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蕾(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重庆400047)
《无字》:女性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赵 蕾
(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重庆400047)
摘 要:张洁的长篇小说《无字》以叶家四代女性为书写对象,对造成女性历史与现实境遇的自身原因进行深刻地质询。女性面对精神的内在匮乏、悬置的爱情、虚假的角色定位,她们不能以自己的眼光审视自身本质与外部世界,不能通过自我觉醒由内在性向超越性转变,是中空状态下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通过思考《无字》中女性那些不自觉的、内在化的尊卑观念是如何塑造女性,从而建构了她们的存在,反思女性存在本质与其性别内涵,寻求女性意识的发展与女性自我价值的实现。
关键词:《无字》;精神匮乏;悬置的爱情;虚假的自我;生命之轻
张洁的长篇小说《无字》以纯粹的性别体验与批判性自省的意识,书写出女性命运史上的不能承受之轻。这些女性不力求或者胆怯于通过自身的努力在社会上创造自己的地位,因依附于男性、婚姻而阻碍了自我完善。《无字》从女性自身的角度探寻女性悲剧的根源,思考女性身上那些不自觉的、内在化的尊卑观念是如何塑造女性,从而建构了她们的存在,在追寻女性本质的路途中更加接近了自己,并借此希冀在当下生活中重新思考女性的性别内涵与存在价值。
《无字》中的一家三代女性身处于历史场景中重重镜像包围之下的“中空”。深藏在她们内心的是历史延续下的惰性,她们以丈夫为轴心,将丈夫的需要内在化,以温柔、美丽、顺从的女性气质为标准,在软弱和盲目中丧失了自我存在的价值与尊严,因而处于一种精神、思想上濒临内在匮乏状态的生命之轻。
外祖母墨荷是封建社会女性的剪影,虽出身名门望族,却经父母之命嫁到家道中落但封建思想深厚的叶家,备受婆家虐待,沦为传宗接代的工具。她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因为她无法决定是否或每隔多久生一个孩子,无法拒绝作为“篮筐”就得接受丈夫的“投篮”。本质上,她的存在受制于她无法控制的生物进程,而她自己也早已将“三从四德”的封建观念内在化,从未把自己当作独立、完整的“人”而存在。鲁迅先生曾指出,古往今来,直接死于统治者屠刀下的人或许较少,更多的人是死于“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1](P114)。墨荷三十四岁因难产而死正是这样,由此开始了叶家几代女性“男人脚下的蝼蚁”的命运。母亲叶莲子作为传统妇女向现代女性的转型,是个具有聪明才智的女人,自幼丧母使她从小就担当起生活的重任,因而具有独立自主的意识,受过教育,自主选择了丈夫。但婚姻扼杀了她的进步思想,占据了她的精神领域,“以她的聪明才智,本可以成为一个人物,只是她把自己的生命完全寄托在了另一个生命上,误以为那个生命不知比自己高明多少,把自己的潜能生生地埋没了”[2](P304),婚姻带给她的只有泯灭个性的逆来顺受、无尽的隐忍与屈服,以及因卑怯而带来的耻辱。被丈夫遗弃后,她失去了主心骨,虽然在被动的状态下取得了社会身份,却没有建立起女性独立的自我意识以及对外部世界的客观审视,带着女儿流离失所,受尽磨难,晚年又只能看着女儿重蹈自己的覆辙,毫无阻止的能力,由此折射出女性在由传统向现代转型的过程中内心那道难以逾越的鸿沟。第三代女性吴为算得上是新时代女性,具有独立的人格和自我,拥有体现自身价值的职业——作家,但精神上对男人的依附性使她还是重演了上两代女人的悲剧。她在满溢着男性霸权的不健全婚姻中扮演着一个卑微、凌弱的“妾”的角色,尽管被胡秉宸折磨的千疮百孔、丧尽尊严,仍心甘情愿为他“时刻准备着”,秉承着“俯首甘为男人牛”的原则,急他所急,难他所难,只要他一声令下,巴不得为他赴汤蹈火。爱情对她本就是奉献,是至上的一件事,为此她甘愿牺牲自己的母亲和女儿。生活在意识觉醒的年代带给女性很多希望,但同时也使女性更加困惑不解、迷失方向、无所萦怀。由此可见,中国社会几千年延续下来的尊卑观念仍成为阻碍现代女性自我发展的心理痼疾。
身为女性,在潜意识里始终依附于家庭和男性,奴化自我意志,进而也会在无意识中逐渐失去“人”之主体精神与独立意识。张洁借第四代女性禅月之口说出了叶莲子和吴为生命的实质:“别看妈妈蹦来蹦去,换了一个男人又一个男人,实质上还是男人的奴隶。姥姥和妈妈都是男人的奴隶,那些男人,剥削着她们的精神、肉体、感情……难道她们看不出来?”[3](P153)女人的天敌或许根本不是男人,而是女人自己,女人同时扮演着受害者与同谋者的双重角色。最可怕的是男尊女卑的观念已经深入女性的潜意识层面,充分内在化,成为一种根深蒂固的社会习俗,从而在不自觉中建构了女性的存在,侵蚀着她们内在的精神与思想世界,想要做出改变是艰难的。正如丹麦哲学家克尔恺郭尔所言:“做女人最大的不幸,说到底,是不了解这是一种不幸。”女性生命是徒有表皮、内在匮乏的“中空”存在,以至于一旦被男人抛弃就毫无活着的动力,是无法承受的生命之轻。
《无字》中的女人因爱情而卑微,婚姻是她们的职业,她们要在婚姻中找到一种社会地位。经历漫长而完整的等待,她们在爱情镜像中不断迷失与沉沦,得到的却是无着无落的爱,爱到无字,轻到难以言说。她们在悬置的爱情里历劫着落空、放空,最终只得到一处低矮的天空。这种在爱情里无法承受的生命之轻解构了爱情神话。
墨荷一代的婚姻,与爱情无关,没有娜拉式自我解放的魄力,她对生活听之任之,内心默默的不屑也被理解为不言不语的贤惠。墨荷深知自己的生命如一朵花的盛开和衰败,实在太仓促了,她也就无心去装点生命和爱情,爱情在她生命中是高高悬置的触不可及,无希望便无失望。叶莲子的情爱状态是“望穿秋水”,自顾秋水参加革命后,几年来她带着女儿无依无靠,食不果腹,受尽寄人篱下之辱;无奈在战乱中带着吴为千里赴港寻夫,一路上几次面临日伪封锁线的危险,以一个女人全部的坚强承受起所有磨难和命悬一线的考验。然而,这桩桩件件、大难小难全部加起来,也不比见到顾秋水后一句冷漠的“你带着孩子回去吧”让叶莲子感到痛心疾首,难以克服,这是整个生命在此刻的落空。面对把她的不幸归结为“不肯再嫁个有钱人”的不负责任的丈夫,甚至亲眼目睹丈夫和另一个女人在她面前苟且,她的所有情感寄托和苦尽甘来的盼头全部陨落。对吴为来说,爱情就是她的良心,她只有全心全意地付出良心才会安宁,胡秉宸则是享乐的源泉。起初,爱情以最动人的面貌将她从自我的世界驱逐进男性世界,并将其封闭于其中,她陪胡秉宸上演了一出出“阴谋与爱情”,她的爱在被不断露骨的鞭打中逐渐沦为致命的耻辱,而不是生活的源泉。历经胡秉宸的折磨后吴为的精神世界终于坍塌,最终以精神失常来结束对爱情所有美好的热望和期许,也许发疯才是她最清醒的状态,“她明白了何为永不可知,又因这永不可知而生出永不可及,因这永不可及而生出无望,在无望的沉落中,在沉落的钝痛中,一种大悲大悯向她袭来。”[4](P314)身为作家的吴为始终没有彻底地了解自己,真正属于自己,她终其一生都没能依照自己的意志做一个对自我命运的获取者和开创者。
在《无字》中,女人都只是男人生活的一个因素,一种红罗帐中梦的消遣,一个符号化的象征“性与虚荣”的存在,而男人则是她们的整个生活。她们把男人设置为最高价值,并在男人面前自我虚无化,悬置的爱情不断演变为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消解着女性自我的生命,模糊了自身本质。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男性的魅力似乎完全来自于他们对女性统治、摆布的力量,而不是源自他们自身某种丰富的、具有生命力的东西。张洁以此对女性在情爱状态下存在的真相进行清醒地探索、发掘。
女性生命中的不能承受之轻向纵深处追溯,源自于她们在现实社会中承受着分裂的生活与分裂的自我,“一边是作为和男人一样的‘人’,服务并献身于社会,全力地,在某些时候是力不胜任地支撑着她们的‘半边天’;另一边则是不言而喻地承担着女性的传统角色。在‘铁姑娘’与‘贤内助’之间,她们负荷着双重的、同样沉重而虚假的社会角色。而这双重角色同样获得了传统文化的支撑,获得了有力而合法的表述。”[5](P13)这是一个女性的被迫自我定位的过程,一个女性的话语由想象朝向真实的坠落。重重背负造就了虚假的女性自我,其中隐含着深潜无形而根深蒂固的男权尺度与男性中心意识,并渗透于历史场景与时代社会的方方面面。男性视女性为“第二性”存在,女性则也把这种虚假的角色定位心安理得地套在自己身上,以不自觉的、内在化的尊卑观念建构自身的存在,《无字》中的女性因此而沦落到“想做奴隶而不得”的境地,她们缺乏一种洞悉自身存在本质、确立自我生命意义和社会地位的自觉意识与眼光。
从墨荷到吴为这一百年的历史长河中,女性虚假的角色定位并无实质性改变,作为男性附庸的“第二性”地位也并无好转,女性只是不断地在由男性建构、符合男性需要的“女性神话”中无限地远离自身。叶莲子和吴为的命运殊途同归,在“铁姑娘”与“贤内助”的角色选择上,做“铁姑娘”是为了谋生、无奈为生活所迫,“贤内助”才是她们最理想的生活状态,却想做而不得。遇上华而不实的顾秋水和恃才傲物的胡秉宸,制作出一份相应的情爱,把一场婚姻当作自己全部的梦,为此,叶莲子在“无穷思爱”中痛苦地穿越人间炼狱,吴为则极度疲惫、遍体鳞伤地在男权苦海中步履维艰地跋涉,她们在男性创造的“女性神话”中由被虐到自虐却不自知。吴为更是把婚姻作为藏身之处,以逃遁为盾牌抵挡身为一个作家自我拯救的勇气,背负社会舆论的骂名,甚至残酷地对待自己以祈求心理救赎。只有母女间的相互扶持、抚慰成为无尽的苦海之上并不坚实的一叶扁舟。正如弗吉尼亚·伍尔夫曾经说,女作家的首要任务是消灭“家中的天使”,拒绝在作品中塑造符合男性理想的女性形象;莫尼克·威蒂格在《女人不是天生的》一文中也认为,我们应该把“女人们”同那个“女人”的神话彻底区分开来,“我们必须摧毁自己内心深处以及身外的神话。我们当中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女人’,‘女人’是那个否定‘女人’的政治和意识形态的建构(剥削关系的产物)。”[6](P39)由此可见,女性不应压制每一个真实的自我,成为男人所需要的模样,成为基于女性性别的受束缚状态,女性要成为自己历史的个人主体,拥有自己的身份,拥有洞悉自我价值与审视外部世界的眼光,为自己而战,成为自己的主心骨。《无字》中第四代女性禅月终于变被动为主动,摆脱了家庭强迫劳役、夫妻责任、无限制生育等被男性赋予的奴役角色,否定了一个命定式的女性规范,替吴为和叶莲子打了漂亮的翻身仗,“我生下来又不是为了嫁人的,将来嫁不嫁人都难说,生活如此丰富,把我的心装得那么满,留给爱情的位置怕是没有多少了。”[3](P155)禅月以一个大写的“不”字拒绝了女性注定要为男人做出的承诺,作者以此来寻求性别格局的重建,试图唤起对“女性神话”的解构,对女性真实自我的回归。对于女性来说,回归真实的自我,建构自身的价值,不单单是为了寻找个性,更是拒绝在男性社会中自我毁灭的重要内容。
中国人的民族性格倾向于同情弱者,在女性问题上习惯从男性身上找原因,把女性悲剧归结为男权社会的悲剧、文化的悲剧,缺乏回到过去、正视女性自身、自省与反思的意识,因而现实中也不乏以嫁一个高富帅为终身目标、期待从男性那里获得财富和幸福、而不是通过自身努力实现自我价值的世俗女性。由内在精神匮乏的女性,到悬置的爱情神话,再到虚假的自我定位,张洁对于女性体验的书写,更多是从女性自身角度的一种批判性自省,对造成女性历史与现实境遇的女性自身原因进行深刻、近乎冷峻的质询,对文明社会中女性位置进行客观设问。女性面对精神的内在匮乏、悬置的爱情、虚假的自我,男尊女卑的观念已渗入潜意识,充分内在化,她们并不试图做自身的改变,并不通过自己的眼光审视自身本质与外部世界,更没有通过自我觉醒由内在性向超越性转变,从而丧失了女性生命的特色与存在的价值,是中空状态下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尽管这种生命之“轻”也是因“重”而轻,女性身上背负的东西太多,压迫了神经,女性生命就变得微乎其微。
张洁的《无字》在以自省的姿态重新思考女性性别内涵与存在价值的同时,并没有刻意在作品表层标榜女性意识或将其作为一种明确的意识形态加以倡导,而是将女性性别体验融入细致而复杂的文本建构。在刻画历史场景中的女人以及因女人的出演而显出别样意味的寓言写作中,在对女性心灵史的挖掘、对人性的探询和对女性成长的呈现中,使“女性的自觉”与“人的自觉”达到和谐、有机地统一,并试图构筑一个具有作为人之丰富内涵的女性性别概念,以此来寻求女性意识的发展与女性自我价值的实现,“女性意识发展的最高指向是人性的全面丰富和完善,是人的价值的全面实现,这一点与人之发展的最高指向是一致的。”[7](P14)同时,《无字》清醒而敏锐地洞察男性中心的社会文化以及笼罩在这一文化场中的两性关系,发掘女性体验在有意无意间撕裂男权文化的华衣美服的时刻或瞬间,因而也具有丰厚、深邃的社会文化内涵。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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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陈义报]
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Female’s Life
ZHAO Lei
(Faculty of Arts,Chongqing Normal University,Chongqing 400047,China)
Abstract:Zhang Jie’s novel No Word takes four generations of Ye family as the object and has profound inquiries into the causes of women’s history and realistic situation.When faced with the spiritual deficiency of inference,the suspension of love,and the illusory definition of role,women can neither weigh up the relationship of themselves and the outer world through their own judgment,nor transform from internality to transcendence by self-awareness,so they become 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 under the hollow state.Through analyzing the way how involuntary,internalized idea of hierarchy among women in No Word hapes women and their existence,we can introspect the essence and gender contagion of female existence,and then seek the development of female consciousness and the achievement of women’s self-worth.
Key words:No Word;spiritual deficiency;suspension of love;false self;lightness of being
中图分类号:I207.4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1734(2016)01-0057-04
作者简介:赵蕾,在读硕士,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收稿日期:2015-1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