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太虚幻境与贾宝玉形象塑造

2016-03-16 00:56:03王双腾
黄冈师范学院学报 2016年2期
关键词:仙姑判词痴情

王双腾

(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青岛266100)

梦游太虚幻境与贾宝玉形象塑造

王双腾

(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青岛266100)

《红楼梦》前五回作为全书的“序幕”,其中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的情节相对独立。梦游太虚幻境第一次将贾宝玉作为主人公加以刻画,并通过各种言行反映出“痴情”“纨绔”“聪颖”“未悟”等基本性格特征,由此完成这一形象的最终亮相。此外,贾宝玉在太虚幻境中的经历与其 “生于繁华,终于沦落”、目睹大观园群芳毁灭的人生轨迹具有诸多相似之处,梦游太虚幻境由此成为贾宝玉人生的“判词”与预演。

红楼梦;贾宝玉;太虚幻境

贾宝玉作为《红楼梦》中最重要的人物形象,是作者思想理念的主要承载者,在“花团锦簇”的大观园中,贾宝玉位列“群芳之冠”,乃众星捧月的第一主人公。

对于贾宝玉的“出场”,作者费尽笔墨,进行多次铺陈。全书以女娲补天的神话开场之后,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由一僧一道点明宝玉的前身——赤瑕宫神瑛侍者,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借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之机使“宝玉”之名第一次出现,第三回《贾雨村夤缘复旧职 林黛玉抛父进京都》贾宝玉其人最终“千呼万唤始出来”。三段笔墨之中,“神瑛侍者”的奇幻身世,“衔玉而诞”的奇幻出身,使贾宝玉形象具备了不同于凡夫俗子的灵异之气,宝黛初会中的两套装束则将这分“灵异”汇聚在一位年轻、英俊的贵族公子身上,使其形象虽然“超凡”,却并未陷入以往小说人物“入圣”的窠臼。由此,贾宝玉的一幅“肖像”便呈现在了读者面前。

贾宝玉的三次“登场”一次比一次详尽,但多停留于外貌描写,给人一种看肖像画的感觉,精致而缺乏生气,其性格到底如何尚不可知。纵观全书,贾宝玉日常言行的第一次集中展示出现于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中梦游太虚幻境的情节。在秦可卿房里,“那宝玉刚合上眼,便惚惚的睡去,犹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荡荡,随了秦氏,至一所在。”[1](P101)贾宝玉由此梦游进入太虚幻境,在梦境中,警幻仙姑安排贾宝玉看到金陵十二钗的判词并听到十二支《红楼梦》曲子,并将自己的妹妹“兼美”许配于他,期望贾宝玉能够“以情悟道”。同前三次“亮相”相比,太虚幻境中的贾宝玉已完全“活”了起来,时而欢喜,时而“感叹”,已具备了人的情感,不再只是呆板的“肖像画”,其基本性格特征由此得到充分体现。

其一,宝玉之“痴情”

梦游太虚幻境中,警幻仙姑称贾宝玉“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1](P121)蔡义江先生评之:“近见说“意淫”文章甚多,将问题说的很复杂,总不及此评简要中肯。”[2](P67)其实,如“情不情”“爱博而心劳”“意淫”等对宝玉的诸多评价中,究其根源,都在于宝玉“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贾宝玉的这份“痴情”,“不仅表现在对黛玉的钟情,还表现在他对一切少女美丽与聪慧的欣赏,对她们不幸命运的深切同情。”[3](P363)贾宝玉在太虚幻境中看到了“孽海情天”的对联,“不料早把些邪魔招入膏肓了”,若无那分“痴情”,其绝不会去自愿领略这些“古今情”“风月债”。在“薄命司”阅读金陵十二钗的判词时,与那些“淫污纨绔”“流荡子女”相比,贾宝玉领略的是“古今情不尽”“风月债难偿”,感叹的是“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可以看出,“痴情”的贾宝玉不是世俗的色情狂,更非女性的“残害者”,他的“痴情”表现为一种过分的女性崇拜与广泛的女性迷醉,在任何场合他都能独特而深细地体味女性的情感,并且自然地发生共鸣,进而追求灵魂的安慰与享受。贾宝玉形象,因“痴情”而成为了一个“半现实半意象化的人物。”[3](P363)

其二,宝玉之“纨绔”

鲁迅在《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中评价《红楼梦》的人物塑造:“其要点在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叙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5](P322)贾宝玉即便占据着小说情节的中心地位,“是作家的心灵的映象”[4],作者也并未使之成为完全理想化的人物,而毫不客气地将其身上的纨绔子弟习气暴露在读者面前。“纨绔”对贾宝玉而言是缺点,对小说人物形象的塑造则是最为光彩的一笔。呈现贾宝玉纨绔习性的情节最初依旧是梦游太虚幻境:“那宝玉刚合上眼,便惚惚的睡去,犹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荡荡,随了秦氏,至一所在。但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真是人迹希逢,飞尘不到。宝玉在梦中欢喜,想道:‘这个去处有趣,我就在这里过一生,纵然失了家也愿意,强如天天被父母师傅打呢。’”[1](P101)贾宝玉有一绰号,名曰:“富贵闲人”,可谓对其纨绔习性的极佳概括。“富贵闲人”既是对人生的浪费,也是对人生的尽情体味。家族的宠遇有加,导致优哉游哉的贾宝玉更加游离于家族之外,以至于见到优美的太虚幻境,便产生了“纵然失了家也愿意”的想法。可见,自我享受的理所当然与对家族命运的漠不关心,成为宝玉“纨绔”习性的一大特点。此外,贾宝玉第一次遇见“翩跹婀娜,端的与人不同”的警幻仙姑时,他的第一反应是“喜的忙来作揖问道:‘神仙姐姐,不知从哪里来,如今要往哪里去,也不知这是何处?望乞携带携带。’”[1](P102-103)而见到“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等两边配殿的的匾额时,“因向仙姑道:‘敢烦仙姑引我到那各司中游玩游玩,不知可使得?’仙姑道:‘此各司中皆贮的是普天之下所有的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尔凡眼尘躯,未便先知的。’宝玉听了,哪里肯依,复央之再四。仙姑无奈,说:‘也罢,就在此司内略随喜随喜罢了!’宝玉喜不自胜。”[1](P104)在这两段描写中,贾宝玉的游手好闲与浮浪之气显露无疑。如果没有了那份对女儿们的痴情,贾宝玉便成为了一个“饿了吃,困了睡”,与薛蟠等人无异的膏粱子弟,其养尊处优、颐指气使的生活中充满了慵懒与无聊,充满了春花秋月、脂香蜜粉的王孙公子情调。

其三,宝玉之“聪颖”

第三回《贾雨村夤缘复旧职 林黛玉抛父进京都》中作者用两首《西江月》为贾宝玉下了“行为偏僻性乖张”“于家于国无望”的注脚。对于这两首词,后人大多认为以贬为褒,都是反话,但仔细分析,这种说法未免过于绝对,如上文所述,贾宝玉身上的纨绔习气就是显而易见的缺点。事实上,作者在此有意借世俗眼光评议贾宝玉,并非其本人的态度。整部书中,贾宝玉作为作者理想的化身必然不会受到作者的整体否定,但若据此便硬将两首《西江月》看作似贬实褒则过于片面。“梦游太虚幻境”中,贾宝玉在看过薄命司中“正册”“副册”“又副册”的判词之后,“宝玉还欲看时,那仙姑知他天分高明,性情颖慧,恐把仙机泄漏,遂掩了卷册,笑向宝玉道:“且随我去游玩奇景,何必在此打这闷葫芦!”[1](P110)脂批评此:“通部中笔笔贬宝玉,人人嘲宝玉,语语谤宝玉,今却于警幻意中忽写出此八字来,真是意外之意”。同两首《西江月》相比,作者对贾宝玉的态度此处表现得更为明确,其中的“天分高明,性情颖慧”,可以视作作者借警幻仙姑之口对贾宝玉作出的评价,同时也是作者在小说中第一次对贾宝玉其人进行直截了当的评价。有了这一评价,贾宝玉便与贾琏、薛蟠等人划清了界线,并为日后在“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老学士闲征姽婳词”中的精彩表现埋下了伏笔。

其四,宝玉之“未悟”

贾宝玉在太虚幻境中欣赏到了十二支《红楼梦》曲子。“歌毕,还要歌副曲。警幻见宝玉甚无趣味,因叹:‘痴儿竟尚未悟!’”[1](P120)警幻仙姑批评贾宝玉为“痴儿”,这与之前的“那仙姑知他天分高明,性情颖慧”似乎前后矛盾。不过仔细分析,是贾宝玉的“竟尚未悟”使他得到了“痴儿”的评价,但贾宝玉到底“未悟”什么呢?

警幻仙姑曾向众姊妹解释贾宝玉来到太虚幻境的原因:“你等不知原委:今日原欲往荣府去接绛珠,适从宁府所过,偶遇宁荣二公之灵,嘱吾云:‘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传流,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者。故遗之子孙虽多,竟无可以继业。其中惟嫡孙宝玉一人,禀性乖张,生性怪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无奈吾家运数合终,恐无人规引入正。幸仙姑偶来,万望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如此嘱吾,故发慈心,引彼至此。先以彼家上中下三等女子之终身册籍,令彼熟玩,尚未觉悟。故引彼再至此处,令其再历饮馔声色之幻,或冀将来一悟,亦未可知也。”[1](P111-112)可见,警幻仙姑引导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带有十分明确的目的:“不过令汝领略此仙闺幻境之风光尚如此,何况尘境之情景哉?而今后万万解释,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1](P121)很可惜,贾宝玉最终“未悟”,当他翻阅注写着相关女子红颜薄命的册子、聆听同一性质的仙曲时,他没能明白任何瞬息的欢乐最终都回归于一个悲剧的结局;当他见到“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的“兼美”时,便沉湎于风月之情不能自拔,直至最后堕入迷津,万劫不复,自始至终都没有产生致力于“仕途经济”的想法。正如其劝慰探春时所说;“谁都象三妹妹好多心。事事我常劝你,总别听那些俗语,想那俗事,只管安富尊荣才是。”[1](P1743)而自己要做的只是“我能够和姊妹们过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1](P1743-1744)终其一生,贾宝玉都以这种思想游离于家族事务之外,始终没能悟到荣宁二公期望其重整家业的良苦用心。

不过,正因为“未悟”,贾宝玉才会“无故寻愁觅恨”,“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咭咭哝哝的。”[1](P804)这些“似傻如狂”的行为,为贾宝玉形象增添了一抹最迷人的亮色。最后,贾宝玉真真切切地明白了“盛筵必散”的道理,参透现实之后,他以出家作为对人生的逃避,终生未能领悟荣宁二公与警幻仙姑“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的叮嘱。

在贾宝玉形象的塑造中,“痴情”使其充满了理想色彩,一身“纨绔”习气又将他拉回了现实,因为“聪颖”,贾宝玉得到了别人的喜爱与期望,“未悟”则又注定了其人生的悲剧结局。“画龙”仍需“点睛”,透过对贾宝玉在梦游太虚幻境中的种种言行,作者完成了对其性格基本特征的初步刻画,从开篇的“神瑛侍者”到太虚幻境中的“宝玉”,贾宝玉形象的“亮相”也由此最终完成。

在《红楼梦》的叙事框架中,前五回作为全书“序幕”起到提纲挈领的作用。具体而言,第一回借助“女娲补天”“木石前盟”两个神话,为宝黛爱情及整部小说蒙上一层浪漫色彩;第二至四回通过“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荣国府收养林黛玉”“葫芦僧判断葫芦案”三个相对独立的故事,分别介绍了贾府的人际关系、生活环境及所处的社会背景。至此,小说情节发展的基本要素全部介绍完毕,故事流动已不成问题。在此基础上,第五回作为全书的总纲,以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为契机对小说中主要人物的命运进行暗示。仔细分析贾宝玉在太虚幻境中的经历,我们则不难发现这一情节与贾宝玉人生轨迹有着诸多相似之处。“生于繁华,终于沦落”,这是作者一生的写照,同样也是贾宝玉人生的注脚。贾府兴盛之时,贾宝玉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过着“富贵闲人”的悠然生活,贾府败落之后,失去依靠的贾宝玉落得一个“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的悲惨结局。此外,作为大观园中的唯一男性,在与金陵十二钗等众女儿的耳鬓厮磨中,贾宝玉自然而然地目睹了她们的悲欢离合。由此,经历富贵生活的破灭,目睹大观园群芳的毁灭,便成为了贾宝玉人生的两条主要轨迹。而在太虚幻境之中,正当贾宝玉 “柔情缱绻,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之时,却毫无征兆地被许多夜叉海鬼拖入迷津,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繁华一梦终究成空,这一情节与其在现实生活中的经历如出一辙。同时,贾宝玉在薄命司中阅尽预示金陵十二钗命运的判词、舞曲,这一经历也可视作现实中贾宝玉目睹大观园群芳悲欢离合的一次缩影。可见,贾宝玉两条主要的人生轨迹均在梦游太虚幻境的经历中得到印证,这一情节也由此成为其个人的“判词”。

“沉酣一梦终须醒”,贾宝玉在太虚幻境中阅尽到了大观园群芳的判词,而这次奇幻的经历恰恰是其人生的一次预演。梦醒之后,《红楼梦》的故事也就正式拉开了帷幕。

[1]曹雪芹.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影印本)[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5.

[2]蔡义江.蔡义江新评《红楼梦》[M].北京:龙门书局,2010.

[3]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四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

[4]袁世硕.贾宝玉心解[J].文史哲,1986,(4).

[5]张兵,聂付生.《中国小说史略》疏识[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

责任编辑 张吉兵

I206.2

A

1003-8078(2016)02-0041-03

2015-11-24

10.3969/j.issn.1003-8078.2016.02.11

王双腾(1989-),男,山东济南人,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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