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有苗(湖州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浙江湖州313000)
抗战烽火中语言学“风景”侧描及其历史动因追溯*
林有苗
(湖州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浙江湖州313000)
摘 要:回望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中国抗日战争中,语言学领域里由罗常培、王力、吕叔湘等语言学大师之经典著作——《语言与文化》、《中国现代语法》及《中国文法要略》等构成的一片奇特“风景”,追溯风景背后的历史动因,即其赖以形成的主客观条件和国内外学术背景,对于我国语言学史学研究及本体研究不无启示价值与现实意义。
关键词:学科史;语言学“风景”;史学价值;现实意义
历史的镜头推回至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华大地上可谓战火纷飞。然而,作为学术重镇的大学不但未被战火摧毁,还“弦歌不辍”,催生出众多美丽的人文“景观”或“传说”。在语言学领域里,罗常培、王力、吕叔湘等学者,或从普通语言学理论出发,创造性地研究汉语语法;或由少数民族语言材料入手,孜孜探索民族语言文化。笔者以为,三位大师的代表性论著及其贡献在某种程度上象征着彼时的语言学学术高峰,构成抗战烽火中一道靓丽多彩的语言学“风景”。诚然,本文所论之对象不过是许许多多学者中的杰出代表,抗战烽火中众多人文景观中的一个侧影而已。
(一)罗常培先生的《语言与文化》
罗常培(1899—1958),字莘田,号恬庵,北京人。早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历任前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研究员,北京大学、西南联大等校教授,曾任中国科学院语言研究所首任所长。他是中国现代语言学奠基人之一,与赵元任、李方桂同称为早期中国语言学界的“三巨头”。其学术贡献涉及多个领域,如音韵学、方言学、文化语言学、民族语言学等。
仅就抗战时期而言,罗先生丰富的学术成果中,包括《临川音系》《中国人与中国文》①该书1945年在开明书店出版,汇编了先生的“通俗文章”和讲演。演讲中洋溢着澎湃激越的民族情感,给艰难时期的同胞国民以莫大鼓舞与激励。和《语言与文化》等著作。之所以在此讨论《语言与文化》一书,是考虑到其本身所凸显的学术价值和独特地位。语言学界誉之为“中国文化语言学的开山之作”,王力先生肯定“他的成就是划时代的”,语言学家陆志韦先生在该书的《序》中说:[1]
莘田先生写了这本小书,书名是“语言与文化”,不是“文字与文化”。这在中国还是一种新的尝试,可是成绩已经是很可观了。我希望中国人的研究语言从此走上了科学的大路,也就是走上了群众路线。中国文化是中国大众的生活方式,中国话(特别是汉语)是中国人创造文化、传播文化的工具。
包括引言和总结在内,八篇宏文思缕一贯,精微绝伦,总计不过十万字,谓之精品绝不为过。该书问世以来,之所以颇受好评与青睐,不仅因为读者感兴趣于语言中积淀的历史、文化和心理,还因为罗先生以熟稔的专业知识和富于情感的文字,追根溯源,探幽赜隐,饶有兴趣地将文化语言学的相关内容揭示出来,其
例如,该书中有关语言间相互借词现象之材料,非常宏富;从公元1世纪到20世纪,汉语和其他语言间的彼此关联,交互影响,可在相应章节里找到诸多例词。这在某种程度上印证马尔(N.Y.Marr)、帕尔默(L.R.Palmer)等学者的观点:“没有交配过的(unhybridized)语言完全不存在。”[1](P182)“语言的历史和文化的历史是相辅而行的,它们可以互相协助和启发。”[1](P85)[2](P151)实际上,读者在书中还不难想象一位汉语言学者在普通语言学等领域的精深修养与造诣!
总之,罗先生运用与结合现代语言学、人类学、社会学、宗教学、地理学、历史学等学科知识与原理,全面阐述了语言与文化的关系,拓展了语言研究的新疆界,开启了中国语言学研究的新思路。
《语言与文化》虽然正式出版于1950年,但一般都视其为罗先生三四十年代的研究成果,即便是其本人也作如是观。先生于“自序”中这样写道:[1]
1943年夏天,在昆明西南联合大学主办的文史学讲演会,我曾经用“语言与文化”这个题目公开讲演过一次,并且由马汉麟同学把讲演纲要记录下来:这本书的间架从那时候就建立起来了。
(二)王力先生的《中国现代语法》①抗战期间,王力先生还创作一系列“妙趣横生,益人神思,且久读不厌”的散文,汇编《龙虫并雕斋琐语》,成为战时的文学精品,他本人与梁实秋、钱锺书并称为“战时学者散文三大家”。
王力(1900—1986),字了一,广西博白人。1926年考入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1927年留学巴黎大学,回国后相继在清华大学、西南联大、中山大学、岭南大学任教,1954年起任北京大学教授。他是著名语言学家、教育家、翻译家,中国现代语言学奠基人之一。王力先生的学术研究涉及语言学诸多领域,且极富开创性。
抗战时期,王力先生的语言研究主要集中于汉语语法领域,完成《中国现代语法》《中国语法理论》《中国语法纲要》等3部著作,共五册。“第一部讲法,第二部讲理,第三部只算是第一部的简编。”考虑到三者之间的体系一致性,行文中我们有时着重提及其中的奠基性一书——《中国现代语法》。
1937年11月,长沙临时大学开课;教学之余,王力先生以《红楼梦》作为研究现代汉语语法的对象,探索、总结现代汉语的语法规律,撰写了《中国现代语法》。1938—1939年间,先生对书稿进行反复修改,分别于1943、1944年在商务印书馆出版《中国现代语法》和《中国语法理论》。在《中国现代语法》序言中,语言学修养甚高的朱自清先生如此评价:
王先生用这种语言着手建立他的新系统,是聪明的抉择。而对于这时代的人,现代语法也将比一般的语法引起更多的兴趣。本书又采取陆志韦先生的意见,将代词和称数法列为一章……读了使人惊叹。
《中国现代语法》[3]的研究重点是造句法。该书按照汉语的特征,将句子分为判断句、描写句、叙述句3种;将复合句分为立等句、主从句两种。将现代语法的句式,分为能愿式、使成式、处置式、被动式、递进式、紧缩式。关于语法成分,也按汉语的特点作了分析和叙述。可以说,这本著作深入细致地对中国现代语法进行了认真探究,提出了众多创见。
例如,以往的语法著作按句子的用途或语气将句子分为四种类型:叙述、疑问、命令、感叹。王著则提出了一种新的分类法,高名凯先生对此赞扬道:“著者把句子分为叙述句、描写句和判断句三类实在是很合理的办法。”“我总没有勇气把句子的形式像著者那里鼎足而三的分为三类”。[4](P278)[5](P144)关于处置式(现在一般称为“把”字句),高名凯先生认为“著者……所论的处置式实在是个很大的贡献。一般传教士和‘西化’文法学家都说‘把’字是受格(accusative)的记号,这当然是个极大的错误。”[4](P116)[5](P145)“处置式”这个术语不很贴切,因为有的“把”字句并无“处置”义。
《中国现代语法》在探索汉语句法特点方面作出了重大贡献。它的谓语三分法得到语言学界的广泛肯定,八种单句句法结构特点之揭示对汉语句法学的发展有重要意义。它还突破了语言学界因袭《马氏文通》以词类、词性为主流的研究范式,提出了造句法才是汉语语法的重要特征,建立了汉语语法新体系。朱德熙、何九盈等先生对此颇有好评。
但客观说来,《中国现代语法》并非尽善尽美,不无缺憾。先生虚心对待批评意见,后来在《中国语言学史》中做了诚恳分析。不过,高名凯先生还是给予了中肯的评价:[6](P165)
王力在汉语语法理论上的贡献主要是用西方普通语言学理论与汉语语法事实相结合,提出了一套新的句法理论。尽管在某些问题上由于对汉语的特点认识不足,教条式地搬用了叶氏、布氏的理论。但“这部书的作法和一般硬要抄袭西洋格套的所谓‘文法书’完全不同。这实在是研究中国语法的一条正当的道路”。
(三)吕叔湘先生的《中国文法要略》
吕叔湘(1904—1998),江苏丹阳人。吕先生1938年自英国留学而归,任云南大学文史系副教授。1940年离开昆明去成都,任华西协合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研究员。1942年任金陵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研究员兼中央大学教授。1946年抗战胜利后,随金陵大学迁回南京。此间,除发表数篇论文外,先生有重要著作问世,即《中国文法要略》之《上卷》《中卷》《下卷》分别于1942和1944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吕先生研究领域甚广,重点为汉语语法,堪称我国现代语言学奠基人之一。
从现代语言学角度来看,与同期其他语法著作相比,《中国文法要略》尤其能引起语言学者们的兴趣。第一,这部书上卷“词句论”里讨论到句子和词组之间的变换关系,其中有些观察是相当深入的。《要略》应该说是研究汉语句法结构变换关系的先驱。[7]第二,下卷“表达论”,以语义为纲描写汉语句法,许多见解富有启发性。“表达论”从十个角度来分别句子的种类:正反、虚实;传信;传疑;行动、感情;离合、向背;异同、高下;同时、先后;释因、纪效;假设、推论;擒纵、衬托。这种从内容到形式的方法也是比较新的方法。[5](P187)
据《中国文法要略》上卷初版例言(1942),这本书是受当时的四川省教育科学馆的嘱托,作为中学语文教师的参考书来写的。当时的中学语文课是语体文和文言文都要学习,这就决定了该书也得二者兼顾。它也恰好体现了作者一以贯之的语言研究观:“要明白一种语文的文法,只有应用比较的方法……只有比较才能看出各种语文表现法的共同之点和特殊之点。”[8]
吕叔湘先生的《中国文法要略》和王力先生的《中国现代语法》这两部书都力图摆脱印欧语的羁绊,探索汉语自身的规律。如果说《中国现代语法》在句法结构的分析上有不少创见,对于后来的语法研究有相当大影响的话,那么应该指出的是,《要略》是对汉语句法全面进行语义分析的一部扛鼎之作。朱德熙先生认为,王力《中国现代语法》和吕叔湘《中国文法要略》两部书反映了前半个世纪汉语语法研究达到的水平。[7]何九盈先生也指出:
《要略》跟王力的《中国现代语法》一样,都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著作。两家的句法体系很接近,他们都没有受西洋语法的影响,只把句子分为动句、名句两类(西文把描写句和判断句合称为名句,因为这两类句子都用系词)。《要略》的成就和价值,主要不在体系方面,而是表现在对语法事实的详细描写和文白语法的精确比较这两点上。这两点是同时代其他语法著作所不能比拟的。[5](P187)
作者本人在1953年的六版题记中也说:“这部书讲中国语法,兼及古今,比勘同异,除黎锦熙先生的《比较文法》外,同类的书当时还不多见。”
至此,我们尝试将抗战时期看似零星、实则关联的语言学“碎片”连结起来,或曰侧面描写或复原语言学发展的特定历史进程,以期探寻历史发展的内在规律。由此,我们似有充分理由说,以上述三位大师为典型代表的现代语言学家①巧合而有趣的是,我国三大语言学奖项恰是以这三位语言学家姓名分别命名的。“中国社会科学院吕叔湘语言学奖”(原名“中国社会科学院青年语言学家奖”,是吕叔湘先生为了鼓励国内在语言学研究方面有成就的青年学者,促进我国语言学研究的发展,主动献出自己多年积蓄而于1983年设立的,2012年起正式更为现名);1986年设立的“北京大学王力语言学奖”;2012年设立的“中国语言学会罗常培语言学奖”。,凭藉其各自研究领域的卓越成果,开拓出中国文化语言学和汉语语法学研究的一片新天地,创造了20世纪前半期中国语言学发展的新高潮,为我们勾勒出一幅璀璨多姿的语言学画卷。
一般而言,战争带给学术和文化的影响是深重的,但战时中国的学术界经历有着它相对例外的一面,即这种影响并非致命的。何以如此?历史毕竟是众多因素相互联系、相互制约的有机过程,不是各部分的简单机械相加,而是多样性的有机统一整体。我们认为,战时语言学“风景”的形成并非偶然或巧合,其背后必有相应的历史动因,即内外因条件或主客观因素。大体上,它们显现在以下四个方面:其一,西方语言学思潮的积极影响;其二,国内文法革新大讨论的促进作用;其三,战时文化教育政策的激励机制;其四,学者身上学术救国的担当情怀。宽泛地讲,前两者属于语言学内部因素,后两者则属于语言学外部因素;或者说,前三点可视为语言学界客观条件,第四点体现为语言学家自身主观因素。
(一)西方语言学思潮的积极影响
20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经历五四运动的洗礼,伴随“德先生”和“赛先生”之莅临,科学与民主的种子开始在古老而多难的华夏大地上生根、发芽。此时一批富有爱国思想,深深植根于中国传统文化厚壤之中的青年学人开始了全新的求索,他们远渡重洋,如饥似渴地汲取西方一切先进的文明成果。学成之后,他们又几乎是无一例外地返回当时积贫积弱的祖国,用西方取回的“真经”,精心构筑中国人自己的现代科学殿堂。
就语言学界来说,王力、吕叔湘等先生都有留学经历,因而视野开阔,思维活跃。王力1927年于巴黎大学研究实验语音学,1931年以论文《博白方音实验录》获法国文学博士学位。求学期间,深受西方语言学家及其思想的影响。据王力先生在《中国语言学史》[9](P186)一书中自述,其语法著作深受丹麦叶斯柏森(Jespersen Otto)的《语法哲学》、法国方德里叶斯(Joseph Vendryes)的《语言论》和美国布龙菲尔德(Leonard Bloomfield)等的影响。吕叔湘先后在牛津大学人类学系、伦敦大学图书馆学科学习。主修图书馆学之余也钻研语法著作,例如Poutsma的英语语法、Kruizinga的英语语法、Brunot的《思想和语言》[10](P45)。实际上,吕先生出国前在苏州中学工作时,就充分利用这里图书较多的有利条件,阅读了叶斯柏森的《语法哲学》《语法精义》等语言学名著,为以后走上语言学研究的道路打下了基础。罗常培先生虽未留学攻读学位,却在1944年受邀到美国讲学。其在国际语言学界的影响力亦由此窥见一斑。不过,他实际受西方语言学新潮的影响在其著作中有着明显的迹象或表征。
就普通语言学在现代中国的境遇来说,如果以马建忠的《马氏文通》为汉语语法学的草创或兴起时期(1898—1936)之标志,让中国的语言研究从此引进西方语言学思想,开始了现代语言学的研究历程的话,那么处于汉语语法学探索或发展时期(1936—1949)的以王力、吕叔湘为代表的语法学家们才真正研究了普通语言学,真正运用了普通语言学。以抗战时期为例,西南联大曾经指定帕尔默(L.R.Palmer)的《语言学引论》作为主要参考书。方光焘、王力、岑麒祥等人曾经在大学里教过语言学,编过讲义,尽管没有写成专门的书籍。总之,20世纪三四十年代留洋回国的青年学者致力于运用普通语言学理论和方法来指导汉语语法研究实践,从而产出一批以揭示汉语语法特殊规律为宗旨的专著。可以说,语法理论的更新和研究方法的更替是汉语语法学发展的极为重要的内因之一。
众所周知,五四运动以前,我们没有产生描写语言学,也没有历史语言学。“五四”以后,中国人知道了历史语言学,如瑞典汉学家高本汉(Bernhard Karlgren)在历史语言学上带给我们一些积极的影响。[9](P213)在解放前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的工作中,由于赵元任、李方桂等人的提倡,曾经有一个时期(即指抗战时期)把力量完全放在方言调查上。少数民族语言的调查也逐渐走上正轨,此举也标志着描写语言学在中国开始兴起与发展。如战时对云南境内的少数民族语言有了初步认识,奠定了非汉语语言学的基础。罗常培当时表示:“充分利用现在的环境,尽量搜集这块土地上所有的语言材料,给汉藏语系的比较研究奠定了基石,岂不给中国语言学史添了一张新页吗?”罗氏不愧为语言学大师,具有远见卓识。如果没有当年的系列调查,历史的这一页就要成为空白了。[5](P658)而少数民族语言研究的意义是多方面的。除语言学本身外,它对沟通各民族文化交流,加强各民族之间的团结,乃至于对考古学、民族学、人类文化学的发展都有积极意义。有鉴于此,罗常培等一大批语言学家、社会学家、人类学家在高校内迁后,充分就地取材,对西南地区的少数民族开展多学科考察。《语言与文化》等书就是这方面的显著成果体现。
总之,西学东渐的这个时期,语言学的领域扩大了,方法改进了,一批新的优秀成果也应运而生。
(二)国内文法革新大讨论的促进作用
汉语语法研究本身到了20世纪30年代中期恰也具备了进行改革的基本条件。这首先在于经过前人几十年的辛勤努力和探索,人们对如何进行汉语语法研究积累了一些可贵的经验和教训,同时这些旧的语法体系在实际使用过程中,也暴露出不少明显的缺点和不足。尤其是因模仿西洋语法忽视汉语语法特点而造成削足适履的缺点,更引起了人们的不满。《马氏文通》问世以降,尽管大家都公认它的“首创之功”不可抹杀,但批评之辞从未终止,对它的研究对象、材料、方法、目的以及整个语法体系都不同程度地提出了意见。这种批评和不满充分反映了人们力图摆脱旧语法体系的束缚而建立具有汉语特点的新语法体系的强烈愿望。[11](P97-98)这在某种程度上引发了1938—1943年间的“文法革新讨论”。
这个阶段发出第一声呐喊的是王力的《中国文法学初探》[12],他认为:“本篇的旨趣不在乎搜求中国文法里的一切系统,只在乎探讨它的若干特性,希望从此窥见中国文法的方法”。这篇论文的重要意义就在于它吹响了中国文法革新的号角,标明汉语语法研究进入了一个新的探索时期,其特征就是着重对汉语语法的特殊规律进行研究。此后,加入这场讨论的主要是以陈望道、傅东华、方光焘等为代表的上海语言界学者,主要阵地为上海的《语文周刊》。“讨论”探讨了语法研究中的理论、方法,涉及语法研究中的一系列基本问题,开阔了语法研究者的视野,开始展现运用西方语言理论来独立地研究汉语语法的革新气象,为如何根据汉语特点建立科学的汉语语法体系做了有益的探索。
概言之,文法革新讨论为革新文法做了广泛的思想动员工作,总结了经验,活跃了思想,交换了看法,大造了革新语法的舆论,为以后的研究打下了一个良好的基础,在汉语语法学史上有着承上启下的重要地位。[9]它使得20世纪40年代的语法研究根本上不同于前40年,可以说从模仿逐步转向了独立;汉语语法的更多特点不断地被发掘出来。
顺便提及的是,语法研究对象的变化亦成语言学发展因素之一。《马氏文通》及相应的一些著作研究的对象是先秦的古代汉语,到胡适先生的《国语文法概论》和黎锦熙先生的《新著国语文法》则变为当时的白话文。徐通锵、叶蜚声先生就曾提到,“白话文正式从不登大雅之堂的状态中解放出来,成为语言学的研究对象。这是我国现代语言学史上的一个巨大的转折。”[11](P14)如王力的《中国现代语法》选用的都是《红楼梦》的书面语言。这一变化促使汉语语法学去研究许多新问题,提出许多新看法。
(三)战时文化教育政策的激励机制
开拓内陆空间,保存学术实力,赓续文化命脉,培养急需人才,是战时政府及教育界有识之士的共同坚守。战时政府实施的恰当的文化教育政策,激励着战时师生援笔为枪,磨墨作弹,为坚持抗战、赢得抗战制造或储备精神武器。[13](P201)
抗日战争时期是中国文化教育发展史上的一个特殊历史时期。面对严峻的民族危机和教育危机,中国共产党和国民党从不同的角度和立场出发,分别制定了不同的教育方针和政策,为民族抗战和教育的维持、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14](P24)即使是在抗战时期面对民族生死存亡的时刻,中国共产党也不忘重视教育,并将教育战线作为对敌战线的一部分。其间,中共知识分子政策也发生根本性转折。如1935 年1月召开的遵义会议,不仅确立了以毛泽东同志为核心的中共中央的正确领导,结束了“左”倾路线在中央的统治地位,而且使排斥和否定知识分子的错误政策得以纠正,从政治上组织上为中共知识分子政策的转变提供了重要的前提。[15](P103)
全面抗战之初,国土相继沦陷,为了保存“读书种子”,也为日后建国大业储备人才,不甘附逆的中国大学,在国民政府的统筹下,纷纷内迁。但大学内迁的特点在于,不是简单的逃难,而是在战火中坚持教学与科研。国民政府倡导改革各级学校课程、调整师资队伍、提倡学术研究、奖励发明创造及著作出版等政策措施,调动了广大教师的科研积极性。
颇值一提的是,基于对长期抗战的预期、对学问的敬重,以及对中国国情的了解,国民政府并没像一战中的英美或二战中的苏联那样,征召大批的大学生(更不要说教授)入伍。在这个问题上,教育部及大学校长们有更为长远的考虑。面对各方激烈争议,教育部不为所动,认定:“抗战既属长期,各方面人才,直接间接均为战时所需要。我国大学,本不甚发达,每一万国民中,仅有大学生一人,与英美教育发达国家,相差甚远。为自力更生抗战建国之计,原有教育必得维持,否则后果,将更不堪。至就兵源而言,以我国人口之众,尚无立即征调此类大学生之必要。”浙大校长竺可桢,也在《大学生与抗战建国》中表达了类似的见解:“第一次大战时,英美各国都送大量的大学生上前线去是一个失策,到了战后才深深地感觉到:国家为了爱护将来的领袖人物起见,不把大学生送往前线去冲锋杀敌,则他们应如何奋身图报,努力上进,能把将来建国的重任担当起来,方可对得起战死沙场的勇士们,方不愧为今日之程婴。”抗战后期,当局表彰热血青年投笔从戎,提出“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号召,但不做硬性规定,这也是抗战中教授及大学生牺牲较少的缘故。就课程设置来说,教育部的基本方针是“战时须作平时看”,课程设置略为调整,以适应战争需要,“但一切仍以维持正常教育为其主旨”。国民政府的这一重大决策,得到大学校长及教授们的支持。四川大学校长任鸿隽谆谆教诲学生,“救国是我们的最高责任”,“读书即是救国,救国必须读书”。中央大学校长罗家伦写于1941年6月的《炸弹下长大的中央大学》称:
……我很恳切的告诉他们,说是教育,尤其是近代科学教育里面,绝无“王者之路”(捷径),何况大家不是王者。学问是谨严的,是有步骤的。一种学问学好了,平时可用,战时也可用。到那境界,只看你们能不能“一隅三反”。战时教育,只须把平时教育加紧,更须加重军事体育的训练,加强国家民族的意识,就可以了。
(四)学者身上学术救国的担当情怀
从民族文化精神层面观照特定语言学景观,启发颇多。而先贤身上的精神气度,尤其值得后人追怀与弘扬。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书生,迎向炮火就是战士;纸笔,浸透鲜血铸造刀枪。战时的学者对于学术充满热情与执着;虽偏居西南一隅,却怀抱“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强烈责任感与使命感,苦苦探索国家与民族的前途及命运。
吕思勉先生说得好:“真正的学者,乃是社会的、国家的,乃至全人类的宝物,而亦即是其祥瑞。”生活贫困、条件恶劣等都没有完全阻隔学术,反映出战争烽火里中国学术的强大生命力,这生命力主要由当时一批学者的风范来共同构成[16](P26)。著名史学家、当年联大历史系助教何炳棣,晚年在《读史阅世六十年》中就感叹道:“我相信当时联大人的日常活动半径不会超过25或30分钟的步行,生活空间如此急剧的紧缩……”;“从1941和1942年起,持续的恶性通货膨胀,逐渐使一贯为民主自由奋斗的联大,变成一个几乎没有‘身份架子’,相当‘平等’、风雨同舟、互相关怀的高知社群。”[17](P147)
战时的罗常培先生潜心著述之外,冒着生命危险,历尽千辛万苦,带领弟子调查傈僳语、白语、独龙语、纳西语、怒语、景颇语、傣语、载瓦语等,为新中国成立后的少数民族语言调查研究树立了楷模,奠定了坚实的基础。[13](P175)王力、吕叔湘等先生则是一俟完成在国外的学业,就分别于“九一八事变”和“七七事变”后,冒着烽火,毅然归国,投身到祖国的文化学术抗战大业中。
学术上,教授们不是仓促行文,而是沉潜把玩,出有思想的学问;教学上,不是应急,而是长远打算,所谓“战时如平时”,更多着眼于战后的建国大业,保证了战时培养的人才质量。“读书不忘救国”,他们还想到了抗战胜利后的“青春作伴好还乡”。他们深知,落后就会挨打,只有教育才能真正兴邦。
正因如此,抗战时期的大学为国家造就众多各方面的杰出人才,且不提自然科学,也不论哲学等领域,仅语言学科来说,就有朱德熙、王均、周定一、李荣、马学良、高华年、邢公畹、李赋宁、许国璋、许渊冲等语言学家和翻译家,可谓薪火相传,木铎长鸣。
综上所述,不难想象,历史乃过去的现实,现实映照未来之历史。历史犹如长河,过去、现在和未来不可分割。人类社会的发展是一个不断创新的过程,但这种创新永远离不开特定的历史前提。正如马克思所言,“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创造”。历史构成了人们赖以生存和发展的基点,每一代人的社会文化生活,都建基于前一代留下的历史遗产之上。[18]
20世纪三四十年代神州大地上的“烽火连天”与“笳吹弦诵”并行不悖。作为人文景观之一的语言学“风景”之出现亦非偶然,它乃时代潮流、民族精神、学术积累、学者智慧之共同结晶,是客观外因通过主观内因而协同作用之结果。正如意大利哲学家克罗齐在《历史学的理论和实际》中所说:“一切真历史都是当代史。”侧描与追溯抗战烽火中的语言学史片段,其意义不仅是识别源流,述往知来;它还可以推动当代语言学的发展,有助于培育新的人才,促进学术评价系统的发展或新的语言学史研究方法的产生。亦即,当下学人若能像战时的前贤那样,怀抱敬畏之心与珍惜之情,呵护、弘扬、光大世界与民族的优秀文化学术传统,以喜悦静观的好奇心,去探究自然语言的奥秘,则是笔者撰文之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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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钟社文.我们应当怎样拾取历史的“碎片”[N].中国社会科学报,2015-10-19.
[责任编辑 铁晓娜]
On the Linguistic Scenery Bred by Counter-Japanese War and Its Historic Motivations
LIN You-miao
(Faculty of Foreign Languages,Huzhou University,Huzhou 313000,China)
Abstract:During China’s Counter-Japanese War in the 20th century,there arose a linguistic scenery consisting of great works by linguists such as LUO Chang-pei,WANG Li and Lyu Shu-xiang——Lan guage an d Culture,Modern Chinese Grammar,The Synopsis of Chinese Grammar.Reconstructing and trying to explore its historic motivations,namely its subjective and objective conditions,is likely to bring about certain historical values and realistic significances in terms of study of China’s linguistic history and theories.
Key words:discipline history;linguistic scenery;historical values;realistic significances
作者简介:林有苗,副教授,从事理论语言学、形态学、语义学及翻译学等方面的研究。book=73,ebook=78精彩独到之处,很像福尔摩斯探案[1]。
*收稿日期:2015-10-15
中图分类号:H0-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1734(2016)01-007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