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以“专业”手法为宠物“善终”的生意,既关乎商业头脑,也关系治愈心灵。
打到公司的电话里,传达出的是哀怨、绝望以及死亡威胁。“‘宝宝走了,我只剩自己一个人了,生无可恋。”女人絮叨地说着。“我会自杀,希望由你们来接管我的遗产。”她愿望只有一个,和“宝宝”葬在一起。
“宝宝”是一条狗。
这样的电话并非常有,但也绝非孤例。作为宠物殡葬公司“宠之天国”的老板,陈国基已经习惯了用平常心面对那些心碎的主人。入行16年,陈国基火化的宠物超过12万只,主人十之七八会落泪。大多不是发生在电话预约、接收尸体或者豪华VIP房里告别的时候,而是在即将火化的最后一刻。“很简单,没有感情,他不会找我的公司,”陈国基说,“把它丢了没问题的,没有人会投诉他。”
他所在的香港有超过25万的住户饲养宠物,每年的宠物花费超过10亿港币。就宠物保护而言,香港可能拥有最严苛的法律,《猫狗条例》禁止屠宰猫狗,违者可处罚款5000元及监禁6个月,虐待动物可入刑3年。除了若干流浪猫狗类协会,这里还有一个名为“兔协”的组织为被遗弃的兔子服务。走在这座以狭小拥挤、住房紧张著称的城市里,可以感受到人与宠物的亲密关系—从半山豪宅区到为贫困者提供的公共屋村,总能撞见遛狗的人。按一以贯之的逻辑,给宠物一个体面的葬礼,也成了一种主流需求。只要香港的宠物文化没有消失,宠物殡葬的生意就不会终止。
宠之天国、再见宠儿、彩虹桥……仅从名称上,大概可以猜到哪家公司是做这行的。他们一般不会使用殡葬这个词,而是称其为“宠物善终”,这是一个好听但却容易让人困惑的说法。从流程上看,这门服务像是通常所说的“殡葬”的简化版本。
与殡葬业一样,这行招人不易。陈国基招进一个司机,上午来上班,下午脱下工作服就跑了。“彩虹桥”是一家小公司,只有两个员工,老板蔡济忠说,成立的4年时间里,员工来来去去十几人,有些才干两三个星期就走了。
至少,有一个事实是毫无疑问的,若想在这个行业做得长久,你最好也是宠物爱好者。“否则没有同理心。有一天我自己的那条狗死掉,我会想你把每一个骨头都捡出来,我不想你随便捡一捡就完成了。”蔡济忠说。他从事过金融工作,但出于兴趣,2011年从上家接手了“彩虹桥”。他家里养了7条狗,20多只猫,他喊得出每一个的名字。
员工辞职的原因不外乎“老婆不喜欢”、“妈妈不喜欢”或者“女朋友不喜欢”。“这个行业不起眼。”蔡济忠说,这已经是种委婉的表达了。有个人曾跟了他两年,有了孩子不久就辞职了,因为妻子总嫌他脏,每晚要求他洗澡之后才能抱小孩。
尽管人员流动大,有位入职不到一个月的员工因为多次和客户一同哭,陈国基还是坚持劝退了。“你对他没有帮助。”他认为员工控制不好情绪的举动不专业,会让局面变得难以收拾。眼前的这个中年人身材矮胖、头发梳得油亮,曾经经营过餐馆、做过摩托速递员。他勤奋、健谈,不拘小节,有一点儿市井的狡黠—符合想象中的那种从低微处起步奋力致富的商人的特质,陈国基还上过一年所谓的心灵成长课程。但现在他首先视自己为专业人士。采访时,他的口头语是,“我很专业的。”他有时还会骄傲地拍拍胸脯。
一些宠物殡葬公司还提供宗教服务。在火化前,有身着黄袍的道士前来燃香念经。客户如果选择定期举行的骨灰撒海,道士也会随船做一场法事。但陈国基的“宠之天国”不设此类服务。也许,这么做多少有点利用信仰赚钱的嫌疑。“我的原则是有所为,有所不为。”他流露出明显的轻蔑神情。他的专业里,不包括念经。
专业服务要诀第一条,要快。
陈国基手下有6名文员,5名司机。从客户打入电话的一刻起,工作就启动了,司机将登门取宠物尸体。好在香港不大,哪怕客户位置在离岛,2小时内也可以抵达。车上配有冰柜,这样可以第一时间冷藏。一位从业者曾遇到过一个案例,因为客户通报晚了,以至于狗尸里长了蛆虫。
因此,24小时热线服务是所有的宠物殡葬公司标准配置。每晚11点,陈国基自己将接管热线—文员下班了,电话将转接到他的手机上。大多数的夜晚,他的睡眠是断断续续的。答复咨询、报价后,如果对方决定了,他便指派夜班司机干活。对方如果想试试不同的公司比较价格后再定,他便成了笑话里的那个等待第二只高跟鞋落下的人。难免,他还要应付一些纯粹出于好奇的人。“他们夜里不睡觉,上网无聊看到了就打来电话。”陈国基抱怨说。其实相比初期,已经不算辛苦了,那时公司人少,半夜三更需要他自己爬起来出车。有时,从陈国基所住的九龙东的牛头角,驱车到新界西的元朗,早上四五点才能回来睡觉。
蔡济忠的“彩虹桥”因为规模小,职位不作区分,每个人都要承担所有职能,包括他自己在内,每人每周值守两晚。但他与同事的区别是,他出夜班接尸体,直接从家出发,其他人则会先开车来公司换车。除了老板,没人愿意私家车的后备厢里装着动物尸体。
接来的尸体会入库。公司有个温度保持在零下18度的小型冷库,储物箱顺次码放,从地面堆积到一人高,可以将其理解为停尸间。通常排期不超过两三天,宠物将被火化。
宠物们都有毛毯盖着,状态有点像睡着了的样子。但它们送达时不一定是这个样子。“如果有血,我们会擦干净,把它(的毛)梳好,喷点香水。”蔡济忠说。遇上车祸死亡,情状会比较惨烈。他曾处理过一条狗,被碾轧成了两段,内脏暴露在外,眼球掉出来了。他用毛巾将断裂处裹好,再盖上条被子。他告诉主人,不要抱起来。
储物箱上有贴纸,记录送达时间、编号。每个宠物都有名字。“茶茶”是条松鼠狗,“Boby”是条金毛犬,“猪仔包”是只英国短毛猫……还有“妹妹”,它是一只刺猬。
绝大多数是猫和狗,刺猬、仓鼠、兔子也不算稀奇,还有鸭子、鸡、鸽子、鹦鹉、蜥蜴、乌龟、蛇。但总有冷门物种,能让陈国基目瞪口呆。就在几天前,有人送来一条18寸长、三四斤重、香港俗称“狗仔鲸”的鱼。
他接收过的最小的宠物,只有半截小拇指那么大,通体透明,那是树蛙。主人共养了三只,取名甲、乙、丙。另两只后来死掉时,也送来火化。“烧出来也有东西,很少很少,能看到腰椎!”陈国基说,“我很专业的!”
“宠之天国”位于九龙工业区一座老旧的大厦里。整间公司可分为两部分,像是两个面目全非的世界。VIP房间打造得像时尚会所,客户可在宠物火化前陪其最后一程—当然,里面有面巾纸。文员在格子间接打电话,把骨灰盒放到印着气球和星星图案的手提袋里,粗看起来,会以为是一袋糖果。
若是打开一道厚重的铁门,通往他们叫“工厂”的地方,感觉完全变了。两个6吨重的焚化炉轰鸣,同时作业,从早上9点烧到晚上11点。一排柴油桶码放在窗台边,显示出这是个高消耗的行业(“彩虹桥”老板蔡济忠承认每月油耗在1500升)。冷库也修在“工厂”里。陈国基说他已经做好了环保处理,但整个空间里仍飘着一股焦煳味道。每天,这里处理超过20具尸体。
单独火化的价格起步在1800元,大型犬类按重量收取2500-2800元。如果客户不打算取回骨灰,也可选择集体火化(四五只宠物一起),每只价格在880-1000元。
火化的过程都通常在一个小时以内,一旦处理得不好,三四个小时也是可能的。用陈国基的话说,这是个专业技术,需要用心研究与学习,也存在商业秘密—他最近在教员工如何把仓鼠烧得完整。公司请了4个操作工,他早已不再亲自上阵。
他总结出了规律,同样体型的狗,死于车祸的会比自然死亡的骨灰多出1/3,因为骨头还比较强健。火化一只猫30-40分钟,火化一只35公斤的金毛犬要1个半小时。乌龟要烧最久,烧完后龟甲是脆的,仍能看清纹路。也感到意外的是那条几斤重的“狗仔鲸”,竟然也烧了一个小时,它最后呈现的状态,是一根完美的鱼刺。
说话间,一只猫火化完成。取出托盘,上面只剩白骨,但根据排列位置与形状,依稀可辨认出它是猫。工人开始挑拣骨头,放入粉碎机打磨成粉,一般宠物不过两汤勺的骨灰。
陈国基没试过火化马,他也不打算接这样的活儿。因为马太大放不进焚化炉,有同行把马砍为两段进行火化。“哎呀,砍开啊,我接受不了。”他摆摆手。
骨灰有四种处理方式,由客户决定,可以撒到维多利亚港的海里,可以撒到某处只作此用途的乡间花园里,可以自行带走,也可以交一两千元,放到殡葬公司的骨灰存放柜(或称“灵位”),同时摆上相片与纪念卡。公众假期里,很多主人会来探视,并带上爱宠生前喜欢的零食、玩具甚至矿泉水,放置在骨灰盒边上。蔡济忠对一个男人印象深刻,他每周都会来,在宠物骨灰存放柜前坐上一会儿,然后离去,自始至终是沉默的。
本质而言,这个工作是与人而非宠物打交道,总能遭遇各种各样的人。
一个住在港岛半山豪宅区的人打进电话,他养的迷你猪死了。当陈国基到场时,才知道那头猪算不上真正的迷你,足有200斤。主人将其养在顶楼天台,连电梯都没有。
某个深夜来电里,对方是个男人,说他现在某处远离市中心的高速公路上,让陈国基开车过去收尸,现金付款。但在电话中,他说不出那条狗的名字。
一个住在公屋里的女人先是电话里问,火化一只猫要多少钱,后来才支支吾吾地说,需要“善终处理”的,其实是一只母鸡。然而当陈国基到达时,那人却说装在塑料袋摆在门口的鸡不见了。“你耍我的吧!”他有点恼怒。
警察也找上门来过。
一切最终都顺利解决了。在半山豪宅,他和主人一起,把200斤重的猪搬下天台。“足足烧了3个小时,它很肥,流很多油”,骨灰最后没装满一个碗。那个高速公路上的男人只是路过,看见了被车撞死的狗,于心不忍,“集体火化就可以了”,他交代说。警察不是来找麻烦的,而是带着“伙计”。政府并无对警犬尸体的处理指引,但带它的警察会选择交给宠物殡葬,那笔钱也是大家凑出的。为此,陈国基的电脑存有警犬队的徽章图样,他打印出来贴在骨灰盒上。
至于那只消失的死鸡,是被清洁人员收走了。陈国基与那家人都赶紧跑到楼下的垃圾桶,翻开来一袋袋地找。那女人说,“如果掉了一条黄金项链,我都不会找了。”好在,他们终于找到了。
宠物殡葬公司创始人老板陈国基
后来,与这家人的聊天时,陈国基得以知晓那个完整的故事。女人出嫁时,陪嫁品里有一公一母两只鸡,就当宠物养起来。但公鸡清晨打鸣不断遭到投诉,女人的母亲把公鸡带到菜市场,给了鸡档老板100元钱,请求他杀掉这只鸡,只有一个原则,不能吃掉。那只母鸡陪主人度过了接下来的7年。至此时,主人已经知道宠物殡葬公司的存在。
“这是好多年前的故事了。”陈国基笑着说。
然而,那个声称要自杀的女人的情况有些不同。接电话的是陈国基的妻子(她与丈夫一同工作),她回忆说,“当时吓坏了。”
他们分析,决心赴死的人未必会打来这通电话。那女人50多岁了,所有的亲人全部在国外,她需要的是陪伴,养了十几年的爱犬承担了这项任务,而她现在,需要的是倾诉。该有人挺身而出。
陈国基拨回了电话。他把在心灵成长课程里学到的东西讲给那女人听。“我明白你最心爱的狗死了,你现在不开心。但你想想,‘宝宝想不想你不开心呢?”也许治愈那女人的,并不是这些话本身。他们通过几次电话,每次都聊上一个多小时。
两三个月后,那女人告诉陈国基,她又重新开始养狗了。
在欧美,宠物殡葬早已是个发达产业,还有行业协会以及会刊。上世纪90年代初,陈国基夫妇投奔移民加拿大的亲戚,在那里开过几年餐馆。当亲戚聊起附近有个农场主将十几亩地做成了宠物墓园,陈国基还很好奇地专程去看了一趟。全是土葬,他看到的是一块块竖起的墓碑。他问农场主有没有简单点的方法,对方说,火化。
这段经历为日后的故事埋下伏笔。有一天,他妹妹打来电话,当年出国前寄养给妹妹的猫死了。和兽医聊天时,他提起了在加拿大的见闻,对方告诉他,香港政府有这项服务。
那还不是互联网的年代,尽管饲养宠物多年,陈国基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消息。此前他养过的猫死时,他跑到西贡山头,找处没人的地方就给葬了。但过了几年,他心情不好,想去看看他的猫,才发现那里已经建起了西班牙式的洋房。他为此感到愧疚。
陈国基试探着打给歌连臣角坟场—至少那里有焚化炉吧,对方却让他打给政府辖下的屠场。后来他才知道,屠场焚化炉的本意是为了防疫,给市民提供宠物火化,只是附带服务。
陈国基是个心思活络的人。香港回归前有一波移民潮出现,他就试过开辟代办式快递服务,送申请表上门,等填好后再交给领事馆。很快,他把快递与火化联系起来,从主人处接宠物尸体,火化后送回骨灰。搭档们嫌晦气,都不愿意做,他就独力做。通过在报刊登广告,生意慢慢就有了,每月十单八单。直至1999年,政府停办坚尼地城屠场,陈国基决定自己来干快递以外的部分。那时,一家名为“再见宠儿”的公司,也开展起火化业务,后来一度近乎垄断市场,但因为弃尸街头的丑闻而受到重创。
多年之后,他记得这个故事起点的许多细节。在坚尼地城屠场,他交上256元,被告知一周后再回来取。他拿回的是一个牛皮纸公文袋,里面的透明塑料袋装着一块块未敲碎的骨头。一切是那么粗陋。而时至今日,香港的宠物殡葬行业像欧美一样,相关业务不断蔓延,形成一个更长的链条—每家公司都推出了骨灰存放业务,还可以应要求把骨灰放到水晶球、项链等饰品中。一个行业的诞生,雄心、热爱、冒险精神、机缘,当然还有商业头脑,都起到了作用。
然而这并不是一门容易上手的生意。香港有500多家宠物店、100多家兽医诊所,但宠物殡葬公司不超过10家。
每一个宠物殡葬公司都少不了被投诉的经历。噪音大、气味臭、有黑烟,是常见的投诉理由。以上问题的解决关键,取决于焚化炉。
陈国基吃过亏。第一台炉子是花十几万元在东莞找私人定制的。买来才知道不实用,2个小时才烧掉一只猫。大厦管理员也找上门来,说有怪味。白天不敢烧,晚上10点后开工,一直烧到夜里三四点,像毁尸灭迹的贼人一样。用了一年,陈国基受不了了,到广州找了号称曾在重庆兵工厂干过的工程师,花28万元再造一台。这回速度快了,但令人恶心的气味还是挥之不去。
“后来听人家说,烧人的炉是达标的,”陈国基说,“我就问烧人的炉哪里有卖。”
2006年,他去了上海。一下飞机,卖家就带他去了殡仪馆。那是一次惊悚的经历,用实地考察的方式,他近距离观摩了人体火化。站在炉后,打开钢窗,他看到的是烈火中死者的后脑勺,想的却是烟与气体怎么走。
那个定制的焚化炉有6吨重,电梯运不上,是零件单独运来再组装的。排气问题解决了。陈国基声称这行全香港只有3家公司采用的是烧人规格的机器。
困扰不止于此,在牛头角的工业区,他的公司搬过3次家。前两次是被业主赶跑的,愿意把厂房出租做这种事情的人概率不会太高。第三次,他自己买下了房子,站出来抗议的,却是整栋工业大厦的业主立案法团,说他违反了公契。后来他搬到了一个楼龄40多年的大厦里,底下6层全是洗烫衣服的工厂,才暂时安定下来。“重新在这里开始,我亏损了大约五六百万元。”他说。
正是为了避开类似麻烦,有些公司选择远离市区。蔡济忠的“彩虹桥”位于新界偏远的屋村,公共交通无法到达。场地已经租了4年,但他也考虑过续租问题,因为附近正在修一个别墅区。
好在在香港这不是一个非法生意,像其他服务行业一样,可以注册、刊登广告,经营并纳税。只不过,政府找上门的机会多一些—环境部门时常来检查,发现冒黑烟就罚款2万。
2008年起,陈国基就尝试在广东复制他的生意,但至今没有成功。“我常常和人谈,怎么拿这个牌照,怎么通过环评,但没有哪个局能发一个牌照给我。人体火化是民政部做的,规范很严的。”他说,“深圳不行、广州不行,佛山也不行。不能像香港,放在一个工厂大厦里。”
但陈国基还在做着种种尝试,要调和其中的矛盾。这是一门被四邻嫌弃也可能有环境污染的逐利生意,但也是一次心灵慰藉之旅。他相信有些事情,还是可以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