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俗文化心理视域中的新写实小说价值观念的转型表征

2016-03-16 11:57:27
潍坊工程职业学院学报 2016年6期
关键词:价值观念世俗小说

曹 金 合

(1. 菏泽学院 文学与传播系,山东 菏泽 274015; 2.北京大学 中文系,北京 100871)



世俗文化心理视域中的新写实小说价值观念的转型表征

曹 金 合1,2

(1. 菏泽学院 文学与传播系,山东 菏泽 274015; 2.北京大学 中文系,北京 100871)

世俗文化心理对社会价值观念转型的影响在新写实小说中得到了突出的表现,流行的世俗文化元素和通俗易懂的艺术表现形式契合了转型期市民阶层的心理诉求,市民的精神追求和婚恋价值观念的嬗变、世俗文化心理与消费主义文化价值观念的合谋都是20世纪90年代新写实小说文化症候的典型表征。

世俗;文化心理;新写实小说;价值观念;转型

新写实小说世俗文化价值观念的兴起、发展、壮大、成熟的过程,实际上就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文学内在连续性的最好写照。其实,“1990年代在一定意义上是1980年代文学的延续。从来没有一种文学是自然长成的,肯定是有其血脉相承的‘前身’,并有意无意地受到1980年代的话语陈述方式和那个时代的价值标准的无形控制。”[1]121对新写实小说来说同样如此,作为一种文学思潮,新写实小说在80年代中期兴起,显然与市民阶层伴随着经济的发展崛起于社会的舞台有密切的关系。市民话语借助于一系列有价值规约的言说表达着以往“沉默的大多数”的世俗欲望,功利性、享乐型、务实态的价值规约和心理意识成为衡量生活和行为的标准,对作家的陈述方式和价值观念的认同模式产生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特别是具有后现代意味的解构主义思潮在90年代的提前登陆,与消解精英意识和宏大话语的市民文化价值观念的暗中契合,更为世俗文化价值观念的大行其道提供了哲学基础、价值依据和心理铺垫。“当主流话语的乌托邦许诺和精英知识分子的启蒙话语日益遭到人们冷落与遗弃而无奈地退出文化中心之后,在市民文化消解抽象而走向直观,消解理性而走向官能,消解深度而走向平面的价值重估的社会转型期,新写实小说找到了自己的表演舞台,适时地填补了价值真空,成为了市民文化的承载体。”[2]由此可见,解构之后的建构带来的是文化价值观念的扬弃和转型,平面化写作、欲望化的主题,实际上都是在还原的书写策略中价值观念的转型暗中操纵的结果。新写实小说只不过是对文化价值观念的转型采取了敏锐的把握和审美表现而已。在90年代,新写实成为文坛上一颗璀璨的明珠和传媒的宠儿,与市场经济的确立、现代城市的建构、市民阶层的崛起、媒介机制的运作所形成的综合复杂的文学场域有密切的关联:“现代城市,因为其基本运作模式是以交换为原则的商品经济,实在是一片广大的欲望发生场,一个写满了欲望却无法完全把握的海市蜃楼式幻象,更抽象地说,现代城市文化的动力是提供一系列可变空洞的形式,内容却必然地被淡化抽空了……正是在现代平民社会里,日常生活,柴米油盐,家长里短的‘过日子’本身才正式成为一个意义范畴和思辨对象。”[3]“过日子”的本真状态成为新写实还原生活的一个具有价值意义的范畴,显然离不开现代都市的传播媒介信息对民众心理期待的世俗文化价值观念的渗透和强化。正是众多的新写实作家通过鲜活的文本对民众心理潜移默化的影响,才使得主客体的“影响——接受”机制转变为主体之间的信息“输出——反馈”机制,由此形成的信息循环效应就是新写实作家对以交换为原则的商品价值观念的心领神会,以池莉为首的新写实作家对读者的阅读口味和审美心理的有意迎合,当然与作家自身小市民的角色定位有密切的关系,但借助传媒所传达的世俗化的文化价值观念无意之间吻合了市民居家过日子的心理诉求和价值选择才是更为根本的畅销因素。

一、世俗文化心理对社会价值观念转型的影响

这种世俗文化价值观念的兴起首先与世俗化的社会和文化思潮有密切的关系,这是由世俗化本身的内涵和外延所决定的。“世俗化是与神圣化、经典化相对的概念,粗略地说,世俗化具有这样一些特性:一是以理性精神解除宗教迷狂,二是以现世态度悬置终极理想,三是以大众欲求濡化精英意识,四是以物质功利取代禁欲主义。”[4]具体说来,终极理想和精英意识的悬置使得八九十年代的市民阶层深深地感受到物质功利性的价值观念在社会生活中发挥的重要作用,物质性的需求与这种需求在现实的居家过日子的务实精神下难以实现的矛盾冲突,收入的增长跟不上通货膨胀引起的物价上涨导致的惶恐和焦虑的消费心理,都会使新写实作家感同身受到市民阶层精打细算的过日子的心态和物欲化的价值观念,在由“生存”向“生活”迈进的旅途中越来越占据重要地位。新写实小说兴起的年代正是经济的快速增长带来的闯物价关的购物潮席卷全国的时期,此时物价上涨的速度超出了人们的心理承受能力:“1988年市场物价更以出乎人们意料的高幅度上涨,全年上涨18. 5%,其中12月比上年同月上涨26. 7%。”[5]所以,斤斤计较、精打细算、一切都放到物质的天平上来衡量的社会文化心理,就成为新写实小说世俗化价值观念的最鲜明的表征。

“市场经济充分肯定了商品的地位与价值,逐渐在社会上、在人们的意识中,形成以商品为核心的价值取向和文化心态。”[1]120这种市场经济讲究利益最大化的思维方式和价值观念渗透到小市民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成为八九十年代文学转型期“变”与“不变”的辩证关系中沟通不同的文化语境的永恒风景。《烦恼人生》(1987)中的印家厚午餐到食堂吃饭时物美价廉的榨菜瘦肉丝没有了,他绝不会买六角钱一个“大肥肉烧什么、盖什么”之类的比较昂贵的肉菜,他只买了一份“炒小白菜加辣萝卜条,一共一角五分钱。”肉菜与素菜在营养价值、色泽口味上的差距是显而易见的,印家厚在心理上对吃饭问题的精打细算显然是小市民过日子的世俗价值观念的最常见的风景。除了在日常生活中维持基本的温饱之外,特别在经济比较紧张的情况之下,还要在市民的礼节往来中买到既实惠又大方的礼品确实是一件很头疼的事情。印家厚和他的老婆为老头子的60大寿买酒的算计和比较就是对精打细算的世俗性文化价值观念的形象诠释:“光是价钱昂贵包装不中看的,老婆说不买,买了是吃哑巴亏的,老头子们会误以为是什么破烂酒呢;装潢华丽价钱一般的,他们也不愿意买,这又有点哄老头子们了,良心上过不去;价钱和装潢都还相当,但出产地是个未见经传的乡下酒厂,又怕是假酒。”夫妻二人对送礼问题上的左右为难的心理状态,确实是对世俗文化价值观念的形象写照和演绎。江灏的《纸床》(1988)中的模范教师向小米花60元钱买一坨对虾送给主管分房的赵副局长,丈夫借100块钱买了一斤60个头的海参找到能解决住房的工厂的厂长;刘震云的《一地鸡毛》(1991)中的小林为老婆的工作调动问题,要到前三门单位管人事头头家里去上供,“礼太小了送不出去,礼太大了又心疼钱”,最后花了40多块钱买了一箱减价的“可口可乐”。虽然后两者都怀着为改善基本的生存环境的卑微欲求而四处奔波,与印加厚为老岳父的生日送礼所体现的孝道观念和传统美德相比含有太多的自私的成分,但为达到个人目的而选择礼物的左右为难的心态,以及遵循的小市民实惠的价值观念却是一以贯之的。

这种务实的精神和拮据的经济状况造成的精打细算的实利欲求贯穿于八九十年代新写实小说的始终,从中可以窥视到原生态的还原之后,世俗性的文化价值观念最鲜活和典型的样本。《单位》(1989)中的老何在大家聚餐时执意回家的根本目的是“心疼他那两份菜,一只皮蛋,一瓶啤酒,不愿跟大家一起吃,想拿回去与家人同享,孝敬一下他老婆的爷爷奶奶。”而不抽烟的习惯养成显然也与他的兜里从来没超过五毛钱有关,个人的需要额外开支的精神嗜好在最基本的生存需要面前都显得无足轻重,不值一哂。这种精打细算的过日子的心理盘算也是《一地鸡毛》(1991)中的小林尊奉的处世指南:小林之所以每天要早起床不辞辛苦到公家副食店排队买豆腐,是因为“一斤豆腐有五块,二两一块,这是公家副食店卖的。个体户的豆腐一斤一块,水分大,发稀,锅里炒不成团。”小说以“小林家一斤豆腐变馊了”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引起的家庭风波开篇,显然是对小市民在斤斤算计的价值观念支配下日常生活和行为方式的最好写照,所以在每天下班帮忙两小时获得二十元报酬的诱惑下,小林为“小李白”收摊卖鸭子,堂堂的国家干部所具有的自尊、自重、脸皮、名誉等精神层次和自我价值的体现等比较虚幻的东西,在寒酸的生活处境和渴望享受的世俗心理的侵蚀下都消失得无影无踪。金钱拜物教所带来的娱乐和消费价值观念成为“90年代中国——至少是城市——社会里最流行、也最具影响力的‘思想’,它事实上已经构成主导今日社会一般精神生活的一种新的意识形态了。”[6]甚至这种精打细算的消费价值观念内化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达到了日用而不知的无意识的程度。方方的《暗示》(1996)中的叶桑和丈夫邢志伟吵架之后,搭乘“江申”号轮船离家出走,“她印象中自己原本是买二等舱的。家里的钱主要为邢志伟所赚,她想狠狠花一笔钱,权当出气。可不知怎么,她还是只买了个四等舱。”这种鬼使神差的潜意识行为背叛了理性中想多花钱出气的目的和初衷,其中凸显的是小市民根子深处在金钱主导下沦为客体的异化心理和根深蒂固的“过日子型”的文化消费观念。在这方面,刻划得最精致、最深刻、最逼真、最典型的当属刘恒的《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1997),为了达到“少花钱多办事” 的省钱目的,张大民的精神状态和价值观念都围绕日常生活中如何精打细算的财务账的指挥棒而转动了:算夜班费:“你们厂夜班费6毛钱,我们厂夜班费8毛钱。我上一个夜班比你多挣2毛钱,我要上一个月夜班就比你多挣6块钱了。”算馄饨多少:“你们厂一碗馄饨才给10个,我们厂一碗馄饨给12个”;算不吃饭的成本费:“云芳,我帮你算一笔账,你不吃饭,每天可以省3块钱,现在你已经省了9块钱了。”算死后的丧葬费:“我爸爸的骨灰放在一个坛子里,还花了30块钱呢!你那么漂亮,不买一个80块钱的骨灰盒怎么好意思装你!”当然,算的最多的还是最基本的日常生活开支:“一个月不到100块,拿了多少年?每月每人交伙食费30元;孝敬双方老人各20元;支援五民读书15元;他抽烟不到15元;她怀了孩子每个礼拜吃一只鸡腿儿加起来绝对不止15元;洗个澡1元;剃个头又1元;她的头不止1元;她去医院让大夫摸肚子,骑不了车,坐公共汽车公共电车再换地铁,来回多少元?他不能不陪她去医院让大夫摸肚子,也骑不了车,来回又是多少元?如果挤不上车打出租车,再碰上个比你还爱钱的司机拉着你兜圈子,那可真要了人的命了,那就是血流不止了,什么也剩不下了。”张大民作为小市民精打细算的金钱意识将世俗化的文化价值观念和实利精神发挥到极致,世俗的文化价值观念由兴起到发展壮大的程度和深度的嬗变历程也在这一典型形象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二、世俗文化心理视域下的精神追求和婚恋价值观念的嬗变

当然,这种世俗文化价值观念的兴起与人文精神的失落所产生的世俗性对精神追求和情感意蕴的压制密不可分。正如有的学者所说的:“在商品经济大潮冲击下,价值观念大转换,五千年来信仰、信念和信条无一不受到怀疑、嘲弄,却又缺乏真正的建设性的批评。不仅文学,整个人文精神的领域都呈现出一派衰势。在商品经济大潮的冲击下,穷怕了的中国人纷纷扑向金钱,不少文化人则方寸大乱,一日三惊,再也没了敬业的心气,自尊的人格。”[7]确实,传统的经济文化和农耕文明积淀的价值观念,在商品经济大潮冲击下遭受到五千年未有的巨大变局。这在新写实小说中突出表现在商品化的发展带来的物欲化的价值观念成为日常生活的“巨无霸”,所有不能转化为经济效益的个人嗜好、精神追求、审美品位、情感意蕴、文学梦想都将退居边缘位置,受到世俗的文化价值观念的嘲笑或者是异化为世俗的天平上的物件重估其价值。这种世俗性对精神价值观念的冲击在八九十年代的新写实小说中只有量的差异,没有质的不同。从文学在商品大潮兴起之后由“无功利的功利”“人类精神的食粮”等至尊地位,到遭受市民随意嘲弄的小丑的边缘位置的变化可窥见一斑。在新写实小说刚刚兴起的《烦恼人生》(1987)中,厂办公室的秘书小白对文学的痴迷、对北岛的诗歌《生活》“网”的心理感悟,显然抵不过世俗文化中以金钱作为成功的标准来衡量的跳水冠军的影响力大:“中听有屁用!人家周继红,小丫头片子,就凭一个斤斗往水里一栽,一块金牌, 三室一厅房子,几千块钱奖金。”在文学失去轰动效应之后的90年代,市场经济作为社会生活的主旋律的价值观念已普遍成为人们的共识,“市场经济遵循的是价值规律,它的最明确而又最强硬的追求是‘利’,与维持社会凝聚力所需要的‘义’是相矛盾的,因此它对社会生活的腐蚀作用是与生俱来的。”[8]因此,作为时代“感应的神经,攻守的手足”的新写实小说也在商品属性的指挥棒下对文学的审美蕴含进行祛魅和亵渎。最突出的表征就是《一地鸡毛》(1991)中的“小李白”由对诗神缪斯的狂热崇拜到佛头着粪的世俗和心态变化:“小李白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狗屁!那是年轻时不懂事!诗是什么,诗是搔首弄姿混扯淡!如果现在还写诗,不得饿死!’”“混呗”的生活态度和对诗歌的极端反叛就是日常生活中人们对待文学的真实反映,由此作家及文学成为深受世俗的文化价值观念浸染的人们最不欢迎的对象。《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1991)中的作家四是一个单身汉,“许多人讨厌他酸文假醋,猫子却有点喜欢他。因为和四说话可以胡说八道。”“酸文假醋”的价值评价和成为“胡说八道”的对象让作家斯文扫地,自以为是启蒙的使者的话语沟通和信息传播成为无人喝彩的独角戏,所以四给猫子聊他的一个小说构思,本以为把猫子感动地痛哭流涕的素材却成为他安然入梦的催眠曲,这种启蒙者与被启蒙者心理状态和文化价值观念的嬗变确实发人深思。

爱情和婚姻作为两情相悦的表征和结果含有的精神性和心理性因素,正是人类区别于动物的根本性所在。正如黑格尔所说爱情“确实有一种高尚的品质,因为它不仅停留在性欲上,而是显出一种本身丰富的高尚优美的心灵,要求以生动活泼、勇敢和牺牲的精神和另一个人达到统一”[9]。但这种精神性的情感因素在世俗文化价值观念兴起的八九十年代是没有存身之地的,纯粹的、洁白的、不含功利性的情感在世俗的价值标准衡量下成为不合时宜的梦幻,在实利和欲望的合谋下形成的爱情和婚姻都是彼此之间相互算计的结果。市场化的商品价值观念也渗透到了爱情和婚姻的内部,爱情的双方在心理上首先对彼此地位、身份、职业、权力、收入等各种因素的综合考量之后才步入婚姻的殿堂,即使按照婚姻的程序组建了个人的小家庭,那磕磕绊绊的世俗生活也没有多少精神性和情感性的因素包含其中,这就是新写实小说对转型期的小市民的婚恋状态的真实写照。他们秉承的婚恋价值观念是建立在丰厚的物质基础之上的,所以甘居小市民的池莉认为“我的基本态度同否定精神贵族一样否定古典爱情,因为在现代社会里,古典爱情是不存在的。爱情只是人与人之间的一种关系,与物质基础有很大的关系。以前有些姑娘纷纷找工农兵,找党员,后来的结果是纷纷离婚。这说明靠精神是不行的,必须要有物质基础。”[10]在这种功利性的婚恋观支配下,《风景》(1987)中的七哥毫不犹豫地抛弃情投意合的、即将步入婚姻殿堂的大学教授的女儿,而狂热地追求一个比他大八岁且不能生育的高干的女儿,原因是“在中国教授这玩艺儿毫不值钱”,而借助登龙术可以迅捷地通过高干的裙带关系实现自己的野心和目的。对于婚姻,恩格斯所说的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却成为新写实小说祛除爱情之类的精神质素的最常见的风景:在小市民印加厚看来:“所谓家,就是一架平衡木,他和老婆摇摇晃晃在平衡木上保持平衡。”(《烦恼人生》1987);外科医生庄建非与妻子新婚半年的生活感受是自己的婚姻并非与众不同,“揭去层层轻纱,不就是性的饥渴加上人工创作,一个婚姻就这么诞生了。”(《不谈爱情》1989)

进入90年代,新写实作家在作品中通过叙述人的评述或者是人物之口表述的婚恋观念更加强调物质性的制约因素,这也可以看做是世俗性的文化价值观念在市场经济进一步走向成熟之际的深化和发展。方方的《随意表白》(1992)通过叙述者兼参与者“我”之口所表述的爱情观显然延续的是《风景》中的功利观念,只不过是更刻意地强调外在的因素对爱情的制约:“钱、地位、名声、职业、户口、背景,诸如此类,看重这些实际当是聪明人所为。我想很多很多以一种古典的浪漫主义精神追求爱情而又业已成家的人会如是说:给我下一次机会选择,我会把这些物质的东西放在首位。因为,人人都终于弄明白,离开了那些,此一生将会活得多么尴尬。”小说中的雨吟为追求纯粹的爱情而在现实生活中败得一塌涂地,就是一个典型的反面例证。既然如此,池莉的《绿水长流》(1993)中“姨母”对“我”的忠告就是发自肺腑的经验之谈:“到谈婚论嫁这一步,就必须冷静地看看对方的人品,才貌,性格及家庭背景。家庭必须是有文化的,性格要温和,要会体贴人,要有良心。人材也应该有十分。在以上条件具备的情况下,再看你们两人是否相处得合宜。合宜就是最好的了。”既然爱情是如此的功利和算计,那么对建立在物质基础上的婚姻也就没有必要讲究富有情感和心理基础的浪漫色调了,盈月老师给她的妹妹的小儿子结婚使用的阴招是“找个理由让他显示出必须马上结婚,一切排场都来不及操办,这样起码你能省下几千块。”(《一唱三叹》1991)人生的第一次神圣的婚姻就这样在草率的办理中埋葬了感情的成分,一切都在金钱的斤斤计较中失去了精神性和情感性的成分。段莉娜的同事们在清贫的婚姻生活中的切身体会就是“钱有什么不好?现在谁都知道虽然钱不是万能的,但是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贫贱贫贱,一个人只要穷必然就贱了。其实老话就说过;人穷志短,马瘦毛长。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来来往往》1998)此中的观点就非常典型地代表了90年代暂时还没有富裕起来的市民阶层最务实的心理想法,无论是爱情还是婚姻、无论是个人爱好还是精神追求,都在这种形而下的物质欲求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三、世俗文化心理与消费主义文化价值观念的合谋表征

在90年代的感官化、物欲化、世俗化的狂潮中形成的“一切向钱看”的时代语境中,物质享受、消费主义文化价值观念的深入人心,以及关注“小我”的生活处境暂时还不如意时自我安慰的乐感文化、中庸哲学、阿Q精神的普遍性无疑成为了世俗文化价值观念兴起和发展的沃土。新写实小说对“大我”的宏大价值观念的消解和对“小我”的个体价值观念的认同是一枚硬币的两个方面,正是对虚无缥缈彼岸世界的拒绝才更能凸显现世人生的琐碎和平庸,那么抓紧现实人生的世俗享受、改善最基本的生活条件、满足个人的消费欲望就成为八九十年代市民阶层在心理上孜孜以求的生活目标和遵循的价值原则。所以,新写实小说中的人物“普遍地表现出对理想主义的厌弃,对激情和浪漫生活的拒绝,而无可奈何地认同于日常生活中的现存秩序;传统文学中对理想主义的炽热向往,对改造社会而达成人人平等、世界‘大同’的乌托邦冲动,对人生的价值及意义进行形而上思考的真诚与执着都被日常性的生存经验、被‘好好过日子’的世俗性号召所取代”。[11]这种“好好过日子”的价值观念的追求和满足,体现为日常生活中频频出现的点点滴滴的小事所咂摸出的浪漫温馨和世俗享乐的滋味。在池莉的《烦恼人生》(1987)中,印家厚奔波一天、下班回家后感到最幸福的时刻是,“老婆递过一杯温开水,往他脸上扔一条湿毛巾。他深深吸吮着毛巾上太阳的气息和香皂的气息,久久不动。”家作为私人空间将养疲惫身心的港湾,个体的生命感受和幸福感的产生都在聚焦于“小我”的时候才真正体会到。聚焦于个体的生命意义和价值观念,自然也就对传统的自私的心理状态、行为方式和价值评判标准采取了悬置的客观态度。《风景》(1987)中的七哥信奉的人生准则和价值观念是“生命如同树叶,来去匆匆。春日里的萌芽就是为了秋天里的飘落。殊路却同归,又何必在乎是不是抢了别人的营养而让自己肥绿肥绿的呢? ”奉行的自私的价值观念意味着为了满足个人的物质享受和世俗欲望就可以不择手段的损人利己,这种文化价值观念显然也只有在商品意识和价值观念转型的混乱时期才会产生。对绝大多数普通的小市民来说,他们尊奉的就是以自我为半径、以家庭为圆周的小圈子里改善生活环境,获得尽可能多的物质享受,创造更多的有利条件共享天伦之乐。《不谈爱情》(1989)中的吉玲的人生设计代表了求真务实的市民阶层绝大多数人的心理想法:“她设计弄一份比较合意的工作,好好地干活,讨领导和同事们喜欢,争取多拿点奖金。她设计找个社会地位较高的丈夫,你恩我爱,生个儿子,两人一心一意过日子。她设计节假日和星期天轮番去两边的父母家,与两边的父母都亲亲热热,共享天伦之乐。”

这种带有普世意味的人生设计和价值观念很适合经济比较拮据的市民阶层的生活方式,所以到90年代,尽管市场经济的确立和稳固让一部分人遵守商品交换的利益原则先富了起来,但对暂时还无法富裕起来的小市民来说,还是把眼前的光景过好才是发展的硬道理。所以,90年代的新写实小说在世俗的文化价值观念的表现上仍然延续着80年代的主题。在《一地鸡毛》(1991)中,小林在老婆工作问题解决、孩子入托儿所、可以辞退保姆节约一大笔钱的物质生活畅想曲中获得了极大的满足感,所以“晚上孩子保姆入睡,两人又欢乐了一次。欢乐时两人又很有激情。”在经历豆腐风波、偷水事件、保姆问题、乡下来人、女儿入托、班车开通等鸡毛蒜皮的事情都得到了妥善解决之后,小林的理想是“如果收拾完大白菜,老婆能用微波炉再给他烤点鸡,让他喝瓶啤酒,他就没有什么不满足的了。”这种理想就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现实,也是千千万万的市民意识所组成的世俗文化价值观念的最好体现。关心着自己个人的身心健康、改变不了环境可以改变个人的心态、尽一切条件和机会享受生活,这是池莉在《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1991)中提供的世俗的文化价值观念。在酷暑难耐的都市里,男女老少都活得有滋有味:“许师傅摇把折扇下楼来了。他已经冲了个澡,腰间穿条老蓝的棉绸大裤衩,坐进躺椅里,望着燕华和猫子,一种十分受用的样子。”“夕阳西下,他们依旧在露天的街道里晚餐和夜宿;热归热,人们依旧喝‘黄鹤楼’、看电视、摸麻将;热也丝毫不影响燕华和猫子走进众人逃避的蒸笼般的房间里去亲热;他们吃不起山珍海味,然而生活得十分悠然自得。”当然,随着中产阶层在九十年代的崛起,新写实小说也表现出世俗文化价值观念的发展变化,那就是由勤俭节约的消费文化观念向价格昂贵的品牌意识和高档消费的观念转型,这特别表现在《来来往往》(1998)中的新贵康伟业身上,他认为“好东西虽然价格昂贵,但它们是为主人服务的,是你的奴隶,会给你最细微的体贴,你穿戴在身上,瘦处它不会肥一分,宽处它不会窄一分,你举手投足,绝无束缚与挂碍之感,并且众星捧月,每一根线条都为烘托你而存在,绝对靓人。”由此可见,尽管在消费的品牌和档次上市民阶层存在着差距,但以个人为中心的文化消费观念和价值评判标准却一以贯之,成为新写实小说文化价值观念转型的突出表征。

显而易见,这种安稳祥和、温馨舒畅、顺风顺水、其乐融融的世俗生活的场景和画面只是暂时的,动与静的辩证关系意味着飞扬的动态的一面时刻会打破安稳的静态的生活样貌。在新写实小说普遍地关注日常生活中的烦恼、卑微、琐碎、纷乱、灰暗、沉重的景观和色调时,没有了宏大的理想价值观念的支撑,只能采取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阿Q精神来自我安慰,这种世俗文化价值观念显然是祛除诗情与理想的日常生活的典型表征。在新写实小说的代表作《烦恼人生》(1987)中的印家厚身上就非常形象地演绎了这种中庸的文化价值观念和人生哲学:面对着烫了鸡窝般发式的俗气、灰暗、憔悴的老婆感到遗憾的宽解药方是,“然而这世界上就只她一个人在送你和等你回来。”与正遭受离婚危机的知青伙伴相比较,他“感到自己生活正常,家庭稳定,精力充沛,情绪良好,能够面对现实。他的自信心又陡然增强了好多倍。”当工作中情绪极度颓丧的时候,就和在炼钢厂工作从来不敢穿白衬衣的中学同学相对照,“强迫自己想想同学的事,用忆苦思甜以解救自己。”遇到无法解决的问题,就用“梦”或者是“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会直。”缓释压力和情绪。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找到比自己层次更低的人和物作为缓解自己焦虑和痛苦意识的减压阀门,在无法缓解的情况之下,就采取郭普云“我是个该死的小丑儿!”的自贬和自嘲的方式,应对“阴差阳错、弄巧成拙的难堪事”,既自嘲又嘲人的诅咒自己,不失为世俗生活中遇到难以排解的糟心事的有效药方,但其中于事无补的世俗文化价值观念和自轻自贱的阿Q精神却引人深思。(《虚证》1988)相比较来说,顺其自然、清静无为的道家的文化价值观念倒可以成为世俗生活中平衡心理可资借鉴的良方,所以池莉的《细腰》(1988)中阅尽人间秋色、品过世态百味的饱经风霜的老人的人生感悟才特别让人感动:“便是好男儿又怎能叫它云开雾散,风息雨弄,要一个自己喜爱的天?罢了,任其自然,自然公平,事事又何必强求。后退一步,海阔天空。”

到90年代《一地鸡毛》(1991)中的小林尊奉的文化价值观念与《细腰》(1988)中的老人类似,在他的心目中,“宏图大志”和“事业理想”是人生走向成熟过程中的穷折腾,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之后,就可以采取以不变应万变的方式对各种事情应付自如。制胜的法宝是“只要有耐心,能等,不急躁,不反常,别人能得到的东西,你最终也能得到。”但这种泯然众人、遵从常规的行为方式和心理状态也不是世俗文化价值观念中百试百爽的灵丹妙药,所以在九十年代的新写实小说中对宿命意识的青睐,就成为转型期世俗文化价值观念的常见风景。寡妇辣辣肚脐上方的红痣印证了十四年前相面先生的一句谶语:“水深火热啊……你将来的丈夫一定要处处当心!”面对丈夫王贤木听戏时掉进开水锅随即又被烈火烤干的悲惨命运,她“被命运力量的显示震摄住了,她陷入梦一般条理紊乱的沉思中不能自拔”。(《你是一条河》1991)金中因贪吃那一顿金华火腿而阴差阳错地成为国民党的随军医生,随后的人生轨迹全部改变了,他也接受了命该如此的说法,“恍然中他觉出他心里头生出一双手已触摸到了什么,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东西,但不是死亡。”(《金中》1991)大学副教授肖济东从辞职开出租车到回到原来的教学工作岗位完成了一种宿命的轮回,终于明白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而每种活法都有自己的定数”。(《定数》1996)这样的消极的、颓废的、甘愿听从生活摆布的宿命意识,无论在目不识丁的小市民还是在学识丰富的知识分子心中产生如此强烈的共鸣,都充分地说明世俗的文化价值观念所具有的巨大魅力,也意味着转型期世俗文化价值观念的多元性、混乱态和虚无化。

“新写实以平面对接的方式完成叙述对象的生活际遇,针对现实本身所发生的镜像做结构陈述。不在意社会层次的限定,在叙述中让叙述本身对本质阐述排斥性,在自然中找到叙述本身存在的价值,突出被叙述对象的个性,解构价值论中本我和异我之分。”[12]这种平面化的叙述和镜像还原的方式将世俗文化价值观念的本真面貌呈现了出来,在经济和文化的转型中叙述了对象的各具异彩的风貌,从而展示了世俗文化价值观念兴起和发展的魅力风采,这是新写实小说独特的文化价值意义之所在。

[1] 陈小碧.面向“1990年代”——重读“新写实”小说兼论九十年代文学的转型[J].文艺争鸣,2010,(4):121.

[2] 赵联成.后现代意味与新写实小说[J].文史哲,2005,(4):62.

[3] 唐小兵.蝶魂花影惜分飞[J].读书,1993,(9):107.

[4] 王又平.世纪性的跨越 ——近二十年小说创作潮流研究[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96.

[5] 邱晓华.九十年代中国经济[M].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9:8.

[6] 王晓明.在新意识形态的笼罩下——90年代的文化和文学分析[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2.

[7] 王晓明,等.旷野上的废墟——文学和人文精神的危机[J].上海文学,1993,(6):70.

[8] 孔范今.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下册)[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97:1477.

[9] 黑格尔.美学(第2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332.

[10] 李骞,曾军.浩瀚时空和卑微生命的对照性书写——池莉访谈录[J].长江文艺, 1998,(2):75.

[11] 孙先科.英雄主义主题与“新写实小说”[J].文学评论,1998,(4):56.

[12] 王和丽.新写实手法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中的文学价值[J].甘肃社会科学,2015,(4):130.

(责任编辑:沈香萍)

10.3969/j.issn.1009-2080.2016.06.013

2016-10-02

本文为山东省高校人文社科研究项目“文化心理视域中的中国当代通俗文学”(J10WD73 )的阶段性成果。

曹金合(1973-),男,山东枣庄人,菏泽学院文学与传播系副教授,北京大学访问学者,文学博士。

I207.42

A

1009-2080(2016)06-0053-07

猜你喜欢
价值观念世俗小说
新时代价值观念冲突与思想政治教育现代化发展研究
那些小说教我的事
不愿向世俗投降
特别健康(2018年2期)2018-06-29 06:13:38
浅谈高雅艺术对大学生的重要影响
混血家庭的悲剧
一件新出于闐語世俗文書
文化流动视域下的城市价值观念创新:以“深圳十大观念”的生成为例
世俗的力量
小说月刊(2015年8期)2015-04-19 02:41:19
新世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