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斯柯尔尼科夫形象再思考

2016-03-16 10:43刘浩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5年12期
关键词:存在悲剧

刘浩

摘 要:作为陀思妥耶夫斯基塑造的重要形象之一,拉斯柯尔尼科夫映射出陀氏对当时俄罗斯小市民知识分子出路的思考与探索。本文通过对拉斯柯尔尼科夫内心深层思想情感的剖析和外在行为的开掘,解析其关于自身存在的目的与价值的思考,对其行为结果是在善与恶、罪与罚的意义转化下而深处矛盾境地中不得不把重生的希望指向东正教作探究,以此认证陀氏空洞的许诺必然导致主人公将在虚妄状态下呈现悲剧命运的存在。

关键词:拉斯柯尔尼科夫;存在;罪;悲剧

《罪与罚》作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涵盖了他诸多的价值观念和情感立场。尤其是对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塑造,是陀氏对当时俄罗斯小市民存在状态的深刻思考,对他们的存在窘境乃至何去何从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作品采用了单线情节,即拉斯柯尔尼科夫杀人——精神探求——自首的过程。但作者在此之上添加的却是无比残酷的现实环境,使主人公如同置身于索多玛的罪恶之中,从头至尾都身陷泥淖的苦难之中。凶杀、凌辱、羞耻、苦难、病症等令人颤栗不安的景象无时不刻地刺激着他敏感的内心。把人物放置于如此极端的生活环境中,陀氏的目的并不是把黑暗角落的一切做纯客观的展示,以此来说明社会的不平等。他更加侧重于人物对各种苦难与不幸的主观感受,并且通过心理探析进行渲染和放大,在达到普通人的情感和体验可以接收的程度后,再度深入开掘,最终展示出主人公在充满焦躁与无奈的精神深渊中痛苦地挣扎。

可见,作为批判现实主义作家,陀氏以独特的笔触来表现其人道主义情怀,与众不同的是他没有停留在单纯的政治压迫和经济剥削层面来批判当时的社会本身,或者直指苦难者的悲苦处境是来自其自身的愚昧无知。他通过对人物心理现实、思想动机多层次的描绘把不幸的根源植于人物对存在的痛苦的思考,如马尔美拉陀夫所倾述的:“贫非罪”、“走投无路是一种什么样的境遇啊”,以及拉斯柯尔尼科夫在意识中回答的:“因为得让每个人有条路可走啊”等等,言语中都带有对存在的合理性的强烈的追问。这也是拉斯柯尔尼科夫在他的论文《论犯罪》详尽的论述了他的“平凡”与“不平凡”的理论的现实支撑。需要指出的是他的这一观念与尼采的“超人”哲学是有别的。尼采为了否定过去而呼吁:“没有任何东西是合理的,一切都容许做。”[1]话语传达出的是对传统道德所带来的局限做出否定,是一种超越或生命力的扩张,是意志给予世界以新的生命与活力。而拉斯柯尔尼科夫是由于个人所承载的苦与痛以及外界环境的刺激导致主体意识不断膨胀,他需要急切的证明自己的存在并且改变自己在社会中的角色。作品中他在痛斥阿廖娜是“虱子”的同时,也害怕自己成为“破抹布”或者是“虫”,自我与“虫我”的矛盾不断的加深,使得窘迫不安的情绪占据了他所有的意识,对存在的价值和意义的追问把他拉入一种盲动的精神状态,衍生出与强者并肩的渴望。作为哲学家的尼采是对弱者的仇恨而展示其新道德,而陀氏是为无路可走的“撞墙者”提供一个可能有新生机会的观念。

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思想形成是有深刻的社会基础的,在悲苦的农奴制掌控下,要么成为任人宰割的奴隶,要么成为统治者。当无路可走的时,选择了以恶抗恶。在《地下室手记》中“地下人”认为人类只有英雄和匍匐者两类,他游荡于两者之间,停滞在双重选择的中没有了结果。而在《罪与罚》中陀氏让他从地下室里的“有强烈意识的耗子”转换成一个同样具有强烈意识的走出“斗室”的“人”。 与“地下人”善恶一体有所不同的是在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品性中具有完美自足的“性善”观念,他富于同情心,对于遭遇更加悲惨的百姓予以全力的帮助,他曾冒生命危险从火中救出小孩,甚至不惜拿出身上仅存的戈比来支助他人,正是因为这种利他主义情怀里含有一个潜台词即“我”并不是一个弱者,我并不想成为被同情的对象。为自己的屈辱复仇从而找回自己的存在,把那颠扑不破的“二二得四”的定律击碎。其利己的动机在意识与潜意识的共同作用下变得越发的合理了,于是“罪”发生了,相继杀掉阿廖娜和无辜的丽扎韦塔,但他却不可能成为不平凡的族类。相反,他成为一个罪犯,沦为精神上的难民。

的确,罪从人类初始就扰乱着人的物质生活层面,而多思善感却又异常深刻的陀氏更是在精神世界里痛苦地追问这不幸来自何处。人们活着是为了追求幸福,却又在痛苦的囚牢中挣扎,这是为什么?陀氏让马尔美拉托夫倾述出“贫非罪”的命题,显然陀氏也深知贫困是人类不幸与痛苦的一大根源。但他却认为人类不断地创造文明,不断地增长财富是无法彻底结束愚昧与贫穷。所以,在《地下室手记》中“地下人”早就表示出对启蒙思想的不屑,对文明发展所带来的更多的杀戮的嘲讽。显然,陀氏把不幸与痛苦的最根本原因设定为人的生存悖论,即把“贫非罪”抬升到“存在与罪”的高度,认定人的存在与罪的发生有着冥冥的、无法摆脱的联姻。所以,他给一心向善的拉斯柯尔尼科夫设定了一个近乎于哲学而非法律上的问题:人是否有犯罪的权利?并且,使其不断地从内心深处挖掘理由来证明自己是合理的。

他在形成“不平凡”的理论之后,进一步认为阿廖娜是社会的毒瘤而无时不刻的想要除掉她。显然,善的因子在被欲望逐渐的替代。正如霍布斯所认为的:“任何人的欲望的对象就他本人来说,他都称为善,而憎恶或嫌恶的对象则称为恶”。[2]而他要做的事情是行善除恶,除掉毒瘤就是善的开拓者,并以此达成自己的愿望。犯罪行为由于他思想里善与恶的观念的微妙转换而变成了合理的、甚至是必须完成的事情,所以,他任由着自己的意志去完成这一挑战。但是“罪行一旦发生,人性便受污损,人的意志与行为再不是中立的,他永远是已有定数的行动者。”[3] 事情并不是为所欲为的,犯罪行为使拉斯柯尔尼科夫由存在的“罪的本身”化为实存的罪。“罪”的内涵的转换显然是重新认识“存在”的一个新的基点。他一面为自己开脱,编造出杀人有理的理由:我杀死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原则。其潜台词显然是“罪不在我”。所以,他能扮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抱着侥幸心理来蒙混过关。一方面又遭受良心的煎熬,无时不刻地审判自己,自杀或自首的念头不断袭来。善与恶、道德与非道德、理性与非理性的冲突达到白热化,使他被绵延纷至的梦境所惊吓,在潜意识的漩涡里被浊浪拍打冲击,陷入深深的精神暴力的摧残无法自救,其悲剧的窘境显示无遗。

《罪与罚》侧重于对人物心理意识的分析以及对存在、救赎的探讨,对美、崇高、悲剧等审美范畴几乎避而不谈,但进一步挖掘,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悲剧意蕴是不容忽视的。陀氏探究命运的谜底而设置的精神牢狱带给拉斯柯尔尼科夫是遥遥无期的最苦难的监禁,使其陷入了命运悲剧的深渊。作品平静的外在叙事之下是与内视心理涌动不安的再次对价值、存在,乃至命运的选择,拉斯柯尔尼科夫解脱束缚的欲望的实施结果是被更沉重的束缚捆绑,无法挣脱命运的牢笼。相比之下,《俄狄浦斯王》作为西方最早的命运悲剧,展示的是以义无反顾的态度去挑战命运,用生命的最强音符挑战了早已规范了的人伦秩序,用极限的方式探求生命的谜团。而陀氏对自己设置的人生谜面,不得不导用预设的东正教来救赎其精神上的难民,在对苦难痛心疾首却又崇尚苦难的悖论中,在无法把握命运的走向时,很自然的滑向了宗教的思维惯性,把基督教伦理推向到忍受苦难的境地。因此,他从形而上的世界里具象化出与一个与拉斯柯尔尼科夫沟通的媒介——索尼娅,以她的苦难关闭了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潘多拉魔盒,其幻觉与梦境由紧张、恐惧、激愤、恍惚转变为颇具理性的获救式的祈盼。

然而,把索尼娅装点为一个耶稣的原型使拉斯柯尔尼科夫靠信仰获得勇气和力量以此摆脱罪孽去向往所谓的黄金世纪,这恰恰说明了陀氏的迷茫,尽管他如同先知般去追解。作品的结尾沉重的提出了:为新生活必须付出重大的代价。拉斯柯尔尼科夫是付出了巨大的牺牲,他经历了荒谬的思想行为历程,由最初的善走向了罪,罪必然受到惩罚,残酷的“罚”因“罪”而起却成了“善”的开拓者。这一肯定——否定——肯定的循环之后,拉斯柯尔尼科夫从“本性之善”皈依了“苦难之善”,他拿起《新约全书》是为了是避免陷入人生的僵局或精神上的自我毁灭,从基督教中获取自我同情与自我怜悯达到所谓的新生。如尼采所言:“请读一读《新约全书》这一本诱惑之书吧!它本能地征用了道德,……是理想的羊群所认可的极其可怜的美德,……它把‘世界同自身判若两界。”[4]这句公开的嘲讽反面地“应和”了陀氏在作品结尾的最后一句话所传达的根本没有人知道新生活的故事内容是什么的茫然。陀氏曾撰文宣扬其“土壤主义”,企图让文化知识界的上层人物与民众结合起来,相互理解、消除误解,达成共同的理想的道德观念,使国家走向美好的道路。不久,他认识到了按他的主张是无法走上美好道路的。所以他选择“土壤”中的几粒“精英”进入他的黄金世纪,让所谓的“纯洁的特殊人物”肩负起更新、净化、创立新生活的使命。

事实上,陀氏的祈盼与许诺是不可能实现的,一方面,一直困扰他的 “上帝是否存在”的问题,他无法作答,所谓的新人也无法存在。他对彼岸世界的呼唤并不坚定甚至没有依靠感。另一方面,即便他续写去塑造新人,也必须经得起其他声音的辩驳与认证,但在虚妄中无法获取经验意义而不可能实现。这传达出他对彼岸世界对话的失败,甚至独白的可能性也毫不存在。空泛的许诺隐含了陀氏对人物命运不安的心理,虽然没有逃避,但找不到合理的答案而隔岸而待,无法道出他心目中人类最终的话语。他草草的收笔明显表现出精神上处于虚妄状态下的焦虑与无奈,这必然使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未来异常缥缈,置身于始于迷惘而终于更高层次的迷惘尴尬的冥冥之中的悲剧境地,甚至可以说其悲剧品格是处于悬置的绝境状态。命运是什么?陀氏无法回答,他只能保持沉默,传达出陀氏以宗教方式审视世界的困扰。同时,更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作品在艺术上有极强的“复调”特征,但人物毕竟是作者头脑里的产儿,其最终的命运是无法逃离作者的干预,无奈的生成陀氏与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双重悲剧。

参考文献:

[1]舍斯托夫.悲剧哲学——陀思妥耶夫斯基与尼采[M].漓江出版社,1992:143.

[2]龚群编.善恶二十讲[M].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111.

[3][加]许志伟.基督教神学思想导论[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66.

[4] 尼采.权力意志[M].商务印书馆,1998:343.

(作者单位:延边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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