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欧露+王海璐
他们有体面的工作或收入,不愿去跳广场舞,却一头扎进互联网的怀抱难以自持
北京城区的大学退休教师李山仁已经几天没顾上看《新闻联播》了,家里的门把手坏掉后,每天吃完晚饭,65岁的他都要上网淘淘新的。
热衷于网络购物的老人告诉《博客天下》,“全国几千万人在那儿卖,你要什么没有?买个门把手儿都几百种上千种,还能直接送家门口。”
最后,他忍不住感叹,“方便,真方便。”同时,他也坦承,上网的确占用了很多“本来能好好看看书”的时间。桌上那本《崩溃》已经看了快半个月,书签尚被放在67页。
有一次,女儿小姗问他一件事,正在上网的李山仁很久没有回应,又问一遍,还是不理,第三遍,得到了两个字:“嗯,嗯?”
父女俩因此大吵一架。“我一下就挺伤心的,怎么人弄这样了?”但小姗也理解父亲,“他又不能上街去跳广场舞,在家可不就是上网看电视吗?”
很多中老年人确实在使用互联网,但真正能融入网络文化的并不多
而在距离他家几十公里外的北京郊区,除夕当晚,55岁的张兰因为独自待在卧室里给亲友发了一个多小时的拜年短信和微信,被婆婆在客厅里抱怨了好几次,“孩子她妈干嘛呢?咋不出来看晚会?”
近几年,婆婆都是过年时才来家小住。在老人的记忆里,儿媳妇是爱看电视的。自从两个女儿长大成人后,大多数时间,张兰家里就只有夫妇两人,生活简单而规律,晚上收拾好碗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两口子甚至会抢遥控器,争论看哪一个电视节目。这个场景在2014年两人相继换上大屏智能手机之后,切换成了两个年逾半百的中年人在家里各自低着头看自己的手机。
和许多已经到了退休年龄,但凭着工作和生活经验仍能从工作中获得一些成就感的城市中年女性一样,张兰不愿意退休。她如今是北京市顺义区一家中小型会计师事务所的部门经理,带领的代理记账部门总共有25名会计,为380户中小型企业客户提供财务服务。
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里,张兰忙得像个陀螺,拜访和开发客户、解决财务问题,学习新的财税政策等。她督促自己努力适应新的变化,以免被比她更善于学习的年轻人以及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甩下太远。
张兰第一次接触电脑是在1996年,她当时在一家外资公司的核算部门工作,用电脑打字和制作报表成为办公室文职的必要素质。35岁的张兰报了电脑学习班,还在家里装了一台打字机,每天晚上练习用五笔打字。
2001年,张兰来到目前供职的会计师事务所,在这里学会上网。2005年,财务软件代替手工记账开始在会计师事务所中风行,公司为每名员工配备笔记本电脑。张兰和同事一起参加软件公司的培训,学会了使用财务软件建账套、录入凭证等。
即便如此紧赶慢赶,已过不惑之年的张兰还是感觉自己赶不上,困惑接连不断。
10年前,她在女儿的帮助下注册了邮箱和QQ号,但总也记不住邮箱地址和QQ号,都不怎么用。财务软件虽然学会使用了,提高了会计的工作效率,但也曾让她无所适从。2015年10月,公司服务器一个硬件故障导致过去两年间的账套数据全部丢失。经过维修师傅检修,张兰才知道重要数据除了备份在磁盘上,还需要备份到网络云盘或是移动硬盘上。
她和部门的同事在年底最忙的时候加了整整两个月的班,才把丢失的数据重新手动恢复。作为管理者,张兰需要为这次重大失误承担主要责任,但她有苦难言。
“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做啊,互联网真的勉强跟得上。”她对《博客天下》叹息道。
与张兰这样的跟进者相比,李山仁更像是一个引领者。如今,老李把微信里中学同学组的“旅游群”置顶了,里面是一群老北京,六七十岁,每天发各种语音,“姆们姆们”的,讨论的不是谁的孩子读博了,就是谁添了大孙子,以及3月开春去浙江还是广西玩儿。
以前李山仁也喜欢旅游,但家里人都忙,没人陪他去。现在,就跟“揭竿起义振臂一呼”似的,他在群里一招呼,就能找到伴儿。几个老头老太太上网订“红眼班机”,在短租网上订最便宜的床位,预约当地导游,查最地道的苍蝇馆子。
“我们现在都不跟什么团,你知道蚂蜂窝吗?可以上那儿查攻略,有人写,很详细,比跟团玩儿得痛快。”他说。
有了微信以后,李山仁和老朋友们联系紧密多了,以前,他们几乎一年才能见一次,有些人是上了微信“才想起来的”。小姗乐意父亲在微信群里逛逛,“我爸原来挺内向的一人,有这个群吧,他有了个说话的地儿。”
李山仁毕业于北京市有名的重点中学。他和同学们后来从事的工作也都算得上体面,基本是同龄人中更为富裕的群体,大多熟稔包括电脑、网络在内的各种先进工具,并愿意在上面花钱享受生活。而李山仁可能是其中最早接触互联网的那一批人。
1989年,家人从外国为他带回来一台286,花了一万二,这可能是当时一个小康家庭一年的收入,正在北京一所高校教授营养学的李山仁收到时“特别惊讶,感觉很幸福”。此前,他只在报刊上看过电脑,没有听说过互联网。
他用这台电脑编了一套“食品营养成分计算”的代码,被北京大学出版社放在出版目录上,卖了好几百块钱。
1997年,熟悉计算机技术的李山仁被调到了计算机系讲授电子商务。也就是那一年,他开始编写电子商务教材,前后写了两本,很多资料来自于互联网。
那时候,上网还要用电话线,这边一上网,电话就打不通了,李山仁只好尽量趁晚上忙,却头一次觉得自己和世界是“并排的”。
“上网和看书不一样,书很多是有限的,而且书要等,这个立刻就能看。”。虽然已经记不清第一次上网的时间,李山仁对后来的过程仍记忆犹新。
1999年,他随大潮上网炒股,没赚什么钱。2000年新浪等三大门户网站成立,他成了第一批用户。
“鼠标一点,那一行小字就变色了,然后就跳到一个页面上,那时候能想到这么容易就和老美那块儿链接吗?哪能啊!”
这种幸福感对他而言就像收到那台286,发现“世界这么大,知识这么多”。
张兰和丈夫原本没有阅读习惯,如今则喜欢用手机搜索、获取信息,特别是在微信群上和朋友圈看别人分享的文章。被年轻人广泛吐槽的“碎片化阅读”,对于两位中年人而言,反而是低成本的信息获取途径。她家里的书架上摆着一些管理学、成功学方面的书,还有一本《互联网+税务》,专门跟税务局的朋友要的,但没有一本是看完的。
“心有余而力不足啊。”张兰说,互联网上一些不定项的碎片内容,反而让她觉得获取到了新的精神滋养。
丈夫王泉喜欢用手机上网看新闻。遇到“台湾地震”或是“朝鲜卫星发射”等重大社会事件,他会跟张兰议论上几句。王泉没有固定看新闻的手机客户端,每次都是通过手机浏览器,点击首页滚动的新闻标题。有的时候不知道点到了哪里,以为看的是新闻,结果发现是软件商推送的通知或是广告。王泉也用视频软件看电视剧。65集的《乡村爱情》第八部就是他戴着花镜,躺在沙发上在手机上追完的。
前些年,为了跟上国家的审计形势,张兰学会了用互联网查询与财务相关的国家政策。在接触互联网前,国家颁布新的财税政策,张兰都要亲自去税务局领取,一本一本装订成册,分给大家传阅或是发给客户。她会点击桌面上带着“E”的图标,在弹出的页面顶端的地址栏输入搜索引擎的名字。她记不住网址,也不需要记住,因为输入名字再按下回车键,网址就会自动跳转到搜索引擎的首页。
近些天李山仁打开搜索页面的时候,很有可能是在购物。
他已经快半年没去过实体商店,在淘宝上的信誉是三个心,100%好评,最近买的三个东西是:防水补漏材料“堵漏王”、可调节金属沙发脚和古田红曲米粉。
但海量的货品和诱人的低价也给李山仁带来了苦恼。他在网上买一件T恤能看三个月,“从夏天等到秋天”,还没找到合适的。
小姗经过身后,经常看到屏幕上一排排的衣服快速向下滚动,屋里没开灯,屏幕的光照在李山仁的脸上,“白花花的”。
女儿劝他去实体店看看,他一口拒绝,“网上品种样式这么多,用不着去商场,那儿还贵。”
双十一那天,李山仁终于在天猫上抢了一件羽绒服,“普京同款”,打完折不到700元。他高兴坏了,问闺女,“值不值?你说值不值?!”
一周以后,因为拍错了号码,他给退了。
去年3月,女儿在淘宝网上开了家服装店,“锻炼锻炼胆识”。经不住央求,李山仁帮忙做了客服。
他不会像小姑娘那样一口一个“亲”,拿捏不准姑娘小子的尺码,更不好意思问胸围臀围这种事儿,加上回复慢,客户经常抱怨。女儿只能一个一个解释:老爸看店,回复慢,大家多多理解呀。
其实淘宝这样的购物网站,就是李山仁曾教授的电子商务的典型。他撰写的电子商务教材,专门教别人怎么从无到有规划一个商务网站,从页面设计、安全规划、编代码到支付、物流、交易,“淘宝京东那些大型购物网都是在我们这种体系下设计出来的”。但是在已经设计好的网站里开网店,不在这个范畴里。李山仁本以为会更简单,没想到一上来就遇到这么多挫折。
“建立一个网购系统是一回事儿,在这个系统里面经营操作做买卖又是一回事儿,都说互联网思维,没那么简单。”李山仁承认,“不是坐在电脑前打打字儿就行,年轻人那种说话呀、心态呀,不好找。我看着她们卖的那些东西,看不懂。”
他将此归因于代沟,发现不服老不行,“要说在网上看看消息、发发言那我没问题,就是我可以把我的思想呈现给你。但要让我换成年轻人的思想,像年轻人那样融入到这个场子里,那难了。”
就像无法明白那件“小坎儿”怎么穿一样,李山仁看着网站的热门推荐和底下的评论,经常莫名其妙。
“狗带是什么意思?”他问女儿。
“就是‘想死嘛。”女儿说。
“我们确实在参与互联网,但是说真的融为一体,有那种思维,那谈不上,差远了。互联网文化就是求快、求新,是年轻人在创造、跟随,我们这代人已经很难融入了。我只是利用它做一些我能做的事儿,别掉队太远就行。”李山仁说。
他支持女儿开网店的计划,“也不指着它赚钱,就注册一下的事儿,风险小门槛低的。我觉得人需要这样的锻炼,这是好事儿,我希望她知道一家店怎么运作营收,是吧,知道怎么利用互联网,这是未来的趋势,她要比我强。”
现在,李山仁专职负责发货,做得还算顺利。每天下午5点,他会准时打电话叫快递,“喂,您好,我今天有5个单子要发!对!5个!”然后一笔一画把地址誊上快递单—总把物流规划挂在嘴上的李山仁至今没学会如何在网上预约快递。
张兰最有成就感的经历是用地图导航带着亲家去天坛医院看了一次病。张兰不常进市区,也不认识路。她打开手机的地图导航功能,一路跟着语音提示顺利把车开到了目的地。这让张兰觉得在亲家面前倍儿有面子。“都觉得不可思议,完全不能想象的。”
学习使用不同的手机软件对年逾50的张兰而言仍是不小的挑战。光是学会用微信发文字、语音、图片、表情,转发给好友和朋友圈,她就花了几个月。女儿平常不在家,她就等她们回来时一次次跟她们学。
跟很多工薪家庭一样,张兰一直俭省持家,小女儿毕业前,她给换了新手机,然后把旧手机拿过来自己用。张兰有了第一款智能手机,慢慢学会了使用微信、地图和手机浏览器。
2016年的春节,她用这手机在微信朋友圈里转发了一条Html 5电子祝福贺卡。这张“贺卡”总共15个页面,每一页都是五颜六色的年画,骑着黄牛、捧着寿桃的胖娃娃或是伴着麒麟和金元宝的神仙。“愿你发财哈哈笑,年末财神要送宝”等红蓝相间的艺术字以旋转或飞入的特效闯入页面中央,叠加翻页的抖动特效,看得人眼花缭乱。和动画同时播放的,藏族歌手耳熟能详的拜年民歌响彻始终。
这条祝福“贺卡”是张兰在微信群里看到的。她总共添加了4个微信群,两个是公司的,还有两个是家里的兄弟姐妹、儿女亲家。
用手机发短信拜年的功能,也被他们这代人继续保持。张兰从白天收到的几十条短信中精挑细选了3条,都是100字左右,或温馨感动,或诙谐喜庆的段子,分别群发给通讯录里的三个分组:不太熟的客户和同事,比较熟的客户和朋友,和非常熟的同事和朋友。然后等着更多的短信“轰炸”回来。
终于从卧室走出来后,张兰和丈夫、婆婆一起坐在客厅里,边看晚会,边拿出手机一条条翻阅群里的聊天记录,从4个群里抢了加起来不到10块钱的红包,又在朋友圈里转发了这条名为“除夕前打开,致所有微信好友”的拜年贺卡,快到10点才放下手机。
很快这款基础配置的智能手机,就满足不了张兰的需求了。刚过完年,她就拉着女儿到附近的商场换了一台新款国产智能手机,还在网上淘了配套型号的手机壳。
作为女儿口里塑料袋都舍不得扔的“老抠”,李山仁在手机上更舍得花钱。出门遛弯儿时,他会戴一顶已经起球的棉线帽,足蹬一双65块钱在网上买的军式棉鞋,手里拿的手机则是三星note5—双卡双待、5.7英寸大屏、1600万像素,5000多块,刚买不到半年。他上一部手机也是三星的。
李山仁觉得新手机买得值,“像素高,屏幕也好,出去玩儿特别好用。”
这台金色背壳的手机上起码安装了60多个应用,多数和旅游、天气有关,零散而毫无规律地分布在8个主页上,李山仁没心思排列这些图标,“差不多就行”。
微信是这部手机里使用率最高的应用之一,每隔几分钟就会发出一次信息提醒,李山仁现在还没弄清楚怎么把微信关无声,因此错过了好几次女儿小姗的短信。
大多数信息来自于各种群聊:中学同学群、插队同学群、“李家群”、小区业主群—一年以前,几百户甚至不曾见面的业主在这个群里相识、交流、策划,最终推翻了一届“欺人太甚”的业委会,李山仁很高兴,管这叫“网邻”的胜利。
李山仁最喜欢看微信朋友圈里的文章,每天三个时间准时收取:吃完中饭、睡完午觉、晚上看电视的时候。几乎每天,小姗都会收到一两篇爸爸转给她的文章,最近一篇是《42个锻炼大脑的方法,对任何人都适用》,她没打开看。虽然类似转发这样的手机使用技巧都是她教给父亲,父亲再教给老同学的。
但用手机上网还是难住了李山仁,他不确定手机入了什么上网套餐,打开手机浏览器,是47个未关闭的天气预报网页。
李山仁有两副不同度数的眼镜,一副平时戴,一副专门看电脑时用。因为长时间看电脑,李山仁的视力受损严重,400度的近视,最近又添了老花眼。
现在,他上网主要就是浏览新闻,时事政治、军事、历史和地理都看,每天浏览30-50条,用时大约1小时,很快他又修改了一下,“有时候儿2小时也可能。”
在李山仁每天应该上网多长时间这个问题上,家庭成员一直没有达成共识。在女儿的计算里,父亲一天上网的时间起码有三四个小时,“电脑一开,一头就钻进去”。
女儿愿意父亲通过社交工具扩展交际圈,但越来越多的时候,看见父亲“驼着背瞪着电脑”,她开始心疼他的时间和健康。“网上信息是没完的,你想看多少都有,你说有多少东西比上网重要?”
但现在已经算好的了,刚退休的时候李山仁天天关屋子里看电影,话都不怎么说,爱人直接说他“痴呆了”。
去年,觉得显示屏太旧,家人还是同意给李山仁换了台新电脑。女儿埋怨了好几次,“我觉得这样等于害了他。”她劝父亲少上点网,“答应得很好,一到了点儿就支支吾吾”。
女儿有点后悔,“有时候也觉得,还不如去跳广场舞呢。”
谈起计算机和互联网带给自己的变化,张兰回答,“大多数时候的变化是正面的。”但有时候,她也觉得互联网多多少少影响到了家庭生活。小女儿不常回家,一回家就关着门在自己房间上网。家里的网络套餐是40小时每月,女儿一放假,就要换成包月。她感觉好像即便女儿在家里,也不怎么看得见她。
丈夫用手机看视频时,偶尔会注意不到张兰在跟他讲话。几次提醒都无效后,张兰会忍不住会发脾气,或是故意假装“客气”来表达不满。“您先把手机放下好吗?您可以先把手机放下吗?可以请您先把手机放下吗?”
有一次,张兰在朋友圈里刷到一篇文章,说过度依赖手机和互联网会影响家人之间的沟通,降低幸福感。她豁然开朗,觉得自己深度地被理解了。
张兰把文章分享到朋友圈,又单独发给女儿们看。然后,为了等着看朋友的评论和女儿们的回复,她又看了一整晚的微信。
最终让李山仁稍稍远离电脑和手机的,并非家人的语重心长,而是“因为长时间低头看手机得的颈椎病”。
去年,他“脖子老梗着,一低头就疼”,在群里一问才知道,好几个同学都得了这个毛病。
着急的老李去了几家医院,上网查偏方,还专门网购了一个泰国出口的“天然橡胶枕”,用处都不大。
爱人劝他:这样可不行了,天天这么坐着看电脑,要出大事儿!自此以后,李山仁每天睡醒午觉以后上网看微信的习惯,被迫换成了出门走路。
去年4月,家里的保姆走了,爱人坚持不再请,要让李山仁“劳动劳动”,“不然又得藏屋子里上网”。
他现在负责家里的一日三餐,买菜也全靠他。最开始,李山仁挺别扭,提了好几次请保姆的建议,没批准。
一个月前,他突然发现脖子疼好多了,老毛病心动过速好像也轻了。“现在家里不让请保姆的不是我妈,成我爸了,说自己全能包圆儿。”女儿说。
(李山仁、小姗、张兰、王泉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