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背后的政治:唐古拉斯之《中国文学》剖析

2016-03-16 02:14贾洪伟吕红周
外国语文 2016年3期
关键词:中国文学罗伯特

贾洪伟 吕红周

(1.首都师范大学 大学英语部,北京 100048;2.天津外国语大学 语言符号应用传播研究中心,天津 300204)



文本背后的政治:唐古拉斯之《中国文学》剖析

贾洪伟1吕红周2

(1.首都师范大学 大学英语部,北京100048;2.天津外国语大学 语言符号应用传播研究中心,天津300204)

摘要:以学科史学视角,以文本批判分析方法,文章考察《大英百科全书》(1888)之“中国”词条的撰写者、英国国王学院汉学教授罗伯特·唐古拉斯撰写的《中国文学》(1875),窥见当时英国学界对汉学研究的渴望状态,揭示英国学界对中国文学的贬损态度,指出当时英国学界研究汉语言文字中存在的问题:(1)汉语言的基础知识薄弱;(2)研究者多为来华传教士,仍有许多人不能通读汉语源文本;(3)英国汉学界收集的经典文本不全面;(4)以古希腊和古拉丁语为纲,以古希腊和古罗马文学为范,强硬地评判中国文学的优劣。

关键词:英国汉学;罗伯特·唐古拉斯;《中国文学》

0引言

《中国文学》(TheLiteratureofChina)系大英博物馆研究员、伦敦国王学院中文教授罗伯特·唐古拉斯(Robert K. Douglas,1838—1913)于1875年5月至6月间在英国皇家学院(Royal Institute of Great Britain)所做的演讲稿,后与《中国语言》合并,以《中国的语言与文学:演讲录》(TheLanguageandLiteratureofChina:TwoLectures)*《中国文学》已由笔者汉译成文,已被《国际汉学》录用待发。为名出版发行,属于《中国语言》之后的第二讲,两者之间的关系酷似姊妹篇。

后来唐氏受时任《大英百科全书》(TheEncyclopediaBritannica)第九版主编汤马斯·斯宾塞·贝恩斯(Thomas Spencer Baynes, 1823—1887)之邀,撰写“中国”这一词条。该词条的主体内容就是唐氏有关中国语言与文学的主干部分*参见谷歌图书电子版《大英百科全书》,http:∥books.google.com.hk/books?id=HKgMAAAAYAAJ&pg=PA654&lpg=PA654&dq=A+character+is+not+sterile;+once+bound+to+another,+it+gives+birth+to+a+son+;+and+if+thisbe+joined+to+another,+a+grandson+is+born,+and+so+on.%22&source=bl&ots=pdBi4XQeIA&sig=c5GUT89H4RbRIXLmf7_4YfPOnVI&hl=zh-CN&sa=X&ei=1YNSUfL4H4u ZkgXVq4CwDw&ved=0CD0Q6AEwAQ#v=onepage&q&f=false,2014-3-10。,只是更正了原文本的一些误谬,以及有关中国当时现状、中国对西方的态度及研究汉语的必要性等颇具意识形态的内容。此后,唐氏以《大英百科全书》中“中国”词条为范本,先后于1882、1895、1899、1901年出版单行本,并不断在欧美再版。*参见贾洪伟在“‘汉语国际传播历史’国际学术研讨会暨世界汉语教育史学会第五届年会”上宣读的“罗伯特·唐古拉斯《中国的语言》个案考察”的脚注1。此外,本文更正了前文有关大英百科全书出版日期及其相关言论的错谬。

鉴于唐氏在皇家学院演讲的区域权威度,欧美学界乃至全世界学界具有绝对性地位的《大英百科全书》请他撰写词条,以及以该词条为内容范本的多版单行本行世。我们断定:唐氏有关“中国文学”的演讲词在当时欧洲学界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它对我们今日掌握英国学界研究中国文学的态势、英国学界对中国文学研究所持的姿态,乃至英国上层知识分子对中国及中国文化所持的态度很有帮助。因而,本文以《中国文学》为范本,辅以同时代或前后期英国出版的中国典籍译著中所含的只言片语,窥见当时英国学界研究中国文学的内容范畴、英国学界研究中国文学的状态和英国学界对待中国文学的态度,从而归纳和揭示英国学界研究中国文学背后暗藏的社会价值观念、民族歧视心理和政治意识形态。

1《中国文学》的内容梗概

唐氏的中国文学观属于大文学观*就文学概念而言,姚小平在《从〈中国文学精论〉聊起》的书评中,将中国文学分为大文学和小文学两类:“文学有大有小。如今把文学理解为‘以语言文字为工具形象化地反映现实的艺术,包括戏剧、诗歌、小说、散文等’(《现汉》),这是小文学;古时称‘莫如修行义而习文学’(《韩非子·五蠹》)、‘招贤良文学之士’(《史记·平津候主父列传》),这是大文学,指学问、学识,或人文之学。中国的文学起初是大文学,后来才渐渐缩小了”,见http:∥www.yaoxiaoping.org/news/news_detail.asp?id=321,2014-03-10。,从《易经》到“四书五经”,从《汉书·艺文志》到《大清一统志》,从《文献通考》到《古今图书集成》,无不纳入其内。概述中国文学各部经典代表作品的写作因由、布局构造、内容特色、传承与影响、评价与批判之后,唐氏以《诗经·邶风》《诗经·郑风》《诗经·大雅·云汉》、魏晋孙子荆《征西官属送于陟阳侯作》、唐李白《春日独酌其一》和元杂剧《赵氏遗孤》与《老生儿》为例,详细地呈现了中国文学的样貌,系统而扼要地分析了中国文学的特点。

演讲伊始,唐氏承《中国语言》所持观点,即中国语言缺乏形态变化,较为生硬而死板,过渡到中国文学的总体评价,即:“句中的辞藻,如同陶工手中的一块块黏土,柔软则易塑,也就是说,词汇赋有形态和句法变化功能,就能加以塑形,以各种各样的气势和力度,以变换的诗歌语言或修辞手段,表达作者高尚的奇思妙想。可是,如果词汇贫于形态变化,又受制于词汇铺排的死规则,时刻无法脱离这种制约,就不免以牺牲意义为代价,这种文学作品在某种程度上,必然是语言生硬、毫无生气。”*原文如下:The words of a sentence are as a piece of clay in the hands of a porter. If they be soft and pliable, that is to say, if they be capable of inflexions and of syntactical motion, they may be moulded to express with varying vigour and force the highest fancies and noblest thoughts of an able writer in all the changing beauty of poetic diction or of rhetorical eloquence. But if on the other hand they be destitute of inflexion, and be cramped by inexorable laws of position, which cannot for a moment be departed from, without a sacrifice of sense, the result must be that the literature of which they are the component parts will partake to some extent of their hard unyielding nature. (Douglas,1876:60)进而,他以古希腊和古罗马诗歌为例,说明形态变化在文学作品的音美、形美层面所起的重要作用,以此为凭贬斥中国文学缺乏想象力和创造力,无法呈现欧洲文学那般的音美和形美。

按唐氏断言,中国文学作品之所以死气沉沉、千篇一律,乃祸起于中国文字类型及以孔子为率的儒家文学作品中积淀成型的民族思维惯式,即缺乏想象力和创造性。进而,他对中国文学做出如下评价,即:“这些著作如同印刷术发明前抄写的上帝经书一般,语气冷冰,内容老旧,重复不断,缺乏气势与热情,毫无新鲜感可言;一味顺从朝廷,反对独立自主,对古人设立的藩篱,不敢分毫逾越;到处充斥着平衡推理、面向正统的犹豫不决和无望的自由;只能提升记忆力,而培养不出人才;只有长篇累牍的重复,而创新不足。”*原文如下:They are, as has been said of the writings of the Scribes at the time of Our Lord, cold in manner, second-hand and iterative in their very essence; with no freshness in them, no force, no fire, servile to all authority, opposed to all independence; never passing a hair’s breadth beyond the carefully-watched boundary line of precedent; full of balanced inference and orthodox hesitancy, and impossible literalism; elevating mere memory above genius, and repetition above originality. (Douglas,1876:79)最后,他预示了“中国文学的未来是毫无希望可言”的,指出挽救中国文学的唯一出路是“引进国外知识和经验,且需要多年一贯制的以翻译形式引进”,以便中国人反思自我,自觉地评价中国文学的真实价值。

唐氏的文本布局以时间脉络为主,辅以历史大事件,如秦始皇“焚书坑儒”、汉蔡伦造纸、宋毕升印刷术等,扼要地勾勒了中国文学在清代以前的发展脉络。在欧美史学著述之中,印刷术是必不可少的历史大事件,唐氏同许多欧美史学家及大多数当时的学者一样,也以中国印刷术为文学与思想知识发展的重要参考,特别是就中国文学的发展历程而言。

通阅文本可见,唐氏对中国小文学的贬抑之辞颇多,虽然大多以“想象力(亦称写意)”“创造力”“内容”和“辞藻”为贯穿全文的核心,但有时候已经到了贬低中国人种和人性的地步。但对大文学中的“史”“志”“集成”“通考”之类的信息集成作品,贬抑之辞略少些,如唐氏对《古今图书集成》的褒奖、对《山海经》等作品对英伦诸岛所做的各种勘测及其精确的记录的赞叹等,可毕竟不占较大比例。此外,文本中的引用者对该类作品,甚至部分小文学类别中的作品也不乏褒奖之辞,如约翰·戴维斯之于《易经》、畏三卫之于《尚书》、澳门主教卡勒里之于《礼记》、雷姆萨和畏三卫之于《文献通考》等。最后,在众多贬斥之中,读者能看到唐氏对中国造纸术和印刷术的历史及其对中国文学,乃至世界文化产生的影响,给予公正而客观的评价,实属不易。以现代知识、学术视角和全球意识形态的衍化为据,我们不难发现,唐氏对中国文学的评价与他本人,乃至整个英国学界对中国及中国文学的态度不无关系*事实上,虽然他不能代表当时的整个英国学界,但以他在皇家学院讲演的身份来说,他至少可以代表绝大部分英国学者对中国文化乃至国家和人民的态度,且后期被邀写作百科全书“中国”词条之举,完全可以印证笔者的推断。。

2英国学界对中国及中国文学的态度

从《中国语言》中,唐氏前后两次号召英国学界克服困难,加大中国语言文化学习和研究的力度和深度,倡议著名学府设立汉学教授,建议英国比较语文界将汉语纳入研究范围,拟订汉学翻译计划,这一切都可以认定唐氏在英国推动汉学事业和推进英军入华进程中所起的知识领袖作用,因而本文将唐氏视为英国学界对中国态度的代表。

现以该文本的分析为据,将唐氏代表的英国学界对中国及中国文学的态度,归纳为积极与消极对立并存的矛盾统一体。说其积极,在于唐氏在《中国语言》中鼓励英人学习中国语言文化,提倡英国高校设立汉学教授职位,贬斥英国当时只跟中国贸易而无视中国文化的行为;说其消极,则在于唐氏对中国语言文化,特别是中国文学作品及其作者的贬斥,甚至殃及中国人种和人性。譬如,讲元杂剧时,唐氏不无武断地说:“中国人天生会演戏,其本性奸诈、缺乏诚信,令其敏于察言观色,聪颖过人,时时琢磨周围之人,无疑会令其演技更卓越,因而在舞台上只是本色演出而已。”*原文如下:The Chinese are actors by nature, and are no doubt a good deal improved by their inherent cunning and want of sincerity, which make them quick of observation and fertile in resource, and in everyday life enable them easily to catch the tone of those with whom they associate, and on the stage to assume the characters they wish to represent. (Douglas,1876:110-111)此处言论与伏尔泰(Voltaire)在改编《赵氏遗孤》时的评价不符,即it was a “valuable monument of antiquity, and gives us more insight into the manners of China than all the histories which ever were, or ever will be written of that vast empire”,参见Tian, Min.The Poetics of Difference and Displacement: Twentieth-Century Chinese-Western Intercultural Theatre. Hong Kong: 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 2008:21。讲到小说时,他又道:“不幸的是,大多中国小说的笔调并非如此(指内容和情节引人入胜),不足以抵消其内容上的单调。若按中国小说家所言,妇人之德行、男人之品性,仅限于几位罕见之士所有,这种观点一直畅行于世,似乎已成为其自行辩解的手段了。”*原文如下:Unfortunately the tone of most Chinese novels is not such as to afford any palliation for the dreariness of their contents. If Chinese novelists are to be believed, virtue in women and honour in men are to be found only in a few rarely-gifted individuals, and this has been so constantly insisted on, that it appears to have become one of those beliefs which have been the means of their own justification. (Douglas,1876:117)这两处对中国人的品评,虽然后者有参考中国讽刺小说家之嫌,但两者在思想上的前后呼应,将中国人种低劣、人性拙劣的言论烘托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为便于清楚地呈现英国学界对中国及中国文学的矛盾态度,笔者归纳如下:

(1)中国语言文字无形态变化,无法运用曼妙的诗歌语言和丰富的修辞手段,表达美妙的形态之美和音律之妙,全然不如古希腊语和古拉丁语,不论在语言类型还是在文学功能上,全无价值,可为何又要鼓励英人学习中国语言文化,倡导英国著名学府设立汉学教授职位呢?

(2)中国文学家自孔子开始就缺乏想象力,甚至到唐宋的诗歌也全无写意,不但形式生硬,内容单调,且毫无文学创造性可言,可为何英国精英分子如理雅各、戴维斯等,要积极地翻译中国文学作品?此外,如果真如唐氏所言,中国文学作品枯燥无味,一无是处,为何法国雷姆萨、美国畏三卫等,要从事汉学研究?按照欧美人自夸的智识水平,岂不是矛盾重重?

(3)文本之中,凡贬低中国文学之处,不乏五六,为何与雷姆萨评《文献通考》、畏三卫在总体上评价华夏文学等的溢美之词形成巨大反差?

(4)按欧美倡导的逻辑规律,举凡引进和倾力研究的文化作品,必然是有益于己身或民族知识者。英国学界,特别是唐氏,将中国语言贬之为形式不丰富之文学工具,将中国文学与古希腊和古罗马对立,却弃却珍珠,捡起芝麻,并鼓励和推动英国学界学习和研究中国语言文化,要不是带有强烈的有色眼镜,就是别有用途,无论如何不会为了推广中国语言文化,以图感动中国人,或是丰富自己的语言文化,抑或是以此为参照,深化本民族语言文化的认识。

如果将这几对矛盾放在特定的国际历史环境中,加以仔细分析、归纳和总结,我们就不难看到文本背后英国学界研习汉学的本质,甚至可以窥视当时英国政商两界对中国的态度及其走向中国的行为本质。

3从文本背后看英国汉学的本质

从表面上看,只凭借一部文本就断言一个民族在特定时期内,对另一民族“所为”与“所不为”的本质,不免有些唐突,但要以当时的历史环境为参照加以解读和剖析,所得结论就会越发确凿。然而,从文本背后的内容,我们可概括出当时英国推行汉学研究的三点现实本质:

(1)同化中国语言文化行为。在《中国语言》(1876:1)中,唐氏指出:“近年英国外交使臣、传教士及英国商人对中国人思想的影响、西方各国科学技术的冲击、日本的全面倒向西方怀抱,以及1860年发生的鸦片战争等事件,迫使中国无法固守以往的孤立状态,已无全力抵制外来势力,只能屈服于西方各国的‘淫威’,必须依靠西方才得以立足于世界之林。”在《中国文学》(1876:117-118)里,唐氏仍以贬损的姿态指出中国文学未来的唯一出路在于:“引进国外知识和经验,且以翻译著作形式引进,待到中国学人能自行反思之时,自会估量那自吹自擂的中国文学的真正价值。”两个演讲的前后,无不提及中国不引进国外智识,就会自行垮台,为以英语为主流霸权文化的同化行为开辟了道路。同样,20世纪30年代正值西学如洪水猛兽入华一般,很多欧美学者走入中国大学讲堂传经布道,但仍不忘提醒华夏青年:“今后中国人,不论决定在多大程度上,接纳并使用西方思想的成果,融通于中国思想的发展,毫无疑问的是:西方科学至少是中国发展所必需的。没有西方科学,中国的未来就不受自己支配,而由掌握发达科学者所支配。科学对中国之所以必要,就在于西方科学是中国自由支配自己命运的明智之举,且是唯一的出路。”*该引文的英文参见李安宅《意义学》(1934)的“弁言”,因李安宅译文与原文略有出入,故笔者采用自译,参见贾洪伟《国外语义学在中国的传播与影响》(2013)的附录1。曾有智者言:“谎言千遍,自变真理。”类似的言论欧美学界不断重复,也就于无形中改变了中华民族的语言文化价值观念。类似的假戏真做在汉语言研究界可谓屡见不鲜,众多学者丝毫不顾及汉语言的文字类型差异,一味地采用脱胎于拉丁语的英语句法S+V+O框架研究汉语语法,误导汉语语法研究走入天堑鸿沟而不自觉,正如英国东方学者Archibald Henry Sayce(1845—1933)所批评的那样,即:“如果我们不抛弃欧洲语法,不仅仅是术语,还包括其背后的观念,那么汉语语法就永远无法理解。”(1910:326)

(2)语言文化霸权行为。同《中国语言》一样,《中国文学》开篇即以古希腊语和古拉丁语为范式,贬斥中国语言文字及其文学作品,进而丝毫不顾及民族语言文化类型,就痛斥中国先贤及其作品为缺乏想象力、不具备创造性、结构死板、内容单一、语言平庸,这完全是以貌似客观的方式,以古希腊语、古拉丁语和英语等强势语言为参考,贬斥中国语言文化,以便以暗示手段,以启示形式,推广西方语言文化,以图为英文走向世界、英国扩张海外市场、为同化中华文化,最终同化中华民族奠定了语言文化霸权主义行为的思想基础。

(3)政治侵略的思想先锋。文中第87页以古代中国在亚洲各国的政治布局及其所颁行的政策入手,深入剖析中国的政治邦交手段和形式,为民族文化、政治和经济扩张奠定了基础。唐氏在演讲“中国语言”时,前后两次鼓励国人破除万难学习和研究中国语言文化,并以法国、德国的汉学家为例,勉励英国学人,建议将汉语纳入英国的语言研究,倡议汉学教职,如此大规模的全民精英化的酝酿*当时的倡导,与今日中国的英语泛滥非常相似,但中国的英语泛滥是英美施行文化扩张的被迫同化行为,与当时唐氏倡导的全民精英理想有所不同,且英国研习中国语言文化的100年,与中国研习英语的100年,形成了两个结果截然不同的现象。,100年的思想和武力准备,还能无法撼动看似根基稳固的中华帝国么?史实证明:19世纪英国的汉学研究,也确实如同当年文豪弥尔顿论自由作品一般,为英国军队打开中华帝国的大门奠定了知识基础,成功地施行了以语言文化研习为手段的政治侵略计划。

4当时英国学界研究中国文学存在的问题

以文本分析为纲,以《中国语言》的内容及相关的史实为参考,笔者将19世纪下半叶英国学界研究中国文学中存在的问题,归纳为如下四点:

(1)汉语言知识基础不扎实,讨论历史进程的著作中史实偏误众多。就《中国文学》为例,唐氏认为《春秋》颂扬春天孕育生命之功,谴责秋天殒命之过,实则是鲁国史官将各国报送的材料,按年、季、月、日分别记录,年分春、夏、秋、冬四季,简言之为编年史《春秋》;又错认为清乾隆颁质编修《古今图书集成》,但据史籍所载,《古今图书集成》原名为《文献汇编》或《古今图书汇编》,原系清康熙三皇子胤祉于康熙四十年,奉命与御赐侍读陈梦雷等编纂,后雍正即位,胤祉被贬,陈氏受牵连,兹命蒋延锡续编,于雍正四年成书;讨论《诗经》时欲取“颂”(the songs of Homage or Hymns)为材料,实则用了《诗经·大雅·云汉》,混淆了雅与颂之区别,与此同时给读者呈现《诗经》中“风”“雅”“颂”的概貌是不全面的,因而其所呈现的中国文学的全貌也是不可信的,等等。

(2)英国汉学精英分子多为来华传教士,但绝大多数不能读汉语源文本,只能通过译作来了解中国语言文化,不免产生谬误。譬如,在讨论《尚书》时,唐氏将伊尹的“古有夏先后,方懋厥德,罔有天灾,山川鬼神亦莫不宁,暨鸟兽鱼鳖咸若,于其子孙弗率,皇天降灾,假手于我。有命造功自鸣条;朕哉自毫。惟我商王布昭圣武,代虐以宽,兆民允怀。今王嗣厥德,罔不在初!立爱惟亲,立敬惟长,始天家邦,终于四海”。臣子给君上提的另一条有益谏言为:“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译为“‘Virtue,’said the minister Yih, addressing the Emperor, ‘is the basis of good government; and this consists first in procuring for the people the things necessary for their sustenance, such as water, fire, metals, wood, and grain. The ruler must also think of rendering them virtuous, and of preserving them from whatever can injure life and health. When you would caution them, use gentle words, when you would correct, employ authority.’‘Do not be ashamed of mistakes, and thus make them crimes,’ was another piece of wholesome advice to the emperor by his advisers.”可见《尚书·伊尹》的英译文只译出原文的大致旨意,与严复当年的“达旨术”颇为相似,以原文本内容为参考,融入“为我所用之思”,以达“彼旨”为名,便达“己旨”,体现出当时英译中文古籍中的英语霸权行为,以及当时以理雅各为主流的英国汉学家对中国典籍所持有的社会意识形态(含宗教、政治、价值观念、语言文化观念等)。此外,从译文疏漏及史实误谬可见,唐氏的汉语文功底并不扎实,尚未到游刃有余地鉴赏中国古代诸经典的能力,因而其所做出品评的公允性有待考证。最后,试问唐氏评孔子及其后诗歌枯燥无味、缺乏想象力,是凭借中国语言阅读原文还是英译文?

(3)英国汉学界收集和传阅的经典文本不全面,甚至他们使用的文本并非为中国文学经典之作,如《老生儿》。特别是关于中国小说的品评,连《石头记》《儿女英雄传》《官场现形记》《水浒传》《西游记》《三国演义》等都没提及,就断然盖棺定论,实难让人信服。

(4)以古希腊和古拉丁语为纲,以古希腊和古罗马文学为范,以削足适履方式,强硬地令中国文学就范,上演“欲加之罪”这一戏码,忽视中国语言文字类型及其文学作品的民族文化特征,这种思维范式影射的是赤裸裸的西方霸权主义的思想意识形态。

5结语

尽管唐氏贬损中国文学,痛斥中国人性,践踏中华民族的自尊心,侵犯中国语言文化自主权,但他所做的这一切也同时推动了中国语言文化在英国的传播与发展。他能够在皇家学院推广中国语言文化,能鼓励英国人研习中国语言文化,倡议高等学府设立中国语言文化教授职位,不管他当时持有什么目的,这都是当时英国学界对中国语言文化的最大认可。从这个角度讲,唐氏对19世纪英国汉学发展具有重要的推动作用。如果没有唐氏号召制订翻译中国经典的计划,也就没有马克思·缪勒主持、理雅各翻译的中国经典系列的面世。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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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洪伟.2013.外国语义学在中国的传播与影响[D]. 中央民族大学博士后科研出站报告.

贾洪伟.2013. 罗伯特·唐古拉斯《中国的语言》个案考察[R] ∥ “汉语国际传播历史”国际学术研讨会暨世界汉语教育史学会第五届年会宣读稿,天津.

李安宅.1934. 意义学[M].上海:商务印书馆.

吕红周,男,天津外国语大学语言符号应用传播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员,主要从事语言符号学、翻译符号学研究。

责任编校:朱晓云

中图分类号:I561.07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6414(2016)03-0007-05

收稿日期:2016-02-20

基金项目:天津市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新时期中央文献术语俄译的符号学研究”(TJWW15-031)

作者简介:贾洪伟,男,首都师范大学大学英语部副教授,博士,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国外语言学汉译史、中国现当代语义学史、社会语言学、中国翻译思想史和海外汉学研究。

The Politics Behind the Sinological Text:An Analysis ofLiteratureofChinaby Robert Douglas

JIAHongweiLÜHongzhou

Abstract:This articl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disciplinary history and by means of critical analysis, combs and analyses Literature of China (1875) by Robert Douglas, professor of Chinese at King’s College (London) and author of the encyclopedia entry of “China” in The Encyclopedia Britannica: A Dictionary of Arts, Sciences, and General Literature (1888), in order to know what British sinologists were doing, and reveal how they criticized, even dispraised Chinese literature, and point out the problems in British sinology: (1) basic knowledge of Chinese and China is not well-founded; (2) though most sinologists are returned missionaries from China, still many sinologists are not competent to read source texts; (3) British sinologists did not find all Chinese classics; (4) they judged and criticized Chinese literature based on the ancient Greek and Latin and the literature of the Greek and Rome.

Key words:British sinology; Robert Douglas;Literature of Chi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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