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智奇
(陕西省作家协会 文学院, 陕西 西安 710001)
后现代主义生命伦理的历史追问
——评邱华栋短篇小说《云柜》的价值追求
常智奇
(陕西省作家协会 文学院, 陕西 西安 710001)
后现代主义到来了,人们生活在困惑和迷惘中。小说《云柜》艺术地再现了人类的这种困惑,作品中的男女主人公代表的是人本感性和科学理性。作者对科学理性走向极端自私的商业买断人的生命自主权行为发出质疑,对植根于爱与善的生命伦理受到金钱拜物主义的摧残表示同情。作品在内容和形式方面都有新贡献。
后现代主义;生命伦理;邱华栋;《云柜》
一个后现代主义的时代到来了!
“互联网+”的生活方式席卷中国大地;人工智能化飞速发展,机器人在围棋竞赛中战胜了九段高手;胚胎干细胞、人工授精、器官移植、转移基因、精神控制、变性、美容手术等成绩显著;美国康涅狄格州的华裔科学家杨向中用一头13岁的老母牛的体细胞成功地克隆了10头牛犊,从DNA分析发现,克隆牛的端粒远远比其供体母牛的长,而且与自然生育的同龄小牛的端粒没有差别;1998年1月,美国一位名叫理查德·锡德的科学家率先提出,他将进行克隆人试验;据英国媒体报道说,在美国马萨诸塞州高级细胞技术研究所工作的科学家,使用了与英国罗斯林研究所克隆多利类似的技术,克隆了一个男性人类胚胎,它包含近400个细胞……克隆的生命,挤进时间的迷宫,山河依旧,岁月倒流,天赋的经典,突然更改了密码,似曾相识的青春,在幻影交叠中迷惘、困惑、彷徨、恐慌和忧伤。
克隆人有可能突破人类已有的信仰和禁忌,破坏制造他的人类的形象和尊严;人的地位与感情将受到伤害;性、婚姻、家庭、生育的经典或天赋格局会被打碎;基因的生态秩序被破坏,影响进化轨迹;人伦辈分混乱,父母兄弟姐妹子女关系难以判定;人畜界限有可能被打破,人类在动物界的至高无上的地位被动摇;克隆人的个人家庭、社会与法律身份不明或难以确定;克隆人可能终身被观察、研究,终身成为被科学跟踪、研究的对象;其基因隐私公开、侵犯克隆人及其相关者的隐私权,由于其性状病状预知,可能会引起歧视与就业、教育和其他权利的危机;发生代际伦理难题,克隆人本人无法对自己的克隆人身份做到知情同意;克隆人心理发育、教育、社会地位会出现问题;继承权易于发生纠纷;单亲家庭与同性恋家庭的特殊伦理问题;由于基因先存,具有商业价值则会出现商品化的纯粹工具主义倾向;极有可能在研究和“制造”过程中发生事故;极有可能使这项技术会被任意滥用;对于专利与复制权、权力转让、克隆按钮控制权力、制度、法律、组织体系等都会引起致命的争议……
也正因为这样,德国研究技术部长吕特格斯大声疾呼:“复制人类将不被允许。”
人类基因组南方研究中心伦理部主任沈铭贤教授一针见血说:“克隆人是对人类尊严的莫大威胁!”
全球人类基因组伦理委员会主任克娜琶斯说,“要发动群众来抵制克隆人”。
有人提出,要克隆人,必须立克隆人之法。
……
邱华栋的短篇小说《云柜》*邱华栋:《云柜》,《当代》2016年1期。,艺术地再显了人类在克隆人到来之前,在试管人工授精、代孕、代育面前的迷惘、困惑与忧伤。
作品中的施雁翎是一位从事大数据、云计算、电子商务的单身女子。她开了几个电子商务公司,日进斗金,整天奔忙,云里计算,雾里飞走,一直没有时间谈恋爱结婚,到了35岁的一天,她碰见与她同样单身的男子孔东,她想通过借孔东的精子,用人工授精、代孕、代育的方法要一个孩子。
孔东是一位结过婚又离了婚、从事艺术创作,有理想、有追求,但又脚踏大地、实在生活、严谨做人、认真办事、有悲悯情怀、有责任感的人。他面对从事大数据、云计算、很富有、很现代、很功利、很强势、很周密、能买办的施雁翎提出的要求,感到意外、震惊、荒唐,匪夷所思。
这就是《云柜》给我们提供的故事框架。故事是虚构的,然而却是今天现实生活中已经发生和还在继续发生的。施雁翎的婚姻生育观念是超前的,但也是人们己经选择和可能继续选择的一种生活方式。人类在科学技术飞速发展的面前,有多样性的生产和生活方式的选择,究竟哪一种更符合人类生命伦理发展的文明趋势?哪一种更符合人类文明历史进步的客观规律?哪一种更符合人类关于生命的价值、目的、意义追求的方向?这是《云柜》为读者提供的思考。
作者把人物放在现代科技发展和都市文明的生活之中,充分表现现代化的生活方式给人们在生活、生产、爱情、婚姻、家庭等方面带来的变化。作品中的男女主人公在私人豪宅的艺术沙龙上购买艺术作品;在高档酒店点正规的法式大餐,吃着带血的牛排,喝着玫瑰色的红酒谈情说爱;在枫华园露天汽车电影院看汽车电影;在后花园吃金枪鱼沙拉,说女人为了生双胞胎、三胞胎,要吃一种叫作多仔丸的药等。作者通过现代都市生活的烘托、传统观念与现代意识的冲突、个性化语言的对话、形象性的描写、准确的心理分析、类型化的象征,云柜、云慧、云计算、云里雾里的隐喻,真实、梦幻、一个原因、多种结果的暗示,顺叙、倒叙、插入、复述、猜想、虚拟、写实等融合一起的形式,展现了一幅科技与情感撞击,产生与伦理背逆,现代与传统震裂,文明与道德撕扯的后现代主义生命伦理的心灵图式。正是站在这个角度,我们说《云柜》是一篇有艺术追求、有生活气息、有时代特征、有思想深度、有精神分析、有终极关怀、有生命忧思、有社会责任、有历史追问、有伦理重构的好作品。
文学,是表现人类关于生命的价值、目的和意义的思考。
生命伦理学是站在人与自然、社会和谐的角度,叙事和把握人类在追求自身美好生活的过程中,对生命道德现象进行符合人类社会历史发展规律、文明进步的、客观公正、经验性的描述与分析;对生命科学技术进行伦理裁判与反省;对生命特别是人的生命的本质、价值与意义进行道德哲学解读。生命伦理学的主体原则是爱与善。*参见孙慕义:《后现代生命伦理学》下卷,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624页。爱与善是人类生活的基础。生命伦理学的任何一条原则、规则都派生于爱与善,或者是这二律的子体和分体;都在不同的侧面上体现与表达二者的终极道德目的。只有服从于这两条母体原则,才使基本原则和应用原则具有伦理价值感。《云柜》的主题集中表现了后现代主义爱与善的矛盾冲突。施雁翎与孔东的矛盾冲突围绕爱与善而展开,施雁翎不与孔东结婚却又要借孔东的精子生孩子,这种荒唐的事只有云计算的人才能做得出来。孔东不为施雁翎提供自己的精子,是因为他认为试管里精子和卵子的结合,不足以平息他心头爱的波澜。孔东逃避施雁翎的逼遣,是逃脱虚构的远方和虚拟的世界。在孔东的眼中,哪怕施雁翎吃光了爱的情感,她的科技霸权主义依然平衡不了被人类之爱压弯的地平线。她企图用现代科技剔除人的生命的七情六欲,把爱消解在高天云端,用发光的电子擦亮基因的生命,这永远拯救不了人类的信仰和灵魂。孔东睥睨施雁翎的云计算,是因为她没有爱,没有善。施雁翎认为曹秀云“是一个好姑娘”,孔东“忽然有些讨厌这个姑娘了”。因为曹秀云在金钱面前出卖了她的子宫,丧失了母性的尊严和高尚。
爱,是生命伦理第一主体原则。任何生命伦理问题,都不能违反“爱”。爱是有具体时代特征、社会内容、人文因素的。人是一个“有思想”、“重感情”、“讲道德”的主体,人性之爱是建立在人的思想、感情、道德、经验、体会、感受和觉悟基础上的。人最欢愉、最热烈、最快、最激情、最温馨、最幸福、最自由就是“最爱”。有多少人多少次,尽管心里溢满泪水,但他(她)依然迎着刺骨的寒风,狂热地追求着“爱”。孔东认为施雁翎的爱抽掉了人的生命对情爱的直接体验,抽掉了爱的本质,抽掉了爱的那个最快乐、最激情、最温馨、最幸福、最自由的“世道人心”。她对人的生命是不爱的。面对施雁翎,孔东不敢倾诉爱的心声,不敢碰这母性之身,不敢涉这母性之水,而施雁翎却生生要他的精子。孔东面对皓月,满含热泪地问:母亲是怀抱炊烟,喂养生命的天使,还是空买空卖,算计云端的奸商?
法国哲学家圣·艾克思比瑞曾经把爱定义为:“爱就是我引导你回归自我的过程。”*转引自[美]巴士卡里雅:《爱和生活》,顿珠桑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年,第26页。回归自我,就是回归人本身的行为原则。施雁翎没有引导孔东回归孔东自我本身,她引导孔东疏离孔东自我本身;孔东也没有引导施雁翎回归施雁翎自我本身,孔东不愿意配合施雁翎合成试管受精,抵制她的“云计算”,是坚守人的生命创造是爱回归自我。施雁翎在科学工具主义的道路上,从唯我中心出发,用人工智能培植人的生物性的有机体,把科学异化人推到了危险的地步。
善,是生命伦理学第二主体原则。善是文明的灯塔,用爱点燃,指向光辉灿烂的美好明天。托马斯·阿奎那在《论万事》中指出:“纯善实体,乃生存的最高目的。物性无不渴求至善。”*[意]托马斯·阿奎那:《托马斯·阿奎那著作集:论万事》,吕穆迪译,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3页。孔东面对施雁翎借精子这件事情上,更多的是面对爱与善的纠结:他梦见自己六十岁退休后,“有一天,家里忽然来了一个人,那人是一个美籍小伙子。他要孔东抚养他。他要继承孔东的财产。”“孔东汗如雨下,他说:‘这个,这个——需要——需要——’”这是善的道德良知在孔东心中熬煎的映现。孔东在施雁翎“云计算”面前束手无策、左右为难、嗫嚅着、怠慢着、磨蹭着、拖延着,这是善在没爱的境遇下,面对不爱的苛求所表现出的窘态。
尊重自主是生命伦理学的基本原则。尊重人的观念在道德上要求每一个人都要认可人有形成自己独立判断的自由,以及选择任何行为方式的自由,当然是在一定的道德界域之内。人应当是个人命运的主宰,因而有权拒绝别人对于自己命运的支配和不合情理的限制。孔东对施雁翎要求的拒绝,既是他维护个人生命自主权的表现,也是他对生命繁衍一种形式的选择。他认为施雁翎对他的要求和支配是不合情理的。他不愿把人生搞得既机械又扑朔迷离,既“云计算”又不可把握。
平等原则是民主主义伦理学的基本原则。当然,绝对平等是十分可怖的,也是无法实现的,那么追求本身就成为一种对理想和相对的利益满足欲望的企盼。小说中孔东对施雁翎的对抗,更多地表现为孔东对生命平等原则的坚持:
作为一个传统的男人,如今,要面对的是这样的女对手。或者不是对手,是新型的朋友关系,伙伴关系,男女关系。女人变化了,男人还没有怎么变。男人必须要跟上这样的变化才可以适应人类这种高级动物的变化。就是想到了这一层,作为男人的孔东,忽然感到了体内原始的反抗力量。好啊,你不是強势吗?你不是不再需要男人了吗?那我就是不想让你的云计算实现,我就是不配合你。我就是想让你的云柜模式破产,我就是不答应,我就是不让你得逞。因为人生说到底是由意外和变化构成的,包括了情感、生育也是这样的。一切都云计算好了,还有什么意思?男人的脸往哪里搁?
在这里,孔东对施雁翎的对抗,是在人格上追求平等,是对施雁翎强势的本能反驳。爱情、生儿育女,本是两厢情愿,男欢女爱,你尊我,我敬你的事,岂能动辄抱怨,动辄“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
《云柜》的作者站在后现主义生命伦理的基点上,坚持马克思主义从人的解放,对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扬弃,对人的本质的占有,进而达到自然主义和人道主义统一的立场,形象而真实地表现当代人在后现代主义生命伦理学境遇下的迷惘和困惑的心态。马克思主义的世界观是无产阶级翻身得解放、当家作主的革命观,是尊重劳动,尊重生命,按劳分配,人人平等、人的个性得到全面发展的人生观。马克思通过共产主义的信仰, 使人反省并确立生命伦理的人的意义,使人自我对生命做主, 成为自身解放的目的。
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强调:“劳动者越是通过自己的劳动占有外部世界、感性自然界,……他首先作为劳动者,其次作为肉体的主体,才能够生存。”*[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刘丕坤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46页。“拿妇女当作共同淫乐的牺牲品和婢女来看待,这表现出了人在对待自己本身方面所经历的那种无限的堕落。”*[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72页。共产主义把人理解为人向自身生命的还原或复归,理解为人的自我异化的扬弃。人向作为社会的人即合乎人的本性的人的自身的复归,这种复归是彻底的、自觉的、保存了以往发展的全部丰富成果的。“它是人和自然界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是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立、自由和必然、个体和类之间的抗争的真正解决。它是历史之谜的解答,而且它知道它就是这种解答。”*[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73页。恩格斯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中指出:“人与人之间的、特别是两性之间的感情关系,是自从有人类以来就存在的、属人的纯粹情感。……费尔巴哈的唯心主义就在于:他不是直截了当地按照本来面貌看待人们彼此间以相互倾慕为基础的关系,即性爱、友谊、同情、舍己精神等等,而是把这些关系和某种特殊的、在他看来也属于过去的宗教联系起来,断定这些关系只有在人们作宗教一词使之高度神圣化以后才会获得自己的完整的意义。”*[德]恩格斯:《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北京大学中文系文艺理论教研室编:《文学理论学习资料(上)》,1982年,第221页。《云柜》中的孔东在占有感性的外部世界、和外部世界为其提供直接的肉体生存所需的资料方面没有成为自己生命的主人。曹秀云也没有成为自己生命的主人。孔东和施雁翎之间的对抗是人和自然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斗争,是人的存在与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证、自由和必然、个体和类之间斗争的表现。施雁翎不是直截了当地按照本来面貌看待人们彼此间以相互倾慕为基础的性爱关系,而是以科技利己主义的观念破坏了这种纯粹的人的关系。
施雁翎是一个被科学技术异化了的形象。她在追求自己美好生活的过程中,利用现代化的科技手段为一己私利服务,用金钱绑架科学,用她的人性异化把科学推向“霸权主义”的深渊。在施雁翎身上,更多的渗透着科学理性对人性血肉的抽空、对人情放射式的秒杀、对人格生物性的稀释、对人品物理性的磨低、对人爱机械性的拒斥、对人的生命、伦理道德无情地蹂躏和践踏。孔东这个人物形象,更多的渗透着传统、自然、情感、人本、唯物、仁爱的思想。他是存在与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证、自由和必然、个体和类之间的统一论者。他直截了当地按照本来面貌看待人们彼此间以相互倾慕的、纯粹的性爱关系。在小说中,孔东问施雁翎:“我觉得,首先,这里面有没有法律问题?万一她把孩子带走了怎么办?其次,孩子出生之后怎么办?算谁的?你的,还是我的?谁来养?假如我们没有婚姻关系——这孩子最终算谁的?” 施雁翔说与他无关。但他认为,事实上用了他的精子,怎能说无关?与其说与他有关,又显得有些勉强,他实在没有和施雁翔发生爱情。要孔东放弃对这个孩子的抚养权,他总觉得过意不去,但要他真正对这个孩子真的负起养育的责任,他又感到自己活得太窝囊,有失做人的原则和尊严。
孔东是以生命实践的直接经验、真感实觉的体悟扩延生命的繁衍和伦理道德的秩序和存在。他以自身的、感性的、亲历的、内在的、主体的、体悟的方式,认知和评判 “外在的”、“客观的”、“同类的”爱的现象与事件。自然把生命赋予了他的血肉之躯, 他就要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拥抱自然,拥抱自己本质力量的对象化,在自己本质力量的对象化的爱人身上找回自己。他希望通过爱的实践,能唤起“我的实在”、“我的激情”、“我的感觉”、“我的情思”、“我的灵魂”、“我的施予”、“我的奉献”、“我的炽爱”、“我的创造”。孔东是一个普通人的人物形象,就因为他负载了后现代主义的生命伦理给人们的生活中带来的困惑和迷惘,而成为中国当代文学中的一个新形象:新就新在,他概括了理性发展到极致,感性被完全抛弃后,普通人面对科技飞速发展带来的心灵震荡和情理撕裂;新就新在,他对科技工具论的本能抵制和质疑。孔东这个人物形象艺术地再现了人性在科学技术飞速发展过程中对主体复归的呼唤,对科学技术使人异化的批判,是生命感性与理性、科学与信仰、自然与人道统一的形象。这个艺术形象,站在现实生存的大地上,感念生命在未来云计算高天云端的苦恼;以平凡的血肉之躯感受科技理性的冰冷;以人性的真情反抗人制造人过程中无法无天的热昏。孔东这个人物形象的塑造,强调了人类在以肉体作为生命主体的存在形式、以人的生命生殖自然权利作为人性守护的基本前提中,必须用生命伦理道德的秩序和戒律,约束和限制人对自身繁殖过程中对人的自然权利的滥用。
人类的生活是创造性的生活, 科学技术的发展是人类创造性劳动的结果。这种创造性的劳动积累、集中、沉淀了人类长期以来形成的感性与理性、直觉与分析、现实与理想、科学与幻想、信仰与意志的全部经验和教训,创造了人类文明史。迄今为止,人类的文明活动一直恪守着生命的激情在善的布道中涌流。人类的生命科学实践是禁止把人的身体、器官或身体的生物性资源当作商品来买卖的。施雁翎用金钱收买了曹秀云的生育权,这对曹秀云的生命自主权是一种强奸。施雁翎是极端理性、金钱绑架科学的典型代表,她自私、功利、冷静、无情、算计周密,是科学工具主义的人性异化者,也是一个在后现代主义的思潮中,丢失人的生命伦理,被机械化的生活方式、生产方式牵着鼻子走的迷失者。
作品中有这样一个细节表现出了她的自私和极端:
(施雁翎拉着孔东)一起去找那个戴着口罩、有一双漂亮的双眼皮大眼睛的男大夫,……
施雁翎靠前一步,小声说:“陈大夫,能不能这样,我和他一起到那个取精室里,我帮助他把精子取到?”
陈大夫看了她一眼,在口罩后面哈哈笑了:“不行啊,美女,这样医院成了什么地方了?即使你们是夫妻,也不能在我们这里做爱啊。不行的。”
孔东的脸红了。……
施雁翎失望了一下……。
在这里,她完全从自我中心主义的思想感情出发,为了个人的一己私利,置社会医院的形象而不顾,给社会公益性的医院涂抹上了烟巷青楼的色彩。理性在她身上是私我中心主义的婢女,她可以任意驱使。爱情在她身上是工具主义的附庸,为了达到取孔东精子的目的,她完全不顾人的生命爱情的尊严与高贵。作者在这个人物形象的塑造中,寄托了更多的质疑和拷问。
《云柜》是后现代主义的生活方式在中国发展到一定历史阶段的产物。严格来说,中国的后现代主义思潮真正在神州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大地上泛起,应该是在21世纪初叶。我认同美国杜克大学弗·杰姆逊教授提出的二次大战后的资本主义产生了后现代主义*参见[美]弗雷德里克·杰姆逊:《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弗·杰姆逊教授讲演录》,唐小兵译,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第5-6页。的观点。这个概念带有探索性、前卫性、先锋性、风险性,其丰富和发展也经历了一定历史时期:1870年,英国画家约翰.维金斯·查普曼举办了一次个人画展,因为他的油画作品而首次提出了“后现代”的口号,并以此表达法国印象派的前卫画风,体现一种批判和创造精神。47年后,德国作家鲁道夫·潘伟慈在他的《欧洲文化的危机》一书中第二次提到“后现代”这个词。1934年,西班牙诗人费德里哥·德奥尼斯重新诠释这一概念,认为后现代主义是1896至1905年现代主义文化的继续和发展,1914年前后,是后现代主义对现代主义的超越与反动。*这是利奥塔的评论的观点。参见高宣扬:《当代法国哲学导论》下卷,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809页。人类之所以给生命伦理学冠以后现代主义的概念,是因为随着工业文明现代化的发展,随着现代化的生活方式深入到千家万户,现代性的语言和文化无法描述人类生命伦理在现代化的发展中遇到的一些问题,无法充分容纳现代化在给广大的人民群众提供文明成果享受过程中的不同感受和不同要求。源于生命生物性结构的差异在现代化的生活方式的选择中,人性的各种新异的欲望在文化的多种选择中引发了一定的社会冲突,为了表述这种冲突,人类寻找到了后现代主义这个带有一些探索性、前卫性、风险性的名词概念。后现代主义是对现代主义的发展、延伸、补充和修订。其中包涵着人们在现代化生活方式的享受中,情与理、技与道、善与恶、爱与欲、文与野、虚与实、假与真的矛盾冲突。
《云柜》以其短小的艺术形式,反映了博大的社会内容,以其敏锐的审美触角,碰撞上了严峻的时代主题,以其自然朴素的叙述方式,开启了东西融合、中外互补、新颖别致的文本形式。因此我们说:这是一篇具有人类性、时代性、前瞻性、超越性的文学作品。它在表现人类生命伦理思考的创作中,扎根现实,着眼未来,携着泥土的芳香,呈现绿叶的阳光,在普通人的生儿育女的生活方式和情感世界中,寻找表达人类终极性关怀的绿色通道,这种艺术视域和审美追求是不可多得、不可低估和不容忽视的。
作者把后现代主义文学中的一些表现形式和中国传统的创作方法交融起来,在带着生命“血丝”的叙述中,把“意识流”与“写意性”、“典型论”和 “意境论”、“故事性”与“想象力”融合在一起;在结构上采取“焦点”与“平视”、“封闭”与“开放”、“中心事件”与“多种结果”相融合;在人物形象塑造中,“对话”与“叙事”、“写实”与“写虚”、“客观”与“主观”、“现代(理)”与“传统(情)”相结合。作品既生动又挺拔,既匍匐于大地又飞扬于云天,既轻松又厚重,既无奈又坚守,既物质又精神,既理智又情感,既自然又精致,既充实又空灵,既朴茂又文雅,既随意又工巧,既想象又真实,既细致而放达,既单纯又丰富,既简捷又意蕴,既平实又浪漫,既柴米油盐又生前死后。写生儿育女之事,论人类文明之道;说生命繁衍之艰,论情感道德之理。传统与现代相映,泾渭分明,现实与未来交错,意蕴深远。生命在文明中沉思,天地可鉴,精神对物质质疑,灵肉忧悒。邱华栋是一位小说家,也是一位诗人,在他的小说中跳跃着一颗诗心,在人类的终极关怀中叙事说情,境深意远。他的小说荡漾着一股节奏,在历史担当中描写分析,张驰有度。整个作品散发着诗意盎然的灵性和慧性。
20世纪末21世纪初,西方后现代主义文学对中国当代文学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冰释了中国当代文学中的一些传统观念、叙述方式、创作技法,把隐含在现代性里的某种“好的形式”传到中国。我们的作家在借鉴西方后现代主义文学精神的过程中,去伪存真、去粗取精、兼收并蓄,写中国精神和中国故事,创作出许多优秀作品。王安忆的《小鲍庄》是中国新时期文学第一篇以伦理为正面主题的小说;莫言的《蛙》是一部现实主义杰作,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姑姑”,从迎接生命者到剥夺生命者,再到还原生命者,姑姑的命运次第展开,转换了的历史语境和伦理叙事,最终让姑姑实现自我生命的终极救赎。历史与伦理的巨大悖论,人在历史与伦理的漩涡中的生存状态,表现得非常充分;史铁生在其长篇小说《务虚笔记》和《我的丁一之旅》中,叙述了何种伦理和伦理如何叙述中,探讨叙事中呈现出的伦理关系和叙事主体在叙述文本中建构出的伦理价值;严歌苓通过一部部作品向传统道德伦理发出挑战;李锐的小说创作,更多的表现了诸如夫妻关系、人与社会环境间的关系、人与历史的关系等等,这些关系错综复杂地构成了丰富多彩的生命伦理画面;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写出底层农民的友爱与背叛、家庭伦理的困境;姜戎的《狼图腾》和红柯的《四棵树》中的自然指向一种生态伦理和精神价值;在方方的笔下,中国传统中重亲情的家庭理念遭到颠覆,伦理崇拜遭到消解,家庭成员之间的亲情之爱,被人性中根深蒂固的自私和利己主义所取代,家庭氛围失却了温馨幸福的光泽,由于人性自私、卑污造成的家庭悲剧令人心痛。“新时期”是个体伦理叙事得以建立、成熟的阶段,从铁凝对善的发现和叙写到余华对恶的解析和审视,再到陈希我对绝望的直面和抗辩,可以看出当代小说已经打开了一个全新的生命空间,并对个体生存作出了新的伦理解释。
毋需讳言, 也有相当多的作品在“人性解放”的喧哗声中,把“污血”与“婴儿”一起泼出,使传统伦理道德中的精华受到消磨,还有一些作品更多的在人性本欲上做文章,在审美的商品化、娱乐化上寻找文学的价值,在批判传统的伦理道德、宣扬极端个人自由化的思考上塑造人物形象,还有的作品更多的在模仿后现代主义的表现技法上蹒跚踌躇,有的作品在人物心理刻画上过分的粗鄙与世俗,有的作品在发泄对生活和生存不满时所操持的那种玩世的调侃令人不满……这些作品往往片面地领会和解读“后现代主义”,这些作者们在创作中完全淡化了“后现代主义”原本产生的探索性、前卫性、先锋性、风险性、解放性的历史文化背景,摒弃了“后现代主义”形成的思想基础。正是在这一点上,邱华栋填补了不足。《云柜》中施雁翎的计算,无法掌控生活的偶然、生命的走远。施雁翎咬着空气、咬着科技自私主义的质地、步量太阳系、目测银河底,最终将使母性死在她的生命里。
文学是人学。文学是一门人的生命生存、生产的学问。文学的叙事伦理也是一种生命生存伦理。小说写作既是一个语言事件,也是一个伦理事件。我们的作家应该在自己切身的生命体验、生命感受、生活顿悟和生存期盼中,把个人的思想情感与人类性、时代性、历史性的思考联系起来,创作出反映人类命运和前途、揭示人的生命伦理趋势、向往未来美好生活的好作品。
(责任编辑:王学振)
The Value Pursuit in Qiu Huadong’s Short StoryYunGui(TheCloudCabinet)
CHANG Zhi-qi
(SchoolofLiterature,ShaanxiWritersAssociation,Xi'an710001,China)
With the arrival of postmodernism, people are now living in confusion and bewilderment, as is manifest in the short storyYunGui(TheCloudCabinet) in which the hero and the heroine represent humanistic sensibility and scientific rationality respectively. In his work, the author has challenged the act of buying out man’s life autonomy in the change from scientific rationality to extreme selfish business and expressed sympathy on the devastation of life ethics rooted in love and benevolence by money fetishism. In short, the short story has presented some new contribution in terms of its content and form.
postmodernism; life ethics; Qiu Huadong;YunGui(TheCloudCabinet)
2016-05-02
常智奇(1953-),男,陕西武功人,陕西省作家协会研究员,主要从事文艺理论和美学研究。
I206.7
A
1674-5310(2016)-08-004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