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鹏
抢救历史 打捞记忆
——读李应该的《公字寨》
张 鹏
李应该的《公字寨》是极左年代物质匮乏、生活艰辛、精神狂热的真实素描;是极左年代人性扭曲、人心变态、人人自危的悲悯回顾;是极左年代权力颟顸、黑白颠倒、野蛮控制的无声控诉;是极左年代泯灭良知、剥夺尊严、羞辱常识的严正审判。他为人性痼疾、政策偏颇与时代之罪留存了一份弥足珍贵的文学档案。
《公字寨》;极左时代;文学档案
在政治学术语中,左和右的概念肇始于法国大革命时期。在1791年召开的制宪会议上双方激烈辩论时,热烈拥护激进革命的雅各宾派刚好坐在议会大厅的左边,而主张温和渐进、改良的保守派(立宪派)恰好坐在会议大厅的右边。基于此,“左”与“右”原本两个方位名词,有了政治学立场上的意义,人们习惯上将激进革命的一派称为“左派”,反对激进革命的一派称为“右派”。一般说来,在众多政治主张和价值诉求中左派更加注重平等,强调建设福利国家的过程中更多的通过国家干预手段帮助弱者,而右派比较强调自由,反对绝对平均主义,强烈支持竞争。质而言之,左派更偏重平等,右派更偏重自由。而极左思潮则把左派的思路推向极端和偏执,突破了“自由的底限”。极左思潮为获得无差别的公正,而取消绝大部分公民的自由,为取消绝大部分公民的自由,主张必须建立一个无比强大的国家机器,将民众的一切活动处于国家的极权控制之下。二十世纪以降,极左思潮从理论走向现实,并在全世界范围内大量出现,应该说不是空穴来风的。二战以后,为数众多的社会主义国家的诞生,越来越多的殖民地国家的走向独立,特别是美国对越战争和巴以冲突都是极左思潮膨胀的催化剂。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和法国的“五月风暴”是极左思潮滥觞的根源。极左思潮具有极大的社会破坏力,一直引发全球范围的高度警惕。中国当代文坛曾经涌现出不少反思极左思潮的优秀文学作品,比如《剪辑错了的故事》(茹志娟)、《天云山传奇》(鲁彦周)、《犯人李铜钟的故事》(张一弓)、《李顺大造屋》(高晓声)、《蝴蝶》(王蒙)、《洗礼》(韦君宜)、《流逝》(王安忆)、《内奸》(方之)、《“漏斗户”主》(高晓声)、《月食》(李国文)、《小贩世家》(陆文夫)、《美食家》(陆文夫)、《我是谁》(宗璞)、《小镇上的将军》(陈世旭)、《布礼》(王蒙)、《人到中年》(谌容)、《河的子孙》(张贤亮)、《芙蓉镇》(古华)等,这些作品无论从制度反思、人性反思还是从政策反思、自我反思等诸多方面均取得了极为重要的思想成就、艺术成就和精神成就。应该说,反思还在一如既往地持续,近日我阅读了李应该先生倾力创作的反思极左思潮的长篇小说《公字寨》,掩卷深思,感觉那段历史如此沉重而真实地摆在眼前,挥之不去。这是近些年来中国小说界最有思想力度、人文关怀和历史反思的小说中的翘楚。李应该真实描绘了那场所谓“公有”制度的社会大实验。这场癫狂的“公有”运动曾经风行九州,却使人民群众饱受伤害,最后不得不以彻底失败而草草收兵,“人民公社”也在文革结束不久被宣布退出历史舞台。“破私立公”、“大公无私”、“斗私批修”,“狠斗私字一闪念”,在那个物质上极度贫困的年代里,李应该笔下的村民经历了让人难以置信的精神亢奋、自尊毁灭、良心泯灭和人性禁锢。作者秉笔直书,捍卫记忆,直面历史,为我们打捞出了一段苦痛的历史,再现了人性被扭曲、荼毒、砍斫得目不忍睹的非常态,可以说这既是对极左历史的忠实存档,又是对极左政策的强烈拷问和追诉,显示了李应该先生特有的历史眼光、人文关怀和精神担当。“李应该做出了他的选择:以自己的笔为历史留一份证词。终于,在他的心中酝酿发酵几十年的那段历史生活,就成了长篇小说《公字寨》”。*李新宇:《李应该和他的〈公字寨〉》,《当代作家评论》2014年第2期。这种浸透着良知者的心血和体温的沉甸甸的长篇小说,在当下中国文坛显得相当有分量、有担当、有尊严、有力道。社会场景和人物语言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是一部六七十年代乡村农业生产劳动、日常生活、人际关系、乡村景观、政治气候、婚姻恋爱的忠实记录和经典再现。李应该谙熟齐鲁大地上的乡村俚语、民俗故事,他的风趣幽默,诙谐辛辣,给小说注入了民间力量和民俗色彩。
该书是极左年代物质匮乏、生活艰辛、精神狂热的真实素描。这部小说以真实的笔触还原历史,再现了那个生活困顿、缺吃少穿下却要天天战天斗地、大干革命的极左年代的荒寒,把普普通通的人民面对的逼仄、穷困、无奈纤毫毕现地展示出来,给人以怵目惊心的心理冲击力。一个表面热火朝天,内里却是贫寒困扰的山上寨被李应该先生从历史的暗夜中打捞出来,戳穿了表象的华美油彩,逼近了历史的真相。山上寨学大寨,要建大寨村,“大寨村有十多项指标,前几条什么‘三忠于,四无限,政治挂帅,思想领先’都不愁人,就是第九条‘每个工日要达到一毛五分钱’最愁人。眼下大多数村寨一个工日只合五六分、七八分,只有很少几个村寨过了毛。吕官庄一个工日才合九厘七,连一分钱都不到……毛主席号召农业学大寨,吕官庄广大贫下中农们鼓起了一包劲,他们的口号是:‘大干苦干拼命干,两年超过一分半。’类似吕官庄这样的穷村寨还有好几个,他们的奋斗目标是两年超过一分半,而今要求两年就要达到一毛五,一下子翻了十倍,能不愁?”不切实际的目标,建立在颟顸的工作思路上,赶英超美的狂热口号掩盖不住捉襟见肘的贫困现状。山上寨到底有多穷呢?春节来临,乡镇供销社的年货供应指标:“每口人二两煤油二两酱油二两红糖二两本县酒厂出产的瓜干儿散酒。每户还有两盒火柴一盒葵花牌香烟一方青松牌肥皂。另外,全村里还分了三挂鞭炮。”这一切都令人心寒,却是李应该先生亲身经历的历史事实。李应该先生的小说语言,貌似细碎不羁,实则充满情感张力并暗含批判的激情。他以山东方言的原汁原味,直面极左历史时期中那些难堪的贫穷和屈辱,并力证那个年代的荒寒与萧索。他以近乎原生态的乡村记事和浑厚的笔力,书写这个乡村世界在极左政策的杠杆弹压下的秩序乖张、物质匮乏的历史景象。
该书是极左年代人性扭曲、人心变态、人人自危的悲悯回顾。小说不仅真实再现了那个极左年代物质生活的极度匮乏和饥寒困扰的窘迫,而且深入揭示了穷困潦倒中人们的精神氛围。与物质生活的极度匮乏相辅相成的,是人性扭曲、人心变态、人人自危的精神泥淖。小说揭示了传统乡村伦理、文明、秩序被肆意破坏殆尽、人性被扭曲到令人发指的不堪情境。小说涉及到文革时期乡村社会的一系列运动场景:农业学大寨、跳忠字舞、参加赛诗会、批判会、乡村食堂、斗私批修、喊口号,早请示晚汇报,革命化春节……从小说中的老簸箕、大桂桂、卜立言、囤子到大茶壶、大碾台、筐头子的种种表演和行为,思想和情感,意志和性情都是在这些文革场景中被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的。小说中的每一个人,都仿佛被皮影戏背后的牵线人牵动神经和身体,被极左政策的看不见的手所操纵,他们的命运并不掌握在自己手里,而是与国家政策和极左路线息息相关。在改造人性、“一切为公”的闹剧下,阶级斗争业已日常化、生活化、常态化。《公字寨》中的人性扭曲渗透于各个章节的字里行间,几乎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状态。比如,根原指出了卜立言书写的革命标语中的错别字,卜立言睚眦必报,专门编了童谣,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开羞辱根原,让他无地自容。这是颠倒黑白,不以无知愚昧为耻辱,却以革命自居妄自尊大的典型写照。再比如,大锅娘因为到菜园子偷菜被无情整治的一幕,显示了农民习惯性地到自家地里摘菜,却忘记了菜地业已“公有化”为村里资产,为了杀一儆百,大锅娘被迫作检讨,却在检讨会议上嚎啕大哭。在这个过程中,儿子大锅大义灭亲,检举亲娘的偷菜行为,被树立为思想觉悟提高的典型。人伦亲情被阶级斗争所绑架,人性异化为纯粹的阶级性,这是极左时代的人性悲剧。极左年代,干部鼓励村民相互揭发,形成人人自危的格局,父子反目,夫妻成仇,兄弟绝交,全都是为了所谓“公”,所谓革命。革命成了扭曲人性,撕裂亲情的挡箭牌,这是善良厚道的村民最撕心裂肺的精神阵痛。李应该先生的才气与个性,在他的同龄作家中显得直觉丰盈,经验丰厚,风格质朴,他深谙真实记录的不二法门。他的笔墨丝丝入扣,情感深沉,持守着生活的本真,他凭借着方言土语和日常细节,打量一个山村内部的复杂幽微,他通过书写各种村民情绪的波澜,正视那个极左时期生存的卑微和屈辱,他直视人性的有限与残缺,却醉心于灵魂中那粗粝的质地和内里。他讲起故事娓娓道来,思想的疆域无拘无束,他突入现实世界、考证人心的能力都很强悍。他的小说,不仅揭示历史内幕,通过不断重释小说与历史的复杂关系,续写今日的国民性反思。他笔下那些不幸、伤痕累累以及死无葬身之地的悲惨,那些温暖与凄厉、良善与狠毒、奇诡与荒诞交织的民间生活,是关于中国极左时代乡村经验的粗砺呈现,也是李应该先生向读者讲述极左年代悲剧的一种方式。“平庸之恶”是指在意识形态机器下无思想、无责任的犯罪。平庸之恶的概念,是由犹太裔著名政治思想家汉娜·阿伦特提出来的。汉娜·阿伦特认为罪恶分为两种,一种是极权主义统治者本身的“极端之恶”,第二种是被统治者或参与者的“平庸之恶”。其中第二种比第一种有过之而不无及。《公字寨》中,这种无孔不入、无处不在的平庸之恶可谓生活常态,从社队干部到平头百姓,在人性深处都被这种平庸之恶所裹挟,并深陷其间无法自拔。
该书是极左年代权力颟顸、黑白颠倒、野蛮控制的无声控诉。小说塑造了一位山村村支书老簸箕的形象,他是基层干部,本身也是老农民,极左路线恰恰是在千千万万基层干部的贯彻落实下才得以在现实社会落地生根,老簸箕的颟顸粗鲁甚至很多时候的蛮不讲理恰恰是漠视常识、颠倒黑白的极左路线所需要的一种权力运行人格。老簸箕对筐头子的整肃和折磨真可谓无所不用其极,每一次批斗会都把他折磨得尊严扫地、死去活来。在小说中,老簸箕就是山上寨的土皇帝,他的话就是圣旨,既有生杀予夺的权威。我们从他身上约略可以窥测到《羊的门》中的呼天成、《平凡的世界》中的田福堂等等乡村政治家的手段、计谋和行事风格。公社干部王之高对支书老簸箕说的一段话,显示了极左年代瞎折腾的哲学思维的思想根源:“人闲着懒,兵闲着散,瞎汉闲着翻白眼。闲心出杂念,休息时间也不能闲着。不开批斗大会就开诉苦大会,你不进攻,资产阶级就进攻。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无论干啥,千万不能忘记抓住阶级斗争这根弦,决不能叫资产阶级占领了思想阵地。”在无休止的千般折腾、万般运动中,人的正常思维被控制在休克状态,人身便非常自然而然地被控制得得心应手。为了防止村民有自己的思考、选择和创造,老簸箕在极左路线的政策指引下造就一个整齐划一的山上寨社会形态,村民的家庭财产被收缴,被收归集体。另一方面,村民在诉苦会、动员会、表态会、忆苦思甜会、批判会等集体思想控制下,逐渐丧失了独立意志和独立思考,沦为被驯服的“螺丝钉”。老簸箕凭借其卡利玛斯效应,建构了他在山上寨一呼百应、一手遮天、步调一致、全村一盘棋的极权世界。值得一提的是,老簸箕本身也是更大的权力拥有者如公社干部、县革委会干部手下的一枚棋子,他是上传下达的权力运行棋盘上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卒子,却是一个村庄的政治强人。《公字寨》在呈现老簸箕这个人物形象时,语言风格冷峭实在,略有夸张和漫画笔法。心理描写细致入微,叙事迂回曲折引人入胜。
该书是极左年代泯灭良知、剥夺尊严、羞辱常识的严正审判。在《公字寨》一书中,李应该先生成功塑造了一个右派知识分子孟瞎子的典型形象。孟瞎子的遭遇,是那个极左年代知识分子被羞辱、被边缘化、被调侃戏弄的真实写照。因为打不好地窝子的基础,不会与其他村民一样适应恶劣环境,他被这山上寨支书老簸箕教训了一顿:“喝了一肚子墨水,连个地屋子也不会搭,干熊的?还他娘的留洋,留个屌毛灰。在美国留洋就没学过搭地屋子?啊?没见过羊吃,还没见过羊走?废物,真他娘的废物,吃虱子也抓不住个带爪的。”这段话,与杨显惠在《夹边沟记事》一书中劳改干部与右派之间的关系相映成趣,都是反映知识分子改造的点睛之笔。盲目蛮干的改造自然,在一些具有良知和担当的知识分子眼里确实是破坏生态平衡的举动。山上寨的大峡谷两岸长满映山红,漫山遍野都是碗口粗的映山红枝干,另外树龄三五百年的大松树随处可见,可是大炼钢铁时上千人蜂拥而入,一阵刀砍斧削,山间仅剩光秃秃的怪石嶙峋。因此,一个姓马的地质学家反对改天换地的破坏自然,社队干部们对之屡屡批评,他也屡教不改,后来被公社革委会派了民兵押解而走,下落不明。一个年轻有为的右派化学家,因为阑尾炎得不到救治,活活疼死在地瓜田头。知识分子被一次一次整肃,也就是良知和正义的化身被一次次扭曲和摧残。此书让我们看清了文革时代的山村乃至极左时期的整个中国,甚至重新认识我们早已发黄的历史,在时光积淀的尘土下隐藏了多少触目惊心却不为现在人们所知的过去。此书掘起了受难者的尸骨与遗骸,将悲惨的往事赤裸裸地呈现于我们面前,让我们不致在这段历史上成为无知者、健忘者和冷漠者。这样的文本以其真实性向我们揭示了李应该先生目光所及的一种生存状态,在震惊之余引发关于极左政策、人性以及直面历史的深度反思。《公字寨》可以说是以孟瞎子为代表的知识分子的苦难史,从中我们既可以看到知识分子面对苦难的坚强不屈和对人格的坚守与捍卫,也可以看到他们性格中的软弱与虚弱以及诸多的不合时宜,这也许是中国知识分子的致命伤和流行病。
张厚刚博士是国内最早给予《公字寨》高度评价的学者,他说过:“如果我们把《公字寨》跟《古船》和《芙蓉镇》作一下比较的话,就能很清楚地看到一点:《公字寨》全篇没有一个坏人,找不到谁是施害者。不像《古船》中有一个流氓无产者形象赵多多以及他的幕后指挥者赵炳;也不像《芙蓉镇》中有一个恶的集大成者王秋赦,在《公字寨》中找不到这样一个恶的化身可以承载道义的责任,小说的作者在这一点上作了更可贵的更有价值的探索。”*张厚刚:《还原“公”字旗帜下的生存世态》,《前沿》2010年第4期。张厚刚的评价力透纸背,的确,悲剧发生了,却找不到悲剧的肇事者,这是悲剧的升级版。人人都在害人,人人都在受害,悲剧天天在上演而浑然不觉。这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在那段历史时期的集中爆发,犯罪的被害者对于犯罪者产生情感,甚至反过来帮助犯罪者。这个情感造成被害人对加害人产生好感、依赖心、甚至协助加害人。苦难之路走了很多,如何不至于在新的历史时期陷入迷途?《公字寨》提出了很好的质疑,启迪我们不忘历史,引以为鉴。
“就写法而论,这部小说写得很老实,传统的全知视角和写实手法,注重人物形象的刻画,通过行为和心理彰显人物个性,这一切都不时髦。小说没有迭起的悬念,没有复杂的情感纠葛,更没有多角恋之类当前文坛流行的吸引读者眼球的惯技。什么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的艺术手法,李应该似乎也不屑一顾。因为他不需要那些,他目的明确,只是要把沉积在他记忆中的往事讲出来,讲得读者爱听,并且能听明白。至于他所讲的,也不过是平平常常一群人,做着简简单单的一些事,既无英雄壮举,亦无神怪梦幻。然而,这一切在小说中呈现出来,却有一种朴素的力量,让你一旦走近,即被吸引,读完之后,流连忘返,反复思索,欲罢不能。因为它写出了一段历史,写出了中国农民在那段历史上经受的一切。李应该用他故乡那种原生态的语言,通过一个山村各色人物的命运,还原了那段历史,再现了一个处于狂欢状态的人间地狱”。*李新宇:《李应该和他的〈公字寨〉》,《当代作家评论》2014年第2期。李应该先生的《公字寨》逼视真相,叙事独异饱满,视野气象不凡。他的语言泥沙俱下而粗粝本色,自然天成。他的叙事既娓娓道来又旁逸斜出,既出人意料又按部就班。他以平等心、同情心、悲悯之心,审视批判一切,也悲悯饶恕一切。他对愚蠢、颟顸、狂妄之人性在极左政策的裹挟下的洞察目光如炬,那个在极左政策中建构起来的人间天堂,一步一步慢慢扭曲、变形、垮塌,变成一堆历史废墟,李应该先生的记录真实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他为人性痼疾、政策偏颇与时代之罪留存了一份弥足珍贵的文学档案。
张鹏(1974—),男,文学博士,泰山学院教师教育学院副教授(泰安 271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