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功谊
(井冈山大学 庐陵文化研究中心,江西 吉安 343009)
性灵诗学与雅正思潮的对立
——清代状元李振钧诗歌的文学史意义
丁功谊
(井冈山大学庐陵文化研究中心,江西吉安343009)
道光年间,尊经复古的雅正思潮开始盛行,性灵派无可避免地走向衰微。道光九年,新科状元李振钧为士女图题诗,招致座师黄爵滋的严厉批评。李振钧没有听从老师的劝告,而是把题士女图诗编入诗集中,同时以诗歌表达他不入时流的决心,最终游离于京城主流诗坛。“气偶不平缘咏史,过犹可恕为多情”“最爱多情清净水,不因河曲强回头”,李振钧的性情之诗、寄托之作,成为清朝中后期性灵诗派的绝响。
李振钧;性灵诗学;雅正思潮;文学史意义
道光九年(1829),来自安徽太湖的举子李振钧,一举夺魁,由道光皇帝钦点为状元,直授为翰林院修撰,成为国家意识形态和文化建设的重要成员。作为新科状元、朝廷翰林,李振钧的言行和创作由此也成为士人瞩目的焦点。出乎意料的是,京城的主流诗歌圈并没有接纳这位翰林新贵,而李振钧也主动选择与他们分道扬镳。
嘉庆三年(1798),性灵派的领袖袁枚去世。而这一年,李振钧5岁,他在安徽太湖,开始解辨四声,接触古典诗歌。在他成长的过程中,性灵派的理论主张对他产生诗学思想的启蒙,同时,李振钧对性灵诗学做了深刻的思考。两者的互动表现在两个方面:
(一)李振钧对性灵诗学的深化
李振钧在《味灯听叶庐诗草》自序中提到他对诗歌的认识:
尝论人之为诗,往往存门户之见。夫使李、杜在宋,不失大家;苏、陆生唐,自是初盛。夷、高抗行,巢、皓峻节,时代虽殊,情性则一,必拘拘于音调格律,以求合是,既束缚而又欲其驰骤也。虽然,余何敢言诗哉?潦倒中年,情怀萧索,转不若少时之天真摅写、音律自谐。回首当年之翦翠裁红,忽忽已成往事。古人云:情随事迁,感慨系之,良有以夫。①[清]李振钧:《味灯听叶庐诗草·序》,清光绪十五年刻本,北京:北京奥肯国际知识产权代理有限公司资助印刷。
在这段自序中,他坚决反对明清以来诗坛中的唐宋之争、门派之别。他说:即使李白、杜甫生在宋代,也同样是一流诗人;苏轼、陆游生在唐代,他们的诗歌也会有初盛唐的气象。虽然时代不同,但他们的性情都是诗歌创作的底蕴。如果拘泥于格律声调,那无法在牢笼的束缚中驰骋诗才。接着,李振钧指出,诗人中年潦倒,情怀萧索,这时期的诗歌或许还不如年少之作,年少时多怀赤子之心,诗歌也就音律自谐。
很明显,李振钧这段诗论都是围绕性情展开,是对清代中期的格调派和肌理派的有力反拨,也是对袁枚性灵诗学的传承。袁枚所说的性灵,也就是诗人的真性情,他说“诗真岂在分唐宋”“专主性情”②[清]袁枚:《随园诗话》,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41页。“自三百篇至今日,凡诗之传者,都是性灵,不关堆垛”①[清]袁枚:《随园诗话》,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10页。“天性多情句自工”(《读白太傅集三首》)②[清]袁枚:《小仓山房诗集》(卷三十),清刻本。。李振钧自序中的主张,和袁枚的这些思想相吻合。他对年少之作的肯定,也是和袁枚的主张一致,袁枚说:“诗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妙在皆孩子语也。”③同①,第55页。年少诗作之所以值得珍惜,也正在于年少诗歌保留了真性情。
袁枚多从男女情爱的角度来阐发其性灵诗学。他在《答蕺园论诗书》中说:“情所最先,莫如男女。古之人,屈平以美人比君,苏、李以夫妻喻友,由来尚矣。”④[清]袁枚:《小仓山房文集》(卷二十),清刻本。屈原《离骚》以美人比君,《昭明文选》中的“苏李”赠别诗以夫妻喻友,袁枚认为诗人可以借爱情来寄托言志。他的《落花》十五首就是优秀的寄托之作。当年他在翰林院时因考满文不及格而外放江南,于是借《落花》诗自伤仕途沦落。不过,纵观袁枚的诗歌和诗话,寄托言志并不是其爱情诗歌创作的主导倾向。对于爱情诗,李振钧也有相同主张,他在《赠孔冶山上公姻丈即以志别》诗中说:“平生最不喜秋吟,乐府闲情寄托深。深藏石梅九仙骨,美人香草百年心。”⑤[清]李振钧:《味灯听叶庐诗草》,清光绪十五年刻本,北京:北京奥肯国际知识产权代理有限公司资助印刷,第132页。这里的闲情并不是指闲散的心情,而是指男女之情。陶渊明有《闲情赋》,描写一位日夜悬想的绝色佳人,以寄托作者良好的品德和崇高的志趣。李振钧说“乐府闲情寄托深”,乐府中的“闲情”更是指向爱情,他认为爱情诗应该继承屈原香草美人的创作传统,寄寓作者深沉的志趣。如果我们细读李振钧的诗,会发现那些被人们视为艳体的诗歌,大多都寄予诗人自适独行的志向。
(二)李振钧对性灵思想的超越
如果我们联系李振钧的创作,可以发现他的性灵诗歌,表现出对官方信史的怀疑和否定,对科举功名的淡漠和游离,在思想领域背离了封建社会传统的价值观,把性灵诗学从个人的性情际遇提升到广阔的社会,突破了性灵诗派艳诗抒写的创作格局。
李振钧长于咏史,他的组诗《书淮阴侯列传后》非常独特,第三首诗对《史记》提出质疑:“腐史微词托渺冥,冤含碧血化燐青。当时太息庭中语,曾有何人侧耳听。”⑥同⑤,第17页。《史记·淮阴侯列传》载,陈豨被任命为钜鹿郡守,向韩信辞行。淮阴侯拉着他的手避开左右侍从,在庭院里漫步,仰天叹息,说未来可以协助他反叛刘邦。李振钧质疑史书,这等绝密的庭中叹息之语,写史书的人又怎么能知晓?第四首则直接采用了民间的记载:“天谴孤儿寄海南,杵婴高义尉佗堪。士官争说存韦姓,如意酖亡戚氏瘖。”⑦同⑤,第18页。这写的是是清初以来流传甚广的韩氏孤儿故事。据清初遗民作家来集之《倘湖樵书》卷一载,当韩信钟室之难时,有客匿其孤子,求救于相国萧何,萧何心中愧疚,于是给南粤王赵佗写信,把韩信孤子送往南粤。在赵佗帮助下,韩信孤子以“韩”字的半边“韦”作为姓氏,得以避仇存身,并世代相传下来。⑧[清]来集之:《倘湖樵书》(卷一),清康熙二十一年(1682)刻本。这类似于司马迁笔下的“赵氏孤儿”故事。清初文人将“赵氏孤儿”转换为“韩氏孤儿”,将逃亡地点改为南粤,寄寓了那个时代遗民的情感。康熙二十一年(1682),来集之的《倘湖樵书》以倘湖小筑刻本刊行。李振钧一生年少时经常漂泊辗转,饱读各地诗书,认可并接受了民间传说中的“赵氏孤儿”故事,并为韩信留后的结局表示深深的欣慰。可以说,在官方信史和民间传说之间,李振钧选择了后者,他以韩信故事传达他对人间正义的向往,抗议着世间的流俗。
李振钧内心深处对科举功名极其厌倦。在他生活的时代,科举依然是读书人走上仕途的唯一路径,李振钧先后乡试九次,可谓科场蹭蹬,尽管他落第后曾以《下第》诗抒发自己的怀才不遇和哀怨彷徨,但在内心深处向往的并不是科举功名,而是江湖归隐。道光六年(1826),友人高少云会试落榜而赴吏部应选,李振钧作《白云篇》诗以讽劝,诗云:“去年诵君赠我诗,慰藉不吟断肠词。知我场屋心不热,有钱羞买珊瑚枝。……小姑独处年来惯,深护莲房香一瓣。自从轻嫁与彭郎,弱缕柔牵难自绾。栗里门前柳万丝,迎人也学折腰肢。先生若不弃三径,何必归来恨已迟。……山中故人欲招汝,重约匡庐读书处。故人近日知何如,白云无心自来去。”⑨同⑤,第122页。诗人劝好友放弃底层官场的生活,回来读书归隐。此诗充分反映作者向往自由、不受约束的性格特点。道光九年,李振钧赴京师会试、殿试,一举夺魁。他认为获得状元只是偶然的运气,在《过淮河口占》诗中说:“春风偶尔夺标回,未是凌云献赋才。”①[清]李振钧:《味灯听叶庐诗草》,清光绪十五年刻本,北京:北京奥肯国际知识产权代理有限公司资助印刷,第155页。面对着眼前的莫大荣耀,诗人没有踌躇满志,而是收敛其往日的狂放,冷静地审视自己。道光十年(1830),诗人回京,在《题六安程芳野瘦鹤图》中,李振钧借诗明志:“独守天寒二十年,无端独占百花先。故乡消息凭谁问,梦绕空山野水边。”②同①,第170页。从17岁到顺天府参加乡试,到金殿传胪为一甲第一,整整20年过去了。而故乡亲友,以及那里的田园山水只能在梦中萦绕了。在诗人的悲哀中,我们可以感受到,此心付与白鸥盟的理想一直没有改变。这种对科举功名的漠视,对封建社会传统价值观的背弃,显示出诗人在思想层面上对清代中叶性灵诗学的突破。
道光九年(1929),李振钧获得状元后,授官翰林院修撰。这时,同郡老乡倪良耀邀请李振钧和李国杞,为其《士女倚阑图》题诗。李振钧应邀作《题倪连舫(良耀)士女倚阑图》七律四首。李国杞却腼腆不肯落笔,李振钧为其代笔再作七律两首,此即《莲舫强晋卿题是图约咏本事晋卿靦不肯为也余走笔代之》诗。李国杞,字午林,号晋卿,为李振钧族侄,己丑(1929)榜进士。道光八年(1928)江南乡试,他们一同中榜;次年京师会试,他们一同登科。科榜新秀赋诗题咏,本是风雅之事,令李振钧没有想到,当他把这几首题士女图诗呈给座师黄爵滋,立刻招来了黄爵滋的严厉批评。
黄爵滋为道光八年(1928)江南乡试的副考官,也就是李振钧、李国杞二人的座师,得看到李振钧题士女图诗,非常生气,立即修书一封给李振钧,书云:
阅大稿并手翰,所论深得古人通要,所作皆能自抒性灵。惟诗贵择言,孔子论诗,蔽以“无邪”,兼收郑、卫,用垂惩创,子夏信而传之。汉魏迄晋,作者辈出,语涉连犿,旨归丽则,观《文选》所取,绝无艳体,宗圣教也,懔师传也。齐梁以降,天子播轻艳之吟,学士进靡靡之乐,大雅不作,诗教绝矣。唐宋大家,卓然复古,历元明及国初,有志之士犹然宗而守之。盖诗体屡变而诗道不变,未有敢以邪辞干正法也。夫郑卫之诗传而其人不传,盖当时列国之诗皆由采风而得,存其诗,逸其人,古人之幸也;后世无删诗之孔子,凡廉耻道丧,丑声昭闻,齐梁人之不幸也;近世诗人,不凛郑卫之戒,转蹈齐梁之丑,俾数千年之诗教,一坏于六朝之季,再坏于今日,波流靡底,毒入膏肓,荡废名节,颓败心术。呜呼,可胜痛哉!
仆自顾力弱,障挽无由,思得一二贤豪共明此道。今吾友自负磊落之才,不辞简侻之诮,允宜拔出流俗,追取先民,乃所为大道尔尔。且如某人《士女倚栏图》,晋卿既靦不肯为矣,而吾友乃代为之,此何意耶?仆深喜晋卿之不肯为矣。甚矣,其不择言也!
夫性灵之说,在思无邪,近世狎亵之作,非性灵也。若能以古人之性灵为的,则无论是汉是魏是唐是宋,总无悖于立言之旨,乃可谓要。通卷中尽有风雅之作,若其渐染时习者,速宜涂去,诗题某某,何必为此?想高明之士,必能虚听,不以仆之言为迂为谬。豪气不可无,粗气不可有,凡事如是,不独诗也。勉乎哉!自审之,则吾党之幸耳。③[清]黄爵滋:《仙屏书屋初集文录》(卷十一),清道光二十八年(1848)刻本。
此即黄爵滋的《与李海初笺》。信中,黄爵滋首先肯定李振钧诗文皆能自抒性灵,但紧接着论述孔子开创的儒家诗教传统,以“廉耻道丧、丑声昭闻、荡废名节、颓败心术”等评语,严厉地抨击在他看来违背雅正诗教的齐梁诗人以及近世诗人。他说“性灵之说,在思无邪,近世狎亵之作,非性灵也”,很明显,他所指的近世诗人,也就是被道学家所痛批的袁枚主盟的性灵诗派。黄爵滋质问李振钧:“既然李国杞腼腆不肯为士女图赋诗,为何你为他代笔?”他劝告李振钧改去性灵之习,回到雅正之道。
在这封书信中,黄爵滋高举儒家诗教的旗帜,痛斥了清中叶以来的性灵诗派,并以李振钧赋诗士女图为由,对这位新科状元、翰林院修撰,进行了严厉批评和耐心教育。那么,李振钧为李国杞代言的《士女倚阑图》题诗,是否是艳亵之作呢?我们来看下这组诗:
也曾问讯并头花,十五盈盈阿姊夸。暖阁回灯停宝瑟,晓窗浣手褪宫纱。身裁春柳名如是,门卷烟萝住若耶。一自罡风吹散后,天台无复饭胡麻。
宜笑宜嗔剧可怜,此生无福种蓝田。银屏珠箔曾双宿,玉露金风又一年。艳影那能描窈窕,清光犹自妬婵娟。与君各有伤心事,好乞娲皇再补天。
——《莲舫强晋卿题是图约咏本事晋卿靦不肯为也余走笔代之》④同①,第149页。
李振钧并没有用艳语描摹画中士女情态,也没有传达男女情爱欲望,而把诗意结穴于自己内心的悲凉。李振钧主张“乐府闲情寄托深”,那么,他所说的伤心事是什么呢?我们可以再读下《题倪连舫(良耀)士女倚阑图》组诗,组诗最后四句为:
花外笛声凉逗月,水边楼影静移灯。侠骨柔情都休说,枯寂今如退院僧。①[清]李振钧:《味灯听叶庐诗草》,清光绪十五年刻本,北京:北京奥肯国际知识产权代理有限公司资助印刷,第149页。
侠骨柔情都成了往事,而今万事皆空,自己如同退院的闲僧,这就是李振钧题画诗的寄托之意。状元的心事幽深浩渺,李振钧说自己是僧人,既缘自他对凡尘无趣的认识,也源自他对乩卜之言的认可。在道光十年(1830)的《题齐梅麓前辈梅花居士图》诗中,李振钧说:“转向臞仙索题句,披图一讯再来僧。”句后自注云:“予相乩坛得语今生为戒僧堕落,每图小影,人讶为比丘。不可解也!”②同①,第173页。比丘,也就是受具足戒的出家男子。他把自己看做僧人,内心枯寂,万事皆空,这就是题士女图诗中的寄托之意。这种出世之思,和黄爵滋所批评的轻艳狎亵,相差岂止万里。
再回到黄爵滋这封书信。他只是借题士女图,批评李振钧追求性灵的创作倾向,期待他与自己同归雅正诗学,重振儒家诗教。如果我们联系黄爵滋在道光九年(1829)前后的事迹,可以看出他通过诗人结社来转变诗风的种种努力。道光六年(1826),黄爵滋北上赴京,先后授职国史馆协修、武英殿纂修、总纂官,成为清王朝文化建设的重要成员。馆职期间,常与徐廉峰等京城名流饮酒论学、吟诗作赋,也常与龚自珍、林则徐、魏源等人诗歌唱和。黄爵滋力主复古,遵道守教,同时关注现实,提倡经世之学。潘德舆曾这样评论黄爵滋:“诗之复古,信其余矣。夫复古非一人事也,凡有唱必有和,以先生之识量,扬一士大夫之善,而荐其尤,后先协心,风云之古,可以拭目。”③[清]黄爵滋:《仙屏书屋初集》,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12年。潘德舆为李振钧的乡试同年,在道光八年(1928)江南乡试中,潘德舆为解元。他和座师黄爵滋始终保持着密切的关系,支持老师的复古主张。黄爵滋经常以文人雅会和师门聚会的方式,广泛交往着京师名流,大力推行他的复古主张和儒家诗教,雅正诗学成为道光年间京城主流的文学思想。也就在这样的背景下,黄爵滋把目光投向新科状元李振钧,希望他的诗歌能符合传统的儒家诗教,使他自觉担负起清王朝文化建设使命。在性灵诗学和雅正思潮之间,那么,李振钧做出何种选择呢?
面对座师黄爵滋的劝告,李振钧没有丝毫动摇。道光十二年(1832),李振钧编辑整理自己的诗集④李振钧编辑整理自己诗集的时间,应为道光十二年(1832)。他的诗歌按年代排列,诗集卷下最后的集子为《北上杂咏》,题下自注“庚寅”。“庚寅”为道光十年,李振钧整理诗集,应是这年之后。又据《味灯听叶庐诗草》齐彦槐题词:“君年十九梁溪别,又别梁溪十九年。诗里惠山青似旧,旧梁溪吏已华颠。”诗后注云:“集中有过梁溪见赠之作。”李振钧与齐彦槐初识于嘉庆十八年(1813)。当时李振钧父亲李长森转任云南布政使,李振钧侍奉母亲回家乡太湖,途径无锡结识县令齐彦槐,别后作诗《过无锡齐梅麓明府彦槐邀游惠山饮秦氏寄畅园别后却寄》组诗二首。梁溪为无锡代称,齐彦槐题词后的“梁溪见赠”小注,即指此次会面,当时李振钧虚岁二十。道光十年,李振钧从安徽太湖北上京师,途中与齐彦槐相见,为其作题画诗。齐彦槐题词“又别梁溪十九年”,如按李振钧年龄推算,当作于道光十二年(1832)。,将黄爵滋斥责的两组题《士女倚栏图》诗,连同《题罗汉过海图》诗共三题诗,结集为《瀛洲草》,收入到自己的《味灯听叶庐诗草》诗集中。
李振钧以“瀛洲草”为诗集名,以唐初学士选入文学馆的“登瀛洲”典故,来喻指自己登科选入翰林。据《旧唐书·褚亮传》载,秦王李世民在长安城设文学馆以延纳天下英才,预入馆者,时所倾慕,谓之“登瀛洲”。李振钧以三题题画诗,结集为《瀛洲草》,纪念自己登科直入翰林后的创作岁月。显然,他根本没有听从老师的劝告,而把两组题《士女倚栏图》诗编入集中。
李振钧中状元后,还相继创作了《嘲新诗》《香闺韵事》两组组诗。这两组诗歌收录于何仲琴主编的《艳语》中,可以说是李振钧艳体诗作的代表:
红裙褪下忒风流,卸却珠钗一股留。背我有时偷窥眼,叫伊故意不回头。
含羞不肯露娇花,定要吹灯暗摸差。却被嫦娥偷看着,月明如许在窗纱。
桃花红处傍清池,正是春波荡漾时。怎奈巫山风太紧,教人一半强支持。
——《嘲新诗》⑤何仲琴:《艳语》,上海:广益书局,1915年,第3页。
侍儿花下挹红泉,手把青丝散未编。膏可为容云委地,水方在手月当天。镜中着意调苏合,枕畔教郎觅翠钿。时样梳妆侬不惯,盘龙高髻玉台前。(《金盆沐发》)
咫尺真疑接广寒,绿窗斜倚笑红鸾。芙蓉向鉴奁初启,玳瑁抽簪髻乍盘。一点低含樱果润,双弯淡扫黛烟干。只缘爱好天然性,掩却菱花又取看。(《月奁匀面》)
每因春尽惜年华,方曲难将玉箸遮。惨绿当风怨斑竹,愁红带雨泣桃花。低睡不语鲛珠落,浅印常疑獭髓加。裹向冰绡谁记得,可怜愁绝宋东家。(《玉颊啼痕》)
春愁不散郁金堂,恨入眉心蹙不扬。八字浅分新月淡,双尖低锁远山苍。闲临镜槛慵添黛,闷倚薰笼懒卸装。谁道小姑甘独处,年年辛苦织流黄。(《黛眉颦色》)
——《香闺韵事》①何仲琴:《艳语》,上海:广益书局,1915年,第4页。
这些诗未收录于李振钧的《味灯听叶庐诗草》诗集。李振钧这部诗集中,写作时间最晚的诗歌是作于道光十七年(1837)的《秋闱分校奉简同事诸君子七律六首》。这年,李振钧担任顺天乡试同考试官,他的得意门生宝鋆就是在这年录取。《北上杂咏》集中,题下自注“庚寅”,但也收录了庚寅(道光十年)之后的诗作,这些诗系李振钧或其后人陆续补录。后世流传在其它选本中的集外诗,都是作于道光九年入京之后②光绪年间,李德星搜集李振钧胪唱后纪恩诗数首,编入《味灯听叶庐诗草》卷末。就笔者目见,其他诗歌选本还收录了李振钧《味灯听叶庐诗草》集外诗四题,此四题诗皆是道光九年入京之后。其中:①《呈熊松高丈》诗,辑入孙熊《道咸同光四朝诗史》甲集卷一,宣统二年(1910)刻本。诗云:“四十年前与绮筳。”自注:“某甲寅生,己丑及第,公皆在京。”可知,此诗作于诗人40岁时,即道光十三年(1833)。②《文献祠中红梅》诗,辑入孙熊《道咸同光四朝诗史》甲集卷一。文献祠即纪念唐代贤相张九龄(谥文献)的公祠,分建于广东韶州曲江、南雄等城内,以及梅岭(大庾岭)。其中,以梅岭张文献祠最为知名。从李振钧《文献祠中红梅》诗题中“红梅”和诗中“荒祠”推测,诗中的文献祠在梅岭。道光十五年冬,李振钧游广东,其《挽廉访兄》其九诗云“珠江官舍高谈日”,诗后自注:“某去年冬游粤,兄官都转,与关部彭鹤自粤过湖,招集于万松书屋。鹤翁八都即逝,兄与某同以五月廿七日去里,洒泪而别,曾几时耳。岂料哭兄又哭鹤翁耶!”此诗哀悼其堂兄李振翥,李振翥逝于道光十六年(1836),那么,李振钧游广东时间当在道光十五年冬。李振钧一生辗转,早年随父经湖南去贵州、云南,唯有《挽廉访兄》诗可证其广东之游,即此可推《文献祠中红梅》作于道光十五年冬。③《曲水流觞》(试帖诗),辑入王凯贤选注的《中国历代状元诗》(清代卷),昆仑出版社2007年版。诗云:“曾叨恩宴渥,又是曲江春。”从诗题和诗意可知,《曲水流觞》作于道光九年科考时,或科考夺魁后的唱和之时。④《户映花丛当下帘》诗,辑入王凯贤选注的《中国历代状元诗》(清代卷)。诗云:“恩波流八极,舟楫指蓬瀛。”可知此诗作于李振钧登科之后。。因其状元、翰林的名望,这些集外诗被人们有意保留下来,《嘲新诗》《香闺韵事》两组组诗也应是如此。这两组诗以香艳著称,可以反映出李振钧对性灵诗学的执着追求。而我们在读这两组诗时,可以探究出李振钧对性灵新诗的思考。
《嘲新诗》一组三首,人们对这组诗歌的解读,往往会从字面义来断定其为香艳风流之诗。我们可以套用鲁迅评《红楼梦》的一段话,来给这组诗做另番解读。鲁迅说《红楼梦》“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鲁迅《集外集拾遗补编·<绛洞花主>小引》)我们可以换个角度来解析这组诗,关键是每首诗的最后两句:“背我有时偷窥眼,叫伊故意不回头。”“却被嫦娥偷看着,月明如许在窗纱。”“怎奈巫山风太紧,教人一半强支持。”这些都以自然天性来拷问人们的自我约束能力。在天然的欲望面前,道德理性显得软弱无力。理性服从于情欲,为这三首诗的共同主旨,李振钧以新诗来嘲讽那些假借节欲、矜名钓誉的卫道士。这继承了性灵派领袖袁枚的传统。袁枚在《答杨笠湖》书信中说:“好色不必讳,不好色尤不必讳。人品之高下,岂在好色与不好色哉?文王好色而孔子是之,卫灵公好色而孔子非之。卢杞家无妾媵,卒为小人;谢安挟妓东山,卒为君子。”“大抵情欲所感,圣人所宽。”③[清]袁枚:《小仓山房尺牍》(卷七),上海:广益书局,1932年。李振钧以《嘲新诗》组诗表达他对人性、对性灵诗的思考。
《香闺韵事》组诗名为韵事,实则写作者对自然天性的追求,以及自甘独处、不入时流的决心和勇气。四首诗清丽而雅致,感情怨而不伤。每首诗的尾联都令人寻味:“时样梳妆侬不惯,盘龙高髻玉台前。”“只缘爱好天然性,掩却菱花又取看。”“裹向冰绡谁记得,可怜愁绝宋东家。”“谁道小姑甘独处,年年辛苦织流黄。”尾联诗意都很明显,那就是以闺中少妇的不随时俗、天然梳妆、甘于独处,来寄托作者自行其道、不合时流的志向。这种寄托在他的《呈熊松高丈》诗中说得很明白,诗云:“固知洛社能安分,可奈眉山不入时。”李振钧在这里巧妙地引用了北宋欧阳修、苏轼两位文豪的典故。“洛社”指欧阳修科举及第后,补任西京留守推官,与尹洙、张先等交游唱和,饮酒赋诗。“眉山不入时”指苏东坡旷达豪迈,处世不合时宜。此诗写于道光十三年(1833),诗人四十岁时。当时京城文坛在徐宝善、张祥河发起下,会集卓秉恬、汪全泰、吴清皋、吴清鹏等文坛新秀,重振消寒诗社。他们雅歌投壶,尊酒流连,颂扬盛世承平。在诗歌观念上,他们继承了黄爵滋尊经复古、有益世用的儒家诗教观,议论时政,关注现实,以维护清王朝统治。道光二十六年,黄爵滋在《仙屏书屋初集诗录》序中,对徐宝善给予褒扬:“使如廉峰(徐宝善)诸君提倡于上,亨甫(张际亮)、四农(潘德舆)诸子相与奋发而周旋之,则斯道复兴之机也。”①[清]黄爵滋:《仙屏书屋初集·序》,清道光二十七年(1847),泾县翟金生泥活字印本。在当时文人结社,雅正思潮盛行的京城文坛,李振钧还在孤独地抒写着他的性灵诗歌,显得不合时宜。从《呈熊松高丈》《香闺韵事》诗,我们可以看到作为状元、翰林编撰的李振钧在当时文坛寂寞的身影。
这种寂寞之感,在李振钧晚年显得更为突出。光绪十五年(1889),宝鋆回忆起他的老师李振钧:“忆某年忽遣一青衣招宝鋆往,纵谈竟日,几谓宣武坊南,无足与语者。其生平落落寡合,可知矣。”②[清]李振钧:《味灯听叶庐诗草·序》,清光绪十五年刻本,北京:北京奥肯国际知识产权代理有限公司资助印刷。青衣相招,师生纵谈,这是道光十七年(1937)宝鋆乡试录取后的事。他们在一起相谈整日,李振钧提到,他和宣南诗人群(消寒诗社)没有来往。半个世纪过去了,日后成为朝廷重臣的门人宝鋆,始终无法忘怀老师李振钧落落寡欢的神情。对以文章为名山事业的李振钧来说,他对性灵诗歌的坚守,对京城风会的游离,注定了他无法融入当时主流诗歌圈。
李振钧科场夺魁,直入翰林,却游离于当时的主流诗歌圈。他没有听从座师黄爵滋共振风雅的劝告,而在性灵诗创作的道路上孤独而行,以其独特的个性,成为嘉庆和道光的重要诗人。
早在嘉庆十七年(1812),李振钧19岁的时候,他在《醉里》诗中道出自己耿介疏狂的个性:“踪犹萍梗性同鸥,人世难忘旧酒楼。醉里不知身是客,夜深惟觉气如秋。最爱多情清净水,不因河曲强回头。”③后来在《叠前韵会振之》诗中,李振钧说:“万事若能如我意,大河应亦向西流。”④同③,第54页。他已经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性格与外部世界有着难以调和的冲突。对于自己的才华,李振钧是自信的,他在《黄鹤楼送家稼畲兄归里》诗中说:“心胸常抱百年愁,天地惊传一叶秋。半壁东南楼屹立,大江上下水中流。”⑤同③,第30页。阔大的心胸对应着壮丽的东南江景,显示出诗人高远的器局。道光五年(1825),他在《夜坐感怀》诗中说:“一代风流能有几,千秋事业未为迟。文中飞将诗中史,俯首眉山进一卮。”⑥同③,第101页。对于自己的诗歌创作,他有着深深自信。同治本《太湖县志》高度评价李振钧的个性与才华:
李振钧,字仲衡,长森次子、振祜弟。道光己丑科以第一人及第。湖邑自嘉庆元年后卅余年中,两掇大魁,人文蒸蒸日起,而振钧才名尤藉甚,天资绝特,诗文若夙构使酒,淋漓意气,不可一世,人无敢抗其手。⑦[清]符兆鹏:《太湖县志》(卷二十二),清同治十一年(1872)刻本。
对乡邑名贤,县志总是会多褒誉之辞。但不可否认的是,李振钧出生于书香官宦之家,其父兄都是科举名士和朝廷重臣。乾隆四十九年(1784),父亲李长森殿试第二甲第一名,钦点金殿传胪,后官至江宁布政使。胞兄李振祜嘉庆辛酉(1801)二甲进士,钦点内阁中书,后官至刑部尚书;堂兄李振庸己巳(1809)二甲进士,入翰林。可以说,安徽太湖树林冲李家,为典型的江南书香官宦之家。优渥的家世背景、良好的教育条件,及其绝特的天资禀赋,孕育出李振钧的横溢才华。而关于他的个性,当时人有评价。李振翥评李振钧:“语直偏怜性最真”(李振钧《挽廉访兄》其七诗注)⑧同③,第188页。,评价他言语直朴、性情真率。他的学生宝鋆说他“顾性傲岸不羁,语言戆直,不合于时”⑨同③。。清人方浚师在《蕉轩随录》中记录了道光官场的掌故遗闻,曾提到李振钧:
铁君公尝集诸同年于京邸,殿撰李海初先生(振钧)性通脱,不拘小节,公(倭仁)则践履笃实,不妄发一语。铁君公戏之曰:“今日之宴,可谓风流才子、理学名臣并萃于吾榜矣。”⑩[清]方浚师:《蕉轩随录》,清同治十二年(1873)刻本,第188页。
个性通脱,不拘小节,这就是当时京城官场对状元李振钧的评价。难怪他的老师黄爵滋会劝告他“豪气不可无,粗气不可有,凡事如是,不独诗也”,委婉指出他要改变粗豪的处世态度。也正因为个性的通脱疏狂,对自己才华的自信,以及对性灵诗学观念的认同,他宁愿孤行,也不愿融入到京城主流诗歌圈。
李振钧的落落寡合,表明性灵诗人遭受到当时主流诗坛的排斥。道光时期,曾经海内传诵的性灵诗派已偃旗息鼓。袁枚、赵翼和张问陶等几位重要的性灵派诗人都已在嘉庆年间离世,性灵派已无领军人物,尊经复古的雅正思潮开始盛行。黄爵滋对李振钧的严厉批评,代表了很多士大夫的心声。道光年间,龚自珍、魏源的好友蒋湘南在《游艺录》中透露出袁枚离世后诗坛风会的转向:
乾隆中诗风最盛,几于户曹刘而人李杜,袁简斋独倡性灵之说,江南北靡然从之,自荐绅先生下逮野叟方外,得其一字荣过登龙,坛坫之局生面别开。及其既卒而嘲毁遍天下,前之以推袁自矜者皆变而以骂袁自重,毁誉之不足凭,今古一辙矣!①[清]蒋湘南:《游艺录》,清光绪十四年(1888)刻本。
袁枚在世时,天下人莫不依附门墙,自称为“随园弟子”。他去世后,人们纷纷倒戈,性灵之说遭受挞伐,鄙为“邪辞”。道光十二年,章学诚的《文史通义》刊行于世,书中对袁枚主盟的性灵派进行了大力讨伐:
岂知千载而后,乃有不学之徒,创为风趣之说,遂使闺阁不安义分,慕贱士之趋名,其祸烈于洪水猛兽,名义君子,能无世道忧哉?②[清]章学诚:《文史通义》(卷五),清道光十二年(1832)刻本。
批判性灵,尊经复古,扶持世教,维护封建末世的名教纲常,成为道光诗坛乃至当时知识界的主流思潮。性灵派无可避免地走向衰微,而疏狂率性的李振钧,面对诗坛的冷眼,依然坚守性灵诗学观念。“气偶不平缘咏史,过犹可恕为多情”③[清]李振钧:《味灯听叶庐诗草》,清光绪十五年刻本,北京:北京奥肯国际知识产权代理有限公司资助印刷,第65页。“最爱多情清净水,不因河曲强回头”④同③,第20页。,他的性情之诗、寄托之作,成为清朝中后期性灵诗派的绝响。
(本文写作,受莫真宝《李振钧未能融入京城诗歌圈的原因推测》文章启发,且文中所引黄爵滋《与李海初笺》及李振钧佚诗《嘲新诗》《香闺韵事》七首,系莫真宝提供,特此注明并致谢。该文为清代状元李振钧学术研讨会(2016年4月17日,北京大学古代文体研究中心和安徽大学文学院共同主办)会议论文。)
Xingling poetry VS Yazheng ideological trend
DING Gongyi
During the period when Emperor Daoguang was in power,Yazheng ideological trend came to prevail while Xingling school was on unavoidable decline.In the ninth year of Emperor Daoguang's power,Li Zhenjun,the newly crowned champion,wrote a poem for the painting of palace maids,but received furious criticism from Huang Juezi,the chief examiner.Unfortunately,Li Zhenjun didn't accept the teacher's advice,but included the poem in his collection of poems,and showed his resolution to keep away from the trend,which led to his not being accepted by the mainstream poetry circle.Li Zhenjun's poems expressing his dispositions and poems expressing his expectations became the examples of excellence for the Xingling school in the middle and late Qing Dynasty.
Li Zhenjun;Xingling poetry;Yazheng ideological trend;significance in literary history
I206.5
A
1009-9530(2016)04-0008-07
2016-05-09
丁功谊(1972-),男,井冈山大学庐陵文化研究中心教授,文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