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直
(中南财经政法大学哲学院,湖北武汉430073)
《历史与阶级意识》中最基本范畴的甄别
屈直
(中南财经政法大学哲学院,湖北武汉430073)
卢卡奇于1923年出版的《历史与阶级意识》中主要包含了物化概念、总体性概念、阶级意识与历史概念四个重要范畴。而在关于孰为其中最基本的范畴这个问题,学界却存在不同的认识。在本文中笔者认为《历史与阶级意识》中最基本的范畴是历史概念,历史概念作为核心概念有着深刻的理论原因和意义。
《历史与阶级意识》;物化;总体性;阶级意识;历史
卢卡奇的《历史与阶级意识》一经出版,在学术界便引起了广泛的争议。其中,有的观点认为卢卡奇脱离了马克思主义最基本的唯物主义立场,将马克思黑格尔主义化;或者又有人放大并利用卢卡奇批判恩格斯自然辩证法的失误,无端故意制造马克思与恩格斯的对立。但这些争议与《历史与阶级意识》的功绩相比起来,就显得瑕不掩瑜。卢卡奇的《历史与阶级意识》重新恢复了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革命性,揭示了马克思主义的正统在于总体性的方法;将人的主观能动性与阶级意识从资本主义的锁链中解救了出来;重新构造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体论构架,丰富和发展了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体系。《历史与阶级意识》是卢卡奇用八篇论文汇编而成,在文本中卢卡奇相继阐述了一系列重要范畴:物化概念、总体性概念、阶级意识与历史概念。这些范畴之间存在着内在的一致性与联系,但对于最基本范畴的归属却是众说纷纭。部分学者强调物化思想的直接第一性作用,一些学者推崇总体性方法的统率地位,部分学者看到了阶级意识在无产阶级革命中的特殊作用。笔者则主张将历史概念视为《历史与阶级意识》中的最基本范畴。
一
认为物化理论可作为《历史与阶级意识》最基本范畴的部分学者,他们强调“物化不仅是经济学的中心问题,而且是囊括一切方面的整个资本主义社会的核心、结构的问题”。[1]首先他们抓住了黑格尔、马克思、卢卡奇三人之间具有承接关系这一点,看到了卢卡奇物化理论与黑格尔异化概念的相互关系,并认为物化理论表现了德国哲学,特别是黑格尔思想的传统印记。其次,他们从整个文本的总体线索出发,认为物化是整个线索中的引子。他们谈到物化是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现象,从物化现象到物化意识,再由批判物化现象过渡到无产阶级革命。这些环节之间是紧密相扣的。最后,他们重点强调了《历史与阶级意识》的前瞻性,这些学者肯定了《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与《历史与阶级意识》的重要性,肯定了著作中所蕴含的异化思想与物化理论。但同时又指出1923年公开发表的《历史与阶级意识》尤其是其中的物化理论与马克思在后期所提出的异化概念有着惊人的相似性。物化理论的前瞻性成为这些学者宣称物化范畴可作为文本的最基本范畴的重要筹码。
部分学者却宣称总体性思想不仅是马克思辩证法的实质,而且是马克思主义的方法论,其自然而然可成为《历史与阶级意识》的最基本范畴。他们首先看到了无产阶级区别于资产阶级理论家和资产阶级经济学家的重要标志在于无产阶级掌握着总体性的方法,将社会历史视为一个总体,注重人的主客体的同一性、理论与实践的统一。相比较而言,资产阶级理论家用自然主义曲解马克思主义的本意,将社会历史看作由孤立的事实组成的,这种观点必然无法把握历史的发展趋向。同时,他们认为总体性方法是统率全书的总纲,这不仅表现在文本中用了大量篇幅对总体性的思想作了介绍,还表现在物化理论、阶级意识理论都可用总体性的方法加以说明。此外,最重要的一点在于他们认为总体性的方法是改变现实的方法,这正好体现了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革命性特点。
认为阶级意识理论可作为《历史与阶级意识》的最基本范畴的部分学者认为马克思主义哲学关于人的自由解放的关键在于主观精神的解放程度,这一特点在早期西方马克思主义人物卢卡奇、葛兰西、科尔施等人身上有着明显痕迹。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提出了阶级意识理论,认为主体的人的能动性是无产阶级实现革命的精神准备,抓住这一点,这些学者认为这与马克思主义哲学自由解放的主题是完全契合的。同时他们认为马克思主义哲学关注人的命运,注重人的主客体同一,而只有唤醒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才能真正塑造主客同一的人。
笔者认为上述几种范畴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但其有各自侧重,只有历史概念能将物化、总体性、阶级意识这三个概念串联起来即:卢卡奇用总体性思想研究资本主义社会历史,在资本主义历史中,揭示资本主义的物化现象,并论证无产阶级阶级意识的重要性。
二
物化与历史概念是相互联系的,历史概念是物化的前提。1923年出版的《历史与阶级意识》提出的物化理论与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异化概念有着惊人的相似性。物化理论一经阐发,就迅速成为学界研究的热点。物化思想作为文本中的重要范畴,是卢卡奇在吸收西美尔的物化思想、韦伯的“合理化”思想、黑格尔的“异化”概念以及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思想之后提出的。他认为“在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物化结构越来越深入地、注定地,决定性地沉浸入人的意识里。”[2]卢卡奇首先交代了物化的基本含义,他引证了马克思的话说:“可见,商品形式的奥秘不过在于:商品形式在人们面前把人们本身劳动的社会性质反映成劳动产品本身的物的性质,反映成这些物的天然的社会属性,从而把生产者同劳动的社会关系反映成存在于生产者之外的物与物之间的社会关系。由于这种转换,劳动产品成了商品,成了可感觉而又超感觉的物或社会的物。这只是人们自己的一定的社会关系,但它在人们面前采取了物与物的关系的虚幻形式。”[3]因而在卢卡奇看来,物化的含义表现为人与人的关系被物与物的关系取代,人通过自己劳动创造的物反过来控制着人。物化在资本主义制度下成为普遍现象,劳动过程被分解为局部操作,工人同作为整体的产品的联系被切断,工人的工作成为机械性的重复。在物化的背后,工人失去了主观能动性,被动直观地成为整个生产链条上的一个原子。在卢卡奇看来,物化的普遍存在不仅已经表现在经济和政治领域,也慢慢侵袭到人的精神领域,这就表现为物化意识。卢卡奇通过对物化的分析,揭露了资本主义的对抗性的本质。但归根结底物化仍然是基于历史概念的一种阐明,或者说历史概念是阐发物化理论的基本前提。历史是人的自觉活动创造的结果,历史中的人是主客体的统一体,但在物化之下,人失去了主观能动性;历史强调一种整体状态,但物化之下,生产过程、人与人的关系、社会生活的有机整体被切割成孤立的部分。因此,卢卡奇阐述物化现象的目的在于重新塑造主客同一的无产阶级,并指导无产阶级重新占有历史,占有作为总体的历史。
总体性是社会历史的总体性。总体性在卢卡奇那里作为辩证法的本质是与历史概念内在一致的。庸俗的马克思主义者鼓吹经济决定论,抛弃了马克思主义哲学历史的辩证法,将经济因素视为社会变革和发展的唯一因素,忽视了政治、哲学、社会历史总体中的人的主观能动性,这如同资产阶级理论家孤立地看待资本主义事实,忽视整个现实的实证主义方法。卢卡奇认为资产阶级理论的这种思想带有明显的阶级立场并最终服务于维护资本主义制度的永恒存在,这种思想显然与卢卡奇要求恢复马克思革命的辩证法是相背离的,也与变革资本主义社会的愿景是相违背的。因而在卢卡奇看来,只有掌握总体性的方法,才能真正把握资本主义社会现实。在1967年的新版序言中,他强调:“毋庸置疑,《历史与阶级意识》的伟大成就之一,就是恢复了总体性范畴在马克思著作中的中心位置,它贯穿于马克思的全部著作之中,但却被社会民主党的机会主义者的科学主义取代了。”[4]卢卡奇不仅强调了总体性的重要意义,还谈到了总体性的具体内涵,具体的讲也就是整体统摄部分、主客体相互统一,在现实中把握历史的趋向。总体性思想克服了近代哲学以来传统的主客二元对立,强调了马克思主义的实践性和革命性,使主体与客体、思维与存在、理论与实践之间的关系得到了积极而完整的说明。笔者认为总体性的思想内在地统一于历史概念,在总体性方法的指导下,无产阶级首先成为主客同一的人,并积极投身于革命实践,最终变革资本主义社会,这一过程揭示和把握了历史的趋势,同时卢卡奇虽然在开篇就强调了总体性是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实质,却将其放在社会历史领域分析。因而不难明白,卢卡奇最终是为论述社会历史的总体性。
没有历史概念就无法说明阶级意识理论。《历史与阶级意识》的文本中一个重要范畴就是阶级意识理论。阶级意识简言之是对自己所处的历史的地位、对社会历史发展趋向的认识。封建社会中,等级制是起绝对主导作用的,等级制的绝对上尊下卑禁锢了人的思想,森严的统治秩序压制着人们阶级意识的觉醒,抑或来说,处于封建社会的人的阶级意识未能开化。而到资本主义社会,资产阶级的理论家和经济学家们出于鲜明的阶级立场,宣扬历史目的论,强调历史的总的发展趋向是线性的。实证主义者更是企图用进化论阐述资本主义制度的永恒合理性,资产阶级的这种做法试图以自然规律掩盖历史规律的光辉,实质上是惧怕历史辩证法的革命性和实践性,其狭隘的历史局限性注定了他们所代表的是资产阶级的利益,并且无法把握或不愿把握历史向前发展的趋向。资本主义社会是物化全面统治的社会,不仅劳动过程被切割,工人也失去了主体性,无产阶级具备了反抗的潜在可能性,而最终阶级意识唤醒了无产阶级的革命性和批判性。无产阶级的理想是变革资本主义社会,实现人的自由解放和全面发展,无产阶级的阶级利益和社会历史进程具有一致性,因此只有无产阶级才能真正认识社会历史总体。总的来说,阶级意识与历史概念是密切相关的,历史概念预见了未来的发展,说明了正因为有了社会历史的总体性,才得以具体地阐明阶级意识。
三
历史概念是卢卡奇理论的逻辑起点。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正如他所说:“在这里,我们的基本前提是确信,在马克思的理论和方法中,理解社会和历史的真正方法被发现了。这种方法完完全全符合历史的观点,因而这种方法必须不断地被运用于马克思主义本身。”[5]历史作为卢卡奇理论阐发的逻辑起点伴随着批判自然主义对马克思哲学思想的曲解。第二国际伯恩斯坦和考茨基为首的修正主义者以经验的、逻辑的科学为尺度衡量科学社会主义和唯物史观,使自然科学成为一切事物的标准,表现在革命理论上即经济决定论和宿命论的观点。考茨基则把社会看作是“带有特殊规律的自然界的特殊部分,而这些规律,如果愿意的话,可以称为自然规律,因为就其实质而言,前者同后者没有任何差别。”[6]考茨基用自然取代历史,甚至将社会历史发展归于达尔文主义。这些观点被后来第二国际的其他修正主义者所利用,成了宣扬资本主义制度自身合理性的有力武器。将历史归结为自然,这样的观点显然是错误的。卢卡奇认为自然科学是资本主义常用的研究方法,这种方法将事物的整体切割为各种孤立的个体,将事物的联系切断,用孤立的事实取代。这种方法根本不能真正认识整个现实,“它没有看到并去说明作为其依据的事实的历史性”。[7]自然科学区别现象和本质,并以本质作为研究对象,将整个研究过程最终归为一种纯粹的数量关系,这种研究方法作为科学研究的方法本身是科学的,但与此同时,我们不能忽视对于事实作纯粹数量关系切割背后,整个事实最终归属于历史,而且科学事实本身就是历史的产物。正如卢卡奇所说:“按它们的客观结构,它们还是确定的历史时代的产物,即资本主义的产物。”[8]对第二国际自然主义的批判,奠定了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的整个基调,也使历史的概念成为其理论展开的逻辑起点。因此我们就不难理解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序言中所说的:“我们在这里的基本前提是相信,在马克思的理论和方法中,认识社会和历史的正确方法已经最终被发现了。这个方法在其最内在的本质上是历史的。所以不言自明,它必须被经常运用于自身,而这就是这些论文的焦点之一。”[9]
历史概念是解决资产阶级哲学二律背反的有力武器。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文本中提到了资产阶级哲学所面临的困境在于其二律背反。二律背反这一概念本是由康德所提出的,康德开辟了一场“哥白尼的革命”解决了近代哲学主体符合客体的这一传统,使认识的客体转化为必须符合主体的认知。这场变革高度颂扬了人的理性。在康德的这场哲学革命中,他划分了现象界和物自体,客体虽然围绕主体的认知而被认识,但物自体却成为人的理性的认知界限无法逾越,这就使康德面临着形式与内容的矛盾问题,二律背反也就由此而产生了。回顾哲学史的发展,哲学面临的永恒主题即就是主客体同一的问题,近代哲学出现了唯理论和经验论,区分了人的逻辑推理和归纳等能力,但最终未能突破主客二元对立。18世纪的法国唯物主义者将主体统一于客体、康德用主体统摄客体,却使主体未能突破物自体的认知、费希特用“自我”设定“非我”,用“非我”认知自身,将主客体统一于主体、黑格尔以绝对精神为起点,使绝对精神外化为自然界和人类社会,最终又使绝对精神复归于自身,将主体归结为世界精神,最终投入到神话的怀抱。上述均未能真正解决主客体的真正统一问题,克服形式与内容对立。具体说来,以往的哲学中,作为认识的客体的自然被看作是独立于人之外的,独立于人的思维和逻辑,这样就面临着客体的自然和人的思维无法统一。卢卡奇的“历史”——新客体的提出改变了这一点,历史本身是主体所创造出来的客体,这样主客体实现了完整的统一。近代哲学所面临的将内容看作不可改变、凝聚的并以形式所阻塞的自然客体与人的思维的对立便得到了解决。就像卢卡奇引用维科的这样一句话所表述的:“人类世界是由人类自己创造出来的”。
历史概念是贯穿《历史与阶级意识》整个文本的线索。文本中包含物化思想、总体性思想、阶级意识理论以及历史概念。在文本的第四篇《物化和无产阶级意识》中,卢卡奇分析了物化现象,揭示了资本主义制度下工人的生存困境与命运。在此之前,在《作为马克思主义者的罗莎.卢森堡》中,卢卡奇强调了总体性的观点,他是这样说的“不是经济动机在历史解释中的首要地位,而是总体的观点,使马克思主义同资产阶级科学有决定性的区别。”[10]总体的观点不仅成为马克思主义区别于第二国际修正主义的重要标志,也成为判断孰为马克思主义正统的重要依据。总体性思想的提出恢复了马克思主义哲学历史辩证法的光辉,阐明了理论与实践、主体与客体的统一,并预见了历史发展的趋向。卢卡奇认为资本主义社会是被物化普遍统治的社会,生产过程越来越被分割为孤立的环节,人与人之间的联系被切断,因而必须高扬总体性的方法,使人成为真正主客体统一的人。要恢复人的主观能动性,关键在于唤醒工人的阶级意识,卢卡奇在文本的第三篇《阶级意识》中阐明了阶级意识的重要意义。他谈到:“阶级意识就是理性的适当的反应,而这种反应则要归因于生产过程中特殊的典型的地位。阶级意识因此既不是组成阶级的单个人所思想、所感觉的东西的总和,也不是它的平均值,作为总体的阶级在历史上的重要行动归根结底就是由这一意识,而不是由个别人的思想决定的,而且只有把握这种意识才能加以辨认。”[11]阶级意识在卢卡奇那里是集体利益与最终理想的统一,是无产阶级革命的重要武器。上述,物化、总体性思想、阶级意识理论都是《历史与阶级意识》中所出现的范畴,但只有历史概念是串联这些概念的统率范畴。首先,卢卡奇通过对资本主义物化现象的分析,落脚点在于揭示资本主义社会丑陋本质与工人的不幸命运,最终通过研究资本主义社会的物化现象,突出社会历史形态的暂时性。其次,当卢卡奇提及总体性思想时,他实际上指的就是社会历史的总体性,正像卢卡奇在开篇就强调的总体性是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实质,却要落实到社会历史领域的分析。总体性强调整体优于部分,在行动中把握现实、主客体相互作用。而这些内容是作为社会历史的整体和过程而言的,是“具体的总体性”。同时应该理解的是卢卡奇的总体性概念,是为了让我们把握好历史向前发展的趋向。最后,阶级意识理论的提出,也符合无产阶级把握“历史趋向”的语境,阶级意识唤醒了无产阶级的革命性,塑造了人的主客同一,这使无产阶级革命的阶级基础得到了充分准备,最终试图打破资本主义的统治,揭示资本主义社会的暂时性和过渡性。
关于对《历史与阶级意识》中最基本范畴的争议,已然出现了不同意见。笔者坚信历史概念在文本中重要地位和统率作用,也并不否认其他观点的相对合理性。
[1]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M].伦敦:1971,(83).
[2]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2,(156).
[3]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M].伦敦:1971,(86).
[4]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M].伦敦:1971.
[5]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M].重庆:重庆出版社,1989,(48).
[6]考茨基.自然界和社会的增值和发展[M].东方出版社,1986,(83).
[7]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M].重庆:重庆出版社,1989,(7).
[8]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M].重庆:重庆出版社,1989,(8).
[9]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2,(41).
[10]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2,(94).
[11]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2,(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