页。但“我”却格外珍惜第四个孩子,因为他是勃在经过了十个月惨厉的狱中生活挣脱了敌人的魔掌后,“我”和勃在久别相见的欣喜中留下的纪念,腹中的小生命象征着勃的新生。婴儿生下来就有先天性脑膜炎,只能靠药物维持着生命,“我”为他忧碎了心。孩子是“我”和勃之间的连系,我们珍贵的纪念,若是被病魔吞噬“我”会感到生命的空虚与无望。极其贵重的药也没能挽留住他的生命,经过了四个昼夜的抽搐后,他还是离开了。这个珍贵纪念丧失后的悲痛,束缚住了“我”的灵魂,以后路过玩具店或者百货店看到孩子的玩具、衣物“我”都会想起孩子临死前的挣扎。

《狱外记》是以罗烽被捕的经历为背景的,小说虽然有很强的政治色彩但个人情感的真切流露使小说毫无做作之嫌,将丈夫被捕后妻子的焦灼心理刻画得入木三分,也写出了一个女性在灾难中的成长。1931年9月18日的晚上,“我”和勃坐在松花江畔的堤石上,陶醉在夜景中的“我”却思念着故乡沈阳,没想到的是“我”从报纸上看到消息得知故乡就是在那一晚沦陷了。以后的勃发生了变化,变得忙碌起来,提早了一个半小时去上班,且晚间还要出去,平时不修边幅的他轮番换着各种衣服,也越发沉默、不爱说话了。“我”怀疑他有了情人,一天晚上在“我”强烈的要求下,他答应把“我”以为是一叠情书的油印小册子拿给“我”看,“我”被上面力求唤醒大众拯救民族危亡的文章深深地感动了,在勃的感染下也加入了秘密进行着的爱国活动中。

听到勃被捕的消息“我”一度昏厥了过去,家中也遭到日伪军的严厉搜查,为了平复公婆的心情,“我”故装作很镇定。神志清醒后,“我”开始想办法,并拖着刚流产后病弱的身体为营救勃四处奔走。“我”决定借给勃送衣物的机会去探望他,在日本领事馆的门外遭到了两个敌警的蛮横对待,衣物被他们翻弄成了脏乱的一团,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我”拿出名片,他们得知“我”是报馆的人员才允许“我”八点进去,在警察署“我”面对的是他们一句句充满着戏谑的问话,见到勃后我们只能在无言中紧握住对方的手来给彼此鼓励和信心。“我”看出了特务山田的伪善,一次次去登门拜访,吃了多次闭门羹也受了不少辱,当“我”把年终的奖金和全月的薪水都花费在了送山田的礼品上,才赢得了山田太太的欢心。狱中的勃忍受着敌人的折磨,狱外的“我”因担心他噩梦不断。终于“我”得到了一个代表报馆去参观监狱的机会,在最后一个监号里看到了虚弱的勃,他的眼睛闪着泪光,微笑地低呼“我”的名字。“我”晕眩地走出监狱后,浸满泪水的眼睛里,留着勃微笑的样子。

从白朗这四篇带有自传性质的小说可以看出她能很精准地把握住女性的细腻情感和心理,《四年间》继承了新文学对个性解放的探索,写出了青年知识女性黛珈在面对家庭与事业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时的苦闷与烦恼;《女人的刑罚》详写了女人在分娩时经历的剧痛,以及不幸的生产对女性生命的剥夺;《珍贵的纪念》描述了年轻母亲在孩子生病时所受的折磨,婴儿的夭亡让她备受打击;《狱外记》展现了监狱内外死神与爱神搏斗时,生命意志的坚强,显示了两人慷慨激昂的政治情怀,两人情真意切的感情以及对“我”不安情绪的描写,又使得小说具备了缠绵悱恻的细致,是刚柔相济的结合。罗烽是白朗人生道路上的引导者,白朗在从事革命活动中培养成的刚强坚毅的性格使她没有深深地陷入死亡带来的伤痛,面对死亡,白朗可以较快地从痛苦中挣脱出来,她也能积极主动地融入宏大的历史叙事中。

二、主流话语的表达

(一)阶级叙事:残酷的剥削

在处理主流文学的题材时,白朗遵循现实主义原则,按照一般模式进行创作。在描写阶级斗争时,地主的残酷、激烈的冲突、群体的反抗都较明显地体现在她的小说中。地主是恶势力的代表,自私、奸猾、残忍,他们的剥削是导致农民家破人亡、流落街头的直接原因,白朗的小说《叛逆的儿子》和《轮下》是阶级叙事的典型代表。

《叛逆的儿子》开篇就写了年近六旬的王老伯领着七八岁的孙女阿小,怀抱着一个不到两岁的孩子在街头讨饭,老人和女孩衣衫褴褛,婴儿赤身裸体。走了一天,只有一个很贫穷的老太婆给了他们一小碗饭,但那饭是酸臭的,狗都不吃。当走到一个三层公馆时,穿灰军服的老总,当着他们的面把一盆大米和一碗菜倒在了狗食盆里,老人悲哀地叹息,狗都比他们强。深秋的黄昏在街头流落的祖孙三人饥寒交迫,西装革履的公子、长袍短卦的老爷、穿着艳丽的小姐、太太,用鄙视和厌恶的眼光扫了他们一眼后匆匆离开。他们遇到了地主的儿子吴伯年,吴伯年早就厌恶了他的父亲和家庭,对父亲的行为十分不满,曾鼓动农民要求加工资。伯年从厨房端来饭菜,让他们吃了个饱,厨子把这件事告诉了老爷,引发了父子之间的争吵,伯年遭到暴打。

第二天当家人都在疯狂地摇卦抽签时,伯年携父亲的姨太太银娜离家出走了,在吴伯年给父亲的一封信中悉数了地主身份的父亲的罪行。吴父每天只知抽大烟、押花会,想尽办法剥削穷人。王老伯和他的儿子给吴家种地,吴父把他们当作牛马驱使却付与极低的工资。王家生活极其艰难,王老伯的儿媳只好给地主家做针线赚钱贴补家用,却被吴父的好友同是地主的杜泗洲沾污,并强迫她做妾不许回家。王老伯的儿子找杜家要人,却被他们用锄头打死,尸体扔进了河里,王老伯去衙门告状,官老爷让官役把他赶了出去,才导致了祖孙三人沦落到流浪街头的惨状。二十多个工人替吴父盖了五间瓦房,他却不给工人工钱;地户阿龙交不上地租吴父便让他用妻子做抵押,阿龙的妻子被逼得自缢而死。银娜这个形象的设置也是为了突出地主对农民的剥削,银娜是乡村女子,长得俏丽读过两年私塾,但父亲盲目地把她嫁给了地主的儿子,婚后,丈夫肆意挥霍钱财,抽大烟、逛窑子……凡是下流事没有不做的,三年之后倾家荡产的他以一千大元的价格把银娜卖到妓馆。银娜在自杀未遂后,过了两个月的监禁生活,被吴父赎出,因她不会谄媚两人感情恶化,经常遭到打骂。在吴伯年的引导下,银娜渐渐明白了谁是自己的敌人,愿意和伯年一同反抗,最终,她选择了和伯年一起逃离吴家。

1931年丁玲的转型之作《水》发表,冯雪峰认为这部作品是新小说的萌芽,他在《关于新的小说的诞生——评丁玲的〈水〉》中总结了左联现实主义小说的三个原则,即重大的现实题材、正确理解阶级斗争、开展集体行动。*冯雪峰:《冯雪峰选集·论文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第7-8页。白朗创作的短篇小说《轮下》符合左联现实主义原则的标准,难民不仅要反抗政府还要和日本宪兵做斗争。小说是以1932年秋哈尔滨的水灾为背景,大水稍退去后,难民用木头、秫秸、泥草等在南岗临时搭建房屋居住,形成了大片难民区。哈尔滨市当局侵吞了大部分人们捐助修江坝的钱,江坝的高度太低导致涨大水时淹没了农民的房子土地,并在日本人的唆使下,强制拆除难民区,难民开始了反抗。

当局下令要摧毁临时搭建的居住区时,经过大家的讨论后,难民区的人们包括年迈的老人、幼小的孩子,全部都到市公署去请愿,领头的是宋子胜、陆雄、邹家昌三人。这群人遭到市公署门前警察的粗暴对待和侮辱,他们威胁人群若不离开就会开枪,陆雄强行压制着满腔的怒火向岗兵请求要见市长,在难民长时间一致的要求下,终于总务科科长来到大门前,他不耐烦地敷衍人群答应三天之内给他们回复,这时两个日本人的出现加深了人群的愤怒,难民和警察发生了冲突,原本有病的宋子胜气绝身亡,邹家昌、李二虎被捕后下落不明。几天之后,三个日本人带领警察、日本宪兵和三十九个被拉来的苦力去拆除难民区,陆雄和一群青年男子已经决意和他们直接对抗。陆雄用一把菜刀把一个极力讨好日本人的警察杀死后,冲突开始,难民和日本宪兵厮杀搏斗,因寡不敌众和缺少武器伤亡惨重,“在这种情况之下,难民这方面失败了,他们是失败在伤亡里,却没有退却。”*白朗:《轮下》,《白朗文集1》,第74页。七十个人做了俘虏被关进囚车,陆雄嫂为阻挡囚车开走抱着孩子躺卧在囚车的轮前,日本人全然不顾,开车从她们身上碾了过去。

(二)民族国家叙事:坚决的斗争

在罗烽的影响下,白朗很早就开始从事革命工作,1939年她作为作家访问团的成员,经历了半年的战地访问生活,接触了在前线参加抗日战争的将士,也访问了不少当地抗日战士的家属,收集到许多发生在抗战中的故事,这些都成为她日后创作题材的来源。白朗关于抗日战争的作品,如《伊瓦鲁河畔》《老夫妻》直接描写日军的残忍行径和敌我双方的正面交锋,揭露了日军对中国民众的残暴,中国人在日军的蹂躏下自发地进行坚决的反抗。白朗写出了沦陷了的东北民众的灾难和愤怒,以及抗日战争中日军的暴行、人民的觉醒和斗争,平心而论,和描绘激烈斗争的场面相比,白朗更擅长于以女作家的细腻刻画人物的感性与心理,她的抗日文本“洒脱之处缺乏内在的力度,悲愤之时浮浅地义形于色。”*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第三卷),第322页。

短篇小说《伊瓦鲁河畔》以回荡在河岸上的一种粗犷但无韵调的爱国歌声开篇,清晨,两个年轻的农夫贾德、长腿三在田野上相遇,他们愤怒地斥责满洲国宣抚员强迫全村每家都插黄旗的事情,并下定决心要守护住凝结着祖宗血和汗、埋葬着祖宗尸骨的土地,另一个农民杨万镳赶着去给义勇军送信儿。中午,满洲国的宣抚员率领三十名荷枪实弹的护卫兵,到漂筏村宣传“王道”,目的是蒙惑百姓让他们服从日本人的统治,除了老村长屈服在了敌人的淫威下,全村百姓都不做亡国奴,贾德带头率先斥骂在台上蛊惑百姓的宣抚员的卖国行径,被护卫兵抓进囚车,遭到敌人的酷刑,敌人用凉水掺合煤油从他的鼻孔和嘴灌进去,用无数条马鞭抽打他,用艾火烧他的嘴唇,但贾德仍旧不停地咒骂这群人的汉奸行为,护卫兵队长像对待牲口一样凶恶地给贾德戴上了“嚼子”。接到通知的义勇军迅速赶来,狡猾的队长逃脱,义勇军解救了贾德,擒获了宣抚员以祭奠反满抗日而死的战士,三十名护卫队员缴械投降并改邪归正愿意参加游击队。

护卫军队长逃走,可能会招来日军屠杀全村,义勇军率领村民退到山林区避祸。老村长的儿子是游击队五分队二排的排长,他主张把父亲和宣抚员一样发落,老村长向大家叩头哀求说他因一时糊涂才做了对不起祖宗的事情,并主动提出把他的全部财产捐给游击队。在村民转移到山林中经过浮桥时,因浮桥颤抖站不稳脚,老村长喊儿子扶自己一把,排长正搀扶着一个老太太,他愤愤地对老村长说,“站不住脚,站不住脚就掉进河里去!”“卖国奴,谁是你的儿子?”*白朗:《伊瓦鲁河畔》,《白朗文集1》,第43页。老村长发了一阵呆带着耻辱跳进河里,当传来老村长投河的消息时,排长并没有回头。浮桥拆完,搬运木板的贾德用雄鸡报晓的姿势和喉音唱起飘荡在伊瓦鲁河畔的那首歌谣。

《伊瓦鲁河畔》情节紧凑,跌宕起伏,民众有强烈的抗日反满情绪,从身为排长的儿子对作为老村长的父亲的死抱以冷漠的态度这一情节的设置中,可以看出人物的情感是绝对服从意识形态的,小说缺乏战争中对人性幽深处的探析。描写抗日战争,白朗笔下的人物多是在民族大义的感召下积极为抗日战争作出贡献的老人,如《老夫妻》中的张老太太,悉心照料伤病员并救了无数战士的生命,被人称作“抗日士兵的母亲”;《生与死》中的安老太太放弃了自己的生命救下八个年轻人。1940年创作完成的中篇小说《老夫妻》,是白朗根据在战地访问团时听军旅中的一位秘书讲到的故事改编而成,小说中民族大义和家庭伦理纠葛在一起,刻画了一个自私保守的地主在亲眼目睹了日军的野兽般的行径后,民族意识的觉醒。

小说有两条线索,一条围绕张老财的家事展开,另一条则写日军进村后张老财民族意识逐渐觉醒的过程。从父亲手中继承下来一份不薄的产业,一片肥沃的田园和一所富丽的院落,他爱财如命,绝不肯让人占去自己的财物,夏末,柿子成熟,他担心妻子会送人,每天不厌其烦地数柿子的数目。妻子则和他相反,她体验过贫困见不得别人的苦痛,她富有同情心,把米、衣衫毫不吝惜地施舍给穷人,甚至把陪嫁的压箱钱也都周济了村中生活艰难的人,从父亲那里学了医术,给村中人治病分文不取。张老财怕她把家产散光,总在想办法铲除他眼里的这个祸根。两人有了儿子得福之后,张老财希望把得福培养成一个像他一样能守业的人,偏偏儿子继承了母亲乐善好施的性格,得福十四岁时张老财想用鸦片烟收住儿子的心,他威胁附近的三个私塾里的先生如果收得福做学生就会捣毁他们的学房,张老太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在丈夫的咒骂声中领着得福去了一百多里以外的哥哥家,没有再回去,不久,张老财过继了堂弟的儿子得禄,得禄对张老财没有感情只是觊觎他的钱财。

当日军逼近村子时,军队的政治员动员村民先躲到山里去避难,面对即将要发生大变化的生活,村民的心都由平静变得沉重,唯独张老财不以为然,活了五十岁的他不曾遭过任何劫难,他相信风水先生的话,石玉村是块福地,并迷信着相面先生说他会享一辈子清福的话,他没有跟随村民撤退留在了家中。敌军攻进村庄侵占了张老财的院落,砍下两头牛的蹄子,张老财看到耕牛卧在地上嚎叫便破口大骂,被日本兵重重地踢了一脚,第一次看到敌人的凶残,他便后悔了自己的决定,敌军宰牛杀羊并指使他挑水做饭。日军强奸了顾大娘和她新寡的女儿,张老财亲眼目睹了几个日军肢解年轻寡妇尸体的过程,敌军的残暴让他觉得仿佛是梦游到了地狱。一天夜晚趁着日军喝醉不醒时,他逃了出来恰好遇到前来杀敌的自卫队,他被士兵杀敌的勇气感染,当敌军久不能被消灭时,他毫不犹豫地同意放火烧了自家的房子。参加了抗日工作的得福和张老太太对张老财的变化很是欣慰,张老财随自卫队撤退到了山林,居住在山坡旁的窑洞中,当他发现日军的部队进山时在向自卫队报讯的途中不幸中弹,弥留之际把带出来的钞票交给张老太太,示意要散发给自卫队的弟兄们。

中篇小说《老夫妻》中,家与国两条线索并不是孤立的,而是错综的交织在一起。日军入侵唤醒了他的民族意识,也让他看清了养子得禄的自私、贪婪;张老太太和得福积极为抗日作出的努力和在困难中对他的帮助让他感到羞愧。和《伊瓦鲁河畔》最后处理父子关系不同,亲情没有绝对服从意识形态,虽然父亲对母子苛刻并逼得他们离开了家,母子两人对张老财处处流露出割舍不断的情意。在同样是以抗日战争为背景的小说《生与死》中,白朗继续发挥以情感人的特长。

《生与死》重点刻画了一个监狱看守安老太太的形象。安老太太看守着三个特别监房里的八个女政治犯,仁慈的她不能设想这些文质彬彬的女孩子们会做伤天害理的事情。寒冷的冬天她看到女犯们只穿着夹衣坐在地上,一个个都病倒了,她便不顾个人安危暗自为女犯传递家信,搬运衣服,还用自己的薪水为三个女犯买了棉衣,为了不被发现分三次穿进监狱后移给女犯。当女犯们的家属出于诚意用钱感谢她时,她会觉得受到了侮辱,她告诉他们做这些事是为了良心好过些。无人时,她允许三个监房的女犯来往,女犯们、看守服役、警察都亲切地称呼她“老伯母”。日本人用酷刑把女犯折磨得遍体鳞伤,旧伤没好又有新伤,安老太太对敌人的仇恨渐渐地堆积起来,当义勇军的儿子在珠河阵亡,儿媳被日本兵奸污而服毒自尽时,家庭的变故终于激起了她报仇的决心。监房改造女犯被暂时调到南岗署拘留所,乡间举办提灯大会的一夜,她故意用很大的力气打碎监房的灯泡转移了日本警察的注意力,使八位女犯杂在从拘留所门前经过的提灯大会人群中逃了出去。服红帆自杀的安老太太被救活后关进监狱,受到日本人的酷刑,但她没有后悔“一根老骨头,换了八条命,还不值吗?”*白朗:《生与死》,《白朗文集2》,第77页。安老太太在五天后被杀害。

在书写革命战争中的爱情时白朗也注重探讨斗争与抉择,如《一个奇怪的吻》。姚行谦和李华是一对革命夫妻,由于叛徒的出卖被捕入狱,严刑拷打的逼问下他们也坚决不供出余党,日本人于是决定杀害他们。敌人把两人押解在火车上去执行,妻子李华的头脑里正酝酿着大的风波,心绪烦乱不已,当火车经过她外祖父的家时,她想起了小时候摸鱼、捉蝴蝶的情景,羡慕童年的自由,她留恋起了人间。夜晚,当押解他们的士兵睡着了的时候,李华把逃跑的想法告诉了丈夫。临刑前的姚行谦和常人一样也留恋自己的生命,但他异于常人的是在临死时加倍爱惜的是自己的事业。他已经设想好了,要把嘲笑留给汉奸和敌人,像烈士和英雄就义时一样让刽子手战栗。但李华的话打乱了他关于胜利的死的想象,他考虑着妻子的提议认为逃跑的冒险是值得的。于是两人推开车门,一同跳了下去,不幸的是,李华的胳膊和腿摔断了,无法行走。两人都意识到当敌人发觉他们逃跑后会立即搜查,李华为了不连累丈夫,让他先走,姚行谦不同意,李华让他过了河先到舅舅家再让舅舅来接她,丈夫这才勉强同意。姚行谦临走前,李华热烈地给了他一个长吻,舅舅所在的村庄成了废墟,当姚行谦往回走的途中,李华为了不使爱的人因为自己遭到不幸,投河自尽。

白朗的带有自叙传色彩的小说中体现出了较明显的个体意识,如女性在婚姻与事业面前的抉择、生育的痛苦以及女性在革命中成长的经历。在主流话语叙事中,白朗小说中的人物是按照主流意识形态的标准来决定自己的情感取向,个体的利益服从于民族大义的要求。在上述两种类型的小说中,多数人物都缺乏内在的精神冲突,思想的转变靠的是事情的突转,因此白朗的文本少有张力而流于平淡。

高爽(1989-),女,山东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济南 250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