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司马迁精神

2016-03-16 11:40:27丁德科马雅琴梁建邦
渭南师范学院学报 2016年1期
关键词:司马迁史记内涵

丁德科,马雅琴,梁建邦

(渭南师范学院,陕西 渭南 714099)



论司马迁精神

丁德科,马雅琴,梁建邦

(渭南师范学院,陕西 渭南 714099)

摘要:司马迁精神,或言之《史记》精神,核心是礼义一统。基本内涵有四:“铁肩担道义”,反映了司马迁《史记》强烈的历史使命和高度的社会责任感,体现了司马迁作为史圣的崇高致世信仰;“妙笔著文章”,是司马迁实现礼义一统社会政治理想的重要途径,体现了司马迁作为文人的处事作为;“理性并辩证”,概括的是司马迁《史记》认识分析事物的思维品质与方法,体现了司马迁作为哲人的思维特质;“尚古更崇实”,反映了司马迁《史记》以历史的经验教训警世醒世,唤醒人们的切实追求,体现了司马迁作为学者的人文风范。研究传承司马迁精神,是弘扬中华人文精神、树立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应有之举。

关键词:司马迁;《史记》;精神;核心;内涵

什么是司马迁精神,或《史记》精神?研究使我们得出这样的观点,司马迁精神的核心,一言以蔽之:礼义一统!贯穿司马迁《史记》始终的是,反映礼义,赞颂礼义,树立礼义,建设礼义一统的国家。这是司马迁毕其一生探究、尽其一书追求的理想。为实现此理想,司马迁及其《史记》表现出这样的精神素养:铁肩担道义,妙笔著文章,理性并辩证,尚古更崇实。本文试图考察研究司马迁精神,以请教大方之家。

一、铁肩担道义的致世信仰

史家传统的呼唤和时代精神的感召,使得司马迁坚持修撰《史记》,以铮铮铁肩担当历史与现实高度统一的伟大道义。这是司马迁精神首先且重要点所在,反映了司马迁《史记》强烈的历史使命感和高度的社会责任感,体现了司马迁作为史圣应有的崇高致世信仰。

司马迁“铁肩”何来?要担当什么“道义”?答案是:继承祖业,修史为国家百姓,这是史家传统赋予他的神圣使命与切实责任!不仅要对先秦时期史学做系统总结,更要为西汉王朝的长治久安寻求对策。

司马迁出生于史官世家——司马迁最引以为自豪!在《太史公自序》中,司马迁追述司马氏世系,源远流长,标榜自己的始祖为颛顼时代掌管天文星象、农事民事的重黎氏之后。夏、商二代,重黎氏主管天官事。到了周代,祖先程伯休甫因为战功显赫而为大司马,于是便以司马为姓氏。司马氏在周宣王时任史官,主管周史。但自从春秋时司马氏去周适晋,失去史家的职守已经四百余年。到了汉武帝时,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为太史令。汉代太史令的主要职责是掌管天文星历、占卜、祭祀和档案文书,同时也实录国家大事,搜集并保管典籍文献。太史令虽然是地位比较低的官职,但是,司马谈却有着宏大的抱负和理想,他仰慕远祖“世典周史”的崇高职业,修史不辍。司马谈的修史理想抱负和经历作为,对司马迁的熏陶教育,特别是父子携手修史,对司马迁影响深远。司马谈去世前夕“所欲论著”的临终嘱托,直接引导和促使司马迁克服艰难,坚持子承父业,终生传承弘扬史家传统。“太史公执迁手而泣曰:‘余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尝显功名于虞夏,典天官事。后世中衰,绝于予乎?汝复为太史,则续吾祖矣。……余死,汝必为太史;为太史,无忘吾所欲论著矣。……自获麟以来四百有余岁,而诸侯相兼,史记放绝。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迁俯首流涕曰:‘小子不敏,请悉论先人所次旧闻,弗敢阙。’”[1]3295司马迁继任太史令后,他一边努力做好本职工作,一边充分利用朝廷收藏的图书和档案资料,从事写作《史记》的资料准备。因李陵之祸,司马迁横遭腐刑的摧残。悲惨的遭遇、生理的残损和人们的鄙视使司马迁忍受着肉体和精神的双重痛苦,他想以死来洗刷自己的耻辱,但又认为自己还未完成《史记》的写作,“草创未就,适会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已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2]2735为了继承祖业重振史家传统,为了完成父亲的遗愿,为了实现人生价值,司马迁选择坚强地活下来。这是一种悲壮之举,是对史家职责的恪守,对自己神圣人格的捍卫,对立名理想的不懈追求。司马迁在常人难以承受的个人遭际中忍辱负重,以顽强的毅力继续着《史记》写作。

对先秦时期史学的系统总结,是传统文化发展赋予司马迁的历史使命。我国是一个史学高度发达的国家,梁启超在《中国历史研究法》云:“中国于各种学问中,惟史学为最发达;史学在世界各国中,惟中国为最发达。”早在殷、商时代,朝廷就有了记载史事、掌管典籍的史官。今天所看到的我国最古老的文献著作《尚书》,就是当时史官的记录,它保存了我国上古时代极为珍贵的史料。春秋战国时期的《世本》,记录了黄帝以来帝王诸侯及卿大夫系谥名号,初具纪传体裁的规模。孔子《春秋》一字褒贬的写法和“微言大义”的风格,对后世史书产生了深远影响,它所开创的编年体史书先例为《左传》所继承与发展;《左传》的民本思想和不隐恶、不饰美的批判精神影响后代史学家的观点。《国语》别具一格的国别体编撰方式,对后世史学的编纂具有深远的影响。到了汉武帝时期,恢宏昂扬的时代要求在史学上出现贯通古今三千年历史的巨著,与汉王朝大一统气象相匹配。作为一名历史学家,司马迁勇敢地担当起了中国文化赋予他的重任,他写作《史记》的理想,是要使自己成为第二个孔子,使《史记》成为第二部《春秋》,继承《春秋》的传统,“述往事,思来者”,为西汉王朝的统治提出礼义一统的国家学说,表达出自己独到的历史见解和政治见解,希望启迪后人,影响社会。

为西汉王朝的长治久安探求良策,是时代赋予司马迁的时代责任。汉朝建立后,汉高祖就曾经对自己所以得天下,秦所以失天下的历史经验进行总结,提出了“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败之国”的政治问题,以求长治久安。面对时代的课题,一批政治家如贾谊、晁错、贾山、陆贾等纷纷著书立说,发表自己的看法。其中陆贾的《新语》、贾山的《至言》、贾谊的《过秦论》等,都提出了许多中肯的见解,对秦楚之际、楚汉之际的历史发展进行了系统总结。贾谊《过秦论》认为秦亡的原因是因为“仁义不施”,“壅蔽之伤国也”,“危民易与为非”,具有一定的政治见解。司马迁所处时代,正是汉武帝时代。这是一个充满浪漫的时代,一个充满精神和活力的时代。全国一统,政治稳定,经济繁荣,促使思想学术上出现了畅所欲言,各抒己见,追求真理,生动活泼的局面。司马谈的《论六家要旨》,对先秦以来的诸子百家学说进行总结;淮南王刘安召集门客编纂《淮南子》,“观天地之象,通古今之事”,为现实提供理论依据;董仲舒《公羊春秋》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主张,目的在于从政治思想上统一天下。时代的发展,迫切要求从史学上总结历代王朝兴衰成败的历史经验教训,为西汉王朝的长治久安寻求良策。司马迁义无反顾地担当起了时代的重任,他要通过《史记》的写作,“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2]2735。通过考究历史的发展演进,总结历史的经验教训,提出自己的天下国家、礼义一统的思想,为西汉王朝的长治久安寻求策略。

司马迁撰写《史记》,为的是承担重大的道义,再现历史进程,总结历史成败兴盛的经验教训,弘扬中华民族的传统精神,给出礼义一统的国家学说。这也是司马迁作为史家生命价值的体现。

礼义一统,是司马迁的崇高理想,是司马迁精神的核心。礼义一统学说,是司马迁对董仲舒思想观点的继承与发展。他摒弃了董仲舒的天命论、天人感应论的唯心倾向,以朴素唯物主义的哲学观为指导,提出礼义一统的国家学说,同时提出了建立巩固礼义一统国家的策略。

司马迁认为,礼义就是文明,是社会进步和发展的表现,是人和社会追求的目标;礼义一统,就是国家统一稳定,民族融合团结,社会运行有序,政治、经济、文化进步发展,国家持续走向富强文明。礼义是一统的核心,社会是礼义一统的社会,历史是礼义一统的进步和发展进程。具体来说,就是要在西汉社会政治生活中,恢复建立起礼义得以施行和遵守的机制和秩序:国家有仁德的君王以及遵守礼义、忠诚能干的大臣和将领,施之以仁义政治;礼义得到广泛深入的施行和遵守,成为国家管理机制的运行规范,成为社会各阶级、阶层以至每个成员的自觉意识和品格修养,体现在集体和个体的行为中。如此这样的礼义一统,方能取得经济发展、文化进步、边防无事和人民安居乐业的社会。这是司马迁所期冀的社会。

司马迁的礼义一统思想,从渊源上讲,远承孔子,近接《公羊》,既是对董仲舒观点的汲取与发展,又是对所处的西汉现实的认识和对汉以前中国历史的考量和分析。在《史记》中,司马迁记述了秦始皇、汉武帝的功业,谴责了诸王叛乱的行径,反映了礼义一统思想。司马迁的礼义一统思想,还包含着对少数民族一视同仁的思想,具体表现为民族一统思想,主要包括民族等列思想、中国境内各民族皆炎黄子孙等。首先,司马迁以卓越的史识,勇于打破“种别域殊”的民族偏见,把民族区域纳入统一的封建帝国版图之内来叙述,视各民族皆天子臣民,在《史记》中首创民族史传,为周边的少数民族撰写了五个类传:《匈奴列传》《南越列传》《东越列传》《朝鲜列传》《西南夷列传》,是中国最早的一部民族通史。同时,还把民族史传与名臣将相列传交错等列,同样是一个了不起的创举。其次,中国境内各民族皆炎黄子孙,这是司马迁从传说和历史中提炼出的礼义一统观点。《史记》在《五帝本纪》《夏本纪》《殷本纪》《周本纪》中记载了五帝三王都是黄帝的苗裔,并在《三代世表》中谱列了五帝三王的传承世系。不仅如此,司马迁还把当时中国各民族,无论华夏之邦,还是蛮夷之地,都作为炎黄子孙。中华民族皆炎黄子孙,这一观念就奠基于《史记》。

礼义一统,是司马迁尊崇历史、面对现实的良策。《左传》云:“礼,经国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者也。”[3]1736道出了“礼”的本质,即规范社会行为,维护社会秩序。“义”,主要针对个人修养的层面,其核心是克制自身的欲望以符合礼的要求,所以《礼记·中庸》解释道:“义者,宜也。”[3]1629“礼义”结合,具有“礼义廉耻”“礼义教化”“隆礼贵义”“以礼治国”等内涵。《礼记·冠义》曰:“凡人之所以为人者,礼义也。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容体正,颜色齐,辞令顺,而后礼义备。以正君臣、亲父子、和长幼。君臣正、父子亲、长幼和,而后礼义立。”[3]1679可见“礼义”涵养灵性,提升人心。《荀子·议兵》曰:“隆礼、贵义者其国治;简礼、贱义者其国乱。”[4]179《荀子·王制》:“虽王公士大夫之子孙也,不能属于礼义,则归之庶人。虽庶人之子孙也,积文学,正身行,能属于礼义,则归之于卿相士大夫。”[4]94可见,礼义是治国安邦的核心,是社会文明秩序的集中体现,是社会成员应该履行的基本道德准则。

司马迁推崇礼义,有着深刻的思想文化根源。在他心目中,“《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1]3298。“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春秋》辩是非,故长于治人……《春秋》以道义。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1]3297司马迁领会了《春秋》明辨帝王与人事的准则和规律,区别是非好恶,揭示历史教训,使社会走上治理之路。“拨乱世反之正”,就是要纠正违反和破坏礼义制度的问题,使礼义制度得到施行和遵守。礼义制度得到施行和遵守,社会就会有正常的秩序,就会得到进步和发展,这就是“正”。礼义对于人和社会具有重要意义。司马迁进而阐述说:“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弗见,后有贼而不知。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夫不通礼义之旨,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1]3298很明显,礼义是关系社会伦理道德、臣僚生死、君王去留以至政权存亡的关键。司马迁在分析《春秋》旨义的同时,深刻阐明礼义的重要性。他将《礼书》列至《八书》的第一位,开篇即以“洋洋美德”对礼大加称赞。“礼者,人道之极也。”说明礼对“人道”至关重要。在《货殖列传》中引用管子“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词句,说明“礼生于有而废于无”,“人富而仁义附焉”;在《平准书》中提出“以礼义防于利”,深刻认识经济对文化的基础作用。“司马迁在强调经济增长对‘礼’的基础作用的同时,还在强调‘礼’对经济增长的反作用。”[5]

最重要的是司马迁《史记》要揭示礼义一统是治国之本。在《酷吏列传》开篇,司马迁遵引孔子“导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1]3131的古训,提出“法令者治之具,而非制治清浊之源”的观点,阐述礼义较之法制必须率先而深入施行的重要性,礼义政策是基本的经常性措施,在潜移默化中发挥教化作用,是治本之举。而施行法制的法治,只是一定情况下才能运用的手段,是长远之策,但属辅助之策,只能治标。“夫礼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为用者易见,而礼之所为禁者难知。”[1]3298说明“礼”与“法”的本质区别在于,不可绝对排斥刑法,但刑法不是治政的根本,不能带来太平。《酷吏列传》引证:“汉兴,破觚而为圜,斫雕而为朴,网漏于吞舟之鱼,而吏治烝烝,不至于奸,黎民艾安。由是观之,在彼不在此。”[1]3131汉朝初年,废除苛严而实行宽缓,压抑奸巧而提倡忠厚,法网宽疏得可以漏掉能够吞噬船只的大鱼,可是官吏的治绩却很好,老百姓太平安乐。司马迁主张治理国家要“以礼治国”,“以德治国”,刑德并用,礼法合流,“礼义”为根本,以“法治”为手段,反对严刑峻法。《天官书》告诫帝王,要想达到至治的理想,必须把德治作为治国的最佳方略。“国君强大,有德者昌;弱小,饰诈者亡。太上修德,其次修政,其次修救,其次修禳,正下无之。”[1]1351《史记》中记述了明昏两面帝王的理政结果以警示:商汤以“德”代夏,武丁“修政行德,天下咸欢”,周文王“笃仁,敬老,慈少,礼下贤者,日中不暇食以待士,士以此多归之”。而“不修德”的夏桀、帝纣、秦二世等,由于不行“礼义”,以暴政治天下,亡国亡身,为天下笑。

司马迁坚持倡导在全社会树立礼义一统的核心价值观念。按照司马迁的观点,“礼”为奠定人与人之间伦理关系和社会典章制度的重要基石,“仁”的观念促使统治者推行宽和慈厚的政策措施,并敦睦社会上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关系,实现社会和谐和国家统一。首先而重要的是要广泛深入地实行以仁为本的礼义。司马迁站在历史发展前进的立场上,继承发展了孔子的仁学思想。“人道经纬万端,规矩无所不贯。诱进以仁义,束缚以刑罚,故德厚者位尊,禄重者宠荣,所以总一海内而整齐万民也。”[1]1157人类社会纷繁复杂,必然有其内在联系。礼义的作用在于规范约束社会行为,规定和维护社会秩序。“仁”作为道德内质,对引导社会行为和稳定社会秩序具有重要作用,“仁”化于人即道德完善,是天下大治的必要条件。汉文帝仁爱躬俭,励精图治,举贤良方正以收天下英才,躬耕籍田以劝农桑,免田租,南睦南越,北和匈奴。“通关梁,不异远方。除诽谤,去肉刑,赏赐长老,收恤孤独,以育群生。减嗜欲,不受献,不私其利也。罪人不帑,不诛无罪。除宫刑,出美人,重绝人之世也。”[1]436由于他圣德渊懿,仁民爱物,成为历代统治者中仁德之君的楷模,堪称一代明君。汉初君臣不希望多事,不愿意烦苦百姓,实行与民休息、清静无为的政治,使社会经济得到恢复和发展,天下比较安定。但是到了汉武帝时实行了一系列“多事”政策,造成了“国家用竭,海内萧然”的结果。司马迁通过汉文帝和汉武帝的对比,既阐明了“仁”是达到礼义一统的内质要素,“仁”是国家兴旺发达、百姓幸福的根本,并且力图倡导构建理想的礼义一统的社会政治模式:国家有一个像汉文帝这样仁德的君王,在国君周围有一批忠诚的大臣,遵循和履行礼治,工商业生产自由发展,国家不穷兵黩武,民众的劳役赋税负担合理,和睦和谐,幸福安康。

司马迁礼义一统的社会政治思想,具有鲜明、浓厚的时代特色:顺应中国历史由分裂走向统一进而走向强盛的进程,强烈地表述了民族团结、国家统一、天下富裕、百姓幸福的愿望。具体地说,认为国家是整个阶级的国家,而不是帝王个人的私物,集中阶级中一切优秀人才的智慧为国家强盛尽力,反对帝王专断;一定程度地同情官吏的艰难、民众的疾苦,肯定社会成员为维护自己的生存利益采取的必要行动。这表现出,司马迁既要求维护地主阶级统治长治久安的愿望,又表述出他对官吏作为、民众生活的体贴关爱,他希望治理者和生存者能够很好地协调统一,以保持礼义一统国家社会的安定。这是大史学家观察处理事物的眼光,反映了他的远见卓识。

司马迁梳理考察中华民族三千年的历史进程与兴衰成败,提出了建立和巩固礼义一统国家的策略,积极为西汉王朝探讨治国良策,为后来者提供借鉴。事实上他强调国家和民族的统一融合,提倡以德治国,主张简政省刑,主张举贤任能,赞成适应时势进行变革,肯定正义战争等一系列建立和维护礼义一统社会的观点,对皇权统治者关注皇亲国戚以外的群体、民众在历史发展中的作用、理政治国起到了重大作用。

二、妙笔著文章的处事作为

崇高的信仰使得司马迁以顽强的意志坚持立德、立言理想,他将个人命运与国家命运相联系,继续以如椽之笔写作《史记》,用如神之笔写出绝妙篇章,书谏当代,启迪后世,表现自己礼义一统的国家学说。“妙笔著文章”是司马迁实现礼义一统社会政治理想的重要途径,体现了司马迁作为文人的处事作为。

《史记》首创五体纪传通史体例,记载上起黄帝下至汉武帝时期三千年左右的历史,气势恢宏,博大精深。

司马迁写作《史记》的宗旨为“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究天人之际”,就是要探究天道和人事之间的关系。在这个问题上,司马迁是先秦以来“天人相分”的朴素唯物主义思想的集大成者。他认为人就是人,天就是天,二者没有必然的联系。“通古今之变”,就是要探索历史发展、国家治乱盛衰的变化及其规律。“成一家之言”,就是要写出一部自成体系的历史著作,阐明自己礼义一统的国家学说。为此目的,他在综合前代史书各种体制的基础上,继承并创造了由本纪、表、书、世家、列传组成的五体纪传通史体例,十二本纪记帝王,三十世家记世族,七十列传兼顾社会上层、中层、下层各行业人等,八书专记各种制度、事业发展变化,十表记录各个重要历史事件发生的时间。五体各自从不同的角度叙述历史,又互相补充,组成完整、立体、宏阔、严密的有机整体,这种相互协调补充而形成的结构框架,沟通天人,贯通古今,反映了社会生活长卷总貌,显示出司马迁作为文学大家的卓越智慧和创新能力。

贯通古今使得《史记》记载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涉及政治、经济、农业、法律、文化、文学、艺术、宗教、建筑、军事、民俗、地理等各个领域,包罗万象,博大精深。《史记》第一次为先秦诸子百家代表人物立传,《孔子世家》《仲尼弟子列传》《儒林列传》《孟子荀卿列传》综合古今学术,辨别源流得失,比较系统地记载了自孔子至西汉中叶儒学发展的盛况,开创学术研究先河。《平准书》和《货殖列传》,总结历代经济政策的变迁以及工商业发展的状况,开创了正史中记叙经济发展的体例。社会的发展,经济是基础,如何看待经济,这在以前史书中还没有系统阐述过。《平准书》比较系统地探讨经济问题,首创经济史传,成为之后正史《食货志》的理论体系。《河渠书》是第一部水利通史,系统记述我国古代治理洪水、兴修水利、发展生产的概况,开创了正史中叙述江河水利的先河,成为后世历代正史中撰述河渠水利专篇的典范。《天官书》和《历书》作为我国古代最权威的天文学综合著作,开启我国天文学研究的新篇章。《史记》不仅记载汉族的历史,同时记录其他兄弟民族的历史。《匈奴列传》《西南夷列传》等,是中国史学第一次为少数民族立传,从而把各民族视为一个密切联系的整体。《史记》还为我国著名的文学家立传,极大地提高了文学家的历史地位。《屈原贾生列传》《司马相如列传》是司马迁首次为古代文学家屈原、贾谊、司马相如立的传记。《扁鹊仓公列传》记叙扁鹊、仓公两位医学家的事迹,阐释战国至西汉初年医学发展概况。《史记》开辟众多领域学术研究的先河,体现出人间万象和谐发展的思想。

以人为主的史学叙事模式,是司马迁妙笔著文章的又一表现。历代的帝王将相、大小官僚,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说客、策士、刺客、游侠、隐士、商贾、卜者、俳优、女性等,对社会有贡献的人物,栩栩如生地涌现在司马迁的笔端,古今人物、大小事件、社会万象,构成一幅鲜活生动、色彩斑斓、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

人生百态,仁善友爱为上。《史记》用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歌颂光明,赞扬真善美,阐明礼义一统国家学说之内涵。所以,《史记》极大地扩大所记载的人物类型,“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2]2735“扶义倜傥,不令己失时,立功名于天下,作七十列传。”[1]3319司马迁为人物立传,重在人物的社会作用与贡献。《五帝本纪》赞扬五帝宽厚爱民、举贤惩凶、教化天下、协和万邦的美德。《伯夷列传》为《史记》七十列传之首,开宗明义地高扬至善、至美、至刚的人性美,充满阳刚之气,崇高与悲壮俱在。《留侯世家》《淮阴侯列传》《萧相国世家》热情歌颂张良、韩信、萧何为汉王朝建树的卓越功勋。《循吏列传》为春秋时期五位清官——孙叔敖、子产、公仪休、石奢、李离立类传,热情歌颂他们实行德治教化、造福于民的政绩。《管晏列传》以对照笔法颂扬晏子知人荐贤的美德,展示仁善友爱的宗旨。为社会底层人物立类传,更为难得的是为百姓匹夫且犯上的曹沫、专诸、豫让、聂政、荆轲等立《刺客列传》,歌颂正义、侠气、豪迈、不畏强暴、不惜牺牲的大无畏精神。为以武犯禁的朱家、剧孟、郭解等立《游侠列传》,因为他们“救人于厄,振人不赡,仁者有乎;不既信,不倍言,义者有取焉”[1]3318。司马迁议论道:“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1]3181大胆肯定游侠扶危救难、言行必果的侠义精神,表现出卓越的见识和勇气。《日者列传》记载隐于卜医之中的贤者司马季主的贤德和风采。司马季主是西汉时期一个出身低下的人,以求卜问卦为生,被当时人们看不起,但是司马迁却认为他是一位圣人。“吾闻古之圣人,不居朝廷,必在卜医之中。”所以司马迁破格为他作了《日者列传》,全篇通过记载司马季主与宋忠、贾谊的对话,讥讽尊官厚禄与官场的黑暗,“卑疵而前,孅趋而言;相引以势,相导以利;比周宾正,以求尊誉,以受公奉;事私利,枉主法,猎农民;以官为威,以法为机,求利逆暴:譬无异于操白刃劫人者也。”[1]3217正因为司马季主具有深邃的思想,对现实有深刻的认识,又有高洁的情操,故司马迁说:“古者卜人所以不载者,多不见于篇。及至司马季主,余志而著之。”[1]3221表现出不同凡俗的历史观。司马迁还记载众多女性的事迹,其中登场的女性人物多达400以上,个性突出、性格鲜明的有吕后、漂母、赵太后、王陵的母亲、卓文君、缇萦、聂嫈等。司马迁为下层人物立传,这是一种大胆的做法,充分体现出进步的思想观点和非凡的史学思想。对此,施章先生《史记新论》评论道:“《史记》一书可谓具有社会性的大众生活的历史。虽然本纪、世家、列传,往往是以描写个人为中心,而由个人上面,即可把当时的社会背景表现出来,若以现代文化以大众生活为主的眼光观之,则《史记》在文化史上的地位更为重要。”[6]2

秉笔直书,敢于揭露当朝社会的阴暗面。《史记》继承发展中国古典现实主义最可贵、最重要的传统,揭露批判的广度深度远超先秦作品。无论开国皇帝,还是当朝天子,无论最高统治者,还是一般官吏,司马迁不仅如实记载他们的历史事迹,还敢于奋笔揭露他们的丑恶行径。《吕太后本纪》揭露吕后的蛮横专政及对刘氏宗室灭绝人性的摧残;《张释之冯唐列传》通过渭桥犯跸惊驾事件,揭露出“仁德之君”汉文帝刻薄的一面;《酷吏列传》不仅展示酷吏压迫与屠杀人民的罪行,而且热情地描写广大被压迫人民的起义反抗;《李将军列传》《卫将军骠骑列传》,写的都是汉武帝时代对匈奴作战的名将,司马迁通过“两两相形”的方法,不仅表明他们的优劣,且揭露当时社会对人才的不公允;《佞幸列传》揭露统治者重用奸佞的弊端。司马迁通过对黑暗现实的揭露,批判在社会进步和发展过程中背离礼义、损害仁德的丑恶行径,体现自己对美好政治、崇高形象的向往与憧憬。

说到司马迁,我们眼前就会浮现出项羽、陈胜、李广、韩信、张良、蔺相如等历史人物。历史人物之所以栩栩如生,如实再现,是因为《史记》人物传记具有极高的叙事艺术。这是《史记》妙笔著文章的第三个成就。

通过特异性故事情节和场面的描写,凸显历史人物的传奇风采。汉代扬雄在《法言·君子篇》中说:“多爱不忍,子长也。仲尼多爱,爱义也;子长多爱,爱奇也。”《史记》中确实存在“爱奇”色彩,“对特异性的历史人物的推崇与偏爱”[7],多写奇异之人,即倜傥非常之人。诸如胡服骑射的赵武灵王,卧薪尝胆的越王勾践,千古一帝的秦始皇,揭竿而起的陈胜、吴广,完璧归赵的蔺相如,不畏牺牲的晁错,天下无双的李广等等。奇异之人,给《史记》增添勃勃生气,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司马迁为了突出表现历史人物的精神风貌,特别注重对特异性故事情节和特异性场面的描写,体现“爱奇”的审美观,洋溢着浪漫主义色彩。《越王勾践世家》中勾践卧薪尝胆的情节,凸显勾践苦心励志、发愤图强的精神风貌;《淮阴侯列传》中韩信胯下之辱、乞食漂母等情节,展示少年韩信能屈能伸、知恩必报、胸怀大志的大丈夫气魄;《留侯世家》中张良遇黄石公、借箸发难、商山四皓等情节,传奇而多姿;《高祖本纪》中刘邦的诞生、醉斩白蛇的情节,不仅彰显历史人物的传奇风采,又大大增强文章的叙事性与抒情性。《史记》有许多奇特的场面描写,宏大而感人。《项羽本纪》中的鸿门宴,场面宏大,人物众多,惊险曲折,剑拔弩张,引人入胜。司马迁又善于把人物放在尖锐的矛盾冲突中,通过人物的语言、行动、心理等方面,成功展示传奇风采。如项羽和刘邦,一个是豪爽、仁慈、轻敌;一个是机智、老成、权变。又如范增的老谋深算,张良的多谋善断,樊哙的忠勇无畏,纷纷跃然纸上。鸿门宴的奇特场面预示着“夺项王天下者,必沛公也”的历史发展趋势。《刺客列传》中荆轲刺秦王的画面,险象环生,惊心动魄。在奇异的画面上,活动着奇异的英雄荆轲,演绎着反侵略、反强暴,矢志抗秦、不惜自我牺牲的悲剧故事。司马迁通过“易水饯别”,以一首“易水歌”拉开了荆轲刺秦王的序幕,渲染慷慨悲壮气氛。在荆轲刺秦王的舞台上,成功地运用对比、反衬的手法,表现荆轲的英雄风采。通过“顾笑舞阳,前谢曰”,“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踞以骂”等神态、表情的描写,突出荆轲大义凛然、虽死不屈的气概,特别是通过这一“笑”一“骂”的描写,充分显示他毫不退缩、毫不畏惧的英雄气概;以武士秦舞阳的“色变振恐”,反衬出荆轲沉着镇静、英雄虎胆的气魄;以“秦王不怡者良久”,反衬出荆轲的威武壮烈。荆轲也因为《史记》的流传而成为家喻户晓、尽人皆知的侠义英雄。他虽然壮志未酬,但却英名流芳。《淮阴侯列传》中萧何月下追韩信的故事,妙趣横生,极具戏剧性,读之使人如痴如醉,如见其人,如闻其声,如临其境。司马迁偏爱英雄,歌颂豪杰,不仅是文学技巧问题,更重要的是要通过奇人奇事,感慨自己的身世,寄托自己礼义一统的政治理想。赞美奇异人物,描写雄伟、壮丽的画面,使《史记》具有震撼人心的艺术感染力,表现出大气磅礴的气势、雄健刚强的艺术风格。

通过立体化写人记事的方法,全方位再现历史人物的精神风貌,特别表现仁善友爱为上的思想。首先体现在体大思精的五体结构框架上。《史记》以五种体例叙写历史,记载历史人物事迹,它们相互联系,形成一个纵横交错的叙事网络,多角度、多途径、多层面地反映了历史,再现历史进程中众多人物。其次,《史记》叙写众多的历史人物,呈现出立体化的特点。据韩兆琦《史记通论》统计,“一部《史记》,记录了四千多个人物,其中给人以深刻印象的有一百多人。”从塑造人物的方法看,采用多维透视的方法,使人物具有丰富性、复杂性。项羽是秦末反秦起义中一个具有传奇色彩的英雄人物,在他身上体现出多重人格。他气质粗犷,性格豪迈不羁,具有勇武盖世的英雄气概和宁折不弯的骨气,同时又刚愎自用,残暴凶狠,坑杀俘虏。就是这样一位盖世英雄,在他的内心,仍然充满了脉脉温情:对待自己的政敌和朋友,他仁慈和厚;面对美人虞姬,他是一个痴情男儿。正因为项羽性格的多面性、矛盾性,在他身上,体现善与恶、美与丑、刚与柔的矛盾冲突。钱穆在《现代中国学术论衡》中道出项羽形象的丰富内涵和深厚的文化底蕴:“汉祖之得天下,一曰不杀人,又一曰善用人。而迁书之传项王,则有三大事,一曰巨鹿之战,一曰鸿门之宴,又一曰垓下之围以及乌江自刎。项王可爱处实多于沛公。”《史记》人物血肉丰满,具有多面性格特征,是历史人物,也是艺术典型,体现了人生百态、人性万象。

互见法是司马迁突出某一历史人物主要特征的艺术手法。互见法“即在一个人物的传记中着重表现他的主要特征,而其他方面的性格特征则放到别人的传记中显示”[8]214。互见法是司马迁立体化写人记事的方法之一,《史记》中广泛运用。如《项羽本纪》浓墨重彩地突出项羽英武善战的气魄和宁折不弯的骨气,在《高祖本纪》《淮阴侯列传》《陈丞相世家》等篇中则记叙了他屠烧咸阳宫、杀义帝、坑杀俘虏等政治、军事上的失误和性格缺陷。互见法可避免行文的重复,有利于塑造生动丰满的人物形象;既最大限度地忠于历史的真实,又不损害作者心目中形象的主要特征。项羽成为千古传颂的英雄,英雄故事永世传说,演绎不尽,成为诗词曲赋乃至戏剧、小说题材。“破釜沉舟”“霸王别姬”“乌江自刎”等故事深入人心,与司马迁互见法的艺术手法是分不开的。

司马迁写人叙事,富有感染力,充满强烈的感情色彩。他笔端有感情、字间涌激情,时而凄绝哀婉,时而奔放恣肆,读《史记》令人荡气回肠、如痴如醉。“《离骚》为屈大夫之哭泣,《史记》为太史公之哭泣。”[9]1“整部《史记》是一首爱的颂歌,恨的诅曲,司马迁用整个生命谱写的一篇饱含着全部血泪的悲愤诗。”[10]89《史记》各篇传记,抒发感情的形式丰富多彩,有的通篇借古抒情,有的夹叙夹议,有的引入精美的诗歌谚语,有的以“太史公曰”的形式论赞。无论作者采用何种方式抒情,都渗透着对社会的关注,对礼义一统国家学说的思考构建与向往期冀。

《史记》最能鲜明、集中表达司马迁激情的是议论。《史记》议论通常有三种形式:篇前序论、篇末论赞(即“太史公曰”)、篇中夹叙夹议。据笔者统计,《史记》全书有序论的篇目有23篇,论赞的篇目有106篇,夹叙夹议的篇目有7篇。这些议论和主体部分的叙事、抒情完美结合,使作者的激情得以挥洒,人生理想得以表达。序论,宣泄激情,旗帜鲜明地表明自己的政治主张;论赞,深化褒扬批评的主题。《酷吏列传》开篇引用孔子的名言议论:“导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直接表明德治为主、刑法为辅的仁德治国的政治主张。司马迁重点记叙汉武帝时期一批执法严酷的酷吏,“以酷烈为声”、“以恶为治”,深受武帝的欣赏和支持。而由于酷吏的严刑峻法和滥杀无辜,导致当时社会出现“法令滋章,盗贼多有”“吏民益轻犯法,盗贼滋起”的局面。论赞以“太史公曰”的形式抨击汉武帝时期“外儒内法”制度给当时社会带来的危害:“自张汤死后,网密,多诋严,官事寖以耗废。九卿碌碌奉其官,救过不赡,何暇论绳墨之外乎!”[1]3154由于严刑峻法,公卿自保无为安宁在位,百姓生活贫穷低贱,武帝时期实际上是表面繁荣昌盛,实际危机四伏。司马迁鞭辟入里、单刀直入地揭示武帝时期“外儒内法”,道出酷吏作为危害深远,抨击汉武帝的残暴政治,激愤之情溢于言表。牛运震《史记评注》指出:“《酷吏传》伤武帝之峻刑也。武帝之世,烦文苛法,以严酷为治,怨愁惨伤,民几不聊生。太史公目睹其事,恻然伤之,不忍斥言君上,特借酷吏发之。一篇之中,感慨悲愤,汉廷用人之非与酷吏得报之惨,具见于此。此太史公悲世之书,所以致惓惓垂戒之至意,不独为十人立传也。”说明文章用意在于隐喻武帝时期政治的严酷和黑暗,提倡礼义一统的德治的政治主张。《伯夷列传》乃夹叙夹议的典范之作。伯夷、叔齐高风亮节,积仁洁行竟然饿死首阳山,他们悲惨的命运,拨动了作者的心弦,引起强烈共鸣。司马迁情不自禁,满腔郁积的愤懑之情令他怀远遐想、感喟不已:“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1]2125司马迁直指是非不分的天道、善恶不辨的世道,通过颂扬伯夷、叔齐“奔义”“让国”的美德,推崇恭谦礼让的品德。

援引诗词谣谚表达激情,是《史记》抒情的又一途径。司马迁大量引用诗歌、谚语、歌谣,既为《史记》增添了诗的韵味,也传达出作者的爱憎激情,突出作者对社会人生的思考,对真善美的向往。这些谚语歌谣,喜闻乐见,生动贴切,有的见诸文章开端,如《佞幸列传》开篇曰:“谚曰‘力田不如逢年,善仕不如遇合’。”作者引用民谚,既表明自己对佞臣的不齿和批判态度,又为全文暴露和批评邓通、韩嫣等佞臣察言观色、谄媚君上等行径奠定了批判的基调。有的处于文中,如《高祖本纪》中的“大风歌”,《项羽本纪》中的“垓下歌”,《伯夷列传》中的“采薇歌”,《留侯世家》中的“鸿鹄歌”,《刺客列传》中的“易水歌”,都是司马迁采用全知叙事视角,代历史人物即景作歌。慷慨悲壮的“垓下歌”,表达对项羽英雄豪气的赞美和对英雄末路的深深同情。“采薇歌”唱叹有情,感慨深厚,表达对伯夷、叔齐不贪权势、高洁不屈品行的歌颂。韩信,是楚汉之际最风云的人物,他为汉王朝的建立立下赫赫战功。由于韩信功高震主,遭到高祖刘邦的忌刻,被冠以“叛逆”之罪,诛灭三族。在《淮阴侯列传》中,司马迁满怀赞美之情,歌颂韩信的丰功伟绩,记叙其遭受统治者迫害的过程。当韩信无辜却身陷囹圄时,司马迁的满腔怒火无处发泄,满腹惋惜同情之情无处宣泄,于是就借韩信之口,引用“狡兔死,良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的歌谣,揭露封建社会君臣只可共患难、不可同享福的残酷现实,谴责统治者乱杀功臣的罪恶。有的显之篇末,常见论赞中引用谚语歌谣最多。当作者感情的琴弦无法休止且至高点时,就用“太史公曰”的形式,纵横文笔,饱含感情,表达对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的爱憎,发表对社会人生的见解。如《张释之冯唐列传》中用“不知其人,视其友”的民谚,抒发对张释之、冯唐正直无私的美德的赞美之情;《李将军列传》中用“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谚语,表达对李广无限的仰慕之情,成为后世尽人皆知的名句;《郑世家》中“以权利合者,权力尽而交疏”的谚语,呼唤人间真情。

言亡不言、不言而言,是司马迁叙事抒情的又一“史笔之妙”。顾炎武《日知录》说:“古人作史,有不待论断而于序事之中即见其指者,惟太史公能之。”司马迁善于把情感和观点蕴含在关于人物和事件的叙述中。《廉颇蔺相如列传》合传廉颇、蔺相如、赵奢、李牧,皆才干卓越、忠心为国的贤臣良将,他们的个人命运关系国家兴亡。明代凌稚隆如此评说:“太史公作颇、相如传而附之奢、牧,赵之兴亡著焉,一时烈大夫英风伟盖,今人千载兴起;而史笔之妙,开合变化,又足以曲尽形容。奇哉!”[11]296司马迁通过对这几位历史人物事迹的记叙,把赵国兴亡的历史交代得非常清楚。在这篇传记中,司马迁着重描写廉颇在军事方面的威重和蔺相如在政治方面的才能。蔺相如机智勇敢,和秦王斗智斗勇,最后“完璧归赵”,完成秦国的使命;渑池大会靠自己的正义和勇敢再一次折服秦王,维护了赵国的尊严。凌稚隆评价说:“相如渑池之会,如请秦王击缶,如召赵御史书,如请咸阳为寿,一一与之相比,无纤毫挫于秦。一时勇敢之气,真足以褫秦人之魄者,太史公每于此等处,更著精神。”[12]468司马迁通过传神妙笔,对人物的历史活动如实记叙,寄寓对蔺相如外交才能与政治风度的赞美与赞颂。《吕太后本纪》真实记载吕后对戚夫人的残害:“太后遂断戚夫人手足,去眼,煇耳,饮瘖药,使居厕中,命曰‘人彘’。”看似客观叙事,字里行间却涌动着对吕后惨绝人寰、阴险毒辣行径的强烈愤慨之情,从相反角度呼唤礼义、仁德。

“司马迁像一个出色的画家,以他那十分传神的画笔,为我们勾画出一个个栩栩如生的人物画像;又像一位善于捕捉瞬间的雕塑家,以他那锋利的刻刀,为我们塑造了一个个风采各异的雕像。在《史记》这座人物画廊里,我们不仅可以看到历史上那些有作为的王侯将相的英姿,也可以看到妙计藏身的士人食客、百家争鸣的先秦诸子、‘为知己者死’的刺客、已诺必诚的游侠、富比王侯的商人大贾,以及医仆、俳优等各种人物的风采,给人以美的享受和思想上的启迪。司马迁创造性地把文、史熔于一炉,为我们写下了一部形象的历史。”[13]所以,鲁迅先生称赞《史记》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一方面指出了《史记》的历史价值,同时又概括了《史记》的文学特征。

三、理性并辩证的哲人思维特质

“理性并辩证”,概括的是司马迁《史记》认识分析事物的思维特征与方法。一部《史记》,凝聚着司马迁的旷世智慧,也反映了司马迁的哲人思维。司马迁开创以写人物事件为中心的纪传体史书体例,忠于史实,传承古代思想文化的理性精神和“有对”之学的辩证思维方法,放眼历史长河,冷静、客观地认识分析相关人物事件的来龙去脉,包括背景、原因、经过及其作用、经验教训,对后世的影响和启示等一系列问题,不仅记载了历史,更表现了有史以来的中华人文精神,体现了司马迁作为史家哲人的思维特质。

纪传体通史充分体现司马迁《史记》的整体、系统思维特征。司马迁《史记》对其记事规模、体裁、体例、结构、选材、篇章立意等方面进行了睿智把握。《史记》以前的史书,体例或为国别体,或为编年体。内容或以记言为主,或以记事为主,为记言体,为记事体。这些体裁、体例在记载人物活动或记载事件上都存在一定局限。如同一人物的活动可能出现在不同的国别史书里,也可能出现在某一史书的不同时间段,从而使人物事迹支离分散,不够集中。同一个事件,也可能分属于不同的篇章,前后出现,显得断续零散,脉络不清。司马迁创立的《史记》纪传体,则能使作者笔下的人物活动和事件记叙在时间上相互联系、空间上大大扩展,作者可以从容不迫地写人物在不同时空的一系列事件和细节;可以通过多个侧面来写人物,写出人物性格的多面性,使人物由平面化转向立体化;可以使不同时空人物相对集中,使事件情节更加紧凑。这样,使《史记》在通过人物事件来再现历史方面有了更大的自由。

重视史实和人物的历史作用的修史理念,展现了司马迁《史记》的理性思维特征。作为一部通史,司马迁在《史记》中对上下三千年历史的撰述并不是平均用力或随心所欲的,他有着明确重视史实和人物历史作用的修史理念。就是说,以史实与人物的时代价值为写作逻辑,有重点的叙述,探讨做人(各类人)楷模与治国良策,昭示当代及后世。从十二本纪来看,上古和夏、商各有1个;周代有1个,另有1个《秦本纪》;而近现代的秦代及汉代就有8个。从十表来看,夏、商、西周合为1个,为世表;春秋、战国有2个,为年表;秦末汉初有1个,为月表;汉代就有6个,为年表。从三十世家来看,春秋、战国有17个,秦末及汉代几十年间就有13个。从七十列传所记载的人物来看,除过几篇类传,上古到秦末共有28篇,汉代就有将近30篇。这是司马迁以史为鉴、关注现实和未来的体现。

司马迁《史记》理性关注历史变革中的历史事件和关键人物。《史记》中司马迁特别关注的历史时期有,黄帝统一中原、夏末商初、商末周初、秦末汉初等。《史记》对这些时期着墨集中,篇目较多,篇幅较长,记载人物最多。如社会大变革统一进程中纷呈多彩的春秋、战国时期,十二本纪则有《周本纪》《秦本纪》;十表则有《十二诸侯年表》《六国年表》;三十世家则有《吴太伯世家》《齐太公世家》《鲁周公世家》《燕召公世家》《管蔡世家》《陈杞世家》《卫康叔世家》《宋微子世家》《晋世家》《楚世家》《越王勾践世家》《郑世家》《赵世家》《魏世家》《韩世家》《田敬仲完世家》《孔子世家》;七十列传则有《管晏列传》《老子韩非列传》《司马穰苴列传》《孙子吴起列传》《伍子胥列传》《仲尼弟子列传》《商君列传》《苏秦列传》《张仪列传》《樗里子甘茂列传》《穰侯列传》《白起王翦列传》《孟子荀卿列传》《孟尝君列传》《平原君虞卿列传》《魏公子列传》《春申君列传》《范雎蔡泽列传》《乐毅列传》《廉颇蔺相如列传》《田单列传》《鲁仲连邹阳列传》《屈原贾生列传》等。秦朝立国虽然时间短暂,但社会处于急剧变革之中,本纪则有《秦始皇本纪》;世家则有《陈涉世家》;列传则有《吕不韦列传》《李斯列传》《蒙恬列传》等。楚汉战争这一重大历史节点当然是司马迁描写的重点。本纪则有《项羽本纪》《高祖本纪》,世家则有《萧相国世家》《曹相国世家》《留侯世家》《陈丞相世家》;列传则有《张耳陈馀列传》《魏豹彭越列传》《黥布列传》《淮阴侯列传》《韩信卢绾列传》《田儋列传》《樊郦滕灌列传》等。

历史变革中的关键人物,在《史记》中显得鲜活而深刻。如秦末和楚汉战争中的关键人物是陈涉、项羽和刘邦。《秦楚之际月表》云:“初作难,发于陈涉,虐戾灭秦,自项氏;拨乱除暴,平定海内,卒践帝祚,成于汉家。五年之间,号令三嬗,自生民以来,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也!”[1]759从繁杂的历史事件和众多的历史人物中,司马迁发现陈涉、项羽和刘邦这三个关键人物的特殊事迹和作用,以此来反映这一特殊时期的社会变迁的脉搏。在《史记》中,司马迁破例将陈涉列入世家,真实客观地记载了陈涉领导的秦末农民起义运动的全过程,表现了陈涉大无畏的英雄气概和农民起义军势不可挡的强大阵势。《太史公自序》道:“殷、纣失其道而汤、武作,周失其道而《春秋》作。秦失其政,而陈涉发迹。诸侯作难,风起云蒸,卒亡秦族。天下之端,自涉发难。”在这里,司马迁将陈涉与汤武、孔子并列,高度评价并热情歌颂陈涉在灭秦过程中的历史作用。汉朝建立后,一个重大事件就是刘邦清除异姓王的政治行为。司马迁对此则选择了在刘邦清除异姓王中受害最深的典型人物韩信、彭越等进行反映。韩信是被刘邦赞为三杰的西汉开国功臣,曾为汉朝建立立下汗马功劳,但刘邦登上皇帝宝座后,韩信先是被封为楚王,后来被降为淮阴侯,最后被诬陷杀害。彭越在秦末聚兵起义,初在魏地起兵,后率部归随刘邦,亦为西汉开国功臣,与韩信、英布并称为汉初三大名将。西汉王朝建立后被封为梁王,后因被告发谋反,被贬庶人,最终被刘邦以谋反的罪名枭首示众,诛灭三族。司马迁就是这样选择典型事件中的典型人物,通过人物事迹和遭遇来形象地再现社会历史以及与之相关的经验教训。

司马迁《史记》理性客观反映历史真实,表现出我国古代所推崇的史官精神——秉笔直书、记事信而有征的良史传统。所谓秉笔直书、记事信而有征,就是史学家在治史中不隐瞒、不夸大,真实而有证据地反映历史的实事求是精神。《左传》宣公二年记载,晋灵公聚敛民财,残害臣民,举国不安。执政大臣赵盾多次苦心劝谏,灵公非但不改反而肆意残害。灵公先派人刺杀赵盾未遂,后又于宴会上伏甲兵袭杀未果。赵盾被逼出逃,到晋国边境时,听说灵公已被其族弟赵穿杀死,于是又返回晋都,继续执政。晋国太史董狐以“赵盾弑其君”记载此事,并宣示于朝臣,以示笔伐。赵盾辩解说灵公是被赵穿所杀的,并不是他的罪责。董狐说:“子为正卿,亡不越境,反不讨贼,非子而谁?”[14]540因此,孔子曾称赞曰:“董狐,古之良史也,书法不隐。”[14]541赞赏的就是这种直书不隐的实录精神。

司马迁《史记》秉笔实录,客观反映,不以个人好恶曲解历史,被后世称为“实录”“良史”。《史记》所记载的材料,主要来自于四方面:书面史料、考察资料、档案资料、时人口授。但这些材料,需要细加甄别去伪存真,需要认真分析,需要超越自我理性客观。司马迁能注意考察事情发展的全过程,把事件放到一定的社会背景下分析,对历史事实与社会现实都有一种理性的尊重,不以个人感情影响对客观事实的记载。英勇善战的飞将军李广,在抗击匈奴中发挥了重大作用,终其一生却没有能够封侯,最终还落得被迫自杀的可悲结局。不同寻常的是,司马迁通过细节,表现了李广的自负其能、心胸狭隘、木讷不善言的致命缺点。在政治思想方面,司马迁更倾向于先秦儒家和他所主张的兼容各家之长的道家思想,对法家的严法苛刻和汉儒的腐酸谄媚深怀厌恶。司马迁并未以个人的爱憎定调,《史记》客观分析地记载商鞅、李斯、陆贾、叔孙通、董仲舒等人非凡的才能、值得称赞和借鉴的作为,这是只有史圣才可能有的超越,是需要大勇气和大胸怀的!

司马迁弘扬不隐恶的实录精神,更为难得的是,理性客观地以犀利之笔,揭露统治者的阴暗面,鞭挞统治者的种种丑恶,在封建时代乃至人类历史中也是难能可贵的。在《史记》中,司马迁不但敢于揭露历史上许多暴君如桀、纣、周厉王、秦始皇等的暴政暴行,而且敢于直接抨击当朝的开国之君刘邦。对他善于用人、善纳善谋、坚毅不拔的创业精神予以肯定与褒扬,同时也无情揭露他的奸诈、自私、无赖作风。《高祖本纪》讽刺道:“为泗水亭长,廷中吏无所不狎侮。好酒及色。”《项羽本纪》记载刘邦为了自己逃脱项羽的追兵,竟然几次将亲生子女推下车以减轻车子重量。《张丞相列传》中这位汉天子竟然“骑周昌项”:“昌尝燕时入奏事,高帝方拥戚姬,昌还走,高帝逐得,骑周昌项,问曰:‘我何如主也?’昌仰曰:‘陛下即桀纣之主也。’于是上笑之,然尤惮周昌。”揭露刘邦无赖的一面。在《萧相国世家》《淮阴侯列传》中批评刘邦猜忌和诛杀功臣的行径。正因此,司马迁遭到统治阶级的嫉恨、迫害和摧残。《三国志·王肃传》评到:“汉武帝闻其述《史记》,取孝景及己本纪览之,于是大怒,削而投之,于今此两纪有录无书。后遭李陵事,遂下迁蚕室。”司马迁并未因自己受到不公平待遇而虚构历史,相反,却促使他对社会问题有了更清醒地认识,直视历史的本来面目。所以班固高度评价《史记》云:“自刘向扬雄博极群书,皆称迁有良史之才,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2]2738司马迁秉笔直书,如实记载了上下三千年的历史,特别是本朝历史,从而使《史记》具有强烈的批判性。司马迁的实录精神,经过众多史学家的实践和发展,成为中国史学的一个优良传统。

辩证分析、综合百家学说构建新的思想体系,是司马迁思维品质的又一大特征。司马迁时代,一个主要而迫切的任务是:总结历史经验,尤其是总结秦亡汉兴、楚败汉胜的根本原因,进行思想文化方面的总结,是摆在汉初统治者、大臣和学者面前的一个严肃的政治问题。对古代思想文化和社会兴衰经验教训进行总结,是当时一种时代的需要和呼唤,但各人所推究和总结的结果自然是不尽相同的。

司马迁钦佩和传承父亲司马谈《论六家要旨》的观点。其文称司马谈所推崇的道家,是综合吸收了各家之长的新思想,“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1]3289。这里体现了司马迁力求综合各家之长,形成自己独到思想的观点。

朴素的唯物辩证的思维模式,是司马迁《史记》思维特质的第四个表现。我国先秦时期的思想家具备辩证思维模式,看问题能注意到事物的两个方面,注意到事物矛盾对立和相互转换,这就是所谓“有对”之学。司马迁继承先秦“有对”之学精华,《史记》闪耀着辩证思维的光芒。他评价历史事件和人物常常能够从正反两个方面去辩证把握思考分析,如汉灭秦后,汉初学者多站在汉朝的立场上,宣扬汉代皇权的天授和秦朝灭亡的必然性,而对秦之功劳则不能进行客观评价。司马迁在揭示“秦取天下多暴”、“烧天下诗书”残暴导致迅速灭亡的一面,又肯定秦在统一天下方面的成功与地位,指出“秦取天下多暴,然世异变,成功大……学者牵于所闻,见秦在帝位日浅,不察其终始,因举而笑之,不敢道,此与以耳食无异。”[1]686《史记》对于西汉当代社会记述,一方面写出了汉武帝时期国力之雄厚,另一方面揭示其暗藏的危机。如汉武帝时期物质财富大量增加,刺激了奢侈风气的漫延,国家的富实使得朝廷的欲望空前膨胀,连年向东瓯、两越、西南夷、匈奴开拓征战,又使国力消耗,财库空虚。

在人物评价方面,一分为二,褒贬同在。如司马迁肯定项羽的历史贡献,认为“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1]338—339。同时又明确批评项羽“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1]339的严重缺点。又如,司马迁以远见卓识给陈涉以一定的历史地位,将其事迹列为世家,赞颂由他发难而推翻秦朝的壮举和历史地位。同时,又没有忽略他心胸狭隘、不能容人等缺点。

《史记》还有许多包含着辩证哲理的名言,如“尺有所短,寸有所长”[1]2342,“满而不损则溢,盈而不持则倾”[1]1175,“忠言逆耳利于行,毒药苦口利于病”[1]2037,“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1]2618等,都富有哲理,耐人寻味,引人深思。

四、尚古更崇实的人文风范

司马迁《史记》严肃严谨对待历史、以历史的经验教训警世醒世,唤醒人们的切实追求,表现了司马迁作为学者的“尚古更崇实”的人文风范。

司马迁以“立功”“立德”“立言”“三不朽”作为人生奋斗追求的目标,具有中国知识分子“忧国忧民”的传统美德,具有中国知识分子社会使命担当精神。在朝中任职,司马迁“以为戴盆何以望天,故绝宾客之知,忘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务壹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2]2729遭遇李陵之祸后,司马迁“身残处秽,动而见尤,欲益反损”[2]2725,但进取有为之心未灭更强,更加发愤著书,完成《史记》大作。司马迁之所以能忍奇耻大辱,是因为立功、立德、立言的崇高理想追求。他崇尚古之非凡,更期冀今后卓越,究以往奥妙,旨在寄厚望于今世与未来。

首先是崇尚古代明君。司马迁认同“有德则易以王,无德则易以亡”[1]2716,“奉职循理,亦可以为治,何必威严哉”[1]3099的道理,主张作为君主应该贤明,推行仁德,以德治国,爱抚百姓,反对君主严法残民。《五帝本纪》载:“炎帝欲侵陵诸侯,诸侯咸归轩辕。轩辕乃修德振兵,治五气,艺五种,抚万民,度四方……诸侯咸尊轩辕为天子,代神农氏,是为黄帝。”[1]3炎帝侵凌诸侯,故众叛亲离;轩辕黄帝修德振兵,抚万民,度四方,终被尊为天子。帝尧在位,“其仁如天,其知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云。富而不骄,贵而不舒。黄收纯衣,彤车乘白马,能明驯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便章百姓。百姓昭明,合和万国”[1]15。尧崩,“百姓悲哀,如丧父母。三年,四方莫举乐,以思尧”[1]30。《陈杞世家》中司马迁情不自禁地赞扬道:“舜之德可谓至矣,禅位于夏,而后世血食者历三代。及楚灭陈,而田常得政于齐,卒为建国,百世不绝,苗裔兹兹,有土者不乏焉。”[1]1586《太史公自序》又云:“维昔黄帝,法天则地,四圣遵序,各成法度;唐尧逊位,虞舜不台;厥美帝功,万世载之。”[1]3301“禹之功,九州攸同,光唐虞际,德流苗裔”[1]3301,被记载到了《夏本纪》之中。商汤主张为政务必有功于民,其《汤诰》曰:“告诸侯群后:‘毋不有功于民,勤力乃事。予乃大罚殛女,毋予怨。’”[1]97告诫诸侯要为百姓谋立功业,努力办好各自负责的事情,否则就要严加惩办。对于那些给国家和百姓带来富庶安定生活的君主,司马迁更是大力赞扬。商朝时,武丁帝任用贤良,“修政行德,天下咸欢,殷道复兴”[1]103。“维弃作稷,德盛西伯;武王牧野,实抚天下”[1]3301在《周本纪》中予以记载。另如,对有禅让美德的吴太伯、季札,修德治国的齐太公,盛德昭世勤劳王室的周鲁公等的事迹,都给予记载和颂扬。

第二是向往和歌颂盛世。对古代盛世,司马迁充满向往赞颂之情。司马迁记载帝尧时,“百姓昭明,合和万国”[1]15。帝舜时所用大臣“二十二人咸成厥功:皋陶为大理,平,民各伏得其实;伯夷主礼,上下咸让;垂主工师,百工致功;益主虞,山泽辟;弃主稷,百谷时茂;契主司徒,百姓亲和;龙主宾客,远人至;十二牧行而九州莫敢辟违;唯禹之功为大,披九山,通九泽,决九河,定九州,各以其职来贡,不失厥宜。方五千里,至于荒服。南抚交阯、北发,西戎、析枝、渠廋、氐、羌,北山戎、发、息慎,东长、鸟夷,四海之内咸戴帝舜之功”[1]43。司马迁盛赞道:“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1]43又对复兴之世进行赞美:殷商武丁时,经过君臣努力,“殷果大治”[1]102,“天下咸欢,殷道复兴。”[1]103

西汉文景之治,是司马迁倾力颂扬的又一盛世。《律书》云:“历至孝文即位……百姓无内外之繇,得息肩于田亩,天下殷富,粟至十余钱,鸣鸡吠狗,烟火万里,可谓和乐者乎!”[1]1242“会天下新去汤火,人民乐业,因其欲然,能不扰乱,故百姓遂安。自年六七十翁亦未尝至市井,游敖嬉戏如小儿状。”[1]1243司马迁盛赞汉文帝为“孔子所称有德君子”[1]1243。文景之治的经济繁荣一直延续到汉武帝初年。《平准书》云:“至今上即位数岁,汉兴七十余年之间,国家无事,非遇水旱之灾,民则人给家足,都鄙廪庾皆满,而府库余货财。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众庶街巷有马,阡陌之间成群,而乘字牝者傧而不得聚会。守闾阎者食梁肉,为吏者长子孙,居官者以为姓号。故人人自爱而重犯法,先行义而后绌耻辱焉。”[1]1420当时,“网疏而民富”,社会稳定,经济空前繁荣。然而,汉武帝好大喜功和对外征战给社会带来了经济凋敝国库空虚局面。司马迁惋惜地指出:“役财骄溢,或至兼并豪党之徒,以武断于乡曲。宗室有土公卿大夫以下,争于奢侈,室庐舆服僭于上,无限度。物盛而衰,固其变也。”[1]1420两相对比,对盛世赞美向往之情溢于言表。

司马迁《报任安书》说:“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这些“倜傥非常之人”是司马迁由衷钦佩的,其包括哲人、贤君、良臣、君子等各类在社会中有所作为的人。因此说,崇尚古代哲人、贤臣、君子是司马迁文人风范的又一特征。

在古代哲人里,司马迁首推孔子。在《史记》一百三十篇里,他为孔子立有《孔子世家》,另有《仲尼弟子列传》专门记载孔子言行和思想,还在其他篇章里经常写到孔子,经常引用孔子话语评价人物和事件。司马迁认为:“周室既衰,诸侯恣行。仲尼悼礼废乐崩,追修经术,以达王道,匡乱世反之于正,见其文辞,为天下制仪法,垂《六艺》之统纪于后世。”[1]3310《孔子世家》云:“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乡往之。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余祗回留之不能去云。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1]1947给孔子以“至圣”的最高评价。

在古代君主里,司马迁最推崇那些励精图治、德行天下、社会大治,给百姓以富足,为社会作出重大贡献的帝王。而在臣子里,司马迁最为赞赏的是那些尽人臣之职,尽力扶助君主,积极有为,为社会作出贡献的人。如春秋时的晏子节俭,而夷吾奢侈,但他们辅佐君主以霸以治,皆受到司马迁的赞扬,《太史公自序》云:“晏子俭矣,夷吾则奢;齐桓以霸,景公以治。”[1]3313郑国大夫子产“为相一年,竖子不戏狎,斑白不提挈,僮子不犁畔。二年,市不豫贾。三年,门不夜关,道不拾遗。四年,田器不归。五年,士无尺籍,丧期不令而治。治郑二十六年而死,丁壮号哭,老人儿啼,曰:‘子产去我死乎!民将安归?’”[1]3101。司马迁高度赞扬这些循吏说:“孙叔敖出一言,郢市复。子产病死,郑民号哭。公仪子见好布而家妇逐。石奢纵父而死,楚昭名立。李离过杀而伏剑,晋文以正国法。”[1]3103汉初辅佐刘邦的萧何、曹参、张良、陈平等。《太史公自序》云:“楚人围我荥阳,相守三年;萧何填抚山西,推计踵兵,给粮食不绝,使百姓爱汉,不乐为楚。作《萧相国世家》第二十三。”[1]3311“与信定魏,破赵拔齐,遂弱楚人。续何相国,不变不革,黎庶攸宁。嘉参不伐功矜能,作《曹相国世家》第二十四。”[1]3312“运筹帷幄之中,制胜于无形,子房计谋其事,无知名,无勇功,图难于易,为大于细。作《留侯世家》第二十五。”[1]3312“六奇既用,诸侯宾从于汉;吕氏之事,平为本谋,终安宗庙,定社稷。作《陈丞相世家》第二十六。”[1]3312另如,《史记》为袁盎、晁错立传,司马迁看重的是他们“敢犯颜色以达主义,不顾其身,为国家树长画”[1]3316,张释之、冯唐能“守法不失大理,言古贤人,增主之明”〔1〕3316,也得以跻身于贤臣之林。而对于那些不尽人臣职责,阿谀奉承陷君主于不仁不义、身败名裂甚至国破家亡境地的臣子,司马迁则予以尖锐批评。秦朝名将蒙恬,因破齐有功被拜为内史,其弟蒙毅也位至上卿。蒙氏兄弟深得秦始皇的尊宠,蒙恬担任外事,蒙毅常为内谋,当时号称“忠信”,诸将都不敢与他们争宠。秦统一六国后,蒙恬率三十万大军北击匈奴。收复河南地,修筑西起陇西的临洮,东至辽东的万里长城,征战北疆十多年,威震匈奴,却没有建议秦始皇及时调整政策,施政以仁,最终秦二世赐死蒙氏兄弟。司马迁指出:“夫秦之初灭诸侯,天下之心未定,痍伤者未疗。而恬为名将,不以此时强谏,振百姓之急,养老存孤,务修众庶之和,而阿意兴功,此其兄弟遇诛,不亦宜乎?”[1]2570推究出蒙恬兄弟可悲结局的真正原因。

司马迁的崇实精神是其人文风范的第四个特征。司马迁并不是一味地向往欣赏古代,独自活在自己的理想王国里,而是具有强烈的崇实精神,尚古是为崇实服务的,崇实才是终极目标和关键所在。

关注社会现实、针砭社会现实的精神。司马迁记载古今历史,其中一个目的就是借古鉴今,“述往事,思来者”,“俟后世圣人君子”,以为现实社会服务,而且经常对现实社会发表意见。《平准书》重点在于对汉武帝时期对外扩张、对内兴作政策使得国家虚耗的现实提出批评,司马迁借秦喻汉云:“于是外攘夷狄,内兴功业,海内之士力耕不足粮饷,女子纺绩不足衣服。古者尝竭天下之资财以奉其上,犹自以为不足也。”[1]1442-1443《封禅书》更对汉武帝寻找神仙、梦想长生不老的荒诞行为进行了嘲讽,指出了神仙之道不可信。《封禅书》在记载了秦始皇轻信“怪迂阿谀苟合之徒”寻找神仙的可笑行经后说:“今天子初即位,尤敬鬼神之祀。”[1]1384然后写汉武帝多次派方士去东海寻找神仙仙药,又派公孙卿兴修蜚廉桂观、益延寿观、通天茎台等以迎候神仙到来,甚至自己亲自去东海寻求神仙。司马迁一针见血地大胆指出:“东至海上,考入海及方士求神者,莫验,然益遣,冀遇之。”[1]1401“今上封禅,其后十二岁而还,遍于五岳、四渎矣。而方士之候祠神人,入海求蓬莱,终无有验。而公孙卿之候神者,犹以大人之迹为解,无有效。天子益怠厌方士之怪迂语矣,然羁縻不绝,冀遇其真。自此之后,方士言神祠者弥众,然其效可睹矣。”[1]1403-1404其关注社会现实、针砭社会现实的精神可钦可敬。

从现实出发的精神。司马迁分析问题常常能把握事情发生的大背景,注意从现实出发。古代盛世的出现,离不开当时的时代背景,人们对盛世的理解,不同时代有不同时代的标准。如“老子曰:‘至治之极,邻国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乐其业,至老死不相往来。’必用此为务,挽近世涂民耳目,则几无行矣。”[1]3253如此的小国寡民社会已经不能满足后代百姓对社会生活的要求。司马迁又云:“夫神农以前,吾不知已。至若《诗》《书》所述虞夏以来,耳目欲极声色之好,口欲穷刍豢之味,身安逸乐,而心夸矜势能之荣。使俗之渐民久矣,虽户说以眇论,终不能化。”[1]3253这种世俗的形成,有一个渐进的长期过程,人们不能用一朝的观念去评论指责它。这种把事件和人物放到一定历史条件下去分析评论的方法是具有科学意义的,是具有唯物辩证思想的,有利于对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作出客观的正确评价。

司马迁精神内涵丰富,博大精深,具有重要而深刻的时代价值,历久弥新,对后世有着巨大的教育、引导和激励作用。我们应该大力传承司马迁精神,弘扬中华人文精神,坚持树立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作出积极切实、富有创造、卓有成效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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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炳社】

On the Spirit of Sima Qian

DING De-ke, MA Ya-qin, LIANG Jian-bang

(Weinan Normal University, Weinan 714099, China)

Abstract:As for the spirit of Sima Qian, or Historical Records spirit, its core is the combination of propriety and righteousness, and its basic contents are the following four aspects. The first is the heavier shoulder loads for disseminating Tao and righteousness, which reflects the strong historical mission and a high sense of social responsibility, and the performance of a noble faith of the world as a historical sage. The second is to write admirable articles, which is an important way to realize the social political ideal of combination of propriety and righteousness, and to show Sima Qian’s way of conduct in society as a scholar. The third is being rational and dialectical, which summarizes Sima Qian’s thinking quality and methods of analyzing things, to reflect the thinking characteristics as a philosopher. The final is to appreciate the past but focus on the reality, which is the reflection of the historical experience and the warning in Historical Records to awaken the world, to arouse the real pursuits of people and the performance of the humanities style. Studying the spirit of Sima Qian is the due measures to carry forward the Chinese national spirit, to establish the socialist value systems.

Key words:Sima Qian; Historical Records; spirit; core; connotation

作者简介:丁德科(1962—),男,陕西铜川人,渭南师范学院院长,博士,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中国史记研究会顾问,渭南师范学院中国司马迁与史记研究院院长,主要从事先秦国家学说研究;马雅琴(1959—),女,陕西大荔人,渭南师范学院人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司马迁与《史记》研究;梁建邦(1953—),男,陕西潼关人,渭南师范学院人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司马迁与《史记》研究及古代文学研究。

收稿日期:2015-10-28

中图分类号:K207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9-5128(2016)01-0005-14

【司马迁与《史记》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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