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藤井鲁迅”中的文学时空

2016-03-16 08:37
关键词:龙之介芥川孔乙己

于 珊 珊

(吉林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试论“藤井鲁迅”中的文学时空

于 珊 珊

(吉林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藤井省三的比较研究极为清晰地贯穿了一种方法论特征,他是通过一个宏观的时空尺度而深入到作品内部中去的。通过对藤井省三鲁迅研究“主题”与“人物”、文学环境、城市体验及情感立场的考察发现,他试图将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东亚文化系统置于其考察范围之中,并逐渐发展成一种自觉的时空意识。这种“文学社会背景的研究方法”,不仅进行了涵盖单独国家或地域之社会、文化、政治、经济、读者层等要素的分析,还从“近代化”思想的角度对不同作家及文学现象进行了比较研究。

藤井省三;鲁迅;时空;比较研究

众所周知,竹内好的鲁迅研究对战后的日本鲁迅研究界产生了重大并深远的影响,竹内以后的鲁迅研究学者一方面将“竹内鲁迅”作为一种学术范式与框架加以继承,同时又在寻求克服受其制约、影响的可能性。自上世纪50年代起,如何超越“竹内鲁迅”便成为了日本鲁迅研究界的一个重点话题。因而在“竹内鲁迅”之后,又诞生了“丸山鲁迅”、“伊藤鲁迅”乃至后来的“藤井鲁迅”。

藤井省三所展现的文学时空观念,消除了国家、地域等空间界限带给文学研究的束缚。正如董炳月指出的那样:“藤井省三研究的已不仅仅是中国文学,不仅仅是日本文学,也不仅仅是俄国文学,而是特定历史环境中三者的冲突与交融。”他认为“藤井对研究对象空间关系的重构具有‘革命’意义”[1]。这作为藤井省三的文学研究的重要特征,同样引起了日本学界的关注,在1991年的鲁迅研究著作评介文章中,认为其崭新的研究方法“标志着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重大转折”[2]。对于学术思想严谨的日本学界,出现如此之高的评价的确非同寻常,然而,从藤井治学当中的诸多创新之举来看,获得这样的评价又绝非偶然。

一、“主题”与“人物”所处的时空

时至今日,鲁迅与芥川龙之介的比较研究可以说始终都是学术界的一个研究热点。藤井省三也发表了《鲁迅与芥川龙之介——围绕〈流浪的犹太人〉传说》《鲁迅的〈孔乙己〉与芥川龙之介的〈毛利先生〉——围绕清末读书人和大正时期英语教师展开的回忆故事》《鲁迅与芥川龙之介:〈呐喊〉小说的叙述模式以及故事结构的成立》三篇论文。这三篇文章都以文本的比较研究为核心,对鲁迅与芥川在文学上的碰撞与分离进行探讨与分析。

最早发表的《鲁迅与芥川龙之介——围绕〈流浪的犹太人〉传说》,是以中世纪欧洲传说《流浪的犹太人》为媒介,围绕这传说中“罪与走”的主题,比较二人对这一主题的接受情况;而另外两篇文章的构成和观点基本一致,可以放在一起讨论,它们着重探讨了《孔乙己》与芥川的《毛利先生》的异同,以此来探讨鲁迅和芥川身处不同社会现状,在创作中所表现出思想性格的分歧和差异等。三篇论文的篇幅都不算长。对某两个作家的特定文本进行影响或是平行的研究,都属于最典型的比较文学研究范畴,然而藤井则在传统的比较研究方法中注入了强烈的思想性。同时,在原本平面化的文本间细密繁复的对照、剖析基础上,藤井以更大的精力投入到对文本背后时间、空间的构建中去,极大增强了比较文学研究的景深。那么,藤井在比较文学研究中所体现的思想性,及其在研究过程中体现出的时空观念,是怎样的样态呢?它们彼此之间又是怎么关联的呢?

在众多围绕鲁迅与芥川龙之介展开的讨论当中,藤井极富个性的思辨方式与宏观的比较文学视野,或许是最具有借鉴和启示意义的。与通常见到的比较研究不同,藤井并不急于挖掘并抽取文本中可能成立的证据,以技术性的方式看待鲁迅文学的生成,而是先引领读者将目光落在1912年,这一年刚好是日本大正时期、同时也是中华民国的起始。日本大正时期正值市民社会、大众文化出现,与之相对应的是城市文学、大众化文学以及国际化文学的诞生。与此同时,中国在清朝灭亡后,国民国家的建立尚未发足,表达建设民主国家愿望最为强烈的是聚集在北京的新兴知识分子。伴随着社会文化变动,中日两国的文坛同时发生了重大变更,1918年芥川等一批青年职业作家群开始崭露头角,而中国的文学革命也始发于这一年,1918年鲁迅尝试创作、并发表了中国第一篇白话文小说《狂人日记》,次年发表的短篇小说《孔乙己》,不到一年的时间,其写作水平已经达到相当高的程度。

关于《孔乙己》的写作日期,根据作品发表时附记所写:“这一篇很拙的小说,还是去年冬天做成的。”因此《鲁迅年谱》将其记载为1918年冬天,而根据藤井的推定则是作于1919年4月25日。首先是《孔乙己》被刊载的《新青年》第6卷第4号,该期目录上标注为“一九一九年四月一五日发行”,底页标注“一九一九年九月一日出版”,但藤井发现,上海《申报》刊登该期杂志的广告是在8月19日,而将其实际发行时间推定为8月中旬;又根据鲁迅在3月10日以及4月25日的日记中分别写下“录文稿一篇讫,约四千余字”、“录文稿一篇讫,约三千字,抄讫”的记载,并从该时期创作的作品的字数推断:《孔乙己》的写作时间是在4月25日,于3月10日完成了《药》。

通过《孔乙己》的写作日期、以及鲁迅的阅读来源等多方面考证,藤井认为鲁迅很有可能是阅读了发表于1919年1月的芥川的《毛利先生》,在其影响下创作了《孔乙己》。通过对两篇小说进行详细的文本比较,进而指出从《狂人日记》到《孔乙己》发表的这一期间,对其写作影响最大、最重要的作品是《毛利先生》。在比较中发现,两部作品在叙述手法、人物设定以及故事结构等有很多相似之处,但进一步来看,其中又包含着若干差异点,显示了鲁迅“创造性的模仿”——一般来说,比较文学研究往往在这一层面止步,但藤井思考的不仅如此,他更关注于两部作品分别是在何种力量与条件下生成,并将其视为比较文学研究的重要课题。透过这一比较文学观念,就不难理解藤井以大量篇幅梳理作品生成前后的社会史及思想史的目的所在。

在《毛利先生》与《孔乙己》的比较研究中,1912年作为原点,从清末延展至1921年芥川龙之介访问中国,同时打破了中日两国地域上的界限,在时间的纬度上构建出跨越中日两国社会、文化、政治的空间关系。在这一广阔背景之下,所有关于鲁迅与芥川的文学的论述都围绕着中日两国现代化在时间和空间上的差异而展开。尽管毛利先生与孔乙己在小说当中有着极其相似的境遇,一旦将他们分别置于其生活的时空背景下加以考量,就会发现前者身处近代国民国家日本,算是“勉强可以挤进中产阶级”的“安定社会里的小市民”,而后者则在清末民初的革命动荡时期死去,这一巨大落差造就了大正时期东京的毛利先生和清末时期小镇上的孔乙己两个二元对立关系的人物形象,由此而使藤井看到,芥川作为充满自信的新文坛的青年旗手对市民社会和大众文化的未来抱有“乐观的信赖”,而鲁迅则写下了变革时期的绝望与希望,使孔乙己成为世界文学史上的典型人物。

无论从方法还是主旨上来看,藤井较为近期的这两篇论文,都可以称作上述写作的一种延续。他既立足于文本,又不拘泥于文本之间可能存在的潜在的影响关系:可以说,在被比较对象之间,藤井找到了一条以起源于欧洲的《流浪的犹太人》传说作为线索,来进行文本主题对比研究的方法。 通过欧洲中世纪传说《流浪的犹太人》,藤井提取了鲁迅在1920年代中期的文学活动中所体现的“赎罪”与“走”的命题。芥川的同名小说所展现的因意识到有罪而作为觉醒者的自豪与对拯救的自信乐观,相比之下,“赎罪”与“走”的命题在鲁迅的作品中呈现出微妙但可以说决定生死命运的差别——在同样产生对罪的觉醒意识的情况下,进一步形成了“作为赎罪的走”的解释。而对于两者在同一命题下产生出不同解释的根源,藤井同样将探寻的目光投向了作品成立背后的时空背景当中。 根据鲁迅当时所处的这一历史境况的考察,藤井进一步指出,1921年发表的小说《故乡》正反映出该时期“动摇的心境”,然而鲁迅并未走芥川的道路,而是逐步形成了“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这种带有矛盾、然而曲折又透彻的鲁迅式思维。

二、文学环境的考证与比较

再来看藤井对鲁迅与芥川身处的“现实状况”的考察。所谓的“现实状况”,对于作家而言,也就是其所处的文学环境。三篇论文篇幅都不长,但对作家文学活动的环境背景进行的考释、论证几乎都占据了一半篇幅,构成了藤井省三比较研究中的一大特色。而对于藤井来说,对作家所处文学环境的考证又是多层面的。

仍以鲁迅与芥川的比较研究为例,文中详述了中日两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的历史重大变革,一方面日本在确立国民国家后,市民社会以及大众文化的轮廓已经逐渐成形,另一方面,中国成立中华民国后军阀割据混战的情况仍在继续,建设民主国家的呼声日渐强烈;到了1920年代,日本进入了昭和战前的高压独裁统治时期,而中国伴随着各革命政党活动的激进化、观念化倾向,同样陷入了高压统治局面。同时,论文又涉及中日两国文学的相关历史事项,例如日本大正文坛的兴起与没落、中国的文学革命、芥川龙之介自杀等。除此之外,报刊媒体、作家的言论以及日记书信,作家间的往来等当时的文学、思想、新闻界的动向也都作为考察对象,其中包含了藤井以其独特的学术眼光独立挖掘出来的大量史料。例如,关于《狂人日记》的创作环境,藤井从北京当时发行的报刊媒体中发现,在《狂人日记》发表时,“北京的报纸正在把吃人当做一种美德大加报道”[3]。他考证《晨钟报》(后更名为《晨报》)自同年5月开始,连续报道了“孝子割股疗亲”、“贤妇割肉奉姑”、“贤妇割臂疗夫”等吃人话题,同时又将这一系列吃人事件视作美德来大加赞美——作为《狂人日记》执笔之际的社会现状的一个侧面,藤井的这一史料挖掘,是极富有参考价值和启发性的。

由以上藤井对作家所处文学环境的考察可以看出,他既放眼于浩大的历史空间,又善于捕捉对作家的创作产生潜在影响的每一个细节,可以说在宏观之中见其细微之处,构成一个完整而具体的文学空间。同时,这一文学空间的建构,又都以时间为出发点,从而呈现出一个立体而又动态的时空属性,将中国与日本的文学时空视为一个整体。

同样,在对鲁迅与芥川龙之介进行比较研究时,藤井纵观近两百年来中日韩以及欧美的世界文学而进一步指出:“单独地写作自己的文学,没有受过其他国家、其他地域的文学影响,这样的作家一般不会有。现代文学研究和当代文学研究就意味着比较研究。”[4]

尽管藤井“文学的越界”现象是站在比较文学研究的立场上讲的,但可以说他看待中国文学现代化进程的历史眼光与“二十世纪文学”的思路相似。日本和中国同属于汉字文化圈的东亚国家,20世纪初日本知识界的译介活动在中国新兴知识阶层的读书经验中起到了媒介作用,同时,中国作家留学、流亡日本的经验以及两国文学者的互访也加固了两国文学的事实联系。基于上述原因,藤井在对20世纪中日两国各自文学发生、发展的回顾与展望中,构建出了一个共同伫立于东亚文化系统之中,同时又彼此相互交织的时空形态。

三、世纪之交的城市体验与鲁迅的情感立场

藤井省三的《爱罗先珂的城市故事》一书,是一部对1920年代的东亚文学时空重新书写的代表性著作。全书的总体构思是:通过对1920年代初期爱罗先珂在东亚三大都市东京、上海、北京的游历以及各城市对爱罗先珂的反应进行透彻并细致的考察,试图将1920年代的文学与社会的关系呈现出来;鲁迅不但与爱罗先珂关系密切,而且对东京、上海、北京都有深入了解,因此,在全书的最后一部分,作者借鲁迅的视角对1920年代的这三座都市进行了回望,同时还试图从爱罗先珂作为主人公的城市故事中反照出鲁迅的内面精神。

《爱罗先珂的城市故事》延续了藤井省三前两部鲁迅文学的比较研究专著在学术研究上的拓新风格。一方面,围绕爱罗先珂,藤井不仅查阅了当时三座城市发行过的大量的报纸、杂志,甚至还挖掘出日本外务省外教史料馆封存已久的关于爱罗先珂在中日两国活动情况的秘密报告书,还通过《周作人日记》以及执笔当时中国最新公布的文字资料等,进行多方面的史料考证,为爱罗先珂研究以及爱罗先珂与鲁迅文学关系的研究开辟新境界;另一方面,在数量庞大的史料论证的基础上,藤井以东京、上海、北京为坐标,构建出一个完全迥异于以往文学史书写的文学历史空间。书中记述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巴黎和会与华盛顿会议的召开确立的帝国主义新秩序、俄国革命的爆发、苏维埃政权的确立等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给东方社会造成的思想上的震荡和影响,在这一历史的社会背景下,通过活跃于各自历史舞台上的作家、文化人等不同人物围绕爱罗先珂所展开的相互交流、往来,将不同国家、地域交融在一起,从而构成一个视域更为开阔的文学时空维度,也就使每一个单独文学空间的考察,都被置于这种世界性的参照体系中,通过彼此的映照与反射而呈现出独有的姿态。

《爱罗先珂的城市故事》尽管为爱罗先珂研究提供了大量的学术资源,但从方法与内容构成上看,已经很难将其简单视为爱罗先珂的研究专著。第一,全书的四部构成中的前三个部分当中,藤井有意识地回避了对爱罗先珂作品的涉及,以此强调爱罗先珂在东亚三座城市中的“符号式的存在”,其目的正是将爱罗先珂本身作为一种具有象征性的现象,由他的“城市故事”来阐释1920年代中国与日本的“支配与被支配、压抑与解放”的社会构造[5],也就是说,是借爱罗先珂来反观他游历的代表东亚的三大城市的现实状况。第二,鲁迅不仅有长达八年的日本留学生活经历,而且归国后依然订阅东京的报纸,始终保持着对日本的社会局势动态的关注,与上海的文化思想界也有深入的交流,对于归国后居住了十四年之久的北京更是具有深刻的洞见。因此,爱罗先珂在同一时期先后经历的东京、上海、北京的城市空间体验,也是鲁迅所具备的。不仅如此,从该时期鲁迅文学创作中流露出来的对所处环境的相似的感受与相似的表达方式中,就能看到鲁迅与爱罗先珂之间情感上的共鸣。而从理性经验或是思想高度来看,藤井强调,鲁迅更具有一种“俯瞰的立场”来总观三座城市。无论从情感还是理性,都应当看到两者对城市空间的经验上的亲近性。那么,爱罗先珂的“城市故事”也正如一面镜子,可以反照出鲁迅对城市空间的认知与感受。也正如藤井在这本书序言的最后表达的意图,“通过以爱罗先珂为主人公的城市故事反照出鲁迅的内部精神”。第三,作为全书核心的第四部分,藤井将鲁迅与爱罗先珂进行了比较研究,不但承接了前三个部分在社会思想史视角下围绕爱罗先珂的都市体验展开的文学空间的建构,更立足于文本的细微之处,从鲁迅关注并开始翻译爱罗先珂童话作品的经历中,探寻鲁迅自留学时代发现摩罗诗人以来,诗人形象在其内部精神世界的伸延;而从鲁迅在与爱罗先珂共同生活期间执笔写下的《为“俄国歌剧团”》《无题》《鸭的喜剧》等涵盖了杂文、随感、小说等一系列文字当中,洞察到二者在北京这一共同的文学空间下精神上的对话,以及由此产生的情感上的无限共鸣,这一点也同样体现在鲁迅对爱罗先珂作品的翻译与评介中。从这一时期现实状况来看,新文化阵营的分化已经开始,鲁迅在其文学生涯中虽仍处于新文化运动的“呐喊”期,但由于上述原因,其思想也发生了转变,根据《〈呐喊〉自序》中出现的诸种意象以及对所处环境的感性认知,就能明显感到爱罗先珂给鲁迅带来的刺激与影响。应该说,对爱罗先珂“城市故事”的考察,也就成为理解鲁迅文学不可缺少的背景因素。

藤井省三的比较研究极为清晰地贯穿了一种方法论特征,他是通过一个宏观的时空尺度而深入到作品内部中去的。藤井试图将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东亚文化系统置于其考察范围之中,对这一期间发生的某些现象进行分析和探讨,并逐渐发展成一种自觉的时空意识。藤井这种方法被称之为“文学社会背景的研究方法”。同时,对文学成立的背景,不仅做了涵盖单独国家或地域之社会、文化、政治、经济、读者层等要素的分析,还从“近代化”思想的角度进行了比较。

[1]董炳月.构筑新的时间与空间——关于藤井省三的中国文学研究[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3(7).

[2]大槻幸代,清水贤一郎,铃木将久.BOOK GUIDE鲁迅研究书[J].しにか,1991(9).

[3]藤井省三.鲁迅与芥川龙之介——围绕《流浪的犹太人》传说[J].鲁迅研究月刊,1992(1).

[4]藤井省三.鲁迅与芥川龙之介:《呐喊》小说的叙述模式以及故事结构的成立[J].扬子江评论,2010(2).

[5]藤井省三.エロシェンコの都市物語[M].东京:みすず书房,1989:243.

10.16366/j.cnki.1000-2359.2016.01.034

2015-09-06

I210.6

A

1000-2359(2016)01-0177-04

于珊珊(1983—),女,吉林四平人,吉林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吉林华侨外国语学院东方语学院讲师,主要从事中日比较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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