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黑一雄和他的感伤小说《盛世遗踪》

2016-03-15 20:34郭德艳
世界文化 2016年2期
关键词:勋爵肯特史蒂文斯

郭德艳

英籍日裔作家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 1954— )出生在日本长崎,父亲是一名海洋学家,母亲是家庭主妇。石黑一雄5岁时,由于父亲的工作关系,他随父母来到英国。自此之后他彻底地离开日本,待他重返故里时已经是1989年。

石黑一雄在距离伦敦20英里的萨里郡的格德福德郊区度过了童年。因为父母当时并无长期定居英国的打算,所以每年都会有远在日本的亲属为他寄来一套日语书籍,让他学习日本文化。虽然他在英国学校读书,但在最初学习阶段他发现自己很难融入新的环境,他一直感觉自己是一个外国人。石黑一雄在接受《观察家》杂志的记者采访时说:“我成长的环境没能培养我对英国传统的尊重……我很快发现我需要遵循的规则与其他同学的规则不同。这并不是说我在学校受到了种族歧视,而是我一直是同学们关注的中心。格德福德地区之前从未有日本居民,所以无论我什么时候去学校,身后总是跟着一大群同学。”石黑一雄很早就意识到自己游离在两种文化之间的身份问题。一方面,父母依然保持着传统日本人的行为模式,他自然会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不由自主地效仿他们;另一方面,学校的教育与环境也让他很快了解并接受英国文化,慢慢地被西方文化同化。在他看来,他在英国的身份长期以来就是双重的,既是旁观者,又是参与者。

石黑一雄在十几岁时幻想能成为一名摇滚音乐家。他会作曲、填词、弹吉他和键盘,曾在伦敦周围地区的酒吧表演,甚至自费录制了一张音乐卡带,但未得到任何唱片公司的赏识。1973年中学毕业后,他未直接进入大学,而是先到美国及北美其他地区游历。1974年至1979年间,石黑一雄在肯特大学学习文学与哲学,同时兼做社会福利工作。社会工作的经验既锻炼了他处理问题的能力,也使他深切感受到最真实的生活。1979年,石黑一雄进入东安格利亚大学开设的文学创作班,师从英国著名评论家兼作家马尔科姆·布雷德伯里(Malcolm Bradbury)及作家安吉拉·卡特(Angela Carter)。两位导师非常欣赏他的才华,认为他是班上的明星学员,赞赏他的写作技巧相当娴熟。在获得文学创作硕士学位前,石黑一雄的三部短篇小说就被英国著名的文学出版商法布尔公司收录在其出版的《新锐作家故事集》中。之后,他于1982年完成的另一部短篇小说《家宴》(A Family Supper)入选企鹅出版社编选的《现代英国短篇小说》。

1982年是石黑一雄的丰收年。长篇小说处女作《荒凉山景》(A Pale View of Hills)一经出版,就得到评论界的广泛关注,评论家一致认为很少有作家像石黑一雄这样将自己的处女作写得如此出色。这部小说荣获温尼弗雷德·霍尔比奖,并为石黑一雄在英国文坛赢得了一定的声望。他的第二部小说《浮世绘艺术家》(An Artist of the Floating World,1986)获得惠特布雷德奖,并荣登布克奖最终入围名单。1989年,他的第三部长篇小说《盛世遗踪》(The Remains of the Day)终于为他赢得了当年的布克奖,并被改编成同名电影,由实力派演员安东尼·霍普金斯和艾玛·汤普逊主演。电影的成功将石黑一雄的声名推向一个新高度。人们将他与萨尔曼·拉什迪(Salman Rushdie)和V. S. 奈保尔(V.S.Naipaul)并称为当今英国文坛上“移民文学”的“三雄”。

石黑一雄的创作速度如同他作品中的叙事节奏一样,舒缓而谨慎,而每部作品读起来又都耐人寻味。他基本上每隔4年左右有一部长篇小说问世。《不可安慰的人》(The Unconsoled,1995)、《上海孤儿》(When We Were Orphans,2000)和《不要让我走》(Never Let Me Go,2005)分别荣获契尔特纳姆文学艺术奖和布克奖提名。他的最新作品是2009年出版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夜曲集》(Nocturnes: Five Stories of Music and Nightfall)。2008年《泰晤士报》将他列入1945年以来英国最杰出的50位作家之一。

石黑一雄创作的这几部小说风格各异,凸显出他对国际化小说的追求。然而作家在变化中又保持了永恒不变的元素,那就是他特有的叙事方法。他的作品都采用第一人称的叙事模式,主人公在回忆中编织出故事的脉络,读者跟随着他们的记忆回到那些充满痛苦与忧伤的岁月。主人公在缓缓的叙述中反思自己性格上的缺陷或行为上的失误,于是回忆成为一种认识自我的途径和疗伤方式。在小说的结尾,主人公总能达成一定的自我认知,可以卸下记忆的包袱,重新面对现实生活。石黑一雄的语言自始至终都保持着精致细腻,富于节奏感的特点。他措辞谨慎,句式工整,叙事节奏舒缓、流畅,语气中总带有淡淡的伤感。人们阅读时会有一种感觉,仿佛是在欣赏一幅丹青水墨画。同时,这几部小说还有相似的主题,即人物对身份的焦虑,这也是当代作家尤其是具有多元文化背景、对全球化高度敏感的作家们经常探讨的问题。

《盛世遗踪》是石黑一雄的代表作。它的叙述者是有着200多年历史的达灵顿庄园的现任老管家史蒂文斯。“二战”后达灵顿勋爵去世,该庄园易手,被美国商人法拉蒂先生买下。原先的雇员相继离去,精明的美国商人认为现有的四名雇员足可管理庄园的日常事务。诺大的庄园显得格外冷清,手下曾有十七名助手的史蒂文斯发现管理上常常出现失误,他得出结论,失误是因人员短缺所致。就在此时,他收到20多年前一起共事的肯顿小姐的来信,得知肯顿小姐与丈夫之间发生了一些摩擦,她在信中多次提到以前在达灵顿庄园工作的情形,所以他断定肯顿小姐一定会很高兴重新回到庄园,这将能解决目前他所面临的困境。于是,他决定利用一个星期的假期驾车西行到位于康沃尔郡的小镇康普顿,拜访肯顿小姐,邀请她重回达灵顿庄园。

小说的情节就围绕着史蒂文斯6天的行程展开。这是一次游山玩水、欣赏古迹的旅行,他在很多别致的地方驻足流连,但再美的风景也不足以让他停下回忆的思绪。他就这样一路西行、一路记录自己对过去为达灵顿勋爵服务的30年岁月的回忆。史蒂文斯一直为自己身为达灵顿庄园的管家而深感自豪,他在工作中兢兢业业、力求完美,因为他追求的目标是成为一名伟大的管家,这是他为之付出毕生的事业。按照最有声望的管家协会的规定,伟大的管家除在显赫的贵族家庭服务外,自身还要有尊严感。具体来讲,伟大的管家应该是像他父亲那样的人。身为管家的老史蒂文斯先生在儿子很小的时候就告诉他,一个好管家应该一切以工作为先,在危急关头从容镇定,任何时候都不要让个人情感影响工作。史蒂文斯以父亲为榜样,将达灵顿庄园管理得井井有条,得到很多前来庄园拜访的客人的赞许。1923年春天,在达灵顿庄园举办了一次非官方会议。达灵顿勋爵在政府内很有影响,他本性善良,对“一战”后受到国际制裁的德国百姓非常同情,所以极力争取欧洲主要国家及国内政要的支持,减轻对德国的制裁。他希望与会者能够达成一致意见,以影响即将举行的国际会议的决定。由于前来庄园的人物众多,又多是各国政要,史蒂文斯、肯特小姐及其他雇员都感受到极大压力。考验史蒂文斯的时刻是在一次晚宴中。会议前的繁忙工作让前来帮忙却年迈体虚的父亲不堪重负,以至于在晚宴进行中他已奄奄一息。史蒂文斯只在父亲的病榻前停留几分钟,就又回到宴会上,强忍悲痛继续履行他的职责。在他的工作中,史蒂文斯面临过很多次考验,每一次他都表现出一个伟大管家应该具有的尊严。

史蒂文斯的工作就是他的生活。他一直都在克制自己的情感,即使肯特小姐曾流露出和他发展感情的意愿,他也总在刻意回避,伤心的肯特小姐只好嫁给了她过去的同事。虽然史蒂文斯没有明确表示出自己的遗憾,但那些略带伤感的回忆足以表明,他在重新审视自己,所以这次驾车西行也是他的心灵之旅。他意识到自己性格上的缺憾:他既不知道如何付出感情,也不知道如何接受感情。无论是面对父亲还是肯特小姐,他的口吻永远都像在对待工作中的同事一样,不掺杂任何私人情感。对于事业的执着追求,使他牺牲了个人幸福。史蒂文斯的自我剖析远不止于此。达灵顿勋爵一直受到德国纳粹的蒙蔽,希望促成英国国王出访德国,但英国政府并不赞同这一计划。勋爵的教子卡蒂诺先生试图阻止会谈,希望史蒂文斯能够透露会议的一些内容,但史蒂文斯的职责要求他不能泄露任何信息,卡蒂诺先生也只好任由达灵顿勋爵继续在对德问题上一错再错。史蒂文斯的身份不允许他干预勋爵的决定,然而多年以后他发现自己在某些问题上也应该表达立场,而不是盲目地履行勋爵的命令。“二战”结束后,达灵顿勋爵彻底地认识到,纳粹利用了他的同情心,使他落得个助纣为虐的结局,最后在他人的责难与自我悔恨中离世。

当史蒂文斯驱车来到康普顿小镇与肯特小姐会面时,他的回忆告一段落。他从与肯特小姐的交谈中得知,她已与丈夫和解,目前正在期待着他们的外孙的平安降生。肯特小姐虽然在失意时也曾幻想过与史蒂文斯结合,但是生活告诉她,应该珍惜现在所拥有的,过去只能留存在记忆中,只有现在和将来才是她应该面对的。史蒂文斯不无遗憾地离开康普顿,在返回达灵顿的路上绕道到威茅斯,欣赏这座小镇在黄昏时分的浓妆,五彩斑斓的灯光点缀着静谧的港湾,令人流连忘返。史蒂文斯也像很多人一样发现,其实“一天中最精彩的时光是夜晚,这才是人们最期待的时刻”。

《盛世遗踪》表现出作家反复探讨的主题,即主人公在回忆中对个人身份的重新界定。舒缓的节奏描述了一位英国绅士的心路历程,很好地传达出一个老管家对于逝去的光辉岁月的留恋。达灵顿庄园见证了英国的近现代史——从独霸世界到“二战”后被美国取代。时光荏苒,斗转星移,过去的辉煌业已不在。美国商人接替已故的达灵顿勋爵成为新主人暗示着英美两国霸主地位的更替,也显示出美国强势的商业文化在逐渐渗透到英国的传统文化中。小说中的时间设定也具有象征意味。史蒂文斯的旅行发生在1956年7月,彼时英国正经历战后对苏伊士运河管控的危机。最后以英法两国失败而宣告结束的苏伊士运河危机(亦称第二次中东战争)标志着英国的全球帝国体系彻底瓦解。小说中史蒂文斯对战前岁月的怀旧心理细腻地传达了英国民众对昔日的日不落帝国的怀念。

石黑一雄在对史蒂文斯的形象刻画中体现了他对英国传统的管家文化与绅士文化的理解。史蒂文斯的不苟言笑、自我克制、强烈的尊严感与对事业的执着充分代表了传统的英国绅士形象。他时刻以达灵顿勋爵为行为模式的范本,以身为庄园的管家而能在国家事务中发挥作用为荣。他在行为举止、着装及工作上都对细节极为挑剔,不容任何瑕疵,这些特点充分折射出史蒂文斯对绅士文化的继承。很多英国读者与评论家感叹,石黑一雄对英国人的观察与理解比英国人还要细致、准确。通过《盛世遗踪》,石黑一雄也向读者与评论界证明了作为一位国际小说的作家,他可以超越地理、种族与文化的界限来表现全球化背景下大众所关心的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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