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秀宁
(南京邮电大学 期刊社,江苏 南京 210042)
席勒创作中的民族建构与文学想象
张秀宁
(南京邮电大学 期刊社,江苏 南京 210042)
摘要:现代意义上的民族是人类存在方式原子化之后的产物,与现代转型密切相关。其中,文学在民族建构和民族主义表达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在席勒的文学作品中,个体、民族、人类所受的重视程度是不同的,对个体自由的书写是席勒着力最重的部分,人类普遍自由的愿景也是他试图抒发的重要感情,与之相比,对民族的书写则显得较为尴尬。但吊诡的是,在席勒逝世后,他和他的作品却被迅速符号化和偶像化,并在两个世纪内成为德意志民族不可动摇的象征,这其中的复杂性尤其值得关注,也是一个值得深入研判的问题。
关键词:席勒;文学创作;个体;民族主义;现代性
民族问题与国家问题在现代转型的大趋势下是缠绕在一起的,甚至在很多场合,民族就等于国家,它们具有几乎相同的象征意义和社会黏合效果。也就是在所谓现代性蔓延的这个时期,“民族”开始成为一种“主义”,这种身份意识具有极大的特殊性,是完全由“现代”所导致的,现代意义上的民族是人类的存在方式原子化之后的产物,其建构可以理解为在现代转型过程中的一个复杂的“身份破碎—重塑”的过程。
在“现代”之前,民族和民族主义是不被需要甚至遭到排斥的,说到底,这是个身份认同问题。在卡里斯马式的政治模式下,需要的是“某君王的臣民”之类的自我身份认同,而绝非“某民族的子孙后裔”。因为在这里,民族认同是对王权认同有挑战意味的一种价值观念,会直接导致对王权的质疑。皇帝与社稷之间的紧张关系普遍地存在于人类历史之中,因而,在王权专制的国家之中,民族不会得到提倡,更难以上升为一种“主义”。而只有在王纲崩毁、原有的臣民身份被彻底打破而且不会重返的条件下,民族才会成为新的身份认同替代物。于是,人由臣民身份转化为民族身份,而这个民族身份认同又与对国家的认同是同步的。
文学则往往在民族的建构中担任了重要角色,其对民族历史的叙述、对民族英雄的塑造、对方言的精致化无不深刻地参与到民族建构的历史进程之中。文学的这种作用使人重新获得了自我存在的意义、获得了全新的身份,文学在其中充当了黏合剂,它使分散的、原子式的个人重新汇集在一起并成为一个有机体。从本质上说,文学的意义是双重的,它既赋予了个体以存在的意义,同时又试图以这种意义来取消个体独立的价值,从而将之编入更大的“民族”中去。因此,文学在现代转型中所充当的角色是极为特殊的。
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在席勒的文学作品中,民族问题固然重要,但相对“个人”来说并不是他蓄意极力表现的主题。但在席勒逝世后,他和他的作品在两个世纪内成为德意志民族不可动摇的象征,这种内在的吊诡与席勒民族书写自身的复杂性息息相关。值得注意的是,在席勒的文学实践中,民族的呈现和价值几乎都是借助于某种极端情境才得以充分的表达,无论是《奥尔良的姑娘》,还是《华伦斯坦》,抑或《威廉·退尔》三部曲,莫不如是。其实,借助于异族入侵和压迫来塑造和显示民族的某种品质如坚贞、忍耐、强悍、勇敢,几乎是近两百年来普遍存在的人类经验,而不借助于这种武力、压迫、反抗而得以诞生的民族反倒是微乎其微的特例。
一、“前民族”的“民族”
1800年,席勒开始着手撰写《奥尔良的姑娘》,经过不到一年的创作,此剧终于杀青,这种创作速度在席勒写作的历史中可谓无出其右。这部剧作中充满了西欧中世纪的天启、神秘、魔幻与基督教信仰中的启示、顺服、虔信。这种艺术风格与美学追求在席勒创作中显得非常独特,而在剧中他对民族的表现与书写也显现了他对这一问题的独到见解。
《奥尔良的姑娘》取材于英法百年战争这段悲惨的历史,剧中主人公约翰娜登场的时候,法国正遭到英国侵略者沉重的打击,法国国王卡尔七世的继承权遭到其堂弟勃艮第公爵菲利普的挑战,菲利普、卡尔七世的生母伊撒波与入侵的英国结盟共同反对卡尔七世。法国内忧外患,军队退入奥尔良城,遭到英军围困,同时法国的半壁河山沦入英军之手,形势岌岌可危。就在此时,牧羊女约翰娜受到圣母感召挺身而出,她一手持旗一手持剑,率领法军进行反击,解救了奥尔良之围,并给予英军沉重打击。但就在约翰娜反击英军的过程中,由于一名英国军官利奥内尔触动了她的情爱之心,导致约翰娜丧失了上帝的护佑。于是她失去神力并遭到放逐,并为英军抓获。与此同时,法方再度遭到英军的反攻,陷入苦战并接连失败,国王在战场上再度遭到围困。约翰娜经过忏悔,再度获得神力,挣脱锁链后奋勇杀入英军重围,使法王得到解救,自己也身负重伤不治而死,而灵魂则得到拯救而飞升。
严格来说,在这一部剧作中,得到充分描绘和展现的是作为个体的约翰娜,而作为群体的“民族”,其面目则显得模糊不清。剧中所叙述的启示、考验、辉煌、试炼均是围绕着这一既是英雄又属凡尘的个体,无论其胜利还是失败、落寞还是升华,描述的都是个体的成长和变化。这也与席勒后期的戏剧理念颇有关系,从其主观倾向上来看,“席勒写历史剧并不是要解释历史,甚至不是借古喻今,为现实社会提供改革的良方,而是要表现人的本质……他要探讨的是极端的社会和政治环境如何造就了一个人的,特别是杰出人物的性格”*范大灿:《德国文学史》第2卷,南京:译林出版社,2006年,第434页。。
因而,在席勒笔下,法兰西民族并没有得到有意识的精描细刻,反倒是每每作为约翰娜的反面而登场。当约翰娜“从旗手手里夺过战旗,身先士卒,勇敢庄严地走在队伍前面”*[德]席勒:《奥尔良姑娘》,《席勒文集》第4卷,张玉书主编,章鹏高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88页。的时候,普通人却“就像听见凄厉的狼嗥,羊群害怕地挤成一团,君王发出的号令纯属徒劳。法兰西人拼命躲进城堡,寻找安全,忘却了往日的荣耀”*[德]席勒:《奥尔良姑娘》,《席勒文集》第4卷,第251页。。这种“英雄进,民族退”的格局成为《奥尔良的姑娘》主要的叙事框架。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民族”在剧中,甚至是在席勒心目中就是完全不重要的,席勒在《奥尔良的姑娘》中的民族书写,实际上延承了人类历史认知的一个古老传统,即卡里斯马(Charisma)传统。这一传统往往被描述为一个具有超人才能的人物领导或拯救凡俗平庸的人群,从而创造历史。其基本表现方式就是以庸众的软弱和无能来映衬超人的神圣与强大。而本剧中约翰娜这一角色显然具有相当的典型性,她受到圣母的感召,得到上帝的护佑,从而具有了一种神奇的力量,得以凭借它战胜强大的敌人,拯救百姓于水火,挽救皇帝于狂澜。而一旦她违背上帝的旨意,稍动凡心,神圣的力量马上就会消失,她自己也会陷入被放逐的命运,以至于“这诅咒追逐着我,大家见了我都又逃又躲”*[德]席勒:《奥尔良姑娘》,《席勒文集》第4卷,第414页。,显然在这里所谓的“民族”扮演了一个不无尴尬的角色。
更加有趣的是,《奥尔良的姑娘》这一故事结构与《圣经·旧约》中所载的《出埃及记》极为相似,在《圣经》中,摩西就担当了这一卡里斯马式的角色,他受到上帝的召唤,被赐予异能,承担拯救以色列人出埃及的使命。而在他完成使命的过程里,以色列人表现出的几乎都是软弱、退缩、奴性,当摩西率众遇到红海阻隔的时候,以色列人哀叫:“难道在埃及没有坟地,你把我们带来死在旷野吗?你为什么这样待我们,将我们从埃及领出来?我们在埃及岂没有对你说过,不要搅扰我们,容我们服侍埃及人吗?因为服侍埃及人比死在旷野还好。”当以色列人走出埃及陷入饥饿的时候,他们又抱怨摩西道:“巴不得我们早死在埃及地耶和华手下!那时我们坐在肉锅旁边,吃得饱足。你们将我们领出来,到这旷野,是要叫这全会众都饿死啊!”以至于“埃及的肉锅”成为人们耳熟能详的西谚。而一旦摩西离开,以色列人马上又开始不知所措,以至于立刻要求建造新的偶像以便伏拜。
不难看出,《奥尔良的姑娘》与《出埃及记》描绘的是同一个故事,其主角都是获得了神性的“英雄”,而对一般意义上的民众则充满了贬抑和排斥。在故事中,民众盲目而行,没有自己的意志与目标,懵懂地从一个境遇被拉扯到另一个境遇。一旦失去了领导者,又马上陷入自怨自艾的境地,立刻就要重造一个偶像以满足崇拜的需要,完全没有自我意识。其主旨又自有两分,或可理解为对超人英雄的传奇赞誉,或可理解为对普通庸众的愚昧讽刺。
从“民族”的角度出发,可以说,在《奥尔良的姑娘》里表现的是一种“前民族”的民族,虽然这样聚集的人群具有相同的聚居地以及共同的信仰、语言,甚至不乏共同的血缘关系,但他们显然还不具备普遍意义上对个人权利的承认,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仍然是彼此隶属的关系而不是原子式的平等关系。因此,在王权至上、宗法捆绑、宗教制约的前提之下,现代意义上的民族是无法建立起来的。在这种背景之下,也只能存在天启的英雄传奇和渺小畏缩的庸众。
二、“英雄”与“民族”之间
如果说《奥尔良的姑娘》主要描绘了中世纪的“英雄—民族”之间的关系,那么席勒的另外一部鸿篇巨制《华伦斯坦》则主要描绘了当中世纪的阴霾刚刚褪去,现代意识正在萌动时,德意志地区复杂的权力光谱。其是耶、非耶?不可不谓之曰扑朔迷离。
《华伦斯坦》所表现的是德意志“三十年战争”时期的历史,所谓“三十年战争”是德意志“以皇帝为代表的中央政权与以诸侯为代表的地方分权之间的激烈斗争。至于天主教(同盟,帝党)与新教(联盟,诸侯的地方势力)之间的宗教斗争,只不过是两大敌对阵营的政治经济利益在思想上的反映而已”*董问樵:《席勒》,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4年,第176页。。虽然这一说法不免绝对,但政治利益上的考量仍是这次战争的重要因素。在历史上,华伦斯坦的身份亦颇有值得玩味之处。虽然他为奥地利哈布斯堡王朝的皇帝服务效忠,但他本人却并非德意志人,而是波西米亚(捷克)贵族。华伦斯坦与哈布斯堡王朝之间的关系,在历史上往往被描述为“雇佣”而非“隶属”。“阿尔布莱希特·冯·华伦斯坦(1583-1634年,天主教徒,波西米亚贵族,但自视为德意志人——译注)可以称作最著名的雇佣军首领”,他曾经“向皇帝提供了一支四万人的雇佣军,且这支军队的一切用度均由他自己承担,作为回报,皇帝授权由华伦斯坦担任帝国军队的统帅。这种安排对双方都非常有利:皇帝由此获得了一支由天才将领指挥的第一流军队,而华伦斯坦则可以完全听凭自己的意愿赚取战争回报”。*[加]基钦:《剑桥插图德国史》,徐芳、赵晖译,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05年,第106页。三十年战争的导火索,是波西米亚反对哈布斯堡王朝的宗教迫害和民族压迫。严格来讲,历史上的华伦斯坦并未曾站在自己民族的立场之上争取民族自决和宗教自主,而是依附于哈布斯堡王朝的雇佣军首领。他战功卓著,善于用兵,在1628年辅佐哈布斯堡王朝击败法国、英国、荷兰与丹麦结成的反哈布斯堡联盟,将哈布斯堡王朝的势力推进至波罗的海,直接威胁到了瑞典的势力范围,进而导致瑞典与神圣罗马帝国之间战端的直接开启。华伦斯坦对民族、国家甚至宗教都毫不在意,他只在乎自己和自己的欲望,这甚至让斐迪南二世感到恐惧。正是因为他的功利主义,最终遭到杀身之祸,但也正因为他对彼岸世界漠不关心,反而使他能够提倡宗教宽容,跳出宗教信条的藩篱,这在他所处的时代是难能可贵的。可以说,华伦斯坦是一个充满了时代色彩、悖论选择和悲剧命运的复杂人物。
在席勒的剧作中,华伦斯坦被塑造为一个迷惘者,他在一定程度上认同和平、宽容,同时也关心百姓疾苦。他有实现和平的梦想与野心,甚至对士兵们剖明心志:“这场战争将把我们大家吞噬绝灭。正因为奥地利不愿见到和平,我寻求和平,所以必须倒台下野……让我们稳健行事,寻找朋友,瑞典人答应给我们援助,让我们表面上利用他们,直到我们把欧洲的命运掌握在手里,对瑞典和皇帝都形成威胁,从我们的军营出发,把修饰美丽的和平带给欢欣鼓舞的世界。”*[德]席勒:《华伦斯坦之死》,《席勒文集》第3卷,张玉书主编,张玉书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696-697页。但是,对这一目标他执行得并不坚决,对于军队内部的分裂,他并未努力聚拢人心,对皇帝的步步紧逼,他也没有积极应对,直到最后毫无察觉地遇刺身死。在所有需要重大决断的时刻,华伦斯坦都求助于遥不可知的占星术,可见其犹豫迷惘的程度。于是,本剧最大的疑问就显现出来——为何华伦斯坦会犹豫不决?
席勒将华伦斯坦从历史书写中的那个唯利是图、野心勃勃的雇佣军首领的形象中解放了出来,而赋予了他更为宽宏、悲悯、理想的品质。这就使华伦斯坦这一人物隶属于一个更为博大的愿景——整个欧洲的和平。而这种和平又不能依赖于廉价的人道情怀或者悲天悯人的宗教理想,事实上在那个时代,君王与领主们都只想保存并扩大自己的权势和领地,普通民众要么依附于领主,要么参加雇佣军靠卖命吃饭,在权力至上的罗网中,如果想真正地实现和平,反倒要依从于丛林法则,通过壮大自己的力量来达到制衡,甚至是以强大的暴力来消灭对手,以实践其理想。这也是华伦斯坦的思路,正如他所说的“对瑞典和皇帝都形成威胁,从我们的军营出发,把修饰美丽的和平带给欢欣鼓舞的世界”*[德]席勒:《华伦斯坦之死》,《席勒文集》第3卷,第697页。,这正是意味着他试图以在波西米亚自立,成为独立而强大的军政实体,来制衡奥地利与瑞典。
这样,从表面上看,华伦斯坦的主张与捷克甚至是德意志民族的需要都是完全吻合的,他通过一个理想主义的愿景把自己与民族联结到一起,成为荣辱与共的命运共同体。由此,英雄人物的斗争就与整个民族的希望镶嵌在一起。但是,在华伦斯坦的理想和策略之间却存在着不可弥合的矛盾,而这一矛盾也构成了他追求其目标失败的根本原因。
首先,封建制的权力结构决定了民族先天性的脆弱。在封建制之下,民众的心目中只有“领主”的概念,而无“民族”的意识,就像在那个时代“对于‘谁是X伯爵?’这样的问题,以往正常的答案不会是‘贵族阶级的一员’,而是‘X地的领主’、‘Y男爵的伯父’,或者‘Z公爵的侍从’”*[美]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吴叡人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6页。一样,对于“X平民是谁?”这样的问题,其答案往往是“X男爵的仆人”、“Y侯爵的佃农”或者“Z公爵的士兵”。人身依附的权力要远远大于对“民族”这一共同体的想象,民族本身自然就脆弱不堪。所以,困扰华伦斯坦士兵和将领的问题是效忠于皇帝还是统帅,却不存在是否忠诚于自己民族的问题。相反,他们把欺压鱼肉农民与市民看作理所应得,所以,“土生土长的波西米亚人”对同族的农民“目中无人,神气活现,就仿佛他们高贵得不行,不屑于和农民同桌共饮”,而一旦掠夺起来,就让“这个地区连同周边,已经没有一只兽爪,一根羽毛”*[德]席勒:《华伦斯坦的军营》,《席勒文集》第3卷,张玉书主编,张玉书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63-364页。,可见民族意识远未发育完整,自然无法成为缔造和平的基础。
其次“民族”在华伦斯坦的美梦中是完全失语的,英雄人物的意志代替了民族的意志,美好的愿景就时时刻刻有变为个人野心的可能。虽然华伦斯坦始终徘徊犹豫,但是他的亲信伊洛和特尔茨基却为了自己的权势不择手段也毫不动摇,甚至不惜以欺骗的方式来取得将领们的宣誓效忠,结果弄巧成拙,反倒分裂了军队。甚至于华伦斯坦本人,也需要时刻抵制自立为王的诱惑:“这可能吗?我已不能为所欲为?再也不能随心所欲,我已无路无退?因为我有过这个念头,没有把诱惑斥退,就非把它付诸实现?我只是用这个梦想滋养我的心灵,并未想到把这梦想实现,也没有想过使用什么方法,我只是给自己留着道路可以随意进退。”*[德]席勒:《华伦斯坦之死》,《席勒文集》第3卷,第590页。“民族”的代言者都无力避免借众人之力以满足私欲,更能看出“民族”本身的软弱。在相当程度上,华伦斯坦与斐耶斯科有着极大的相似性,他们都徘徊于公义与私利之间,难以下定决心。同时,之所以构成了这种局面,又跟民族本身的软弱密不可分。可以看出,当华伦斯坦成为民族的代言人时,由于时代的限制,他只能是软弱的。
因此,尚未得到充分发育的民族意识就葬身在丛林法则与英雄野心的车轮之下,成为一个模糊的背景甚至仅仅是一种可能性存在于话语之中。它无力抵挡个人的欲望与权力,就像华伦斯坦无力抵御布特勒的刺杀。就文学的维度而言,《华伦斯坦》一剧中的民族话语并非完全不存在,但显然无力与英雄个体的意志抗衡,在话语的喧哗博弈中,民族话语只能以一种极为隐晦的形式而发出声音。这种软弱性构成了《华伦斯坦》的基调。
三、“英雄”退位与“民族”彰显
在席勒剧作《威廉·退尔》中,“民族”这一主体得到了更为丰富的阐发。相应地,在古代传奇中被描绘为懦弱萎靡的庸众们也脱胎换骨,成为权力争夺的主体,英雄们不再借助于上天赋予的神力,而是依靠自己的勇猛与智慧来成为领袖。同时,他们也失却了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能力,相对于古代英雄,他们的作用和影响力大大地退步了。
此剧虽然名曰“威廉·退尔”,但是其中的英雄人物退尔却并不具有决定全局的作用,甚至于剧中很大一部分篇幅都与退尔无关。曾经起主导作用的英雄由台前退到了幕后,而曾经软弱无力的“民族”则从幕后走到了台前,优秀者聚集在一起表现其机敏、沉着、勇毅,从而成为一幅具有巨大感召力的群像。
在剧中,退尔拥有超越常人的勇气、技艺和智慧,当鲍姆嘎尔腾因为捍卫名誉而遭到总督的追捕时,他毫不犹豫地宣称“必要时,……什么风险都得担当”*[德]席勒:《威廉·退尔》,《席勒文集》第5卷,张玉书主编,张玉书、章鹏高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66页。,并利用他娴熟而高超的划船技巧,在风高浪急之中将鲍姆嘎尔腾送出险境。当总督格斯勒以退尔不向他的帽子敬礼为由,迫使他发箭射击儿子头上的苹果时,他显露出了出神入化的射箭技巧,准确地射中苹果。连格斯勒都不由地欣赏道:“我的上帝!苹果射了个对穿!这可真是绝技,我必须加以称赞。”*[德]席勒:《威廉·退尔》,《席勒文集》第5卷,第277页。在他逃离了总督的迫害之后,他恩怨分明、有仇必报,一箭射死格斯勒时,他骄傲地自曝身份,宣称:“你认得这个射手,不要去找别人!茅舍草屋从此得到自由,无辜的人不会受你威胁,你再也不能加害本地。”*[德]席勒:《威廉·退尔》,《席勒文集》第5卷,第321页。这些事迹表现出了退尔非同一般的个人品质,在“前民族”的历史叙事中,这无疑都是成为英雄的必要条件,但《威廉·退尔》与《奥尔良的姑娘》的不同之处就在于,这种超人的才能以及相应的辉煌经历已经不再是叙事的主要部分。以“英雄”为轴心的历史开始让位给以“民族”为轴心的历史。《威廉·退尔》中有大量的笔墨描绘了施陶法赫、费尔斯特、麦尔希塔尔等反抗者在抗击总督过程中的勇毅、从容、缜密,他们树立自己的信条,并坚持到底。此时某种具有典型意味的民族话语出现于剧中,如“我们同心同德,同宗同族”,“我们是一个民族,我们要统一行动”,“我们,古瑞士人的正宗,却始终把自己的自由保住,不会在君王面前屈膝称臣,我们是志愿选择皇帝的庇护”。*[德]席勒:《威廉·退尔》,《席勒文集》第5卷,第226-227页。这些话语极力强调血缘上的关联、历史上的神圣以及群体的自由意志。反之,退尔的声音则在叙事中遭到了弱化,甚至于当施陶法赫试图招揽退尔的时候,退尔不相信“联合起来,弱者也会坚强有力”,而是宣称“强者独自一人才最为强大”。*[德]席勒:《威廉·退尔》,《席勒文集》第5卷,第184页。在本剧的结局中,虽然是退尔射杀了总督,却是瑞士民族推翻了奥地利的统治。显然,这与《奥尔良的姑娘》、《出埃及记》大相径庭,权力的光环原本独属于卡里斯马式的英雄,而在《威廉·退尔》中却覆盖到了瑞士民族的群像上。瑞士人“并非是无法无天的暴民,他们知道只有法律才能一方面避免极端的无政府,另一方面避免绝对的独裁暴政”*E.K.Grotegut,“Schiller’s Wilhelm Tell:A Dramatic Triangle” ,Modern Language Notes ,vol.80,No5,1965,pp634.。叙事不再以英雄为中心,而是围绕着民族。得到巨大赞颂的不再是约翰娜与摩西所拥有的上帝的护佑和上帝赋予的神力,而是共同团结、彼此支持、互相依靠的“人力”。这种话语上的变更隐喻着现实权力结构的更迭,意味着以卡里斯马为核心的专制型权力结构遭到弱化和虚化,让位给以民族为核心的权力结构,意识形态的王冠从“英雄”的头上跌落,戴在了“民族”的头上。“王权把所有事物环绕在一个至高的中心四周,并将它们组织起来。它的合法性源于神授,而非民众——毕竟,民众只是臣民(subjects),不是公民(citizens)”*[美]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第18页。,而到了王纲解纽,权力由置于中央的王权分散到民族之上的时候,“民族被想象为拥有主权,因为这个概念诞生时,启蒙运动与法国大革命正在毁坏神谕的、阶层制的皇朝的合法性。民族发展臻于成熟之时,人类史刚好步入一个阶段,在这个阶段里,即使是普遍宗教最虔诚的追随者,也不可避免地被迫要面对生机勃勃的宗教多元主义,并且要面对每一个信仰的本体论主张与它所支配和领土范围之间也有不一致的现实。民族于是梦想着成为自由的,并且,如果是在上帝管辖下,直接的自由。衡量这个自由的尺度与象征的就是主权国家”*[美]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第7页。。无论是对王权的反抗、对宗教的分散性理解以及对国家主权的主张,都被纳入了民族话语之中。
席勒所处的是一个民族国家刚刚产生、萌芽的时代,民族话语的构建还远未实现。因此,如果把《奥尔良的姑娘》与《威廉·退尔》视为一个序列和一对耦合的作品,则可更为清楚地认识其特征。在实质上,民族的问题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一个权力的问题。也就是说,从《奥尔良的姑娘》到《威廉·退尔》,可以看出其鲜明的权力迁移。而正是这种权力迁移构成了席勒民族书写的核心内容。
但是,席勒的民族构建仍然有其特殊性。总体而言,席勒主观上对德意志民族的想象和书写是不算热切积极的。在相当程度上,席勒并不认同民族的至上性。在他看来,被许多作家学者描绘成一体的“民族—文化”自有其内在的分裂,两者不可同日而语。席勒并没有将民族和文化置于同一个层次,而是对“民族—文化”加以拆解,对他而言,“文化”的价值和重要性要远远压倒民族而不是相反,在《德意志的伟大》中就极为鲜明地表现出这一态度。这种“文化大于民族”的看法颇显得独树一帜,而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民族想象,这又与席勒的世界愿景有着内在的联系。席勒反对以民族征服这种历史上普遍存在、现代化进程中也屡屡不绝的形式来实现其世界想象,而是试图将文化的价值超越于民族之上,这与其审美教育、审美救世的理念是异曲同工的。
应该说,在席勒的诗性政治中,对现代民族的质疑和超越,是其最有价值的部分。席勒并不执着于民族的膨胀,而是凭借其睿智,早在18世纪就开始试图建立一种普世价值,这无疑具有相当的前瞻性,也正是当下全球化的重要路径。终其一生,席勒都极为强调个人的自由与权利,强调个体不可让渡、不可更易的价值,这又恰恰构成了现代以来全球化的伦理和政治基础,席勒的继承者们提出了“全球公民社会”的概念:“它是世界范围内为人类共同幸福而展开的活动,以及由此形成的各种相互关系与斗争舞台;它是为以实现处于沉默之中的人们以及集团基本人权为宗旨的社会;它是把个别的民主主义斗争与更高的普遍人权志向相结合的过程,……是以确立与国家权力相对抗的民主权利,保障基本人权为宗旨的。”*[日]星野昭吉:《全球化时代的世界政治——世界政治的行为主体与结构》,刘小林、梁云祥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年,第305-306页。如果没有先导者席勒在这一方面的强调与努力,无论“全球公民”还是“全球公民社会”都是难以想象和实践的。
历史的吊诡之处在于,一心强调个人权利,淡化民族至上的席勒,在后世的解读中却成为了德意志民族的象征。他的文学创作,也被作为民族语文而进入历史。席勒和他的文学书写在不到两百年的时间里迅速地历史化和符号化,被涂抹上民族主义的油彩,成为德意志民族主义话语的一部分。这既是席勒个人的悲剧,同时也是时代潮流的必经之路,毕竟近两百年来的历史,就是民族主义和民族国家勃兴的历史。但是,席勒由于其远见与超卓,以及其书写的丰富与复杂,必然会获得更多的阐释,也必然超越民族主义的限制。
(责任编辑:王学振)
The National Construction and Literary Imagination in Schiller’s Literary Creation
ZHANG Xiu-ning
(EditorialDepartmentforJournalofNanjingUniversityofPostsandTelecommunications,Nanjing210042,China)
Abstract:As race in its modern sense is a product of human existence mode after atomization, it is closely related to the modern transformation, and of all the factors, literature plays a crucial role in the national construction and nationalism representation. In Schiller’s literary works, there is varying priority given to individuals, race and humankind, with the description of individual freedom being the pivotal point and the wish for universal human freedom the important feelings to be expressed; whereas the depiction of nation seems rather embarrassing. Nevertheless, paradoxical enough, after his death, Schiller and his literary works have been rapidly symbolized and idolized, thereby having become the unshakeable symbol of the German nation within two centuries. The complexity of such a phenomenon is not only noteworthy but also an issue worthy of profound study.
Key words:Schiller; literary creation;individuals; nationalism; modernity
中图分类号:I106.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5310(2016)-01-0088-06
作者简介:张秀宁(1978-),女,山东莱州人,南京邮电大学期刊社编辑,博士,主要从事西方美学与文学批评研究。
收稿日期:2015-0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