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化:一以贯之的追求
——读《周有光百年口述》

2016-03-16 12:03
文化学刊 2016年1期
关键词:周有光现代化

王 辛



【文化视点】

中国现代化:一以贯之的追求
——读《周有光百年口述》

王 辛

“我的一生还是在战争动乱当中过的时期比较多,不是处于一个太平时代。这个时代的特点影响了我的思想行动,但是由于我是‘温吞水’的性格,所以我在这么一个动乱的时代——‘时势造英雄’的时代,没有成就,我不是英雄,我是非常平凡的一个人。我今天在这里讲回忆录,不是说我有什么值得讲的东西,没有,一点也没有。我是这样想,我讲了,是为了留给我的后代——如果有后代的话——空下来消遣。千千万万的人都是平凡的人,都是没有大作为的人,都是随波逐流的人,我就是其中的一个……平凡的人怎么生活,这是一门科学,也是一门艺术。我对这门科学和艺术没有贡献,不过我的一生倒是有平凡生活的经验,如此而已。”

这是享誉世界的周有光先生在他的《周有光百年口述》(以下简称“口述”)中说的一段话。这段话,不在前言,不是后语(尾声),而是在一段回忆抗战伊始“夫妻互补,弃家逃难”的过程中“顺便”谈到的。

拜读周老口述,这段在“随意”“即兴”状态下自然流露、发自内心的话,最令我反复咀嚼。我以为,这段话的内涵,不是一句苏格拉底名言“要认识你自己”就能理解、解释的。至少,20世纪史无前例的动乱,即使洞见深刻如苏格拉底,也是想象不出来的。而“平凡的人怎么生活,这是一门科学,也是一门艺术”,这句话深刻的含义,绝无现代化思想的苏氏应该也想不到它与“认识自己”有多大关系。

众所周知,在世界文化史上称奇的周有光先生,年近半百时,从一个卓有成就的经济金融专家“被转行”到语言文字专业,之后完全以自学之功力成为一位世界知名、富有创见的语言文字学家;退休后,年近一百,又自动“从专业的井底走出来”,研究历史文化学,所出著述,更是振聋发聩,被誉为中国新时期的启蒙思想家。

这样一个创造文化奇迹的人,为什么自认是一个“非常平凡的人”?一生“只有平凡的生活经验”?他的“平凡的生活经验”究竟是怎样的人生轨迹呢?

周有光先生的一生当数最后的“转身”——从冷僻的语言文字学转而研究一些最“热门”的话题——最令人惊奇。许多人不明白,已至期頤之年,为什么他不顺其自然地享受现成的名利,而甘居陋室,终日孜孜矻矻,做这种艰深且费力不讨好甚至招来麻烦的研究呢?

从这本源自作者与友人聊天式的“憶旧”,没有特定计划和大纲,原来也没有打算公开出版、自然平实的“口述”中,我们是否能探得他一生的思想脉络,或者说,他一生作为的“所以然”呢?

这里笔者不揣浅陋,且从“口述”中撷取一些“平凡的生活经验”试作探析,以抛砖引玉,期待有识者对这本价值不言而喻的《周有光百年口述》做专业的深入研究。

一、孟宪承使他从忧郁症中走出来

人生需要引导。千千万万平凡的人需要引导。甚至禀赋非凡的人也需要机遇和引导。

年轻的周有光“有强烈的上进的欲望”,甚至一度认为结婚会阻碍上进而回避恋爱。大学毕业后,在光华中学教书时期,由于茫然找不到明确的上进的路,一度还患有忧郁症,“摆脱不开”。使他从忧郁症中走出来,思想豁然开朗的是他的老师,原圣约翰大学教授、教育家孟宪承先生。孟先生当时要办一个普及民众教育的实验学校,找他参与。

“口述”中回忆:“到了这个学校,因为有孟宪承的影响,我就看了外国办民众教育的书,思想打开了一点,不再像以前那么打不开想不开,觉得教育工作可以为社会做大事情。”

尤其是丹麦伟大的教育家格隆维(1783-1872)的事业,对他的影响很大。格隆维有一套农村大众教育的理论和实践,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他根据农民的实际情况来办教育,而且让农民学习的,主要不是技术,而是常识,常识当中最重要的又是历史,要学习丹麦历史、欧洲历史、人类历史。“格隆维认为一个人,他有了语文知识,有了基本的文化知识特别是历史知识,他就会为了社会,为了自己的国家,为了人类来做出有益的工作,他自己就会自动去学技术并且去改进技术,这里面首先是改进农业技术。所以后来的丹麦变成农业工业化、农产品加工在全世界是最先进的国家。这个农业科学化在丹麦是走得比较早的,这里面格隆维的教育很有影响,启发了他们,使混混沌沌的农民觉醒起来,主动掌握自己的命运,为国为人类的福利而奋斗。”

“孟宪承觉得格隆维在丹麦这个模式很有价值,我们应当向他学习,当然我们还需要根据自己的条件,根据东方的条件来创造一些大众教育的方法。孟宪承的理想打开了我的思路……最重要的就是孟宪承觉得要使中国走上现代化的道路,当中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群众教育,而最大的群众在农村。诸如此类,这种启蒙的思想、启蒙的教育工作使我感觉到非常有意义。”

“在他(孟宪承)的带领之下,我知道了更多社会、历史、世界的情况……慢慢地有了一种通过教育改革社会、促进人类进步这样一种思想。”

“口述”中的这几段话,我以为对了解周有光先生一生的思想脉络是十分重要的。

由此可知,从青年时代起,在孟宪承先生的引导下,周有光就开始将致力于中国现代化作为自己的人生目标,并且具有一种放眼世界、服务人类的胸怀和视野,以及不断学习以使自己具有为此信念做出建设性贡献的行动力。之后,无论处于何种乱世,无论是选择经济学作为专业,还是转行语言文字学,以及晚年对历史文化学的研究,其思想脉络,都一脉相承于此。

二、从传统到现代——圣约翰大学这重要的一站

如果说孟宪承引导周有光开阔了视野、建立了为现代化中国而奋斗的人生目标,那么中国要现代化,这样的思想意识和思想基础,在圣约翰大学读书时就在他的心里萌芽生根了。

在“口述”中,周有光先生回顾圣约翰大学时代是从另一个角度,即五卅惨案后该校的中国师生集体离校,不要文凭,不要饭碗,出来自办光华大学(孟宪承先生就是这次行动的领导者),反映了在当时情势下中国师生可贵的爱国精神。周有光晚年指出“同学们挥泪走出校门时候的心情是‘吾爱吾师,吾尤爱祖国!’”“在同学们的心上,这是一个历史的伤痕。”

上海圣约翰大学在周有光的人生无疑是重要的一站。在这所被他称为“一座横跨太平洋的中美文化桥梁”的大学,已受过良好的传统文化教育的周有光,开阔了视野,见识到并开始学习优秀的西方现代文化。他在这里懂得了思想自由的含义,“学会了自学和独立思考”,终身受益。

入读圣约翰大学第一天,家境贫寒的他是坐着据说有900年历史的独轮车去上学的。他后来形象地比喻:“独轮车代表古代文化,圣约翰大学代表现代文化。坐独轮车上学就是跨越900年的文化时间,奔向现代。”

一个“真正从‘传统’成功过渡到‘现代’的知识人”,具有国际视野,尊重科学和常识,善于自学,独立思考,这些都是周有光日后取得各种成就,具有远见卓识的重要因素。

至于他当年在圣约翰大学何以选择学经济,周有光说,那是因为他受到当时的影响,“中国最重要的是要经济建设,你经济没有建设好,旁的都是空话,这个思想影响了我,所以我就学经济。”

三、八年抗战,所学经济派上了大用场

八年抗战,周有光所学经济派上了大用场。

他当时“抗日的情绪非常强烈”,想的是“该怎么参加抗日工作呢?”反复考虑,“最后还是决定到重庆,到重庆去参加抗日工作。因为打仗必须要有一个后方,后方要有人工作,我们不是军人,不会在前方打仗,而后方需要人做工作……我们能在这方面做出一些贡献来。”

经过千难万险,他带着上有老下有小的一大家子逃难,把家庭安顿到后方,自己则东奔西跑,开始践行他“为抗战做贡献”的决定。

他先在长沙《力报》以笔当枪,写抗战文章鼓舞士气:“我也不管有没有工资,就这样子,每天埋头写文章。这些文章的主要目的就是鼓吹抗战,唤起同胞共同抗战,向大家说清楚,非抗战不可,告诉大家这个抗战是艰苦的、长期的,但是是有希望的。”其后,他又应朋友之邀,到成都协助办成都光华大学:“我当时这样想,在后方办一个大学,培养中国的建设人才,培养中国的抗日战争的人才,这也算是有益于抗日战争的工作。”

不过,局势变化很快,国民政府随后搬到重庆,后方的工作,最重要的是经济。要保证后方两件大事:一是要有粮食吃,要依靠四川的粮食支持西南,解决抗日战争时期整个军队和人民的吃饭问题;二是要保证穿衣,要有棉花,要纺纱织布。故此时政府决定成立一个金融机构来支持粮食和棉花的生产以及两者的运输。这个机构就叫农本局,相当于战时的一个特种农业银行,由国民政府经济部直接领导。

由于农本局“可以为抗日战争发挥重要的后勤作用”,因此周有光决定接受邀请,主持农本局驻四川专员办事处的日常工作,负责指导四川几十个合作金库和农业仓库的运作。

周有光在农本局的工作非常出色。当时,在空袭警报不断、身边随时血肉横飞的状况下,他奔波于各县几十个合作金库和农业仓库,巡回指导、审查;尝试为农民办家畜保险业务;想方设法帮助橘农改良四川特产柑橘的品种,提高橘农的收入……可以说他跑遍四川各地,对各地相关情况了如指掌。

后来他得知,农本局对中国抗日战争做出了巨大贡献,他做的这项工作,对抗战后方的粮食、棉花、纱布的购销运输发挥了很大作用。

随着时局变化,周有光之后又先后进入战时退驻重庆的江苏银行、新华银行任职。据Chaoxun杂志“一个百岁老人的世纪史”:“那时银行界的人都知道有个聪明、有干才的周有光,他不仅办事能力强,还搞研究。”

四、逃难路上,想的也是现代化

周有光之子周晓平曾说:“爸爸在生命的大部分时间里,考虑的都是和自己无关的事情。”什么“无关的事情”呢?且看“口述”中的几个片段:

抗战中,周有光从上海带着一大家子人往后方逃难,好不容易挤上了一只煤船。船过长江,尽管战时,江山信美,他坐在船上“一面看长江的风景,一面想将来抗战胜利以后怎样建国,就想这些国家大事,家庭个人在当时的确是放在脑后的。”

在长沙《力报》为抗战做宣传写社论期间,看到整个长沙的电灯只有基督教青年会自己用发电机发电的电灯亮;长沙没有自来水,只有青年会自己打井电力抽水能用上干净的自来水。这件事给周有光的“启发”是:“这使我感觉到中国必须向现代化前进,在当时就有这样的想法。”

在长沙著名老字号“李合盛”吃牛肉面,他又“别有用心”地体会此店的传统文化,感到“李合盛给我的印象是中国的传统文化,而青年会给我的是西洋的新文化。在这两件小事中,我就看到西洋文化和中国文化并存在一个地方。”(由此可知周有光先生晚年的“双文化论”早在七十年前就已经在打“腹稿”。)

抗日战争是以西南为根据地的,为开发西北地区,使西北也能发挥作用,1943年春,周有光供职的新华银行等四家银行组织了一个由五位银行家组成的“西北经济调查团”,调查西北经济情况,周有光是领队者。

由于条件艰苦等原因,五个银行家最后只剩下周有光一人坚持到底,调查了整个河西走廊。调查中他发现,每到一地问及当地的经济情况,县长们皆茫茫然无所知,连基本的经济统计都没有;然而走访当地的天主教堂,神父们对当地情况却了如指掌,头头是道,原因是他们“深入群众,深入农村,深入边区,对中国的情况是一清二楚。”这又给周有光“很大的启发”。

周有光每到一地,必入乡随俗,到哪里就吃哪里的东西,体验当地老百姓的生活。他在“口述”中回忆:“我当时这样想:你不能与本地人一样,按照他们的方式来生活,怎么能够为这个社会做工作呢?你怎么能够为人民服务呢?”

每到一地,周有光都深入调查,寻找能让当地经济发展的良策。如在河西走廊的最后一站安西,此地有一绝:风大且劲。周有光就想:安西有这么好的风,是一种能源,假如在安西搞一个像长沙青年会那样的风车,它就能成为一个很好的动力,用来发电、取水,开发经济。然而,当他把这样的想法与当地主事者商谈时,却毫无回应。

五、下放劳改,宁夏经济发展成最挂心的事

近30年后,在文革中,周有光被下放宁夏平罗劳动改造。即使是劳改分子的身份,他仍然一如既往,满脑子的国家建设。

他发现当地土质特别适合种植黄瓜,又发现当地的芨芨草堪称一宝,就想:

“宁夏种黄瓜的条件那么好,而黄瓜在国际市场上的价钱那么贵,为什么我们不多种点黄瓜销到国外去呢?”

“当地很穷,没有什么副业生产,我想芨芨草是一个可以发展的副业生产。我到今天还是这样想的。在宁夏的时候,起初我设想种黄瓜帮助宁夏发展经济,那么手工业也应当发展,那么多人空闲着没有事做,我想可以利用芨芨草做牙签。”

“口述”中他回忆:“宁夏那么苦,我后来一直思考宁夏经济发展问题,不仅工业有希望,农业也有希望,农业当中一项就是黄瓜……这是我当时思考的问题之一。”

不仅是思考,周有光还抓住机会就与农民交流,告诉农民,宁夏有许多资源可以利用,如果能人为地好好建设,完全有条件发展到像瑞士那样。

年近百岁的周有光在“口述“中谈到这些情况时,能把20多年前他与宁夏农民的对话都记得那么清楚,可知他对宁夏发展经济的思考是多么认真,多么刻骨铭心!

六、在美国设想中国的经济建设

抗战胜利后,周有光被新华银行派到美国工作,意在学习美国银行先进的经营方法,引进到战后的中国来。周有光当时想,美国是工业国家,中国工业不发达,银行的重要性就在于能帮助中国发展工业。

在美国,除了紧张的工作和学习,周有光也经常在假期中出去旅游。“口述”中说:“我(在美国)旅游是有目的的,要看美国的经济建设,不是去看名胜古迹。”

“口述”中有一个章节的标题是“建设国家的若干想法”,讲的就是他一边观察美国经济建设情况,一边设想中国该如何奋起直追现代化。如了解到美国曾经的“铁路时代”对美国经济快速发展的重要作用,就思考中国也应该建一条“滨海大铁路”及“滨江大铁路”,建立一个丁字形铁路网,把中国沿海最富庶的地方连接起来,发达之后,带动内地经济的发展。他认为:“如果不先建设一个铁路国家,而先建设一个公路国家,这是不符合经济发展规律的。因为公路与汽车的时代,是在铁路时代之后才有条件发展起来的……这个建设计划的步骤——什么应放在前面,什么应放在后面,如果弄错了,会对国家有很大的伤害,中国古代人讲得很对,要搞清楚本末、先后、缓急,这是在建设国家的经济计划中非常重要的问题。”

他在美国发现,中国的经济学大大落后了。上世纪四十年代末的美国,凯恩斯新经济学已取代马歇尔的“旧经济学”,后者基本上是一种哲学,主要用推理来研究经济问题,而前者则从哲学变为科学,重实证,以统计学为基础。周有光认为,重实证,以统计学为基础的科学方法对于国家建设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所以我在美国时,就下功夫,要研究他们的新经济学。”“我认为我们应该要科学的经济学,这是发展经济非常重要的一个指导。”

于是,在美国工作之余,周有光在纽约大学、哥伦比亚大学都选了课,听课。晚上则每天都到纽约图书馆看书自修,研究问题,直到十点闭馆之后才回家。

周有光在美国研究经济学的目的很清楚,那就是为战后的中国经济建设探路。他后来多次谈到这点,说:“那时,我们都认为中国有希望了,中国的建设等着我们。学经济那么多年,我想中国当时最缺乏的也是经济建设,于是立志回国搞经济。”

然而,事与愿违。

七、被改行“小儿科”的偶然和必然

虽然,周有光回国初期身兼三职,在上海复旦大学经济研究所及上海财经学院任教,讲授经济学;在新华银行任秘书长兼人民银行华东区第二业务处处长;还与许涤新等人合作创办了当时深受上海经济界欢迎的杂志《经济周报》并为之撰稿,可谓干得风生水起。但是,很快,一切按苏联模式计划经济那一套办,他的用武之地日见收缩。1955年一纸调令,则意外且彻底改变了他的下半生命运。他被北京调入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简称文改会),从此改行语言文字学。

年近半百,从一个已经卓有成就的经济、金融领域的专家,突然改行搞冷门的语言文字,尤其是搞当时尚被小看的“小儿科”的拼音字母,这个转变,一般人看来,无论从哪个方面权衡,都是一桩“失算”的事。然而,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偶然”周有光却是平静甚至愉快地接受了。因为,偶然之中有必然,这个必然,就是周有光从青年时代起就根深蒂固深植于心的对中国现代化的追求。他后来谈到转行时的想法,说:“我认为语言学方面还是要更新,因为整个中国要变成一个现代化的国家,每个方面都要更新,经济方面当然是最主要的,语文方面当然也很重要。”

早在圣约翰大学读书期间,由于感到语言文字与提高民众教育水平息息相关,不到20岁的周有光就对这个当时相当冷门的学问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他后来回忆,到圣约翰大学入学的第一天,该校先进的科学管理(使用字母管理法)就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使他看到语言文字跟工作效率有极大的关系。于是他在圣约翰选修了语言文字学,之后,20世纪30年代初,开始业余研究汉字拉丁化,参加上海的汉字拉丁化运动。

抗战期间,他逃难到长沙为报纸撰写抗日文章,期间与来自陕北苏区并曾在苏区进行过汉语拉丁化试验的徐特立相遇并恳谈,他们谈到的一个内容就是关于文字改革、汉字拉丁化问题。“口述”中,年近百岁的周有光竟能将半个世纪之前的两人对话,徐特立对汉字拉丁化的看法以及徐在陕北苏区推广汉字拉丁化碰到的困难,详细地叙述出来,并称“这件事情我一直记在心里。”

抗战后赴美欧一行,周有光在潜心研究经济学之余,也一路了解收集语言文字学方面的动态、书籍。回国后则积极参加上海拉丁化新文字运动,并出版了业余时间撰写的《中国拼音文字研究》《字母的故事》,等等。

总之,深知“文字使文明别于野蛮,教育使先进别于落后”的周有光,在从事这门专业之前,就一直关注着中国的文字改革。他深信,中国要走出封闭,向先进国家行列迈进,汉字拉丁化十分必要。

八、文改会“十年寒窗”,成绩斐然

不过,尽管如此,但他绝对没有料到语言文字有一天会成为他的主业,甚至改变了他的后半生命运。

对没有商量余地的调令,他不得已中断自己的经济金融专业(尽管这个事业在被“收缩”),放弃当时在上海优渥的工资待遇,告别了舒适熟悉的南方生活,携一家老小,住进京城两间半逼仄的、地板会“跳舞”的住宅——这里原是京师大学堂(即北京大学前身)民国初年为德国专家建的小洋楼,这时已年久失修、透风漏雨、破烂不堪。然周有光乐观顺变,就新居还写了一首《新陋室铭》,曰:“卧室就是厨室,饮食方便;书橱兼做菜橱,菜有书香。”“门槛破烂,偏多不速之客;地板跳舞,欢迎老友来临。”

工作上,周有光起初被任命为文改会研究汉字拼音化的第一研究室的主任,反右高潮过后,文改会取消原来的两个研究室,周不再是主任。对此,周并不在意,仍一心专注于研究。但他的同事倪海曙后来告诉他,取消他的研究室主任之后,倪奉命秘密观察并向领导报告周有光的行动,倪观察之后,“发现我(即周有光)对这件事情毫不介意、毫无怨言,于是他就如实上报了。领导就认为我很不错。”

从这一插曲可以想见,周有光在文改会,在当时对知识分子越来越严苛、大批知识精英被整肃、清洗的情势下,能够坚持下来做研究,实属不易。正如余英时先生所言“有光先生在乱世中做出了辉煌的建设成绩,这件事的本身更是奇迹中的奇迹。”

事实上,正如他后来每每提到,如果不是在1957年反右前偶然转换角色,到了当时受到重视但冷僻的文改会,不再算他的“旧账”,而是留在后来成为“反右重灾区”的上海经济、金融界,那么,不管他如何与世无争,不涉政治,一心只想为人民做点事,他也难逃反右之重拳,甚至和他的许多同事一样,遭受灭顶之灾。

文改会“十年寒窗”(从1956年调京到1966年文革爆发,被迫停止工作直到下放劳改,正好十年*“十年寒窗”说,在此非专业研究,事实上,周有光先生从事语言文字字研究从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到九十年代初期,中间除去文革数年被迫停止工作(文革中他期实也在“见缝插针”地偷偷干),长达三十多年,许多成就是日积月累长期研究的结果,很难以时间分段。),周有光是制定和推广意义深远的《汉语拼音方案》的一员主将(他因此被誉为中国的“汉语拼音之父”,但其本人从不接受这顶桂冠)。在研究汉字、汉字简化和汉字的整理工作上,他也做出许多成绩,其制定推出的《汉语拼音正词法基本规则》,对于进一步推广汉语拼音,使之成为中外文化沟通的桥梁、全球化时代的“文化穿梭机”,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他在此期间撰写的《汉字改革概论》,多次再版,之后还被台湾、日本分别出版,影响很大。

至于周有光在语言文字学方面全面的成就,语言学家苏培成在其《浅谈周有光先生的学术成就》一文中指出:周有光先生的语言文字研究,领域十分宽广。他对中国语文现代化的理论和实践做了全面的科学的阐述。他从世界语文生活的历史发展和现状一纵一横两个坐标看中国的语文问题。在纵的方面,他研究了人类语文生活的历史进程;在横的方面,他研究了世界许多国家建设新语文的成就和经验。在这个基础上,他深入分析了中国语文现代化的历史和现状、理论和实践,把语文现代化和语言学挂钩,推动中国语文现代化的健康发展。他在实践方面的重要成就,除了上述广为人知的《汉语拼音方案》及《汉语拼音正词法基本规则》,还包括创建现代汉字学;研究比较文字学;研究中文信息处理和无编码输入法。

从这里也可以看到,他日后研究历史文化学,强调“从世界看中国,不要从中国看中国,从中国看中国许多问题不容易看清楚”,以及研究人类历史发展规律、文化发展规律所运用的科学方法,都是其来有自。

九、对中国语文现代化用情何等之深

正如苏培成教授所言,周有光先生语言文字学研究的核心是中国语文的现代化。周有光在其《语文现代化的三项当前工作》一文中指出:教育现代化是国家现代化的基础,语文现代化是教育现代化的基础。他谈到语文现代化当前三项紧要的工作是普及普通话、出版注音读物、信息处理拼音化。谈及出版注音读物,文中周有光顺便提到这样一段回忆:

“这使我想起五十年代。那时,文字改革出版社出版了500多种小学生阅读的注音读物,一行汉字,一行拼音,备受欢迎,销路极好。我每次到北京图书馆去借书,总要绕道去看看儿童阅览室,看到孩子们拥挤在一间大屋子里,那么认真地在阅读注音读物,使我高兴得要掉下眼泪!……”

“高兴得要掉下眼泪!”——这个不经意间的描述,在周有光通常平静如水、波澜不惊的语言中,真是绝少出现!便是“口述”中回忆当年自己以一介穷书生,“侥幸”娶得闻名江南的才女张家二小姐允和,他也没有流露一句如此动情的言语。

由此亦知,周有光对于中国的语文现代化、教育现代化乃至中国现代化,用情何等之深!

十、结语

总之,“口述”中点点滴滴“平凡的生活经验”,给今人的启迪和教益是非常深刻丰富的。

什么是真正的爱国?什么是真正的知识分子?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什么样的文化土壤和教育造就了一批融传统于现代、具有国际视野从而能引领中国走上现代化的栋梁之才?为什么19世纪千千万万平凡的丹麦农民的奋斗史于今仍有启迪?周有光先生晚年为什么强调,理想是人类的原动力,一个人一个国家不能没有理想,但是现实必须遵循常识和规律前进,要搞清理想与现实的关系……这些,都可以在“口述”中得到启示和解读。

此外,“口述”作者以其惊人的记忆力、超强的思考力娓娓道来的人生故事,经历之丰富,背景之广阔,涉及重大历史事件及重要人物之多,注定了它的不平凡,使之不仅是研究这位经历了百年社会变迁的文化耆宿的重要依据,还是研究、解析波云诡谲的20世纪中国历史风云的珍贵史料。

当然,就此文来说,最重要的是透过这些“口述”探得周有光先生一生的终极追求。了然于此,他人生几次“华丽的转身”,尤其是85岁退休后转入历史文化学研究,潜心于人类历史发展规律、全球化、现代化、双文化、科学一元化等问题的研究,就顺理成章、不足为奇了。

文革后,中国百废待兴,处于又一个关键的历史转折点。改革开放使中国中断了40年的迈向现代化的脚步重新迈向世界。但是,要全面进入现代化,真正融入世界潮流,仍然任重道远。周有光认为,中国现阶段亟需的,就是普及追赶现代化国人当具有的视野和常识。“他认为他在书里说的都是一些常识问题。”

如关于人类历史发展规律,周有光研究指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世界历史发展的实践已经证明,人类历史发展是按照这样的轨道行进的:政治从神权统治到君权统治(专制)到民权统治(民主);经济从农业化到工业化到信息化;文化从神学思维(迷信、天命)到玄学思维(盲从盲信,以信仰为终极真理)到科学思维(重实证,实践检验真理),各国都在这条轨道上竞走,未来社会的目标是没有终点的民主和科学,没有国家能够长期违背社会演进的历史轨道。前苏联的失败,就是背离了这样的规律和常识。

在“口述”的“尾声”,周有光有这样一段话:“85岁时,我从办公室回到家里,工作和思考是我生活中的最大乐趣:我比以往更关心中国的发展和走向;关心整个世界不断出现的变化。我一直关心中国,我希望中国会变得更好、更有前途。虽然许多事还不尽如人意,但我还是相信人类发展具有某种客观规律……我的口述如果能让更多人关心中国的前途和历史,那是我期望看到的。”

“尾声”中,周有光还提出“不怕错主义”。他说:“我的口述不完美,也不完整。我提倡‘不怕错主义’,出现错误是正常现象,可以从批评指正中得到更为准确的意见,也可以增加读者与作者之间的交流。我非常愿意听到不同的意见和声音。”

109岁老人(“尾声”写于2014年3月,当时周有光109岁)在这里提出的“不怕错主义”,对国人来说,应该具有振聋发聩的作用:他再次身体力行地告诉我们,要尊重常识,出现错误是正常现象,听取不同的意见和声音是正常现象,任何人或任何主张都不可能没有错误,科学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正是依赖于对错误的不断揭示后进而不断改进。这是一种常识。

“不怕错主义”,也许是这位百岁哲人给他所深爱的国家和人民留下的最后的忠告。

值得一提的是,《周有光百年口述》中附有一篇周有光之子周晓平的文章《我的爸爸》。和“口述”风格一样,晓平先生这篇不到两千字的文章也是那么平实、真切,充满了智慧,读之令人回味不已。

文中谈到周有光先生的教子之道:“爸爸很重视传统文化,但在家庭中他从不提倡孝道。他说我不是要你对我孝,而是要你fraternity(博爱),有博爱之心,你就会做得很好。我也不会留给你什么遗产,我希望你获得更多的知识,知识是最好的财富。”

他对父亲的定位是:“他是一个具有科学头脑的社会科学工作者,他认为中国需要不断的思想启蒙,普及常识可以帮助人们辨识真假。”

“他认为他写的书是供参考的。他认为真正想了解中国就必须从世界眼光来观察中国的现实。”

显然,晓平先生对父亲有深切的了解。

余英时先生对周有光有这样的评价:“总之,现代化建设是他的终极关怀,即汉末李固所谓:‘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国之兴衰,在此一举。’对于此一大事,他真做到了‘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的地步。”[13]

此言是哉!周有光先生,民之祥瑞,国之瑰宝,此其人也!

【责任编辑:刘亚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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