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青青
(福建农林大学 文法学院, 福州 350028)
《红王妃》中的文化二元对立
黄青青
(福建农林大学 文法学院, 福州 350028)
摘要:玛格丽特·德拉布尔2004年的作品《红王妃》中的“古代”部分以显性的方式将18世纪朝鲜王宫中各色人物的悲剧归因于当时社会对封建儒教文化的恪守, “现代”部分则以隐性的方式暗示了希腊精神的回归,特别是“善”的精神不仅是“古代”和“现代”两部分主人公的共通之处,更是全球一体化大背景下人类和谐发展的基础。但作者对希腊精神的彰显和对儒教伦理的贬斥形成的“抑儒扬希”二元对立映现出作者对中国儒教文化核心思想缺乏了解。
关键词:《红王妃》;儒教文化;三纲五常;希腊精神;善的精神
一、 引言
《红王妃》是玛格丽特·德拉布尔(Margaret Drabble)2004年的作品,相较于她早年的作品,《红王妃》虽依旧讲述女性故事,但整个叙事背景有所深化,跨文化的历史背景较之以前的单文化背景明显强化了文本在共时和历时双重维度上的意义,因此,《红王妃》引评论界关注乃必然之势,虽然国内外评论轰轰烈烈①,但却未有人注意到《红王妃》中隐藏的文化二元对立现象,因此本文在吸收既有评论精华基础上拟通过文本细读的方式对小说文本的前后两部分进行比对,从而透析出隐藏在叙述表象之下的文本意义,即,“古代”部分借助玉英王妃(红王妃)的叙述表达了朝鲜封建儒教纲常伦理道德对人性压抑的不满,但德拉布尔将导致人物悲惨结局的封建伦理道德“三纲五常”亦归于孔孟之道的滥觞实有失偏颇,实质上是以南宋朱熹为代表的程朱理学把“纲常”伦理思想的权威性发挥到了极致,完全剔除了君臣、父子、夫妻关系中的人道主义成分,主张君对臣,父对子,夫对妻的绝对统治从而否定了以孔孟的仁爱为指导思想的儒教文化。而“现代”部分则运用后现代戏仿的手法展开故事巧妙地提供了“走出”困境的解药:回归古希腊自由和善的精神。但纵观全文,作者对希腊精神的彰显和对儒教伦理的贬斥形成明显的二元对立:即以救世主姿态出现的希腊精神的善优势于残害人性的封建儒教的恶。而恰恰正是这二元对立映现出作者对中国儒教文化核心思想缺乏了解。
二、古代:压抑的人性
小说分成两部分,第一部分是红王妃的第一人称回忆性叙述,王妃生活时代的朝鲜是等级制度森严的封建李氏王朝,而早在秦汉时期,中国的儒学就已经传入朝鲜并延续了两千年,形成朝鲜民族传统文化的骨干和主流[1]。 当时的朝鲜受中国儒家思想的深刻熏陶教化,礼仪制度的方方面面皆以儒家价值观为标准。中国自先秦时期孔子首创儒学,到西汉汉武帝采纳董仲舒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又经历朝历代学者改革阐发,儒学思想日益呈现教条化倾向[2],因此也越来越受封建统治阶级推崇。 “三纲五常”在秦汉时期孕育形成,在经历魏晋隋唐几百年的低迷后,在宋明时期得到大力强化和提升。西汉儒学家董仲舒在其《春秋繁露》中明确提出了“三纲”思想并把君臣、父子、夫妻等伦理关系与《易传》中的“阳尊阴卑”的天道观联系起来,认为“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妻为阴”,而“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则是在《礼纬·含文嘉》中明确提出,从此即成为“三纲”的政治伦理原则。董仲舒将“五常”确定为“仁、义、礼、智、信”五种道德品质[3]19, 以南宋朱熹为代表的程朱理学把“纲常”伦理思想的权威性发挥到了极致,完全剔除了君臣、父子、夫妻关系中的人道主义成分,主张君对臣,父对子,夫对妻的绝对统治,反过来,臣对君,子对父,妻对夫必须绝对服从,否则便是大逆不道,必遭严惩。程朱理学的这套“纲常”伦理自然迎合了封建社会统治阶级加强中央集权专制的需求[4],因此,南宋之后的中国封建王朝把“纲常”伦理道德视为护国法宝,强有力地控制着人民的意识形态,因此小说文本的“古代”部分多处提到的儒教文化其实并不是指以孔孟的仁爱为指导思想的儒教文化而是被程朱理学强化的“纲常”伦理文化。封建统治阶级据此把君权、父权、夫权摆放在尊贵的统治地位,而把臣、子、妻降到服从、低贱的地位。“仁、义、礼、智、信”则是处理君臣、父子、夫妻等人伦关系的基本行为准则。“三纲五常”的伦理道德极受封建统治阶级追捧因其“成为封建统治者维护其统治的理论武器”[5]且三纲是“君主专制制度的保证”[6],而红王妃的生活轨迹可以说是对封建思想伦理道德的具体实践。
(一)君为臣纲
君臣关系在孔子那里其实并非是指专制的单向关系,孔子提倡为了兴国安邦臣子应该被允许在合理的情况下“以下犯上”,进谏君主,君主也应该从善如流。孟子也提出君臣关系要以互相尊重、平等的原则。但到了程朱理学,朱熹强调君主的绝对权威从而抹杀了孔孟提倡的君臣平等原则[3]19。王妃家族正是在这种君主专制下的牺牲品。据王妃自述,作为朝鲜李氏王朝重臣的孙女,在很小的时候,父母就把她送进宫中参选储妃,此举并非出自她父母的本心,实属“君为臣纲”的无奈之举,父母为此“伤心”[7]11,但“因为我是一位当朝重臣的孙女”[7]11,他们“不敢隐瞒不报”[7]11,于是把女儿献给王室便成了他们的“义务”[7]11,可以看出,亲情在至高无上的君权面前显得微薄无力。更令人心酸的是,选妃期间回家探望父母,根本不允许再像孩子一样跟父母无拘束地亲近,而必须在众多宫中随从陪同下,像个成年人一样严格按照繁琐复杂的礼仪行事,与父母之间只能以君臣礼仪相问候,一个本来天真活泼无所牵挂的小姑娘被无情地剥夺了童年的自由欢畅,她小小年纪就担负起了成人的使命,身心承载着巨大的压力。
(二)父为子纲
“三纲五常”源自西汉董仲舒《春秋繁露》,但作为一种道德理念,源于先秦的孔子,孔子提出了君臣父子仁义礼智等伦理观念,希望君、臣、父,子各司其职,各尽其责,其相互关系并非单向而应是双向的,但封建王朝在实际践行儒学的过程中,为了防止犯上作乱,却把“三纲五常”规定为下级对上级的绝对无条件服从遵守[2]。这种专制统治的理念在很大程度上压抑打击了人的自由,极易铸成畸形变态的人格。红王妃的公公即当时的英祖国王和尚慧娘娘所生的王储思悼之间的父子关系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腐化决裂酿成千古悲剧。英祖国王中年得子,对思悼王储寄予厚望,希望他将来全才全能,兴国安邦,因此对思悼管教甚严,英祖国王把自己从小到大接受的填鸭式教育强加给小小年纪的思悼,强迫他连续不断地死记硬背孔子孟子、中国历史、朝鲜历史等,每当思悼背书稍有结巴,国王就对他咆哮训斥导致思悼很小就落下结巴的毛病[7]25。 国王不但对思悼严格,而且几乎没有跟儿子亲密接触过,更不用说鼓励表扬过他,因为长期缺乏亲生父母的爱护和关心且总是在父亲的高压逼迫下学习,王储不仅犯了结巴和“衣物狂躁症”,而且性格行为也日益乖戾反叛。
唯一的一次两人促膝长谈令人欷歔,思悼坦然地告诉父王:
“我杀人杀动物是为了发泄闷在心里的火气。”
“你哪来那么大的火气?”
“因为我受伤害太深。”
“为何感觉受到伤害?”
“因为你不爱我,而且我很怕你,你老是责骂我,好像我一无是处。我的病就是这么得来的”[7]67。
见此情形,国王不但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教育失败而采取积极措施改善父子关系,反而变本加厉地严惩儿子,这位父亲的冷酷最终毁灭了王储,内心对父亲的仇恨铸成了思悼叛逆的性格,他嗜杀成性,无恶不作,令宫廷内外人心惶惶,怨声载道。面对儿子的斑斑劣迹,英祖国王为平息民怨残忍地将思悼处死。在封建专制统治下,“三纲五常”呈现出极端的二元对立局面,它强调一方权力的至高无上,而另一方则卑贱至极,唯有听命遵从没有任何协商讨论的余地,正是父权的至尊至贵导致英祖国王和思悼王储之间的悲剧。
(三)夫为妻纲
“三纲五常”理论自宋代受到理学家们的极力推崇和提升后,便冠冕堂皇地成为封建社会人伦道德的基本准则[3]19, 其中“夫为妻纲”成为压制女性自由的精神枷锁,凯特·米特利在《性政治》中提到:“两性间的许多差异实际上是文化性的而不是生物性的”[8]5。 红王妃虽贵为皇室贵族,仍旧逃不脱夫尊妻卑的束缚。英祖国王的压迫致使思悼王储性格畸变,王储的疯狂举止引发了一系列暴力行为,红王妃及其他妃子也成了家暴的受害者。王妃被王储打伤后都要谎称是自己不小心弄伤的,决不能说是自己丈夫打的,内心的委屈痛苦可想而知。令人感到悲愤的是,疯狂的王储竟然活活打死了自己最爱的妃子朴英爱,只因她试图劝阻王储不要再去城里胡作非为[7]80,朴英爱美丽端庄且才华横溢,连王妃都自叹弗如,而王储对打死朴英爱的行为并无半点悔过之意,他胡闹回来以后,竟然“一言不发,只字不提朴英爱,而且从此再也没有问起过她,就好像这个人压根就没存在过似的”[7]81面对王储的斑斑劣迹,王妃不但内心要忍受屈辱,表面还要尽心尽力维护王储形象,遮掩他的种种丑行,实在苦不堪言。如果说王妃和王储之间还存有爱情的话,那么这份爱情也终被思悼亲手毁掉了,思悼的移情别恋以及后来无休止抢掠奸淫的暴行早已涤荡了他们之间的爱情,但是王妃没有选择离婚的权利,她必须从一而终,遵守妇道,在思悼被国王处死之后,王妃即失去了储妃身份,在宫中地位一落千丈,成了寡妇,没有改嫁的权利,还要忍受着各种流言非议屈辱地生活,她殚精竭虑要保护好儿子,因为封建社会宫廷斗争激烈险恶,危机四伏,儿子是她活着的唯一希望。这也从侧面反映出婚姻关系,即使有名无实的婚姻关系,也能为女人提供保护和安生立命之所,而女人一旦失去丈夫,就失去了庇护者,只能饱含屈辱地活着。
在父权制封建社会里,女性的地位轻如鸿毛,再有美貌才华的女性都是“生来低下”[9]5,“结婚生育、当贤妻良母,是完善女性的最佳体现,也是女人的唯一的天职”[9]5,一个没有生育子女的女性更是遭到社会的唾弃,结局极其悲惨,比如小说文本中提到的闵王后,就是因为没有生育而遭到排挤冷落,年仅三十四岁便郁郁而终[7]50。“纲常”伦理把女性划入“他者”之域,女性的社会功能是生育和服伺男人,如果女性未能履行其职责,纵有高世之智也会被弃之如敝履。
“古代”部分以显性的方式将18世纪朝鲜王宫中各色人物的悲剧归因于当时社会对封建儒教文化的恪守,德拉布尔将导致人物悲惨结局的封建伦理道德“三纲五常”亦归于孔孟之道的滥觞实有失偏颇。
二、现代:回归希腊精神
在小说前半部分“古代”,作者借助玉英王妃作为传声筒表达了对“纲常”伦理文化的批判,小说的后半部分把目光投向现代以放眼天下为己任的王妃灵魂寻找替身为由以第三人称人物有限视角夹杂全知视角讲述了英国医学女博士芭芭拉·霍利威尔和荷兰著名学者占·范乔斯特相识相知相恋,最后和占·范乔斯特的遗孀一起共同领养一个中国小女孩的故事。纵观全文,作者德拉布尔在“现代”部分巧妙地使用戏仿这一后现代叙事技巧含沙射影地再次批判了封建文化对人性的压抑,“现代”部分的女主人公芭芭拉和“古代”部分的女主人公玉英王妃有着相似的家庭遭遇,她们都有一个被强势的公公逼疯的丈夫和一个幼年夭折的儿子,但重点不在于戏仿的内容,而在于戏仿的叙事基调明显不同,“古代”部分背景是“纲常”伦理文化浸染的封建王朝,叙述内容因为承载着血腥暴力和你死我活的生存斗争而显得严肃沉重,“现代”部分背景是跨文化潮流冲击下的现代都市,生活在现代社会的芭芭拉不需要拼尽全力生个儿子以保全自己的社会地位,更不需要苦守疯癫的丈夫一生,她的生活空间自由且丰富多彩,纵览“现代”,这一部分不论是从叙述语言还是从叙述内容都隐约透出一股积极向上、自由开放、善良博爱的希腊精神。希腊精神是欧洲文明的起源,现代西方国家无不深受其泽。希腊哲学是希腊精神的主要载体,哲学这个词的希腊语是philosophia原意即“爱智慧”,所以崇尚智慧追求真理是希腊哲学的一个突出特点,这一特点在古希腊人身上得到了深刻体现,他们反对固步自封,积极汲取异国文化,并且具有永不干涸的求知欲,对各门学科各种价值观都怀有强烈的好奇心,尽管很好学,古希腊人却没有夜郎自大的心理,正是他们孜孜不倦,广师求益,海纳百川的求知本性造就了这个灵气四溢,哲人辈出的辉煌时代,为欧洲文明奠定了坚实的基础[10]105。小说“现代”部分的女主角芭芭拉参与的在韩国举行的国际医学研讨会本身宗旨就包含要在全球医学界内集思广益,互相学习,取长补短,共同进步,迎接世界一体化的挑战,这样的理念正契合了古希腊积极向上的求知欲。芭芭拉本人也是这一精神的忠实实践者。芭芭拉作为一名医学博士在学术研究方面从不随波逐流,喜欢就一些有争议的问题发表令人耳目一新的看法;为了得到研究实验效果,她不惜拿自己的身体做实验;她呕心沥血地认真准备演讲稿努力做到有理有据、信息含量高,其中所援引的病例都是极端的、罕见的,试验数据也是最新的。她不单单只涉及自己的医学研究,而且还有跨文化的思考。范乔斯特亦称芭芭拉为智慧女神雅典娜[7]174-176,241。 这一叙述内容暗合了“热爱智慧”的希腊求知精神,同时也塑造了一个有担当的现代知识女性形象。相比较而言,生活在18世纪的朝鲜王妃虽然求知若渴且才华横溢,但因受缚于封建道德规范而无法施展其才智,只能靠写回忆录来寻找心灵的寄托,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因此,这也理所当然地成为小说前后部分联系的纽带,即;王妃虽然故去,但其灵魂却并不甘心退出历史的舞台,对未来世界强烈的求知欲望和好奇之心促使她不知疲倦地观察探索思考,所以想要找一个和她一样渴望求知探索未知心忧天下的现代女性以继续她尘封已久的梦想。
爱神崇拜是希腊文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不论是希腊神话还是戏剧、诗歌等文学作品,都洋溢着热衷追逐爱情的画面,他们对此毫无避讳,因为古希腊人尊重人性自然本能的欲望,古希腊神话中的爱神和美神阿弗洛狄忒象征了生命的创造本能,特别是性的方面[11]。古希腊人认为性能带来快乐,促进身体健康并能繁衍后代,他们对性流露出来的是一种自然、朴素、现实、清新的态度,丝毫不流于淫秽,既不夸大性也不回避性[12],豪放地追求和享受爱情的爱神崇拜在小说“现代”部分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芭芭拉是个身材高挑的美人儿,和疯癫的丈夫之间保持着名存实亡的婚姻,她不乏追求者,“跟许多男人有过风流韵事,因为她有着健康的身体和旺盛的性欲”[7]136。叙述者并没有谴责她的婚外恋行为,而是抱着宽容理解的态度,芭芭拉跟占·范乔斯特教授之间的真情挚爱则把小说推向高潮,而这似乎就是王妃灵魂的刻意安排,王妃生活在一个女性个性倍受压抑的时代,她一生的绝大部分时间都在“权力与征服、阴谋与背叛、斗争与生存”[7]134中消耗自己,而“性的满足在她的生活中只占很小的比重”[7]134。因此,王妃用她的那本回忆录作红娘撮合了她的替身芭芭拉的完美爱情[7]224以此来弥补自身的缺憾。
自由是希腊精神中极其重要的一部分,因为“唯有人是自由的,他们的躯体、心灵、精神都是自由的,唯有每个人自觉地界定个体自由,人类的至善才有可能”[13]。因此,个体自由是个体追求幸福的基本条件,王妃的个体自由受到封建“纲常”伦理的重重束缚,与其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芭芭拉虽然经历了和王妃一样的人生悲剧——丈夫都被高期望的父亲逼疯,儿子患病夭折——但芭芭拉显然比王妃更自由,她可以选择逃避,选择新的爱情而免受责难,而王妃则为了生存裹挟于黑暗血腥的宫廷斗争。
作者德拉布尔对希腊文化的熟悉和崇拜在她的另一部小说《七姐妹》中可窥见一斑,相比较而言,在“古代”部分,德拉布尔把程朱理学推崇的“纲常”伦理等同于博大精深的儒学思想并毫不犹豫地加以嘲讽贬斥,从而完全否定了儒教的精华,因此陷入了以偏概全的狭隘之境。作者以“古代”与“现代”作比较凸显出儒教以“纲常”教条至上从而扼杀人性自由的弊端以及古希腊精神对人主体性的弘扬,但其实,发端于孔孟的儒家思想与古希腊文化之间存在着“神似”之处,先秦儒家就十分注重人作为主体性的价值,“先秦儒家把人的精神的自由看得非常重要,强调人的独立意志和独立人格”[14],但显然,德拉布尔完全忽视了这点。
三、走出困境:善的精神
纵览全文,“古代”和“现代”两部分主人公皆体现出“善”的精神,作者如此精心的情节设置与希腊文化中“善”的理念不谋而合。希腊人文主义传统以人为中心,强调“德性的教化”以显示人性的高贵[15]2-3。因此德性论是希腊人文主义精神的一项重要内容,在伦理意义上,“德性”即“善”,是心灵的坚固,至善的光会驱散蒙昧的人性[15]12。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认为作为福祉的德性要以生活实践为基础,它囊括实践智慧、伦理德性、理智德性和终极实在的善即柏氏的“至善”,实践智慧主要考虑对自身的善,带有强烈的个人目的。但实践智慧中的“智慧”是一个比聪明更大的范畴,聪明仅限于追逐一己之私,智慧则潜藏着关切大众幸福的善;伦理德性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后天培养的,是人们积累了一定生活阅历后生成的品质,处在实践智慧与伦理德性阶段的人主要考虑的是与自身利益相关的事物,但这种利益行为合乎理性原则;理智德性是指一个人不再仅仅停留于外在行为所展示的德性,而是升华至一种心灵状态,因为行为展示的德性可能是偶然的,因为它还未内化于心,只有内化于心灵的德性才达到了终极的善的状态[15]261-266。在亚氏看来,“善的友爱”即理智德性的表现,是一种至善的境界,友爱可能是由于双方有利可图或者彼此愉悦而存在,但只有因善而存在的友爱才能长久不衰,因为它不是偶然性的,是发自内心的,它可驱散内心的孤寂达到和谐的幸福,亚氏认为幸福并不在于一个人生命的长短,亦不在于一个人财富的多寡以及权力的大小,而在于其灵魂深处是否有善的光照[15]276-280。善的光辉不仅照耀着古希腊精神,也领引着小说文本的建构,善的理念是小说前后两部分的精神共通之处,小说的女主人公经历了人生的磨砺后最终成就了终极实在的善。玉英王妃在实践智慧阶段,是以自身的善为中心,考虑自己的利益多些,比如为了巩固自身的地位,王妃千方百计地努力要生养儿子,又极力地隐瞒王储的疯病,但在龃龉不断、暗流涌动的深宫内廷,王妃并没有像崇夫人之流堕落成自私自利的卑鄙小人,相反,充斥明枪暗箭的后宫争斗磨砺出了她的德性,比如她曾以大智大勇拯救了同为王储妃子的朴英爱,在朴英爱后来惨遭王储毒手后又尽力地保护了她的孩子们[7]65,玉英王妃此时的善举正体现了亚氏德性论中的第二层次伦理德性的内涵,因为她的善行不只是针对自身的利益,而且也考虑到了他人的幸福。当善不再只是表现为一时的外在行为而是作为一种精神渗进人的心灵时,就达到了理智德性的阶段并成就了终极实在的善即至善,晚年的玉英在痛失至爱的儿子正祖国王之后,她的许多亲人,包括叔父、兄弟、继子们都被当道的奸臣以莫须有的罪名杀害[7]117,倍受打击的她虽年事已高,但仍坚强不屈地活着,多年的历练已经使她能处惊不变,泰然自若,内心的善没有因劫难而泯灭反而更坚定了写回忆录的信心,因为她想为后人还原这段扑朔迷离的历史,想让世人关注如思悼那样的疯癫病例,而作者德拉布尔显然是被玉英王妃的回忆录感动,决定赋予王妃不甘寂寞的灵魂以新的使命,在目睹了世界历史的风云变幻,感受着全球化趋势的匆匆脚步,王妃的灵魂怀着心忧天下的志向开始了崭新的旅程。
当王妃的灵魂肩负着历史重任游走天下时,终于找到了一个她认为适合的替身,医学博士芭芭拉·霍利威尔。很明显,芭芭拉是个尽职的学者,她很关注自己的医学研究,非常认真地准备学术研讨会的论文,期望提出的涉及伦理道德的医疗问题能够引起与会者的关注。芭芭拉的内心保有一种基于职业责任感的善,这属于亚氏伦理德性的范畴,因此,她对《王妃回忆录》中提到的思悼的疯癫症状极其感兴趣,而王妃对此疯病的精到分析则让芭芭拉甚感惊讶。芭芭拉在韩国的学术研讨会上与权威学者占·范乔斯特相知相识,又因为俩人对《王妃回忆录》的痴迷而走到一起并深深相爱。范乔斯特有个性格古怪挥霍无度的妻子维维卡,因为维维卡不能生育却又极渴望要个中国孩子,为了满足妻子的愿望,范乔斯特决定领养一个中国弃婴。这个计划起初没有得到芭芭拉的支持,她认为领养一个外国孩子是令人压抑的沉重负担[7]216。在范乔斯特猝死后,他对于家庭的责任心和对一个异域的陌生孩子执着无私的爱使芭芭拉为之动容,她终于决定要完成范乔斯特未遂的心愿,和维维卡一起领养那个中国孩子。至此,芭芭拉的善从伦理德性范畴跃升到了理智德性范畴。如果说伦理德性的善赋予了芭芭拉一颗同情和关爱别人的心,那么在理智德性中内化于心灵的善则使芭芭拉真正成为了一个具有无疆大爱的异域好妈妈,实践证明,在共同领养的聪明可爱的中国女孩陈建依的幸福成长过程中,她和两位异国母亲构建的这个和谐特殊的家庭既是跨文化的实例又是全球化的缩影,这个家庭承载了王妃对未来世界的美好憧憬,当然,芭芭拉还帮王妃完成了她的另一个心愿,即让王妃的故事在作家德拉布尔那里重新得到演绎。在跨文化背景下,王妃寻找异国替身延续心愿,芭芭拉领养异国婴儿组建特殊家庭,善的精神提纲挈领式地引导着文本走向开放式结局。
但值得关注的是作者肯定了儒教的“恶”,完全忽视了儒教中亦有 “善”的精神,且“善”是先秦时代的儒学思想中的精华。孔子认为善的理想境界是“仁”,指人与人之间的友爱互助;孟子认为善内在于人本性之中,是先天赋予人的道德;荀子则相信人性本恶,善是后天教化的结果。“善”在柏拉图那里偏向抽象理念,而在儒学中则趋于具体, 这二者都提倡人“接受实践理性的洗礼,并达到自觉的道德境界”,实质上儒教和希腊精神有着共通之处,“设定至善的价值目标,是中西哲学的共同特点”[16]。但小说作者显然对此一无所知,因此可以看出,作者对古希腊文化的熟悉和对儒教文化的陌生,正是作者对于东西方文化了解的失衡导致了《红王妃》中“抑儒扬希”的二元对立。
四、结语
应该说,作者在小说结构编排上是相当成功的,文本前半部分“古代”以玉英王妃灵魂的第一人称回忆性叙述以讽刺的口吻毫无掩饰地批判了封建儒教“纲常”伦理文化对人性的压抑和折磨并对此产生的人伦悲剧抱以反思性的同情;文本后半部分“现代”以后现代戏仿模式下的第三人称叙述隐蔽地肯定了古希腊精神在解放人性,领引多元化交流中所起的重要作用,其中尤以善的精神最为凸显,是衔接“古代”与“现代”的桥梁。在红王妃灵魂的暗箱操作下,芭芭拉与范乔斯特浪漫邂逅并留下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体验,最重要的是,范乔斯特拥有的善的精神转移到了芭芭拉身上,并深入她的骨髓,使她能始终如一地践行范乔斯特的遗愿。芭芭拉从只关注自身发展的狭隘到具有仁心义肠的旷达正暗合了红王妃的灵魂不懈追求的目标,前后相隔两百多年历史的故事遥相呼应,至此,文本的内容和形式也达到了完美的统一。
并且,《红王妃》与德拉布尔此前的小说创作在形式和主题上都有着质的不同,许多读者因为忽略了作品的副标题《一个跨文化的悲喜剧》而简单地认为这只是一部单纯的罗曼史,其实这是一个复杂的故事,作者尝试对态度进行某种跨文化式比较[17]。但遗憾的是,跨文化比较的结果是出现东西方文化的二元对立,作者对希腊精神的彰显和对儒教伦理的贬斥形成明显的二元对立:即以救世主姿态出现的希腊精神的善优势于残害人性的封建儒教的恶。作者在小说文本中体现出“抑儒扬希”的二元对立映现出作者对中国儒教文化核心思想缺乏深度了解,这对于一个作家来说,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注释:
①国外研究中较典型的有下列几位:评论家理查德·埃德尔(Richard Eder)(2004)认为作者德拉布尔并没有在小说的两部分即“古代”与“现代”之间架起跨文化桥梁,所以小说副标题“一部跨文化的悲喜剧”呈现的文本意图并未真正实现(参见:Eder, Richard. The Queen and I[J]. New York Times Book Review,2004, (No.52998):15-15.);艾尔芙瑞达·阿贝(Elfrieda Abbe)(2006)探讨了红色在文本中的象征意义(参见:Abbe, Elfrieda.The Margaret Drabble way[J].Writer, 2006, (No.1):20-23. );诺拉·福斯特·史托弗(Nora Foster Stovel)(2007)阐释了《红王妃》的元小说特征(参见:Stovel, Nora Foster. The Red Queen[J]. International Fiction Review,2007,(No.1-2):191-193.);阿尔卡·辛格(Alka Singh)(2007)肯定了小说文本中展示的人性已然跨越了文化与时间的鸿沟,玉英王妃和芭芭拉因拒绝沉默而与众不同(Singh, Alka. Margaret Drabble’s Novels:The Narrative of Identity[M].Delhi: Academic Excellence , 2007.);米拉达·弗兰科瓦(Milada Frankova)(2011)分析并指出《红王妃》的叙事模式超越了自传、传记以及小说的界限(参见:Frankova, Milada. The Red Queen: Margaret Drabble’s (Auto) Biographical Pastiche[J]. Brno Studies in English, Brno: Masarykova univerzita, 2011. http://is.muni.cz/publications/17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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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彭雷生
The Cultural Binary Opposition inTheRedQueen
HUANG Qing-qing
(College of Humanities and Law, Fujian Agriculture and Forestry University, Fuzhou 350028, China)
Abstract:Margaret Drabble, in a explicit way, attributed the tragedy of different people in Korean Palace in the 18th century to society’s faithful adherence to the culture of feudal Confucianism in the “ancient” part of her work The Red Queen in 2004. While the “modem” part suggests the return of the Greek Spirit, especially the Spirit of Kindness, which is not only shared by the heroines in both “ancient” and “modern” part of the novel but also serves as the foundation of the harmonious development for human beings under the background of globalization. However, The author’s highlighting of the Greek Spirit and degrading of the Confucian ethics form a binary opposition, which reveals the author’s lack of knowledge about the core idea of Confucian
culture.
Key words:The Red Queen; Confucian culture; the three cardinal guides and five constant virtues; the Greek Spirit; Spirit of Kindness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344X(2016)03-0017-07
作者简介:黄青青(1979-),女,讲师,硕士,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比较文学。
收稿日期:2016-0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