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岁月的国际意识与文化远见
——重读汉英双语的《晋察冀画报》创刊号

2016-03-16 01:39杨慧林
文化软实力 2016年1期
关键词:创刊号白求恩画报

杨慧林

抗战岁月的国际意识与文化远见
——重读汉英双语的《晋察冀画报》创刊号

杨慧林

中国共产党在抗战时期建立的敌后根据地,不仅为反法西斯战争的最后胜利作出了巨大贡献,而且也为后来新中国的发展和建设奠定了全面的基础。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在敌我力量对比悬殊的艰苦岁月,老一代共产党人的国际意识和文化远见充分显示了“软实力”的重要作用,在军事战场之外开辟出影响深远的文化战场。本文以1942年7月7日出版的《冀察冀画报》创刊号为例,围绕其汉英双语的内容编排、相关背景及可能缘由,试图追索和还原那些前辈的世界性眼光,并在当今的处境中重新理解这份丰富的精神遗产。

晋察冀画报;汉英双语;文化软实力

为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晋察冀画报文献全集》不久前得以出版。其中不仅原样呈现了1942-1948年间的《晋察冀画报》1-13期,收录了晋察冀画报社同时出版的诸多季刊、丛刊、增刊、月刊、旬刊、画刊、号外,还编辑整理了当年的内部通讯、摄影教材、学习记录、往来函件等珍贵的历史文献。

建立于1942年5月的晋察冀画报社,经历了中国抗战最为艰苦的岁月。按照《全集》主编石志民的描述:“印刷《晋察冀画报》的设备和材料都是受日本人严格管制的禁运物资,购买和运送这些物资要冒生命危险。没有足够的印刷设备,就靠手工制造;没有制版用的铜版,就用铅皮代替;没有足够的相机胶卷,就从日本人手中缴获;没有暗房,就借用老百姓的羊圈进行改造;没有计时器,就把瓶子塞上棉花,用滴水或漏沙的方法计算时间;没有放大机,就把皮腔照相机改装成放大机;没有电,就用日光来制版、印晒和放大照片。”*石志民,《编辑者言》,见石志民主编《晋察冀画报文献全集》卷一,北京:中国摄影出版社,2015。凭借这样的条件就能出版画报,今天已经无法想象。而同样让人难以置信的是:1942年7月7日出版的第一期《晋察冀画报》,居然配有中英两种文字的发刊词、征稿简约、图片说明,甚至直接以英文刊发外国友人的题词或纪念文字。

抗战爆发后,聂荣臻和吕正操领导的八路军分别建立了晋察冀军区和冀中军区,坚持敌后抗战。而这些敌后根据地多属穷乡僻壤,百姓教化尚需从读书识字开始,何以要使用汉英双语呢?另据石志民介绍:《晋察冀画报》偶有彩色,但是由于油墨奇缺,只能常常采用单色,纸张也是五花八门;如此条件能维持出版恐已不易,又如何能顾及汉英双语呢?也许我们只能说,《晋察冀画报》创刊时的基本预期并不仅仅在于鼓舞国人、教化民众,而是将视野投向了整个世界。时隔七十多年重读这一期汉英双语的《晋察冀画报》,不能不对老一代共产党人的文化远见感到钦佩。

《晋察冀画报》对于国际读者的预期体现在创刊号的种种细节。《晋察冀画报文献全集》编者按照当时的印制和装帧复制了完整的创刊号,使我们得以见到原刊的面貌:封面的刊名和出版者“晋察冀军区政治部”是以汉字从右至左的顺序排列;出版日期采用西式标注“1942.7.7”,刊内的版权页另外标明“民国三十一年七月七日出版”;封底则是全英文的TheChin-Cha-ChiPictorial, No.1. July 1942, Published by the Political Department of the Shansi-Chahar-Hopei Military District, China,其中“晋察冀”之简称被专门还原释译为民国时期的山西、察哈尔和河北三省。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封面刊名下注有拼音ZINCHAGI XUABAO,其中Z、G、X等声母颇为特别,尤以“画”的拼法XUA与威妥玛式拼音以及1958年以后的汉语拼音截然不同。经方家指点,得知这应该是曾经流行于解放区的“拉丁化新文字”,X为清软颚擦音,相当于汉语拼音中的H。*笔者就此专门请教了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音韵学专家赵彤教授,特此致谢。

画报内文目录页之后有发刊词“七月献刊”及其英译Dedication to July。从题目开始,那个时代特有的中国式抒情和激扬文字,在英译者的处理和转换中都显得相当老到,绝非出自一般人之手。比如:

“七月来了,带着强烈的太阳光,带着一切生物的繁茂的生长,带着山脉、河流与土地的灼热的蒸发,带着中国人民英勇而坚韧的战斗”,被译作July has come, the month which brings with it bright sunshine and luxuriant vegetation, the month when mountain, river and field dissolve in vapor, and the month which is full of the heroic struggle of the Chinese people;——其中的排比结构改变了,却保留着原文的诗意。

“这是伟大年代的斗争的史诗!这是伟大人民的斗争的史诗!”被译作It is an epic not only of this period of struggle but also in the lists of people’s war;——“时代”和“人民”的两个“斗争的史诗”分别成为“斗争年代”和“人民战争”的史诗,对于不熟悉革命修辞的外文读者可能更为晓畅。

“让悲观失望的人们在它面前自惭无知吧!让动摇妥协的份子在它面前销声匿迹吧!”被译作Before these figures the gloom of the pessimists should turn to cheer and the hesitation of the compromisers vanish! ——充满斗争色彩的祈使句变成should,“自惭无知”变成turn to cheer,似乎也有助于西人的理解。

发刊词的末段,“……在这民族抗战的节日,我们献出这第一件礼物,为着迎接胜利的到来,我们欢呼吧……”。英译文将“民族抗战的节日”译作“民族战争的纪念日”(on this anniversary of the national war),《晋察冀画报》第一期的出版正值抗战爆发五周年,用on this anniversary替代更多抒情色彩的“节日”,或许更为贴切;而下半句“为着迎接胜利的到来”本是用以情状“我们欢呼吧”,英译者却不知出于有意或是无意,将其解作“为了迎接胜利的到来”而“献刊”(we dedicate this first gift to greet the coming victory),从而与发刊词的题目“七月献刊”(Dedication to July)愈发相互呼应。

在抗战进入第五个年头的敌后根据地,能为这样一篇文字提供精当的翻译的确令人叹服,更何况画报内文还有大量中英对照的文字和图片说明。担此大任的究竟是何人呢?从这一期画报看,至少有两位国外友人参与了编辑出版工作:一位是曾任燕京大学物理系主任的班威廉(William Band),另一位就是后来被任命为第18集团军通讯部无线电通讯顾问的燕京大学经济学教授林迈可(Michael Lindsay)。据“再见,延安——英国学者林迈可亲历的中国抗战”图片展主持人吕彤邻和策展人石志民介绍: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召集在校任教的外籍学者,商讨如何暂离日军占领的北平;林迈可曾到过八路军的敌后抗日根据地,但经其介绍情况,大多数外籍学者均有种种顾虑,且以为战争不会延续太久,因此他“只带上了班威廉夫妇”。*姚玮洁,《林迈可:在中国抗战的英国贵族》,《瞭望东方周刊》,2015年36期。另据加拿大蒙特利尔大学吕彤邻教授2016年2月27日的邮件:“林迈可早在1938年春天就去过根据地,那时候可能有点好奇的成分,因为他听说北平周围就有抗日游击队,想看看是怎么回事;但更主要的是想支持反对轴心国的斗争。这一次去晋察冀则是为了逃命,据说他走后五分钟后日本人就闯进他家抓人,还发现了一个他为八路军做的电台没来得及带走。燕大校长司徒雷登知道美日随时可能开战,也知道林迈可一直在暗中支持游击队,因此让他召集同事,问谁想跟他一起离开;而多数人觉得根据地的生活太苦,且以为同盟国很快就会打败日本人,所以不一定非得那么费事逃离日占区。这样,只有几对夫妇决定跟林迈可逃到根据地去;其中除班威廉之外还有另一对夫妇,只是停留时间短一些;另有一个同事也想走,但8日上午正在讲课,林迈可觉得来不及等他,就驾着司徒雷登借给他的车,载着三对夫妇逃往晋察冀了。”当他们辗转来到晋察冀军区司令部的驻地时,刚好赶上《晋察冀画报》创刊号的编辑阶段。

在聂荣臻、宋劭文、朱良才、萧克和程子华的手书题词之后,班威廉和林迈可也分别写下题词。前者可能是有意以印刷体英文书写,相当工整:“这份画报的目的,是将八路军在边区所做的工作告诉全世界——对此,我给予最热烈的支持。在我看来,这份画报的内容忠实、公正、甚至是谦虚地表达了边区部队的伟大成就。”

林迈可是用手写体,字迹略草,但亦可辨认出主要的意思。比如:“我第一次到访晋察冀边区是在1938年4月,当时边区政府刚刚建立几个月。……边区不仅没有被打垮,而且在政治、社会和经济方面取得了令人瞩目的进步。新的民主制度使边区人民积极响应政府和军队的领导,形成不惜一切代价抵抗侵略者、直至获得最后胜利的统一战线。”

《晋察冀画报》创刊号最后两页刊有两篇英文短文:林迈可的ReminiscencesofDr.Bethune(《纪念白求恩医生》),班威廉的RememberthePeasantsaftertheWar(《战后勿忘农民》)。这两篇短文都注明“写于1942年7月1日”,可能是他们在出刊前夕应约而作。

班威廉的文章是在1942年6月10日-14日参加第一届“边区科学大会”(Border District Science Congress)之后的感想,认为以往的科学工作者太少关注普通民众,他在晋察冀边区才发现了“真正的知识分子”,并且相信“千百万的农民是中国古代和现代文化的真正脊梁”:“取得胜利以后……我们当然都会回到北平,然而我们还会如以往那样追逐博士学位和教授职称,无视和恐惧艰苦的乡村生活以及被我们忽略的中国农民吗?不!一千次的不!在抗战的五年中,你为他们受困苦,他们与你共患难,你不会忘记他们的!”从这番简短却饱含热情的文字可以看出,中共建立的敌后根据地带给班威廉的触动确实很深。

林迈可的文章详细回顾了他与白求恩的相识和交往,特别提及了一些未必为人所知的有趣细节。笔者在相关材料中似未见到过这篇短文的中译,故将其全文翻译如下:

我第一次见到白求恩医生是在1938年1月,当时我们搭乘同一条船,而且都是第一次来中国。在10天的旅途中我们成为好朋友,并就哲学、政治和生活进行了长时间的讨论。我们的许多观点并不一致,但是相处甚洽。白求恩医生对文学和艺术有兴趣,对音乐的看法却实在糟糕,他甚至觉得音乐根本算不上艺术。他的共产主义信仰并非来自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学习,倒是更多来自他亲眼目睹并颇为赞赏的共产主义者的作为。在访问苏联期间,他对那里防治肺结核的工作印象深刻,这正是他本人特别感兴趣的;在西班牙,他发现共产主义者比其他任何团体都有更好的组织和纪律。他在西班牙的工作是组织输血服务。他们利用新的血浆保存办法,建立了巨大的血浆库,可以用摩托车运送到前线激战中的任何地方。

与白求恩医生同行的还有另一医生和一位护士,但是到达中国以后,他们很快又返回了。

1938年夏天,我在五台山附近第二次见到白求恩医生。他正忙于根据地医院的工作,并制定一个重组医疗服务的计划。像以往一样,他在这里的首要关注仍然是伤员,如果有谁没有把伤员放在第一位,他会非常生气。

那时大多数重伤员都会死于去往医院的长途跋涉中,甚至轻伤员也会感染,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治愈。这引起了白求恩医生的高度重视。

1939年夏天我们再度相见,他带着他的流动外科医院去贺龙将军领导下的冀中*1938年5月吕正操担任冀中军区司令员兼八路军第三纵队司令员;1939年2月八路军120师由晋西北抵达冀中,由贺龙、关向应、周士第、甘泗淇、吕正操、程子华、孙志远、王平、黄敬组成冀中区军政委员会,贺龙为书记。救治伤员,此时刚刚返回。由于能在距离战斗地点几英里的地方工作,他挽救了本来可能死去的更多生命;通过及时手术,他使创伤免于感染,大大缩短了伤员康复时间。

这种外科医院必须高度机动化。有一次他们只提前15分钟接到日军进攻的消息,却仍然来得及隐蔽所有伤员并将全部设备装车,最终在日军进村的时候,他们从村庄的另一头撤离了。流动医院在多方面都是新的发展,白求恩医生摸索出来的工作程序,在现代的机动化战争中一定会得到广泛应用。

繁重的工作损害了白求恩医生的健康,同时他也担心原有的肺结核病有所发作。因此,他希望去一趟香港或者美国,部分是为了身体,部分是为了筹钱购买更多器材。他曾认真考虑与我们一同去香港,但是最终还是决定留下来完成他关于流动外科医院的著作,并且巡视根据地的各个医院。

众所周知,这次巡视未能完成。在治疗伤员的时候,白求恩医生受到感染,最后因血液中毒而辞世。所有认识他的人,都会为了失去真正的朋友而悼念,都会感到世界失去了一位了不起的人。然而他的精神和事业永远活在边区,并激励着其他人;那个只被日本人摧毁了一部分的精美墓园仍然保存下来,昭示着人们对其业绩的高度评价。

据记载,白求恩于1939年11月12日在河北唐县黄石口村去世后,边区政府为避免日军破坏曾几次变更安葬地点;直至1940年5月,汉白玉的墓体和白求恩雕像在唐县军城镇南关村落成,成为晋察冀烈士陵园的最早建筑,后来在1942年“五一大扫荡”中被日军破坏。林迈可短文的最后一句话正是就此而言。

《晋察冀画报》创刊号辟有“纪念国际反法西斯伟大战友诺尔曼·白求恩博士”的专栏,开篇提到“一位国际友人”对诺尔曼·白求恩大夫的哀悼:“为了救济别人,他战斗了一生,如今在救济别人的战斗中,他自己死去了。”这段文字的英文本来似乎更为讲究:“He struggled his whole life for the relief of others, and now amidst this struggle he died”.——较之其他部分的中文表达,这一翻译实在不能算好;相对而言,同刊在汉译英方面可能作了更多努力。

根据《晋察冀画报文献全集》所呈现的材料,在创刊号的编辑过程中有“国际友人”帮助“校对英文说明”。其中特别收录了顾棣保存的两页校稿,一是就“边区人民踊跃参加志愿义务兵”栏目英文说明打印稿的修改;一是手写的“志愿义务兵”英文解释*见石志民主编,《晋察冀画报文献全集》卷三,1519页,1521页。;两处均以New Recruiting System(新兵役制)替换了Volunteer Service(志愿服务)。有趣的是,这两处修改并未被《晋察冀画报》所采用。对照可知:第一处所修改的打印稿,其实就是画报的最终稿,正式出刊时未作任何改动;第二处对“志愿义务兵”的解释则被换成更简短的文字,手写稿只有第一句话的前半句得以保留。从字迹判断,这两处的修改者应该都是班威廉。那么,负责最后定稿的是林迈可还是另有其人?这是编辑阶段的修改还是出刊之后的进一步建议?校订意见未被采纳的实际原因恐已无从考证,而两页斑驳的草纸却使这些编译者的“较真儿”态度历历在目。

抗战期间世界舆论对中国共产党的关注,源于1937-1938年间西方人士到陕甘边区的访问。“中共领导人希望,通过他们的访问,打破国民党的歪曲宣传和新闻封锁,使外界了解中国共产党的政策和主张,争取国际舆论的同情,推动国际统一战线的建立。”*章百家,《革命时代中共对美政策的起源与演变(1921——1947)》,《中国延安干部学院学报》,2015年第8卷第2期,93页。其中卡尔逊(Evans F. Carlson)是第一位考察敌后抗日根据地的美国军人,从1937年到1945年与美国总统罗斯福有关中国抗战的通信竟达上百封;同时,美国战争部与战略情报局极为重视中共的政治宣传,“派遣数位日本通常驻延安,写了71份报告记载中共对日俘的政治思想工作”*吕彤邻,《外国观察者眼中的中共抗战档案文献汇编·总序》,上海远东出版社即出。;根据地的各类报纸、宣传册、电台广播也发挥了重要作用,美国的外国广播情报服务处曾留有记录,于1944年8月29日首次监听到延安电台的英文广播*转引自蔺晓林《美军观察组与中共媒体材料介绍》未刊稿,Radio Report on the Far East, Number 54, Foreign Broadcast Intelligence Service, NARA II,RG 262, Entry 34 - Radio Reports on the Far East, 8.24.42 - 10.14.45, Box 4, Folder 9/15/44.。

晋察冀根据地的情况与此相似,聂荣臻、朱良才等人为第一期《晋察冀画报》的题词,都不仅推及“全国”,也放眼“全世界”。聂荣臻写到:“五年的抗战,晋察冀的人们究竟做了些什么?一切活生生的事实都显露在这小小的画刊里:它告诉了全国同胞,他们在敌后是如何坚决英勇保卫着自己的祖国;同时也告诉了全世界的正义人士,他们在东方在如何的艰难困苦中抵抗着日本强盗!”朱良才则毫不隐晦地说明:“我们期望能藉此刊物记载真实于十一;但终究遗憾由于物质条件之极其困难,而使这些辉耀人类历史的斗争不能以十一呈现于全国全世界。”

这种世界性眼光始终在中共传统中清晰可见,也被《晋察冀画报》长期所坚持。1947年6月邓颖超致信石少华,五页纸中的大部分内容都涉及《晋察冀画报》为国际活动提供照片之事:“妇女代表团已于数日前出发,你处所选摄照片及画报亦均已发去。你们对国际宣传作过很多的努力和贡献,我们甚为欣感!……妇女代表团、青年代表团出发前,我曾一再委托他们给你们建立国外的联络和照片的交换,并记入他们工作的大纲办。”此外,邓颖超还就国外的兴趣、需要以及理解的便利提出了具体建议。*见石志民主编,《晋察冀画报文献全集》卷三,1479-1485页。

《晋察冀画报》的国际意识在抗战时期的敌后根据地实属罕见,但是当我们赞叹其创刊号的英文水准时,也会注意到1943年1月出版的第2期就已经不再使用英文。画报封面出版时间的西式标注,一直延续到1945年4月30日出版的第8期,同年12月出版的第9、10期合刊则只用“民国三十四年十二月”;而两年以后出版的第11期(复刊号)、直至1948年合并为《华北画报》之前出版的第12期和13期,封底的英文刊名已经取消,中文刊名的汉字也改用从左至右的顺序排列。为什么会有这些微妙的变化?目前所能见到的材料尚无明确的记载,我们只能猜测这可能首先受制于敌后根据地的艰苦环境。

尽管林迈可直到1944年5月才调往延安,但是在日军频繁的扫荡中,晋察冀军区的各个部门很难驻扎在一起,创刊号出版以后林迈可也未能继续参与《晋察冀画报》的工作。1943年4月,晋察冀画报社遭日军奔袭,12月又在转移途中被日军包围,其间损失甚大,多人牺牲;画报社还在1942年8月、1943年7月和12月进行过三次较大幅度的整编和精简,分出大量人力物力支援其他单位,至1943年年底已从成立之初的90多人减为26人。

在不断的转移和相对密集的出版过程中,像创刊号那样的充分准备和字斟句酌已经不太可能,有时《晋察冀画报》甚至必须在“反扫荡”的间歇中抓紧编辑和印制,以证明自己的存在,坚定国人的抗战信心。比如在1943年1月出版第2期、5月出版第3期、9月出版第4期之后,日军再次进行大规模的扫荡,画报社主任沙飞也在突围中受伤住院,乃至有日伪报纸和电台声称《晋察冀画报》已被彻底摧毁。于是朱良才于1943年年底派人送信给画报社副主任石少华,要求将所余人员和设备转至相对安全的洞子沟,“尽快把画报搞出来,迎头痛击敌人的疯狂叫嚣”。这可能就是1944年1月和3月出版了两期《晋察冀画报/增刊》的背景。至1944年3月30日,《晋察冀画报》第5期终于出版,据说日军不相信画报出自又一次大扫荡之后的根据地,认定是在保定印制的,结果大肆搜捕却一无所获。*以上情况请参阅郑丽君整理编辑的《晋察冀画报社大事记》,见石志民主编《晋察冀画报文献全集》卷三,1642-1644页。

在如此艰难的条件下舍弃英文部分,也许是可以理解的。然而抗战胜利前后的环境当已大为不同,1945年12月以后的《晋察冀画报》为什么反而愈发强化了汉语色彩,直至连英文刊名也被取消了呢?姑妄言之,这可能同该刊在读者预期、发行范围、办刊宗旨等方面的调整有关。按照章百家的分析,“美国战时的对华政策”,是“支持中国抗战,……愿与中共合作”;但是1944年下半年“美国对华政策的重点却从战时转向战后”,不久又发生了“《美亚》杂志事件”,主张与中共保持友好关系的美军观察组成员谢伟思(John S. Service)等五人以“通共间谍罪”被捕;“当中共察觉到这一变化后,其对美政策也随之调整”。*章百家,《革命时代中共对美政策的起源与演变(1921——1947)》,《中国延安干部学院学报》,2015年第8卷第2期,97-98页。《晋察冀画报》从汉英双语到全面“本色化”,或许也呼应着上述的背景?

无论如何,《晋察冀画报》的尝试在中国人民抗日战争以及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历史上留下了深刻印记,汉英双语所放大的影响、所引起的震动,可以想见。更为重要的是,一批中外读书人齐聚抗日根据地,《晋察冀画报》成为他们发挥想象、施展才华的杰作;其中所融汇和激发的活力,也为后来新中国的发展和建设锻造了雏型。

久居中国并对中外关系有着独特体验的赛珍珠(Pearl S. Buck),曾于抗战之初发表文章,认为中国内地本来“彼此相忘、风气闭塞”,而日本人的入侵致使“大批现代化的中国人陆续莅临,这对中国的过去与将来均应大书特书”;因为“旧中国”的“蜕变”和“少年中国”的“更易”相辅相成,将会生发“统兼新旧之长”的“真正的中国文化”。*赛珍珠的文章最初发表于美国《亚细亚》杂志(Asia: The Magazine of the Orient),题为Thanks to Japan(《多谢日本》),《众生半月刊》将其译为中文,刊登于1938年第3号;后来法文版《日内瓦周刊》翻译并刊用该文时将题目改为《日本:你把事情看错了》,在香港出版的《时代批评》又据此重译,载于该刊1939年第16期。另参杨慧林《赛珍珠在抗战时期的政论短文及其特别关注》,《人文杂志》,2015年第7期,58页。重温抗战的历史,特别是共产党人在敌后根据地的种种作为,当可理解其中的深意。

1944年6月,美军第十四航空中队的中尉飞行员白格里欧(J. P. Baglio)被八路军营救,他看到山沟里的晋察冀画报社极其简陋的设备,留下一番感言:“我不是大学教授,不会写文章,也不会批评,但是我觉得八路军和边区人民创造着战争的历史,……边区的文化工作者创造着文化的历史,工人们创造着工业的历史。”*石志民,《编辑者言》,见石志民主编《晋察冀画报文献全集》卷一。这便是抗战岁月中国际意识与文化远见所产生的力量。

杨慧林: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比较文学学会会长,曾任中国人民大学副校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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