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玮
(江苏师范大学 哲学与公共管理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马基雅维利与尼采专制主义政治道德思想探析
王玮
(江苏师范大学 哲学与公共管理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马基雅维利与尼采都主张专制思想,试图通过不同的方式,为专制寻求道德上的支撑点。他们认为君主与超人是道德价值的自立者,凡人与末人是传统道德的束缚者。由于有相似的出身且所处的时代都面临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要求, 他们力图创造出与以往不同的新的道德价值体系——“政治无道德”和“主人道德”。从历史意义上看,马基雅维利与尼采大胆地撕去了罩在专制者面前的“善良道德”面纱,将专制者真实的道德状况赤裸裸地揭示在世人面前。从现实意义看,他们从被统治者的“被服从倾向”引出专制者存在的合理性,对现代民主思想具有一定的警示作用。
马基雅维利;尼采;政治道德;专制主义
在西方政治思想史中,各时代的政治思想家试图从道德善恶的角度对专制主义思想作出论证。其中,马基雅维利与尼采当属两个独树一帜、惊世骇俗的代表人物。尽管马基雅维利以理性原则为他的政治思想的理论基础,尼采以非理性主义而名闻天下,但二人殊途同归,试图通过各自不同的方式,为专制寻求道德上的支撑点。世人常把马基雅维利视为近代以来第一个抛弃了古希腊苏格拉底、柏拉图及亚里士多德的传统政治道德观念的人,而把尼采看作一个杀死上帝,否定一切传统的道德价值的思想家。笔者以为,他们都是试图用新的道德价值体系来取代传统道德价值体系的思想家。
在马基雅维利与尼采的学说中,有两类人物是他们关注的道德的载体。一类是君主与超人;一类是凡人与末人。君主与超人,在马基雅维利与尼采看来都是具有无上权力与意志强健之人。他们是自己的主人,是为自己定立道德的人。
马基雅维利对西方古代思想家道德与政治相融一体的德政观进行了现实主义的批判。他把长久以来生活在理想国中的超然世外的“哲学王”无情地拉回到了政治现实之中。他认为掌控国家的关键在于统治权,政治就是要攫取权力。统治者的第一要旨就是要攫取权力。为了保持权力的自主性,统治者不必顾及“道德”,可以不顾及世俗偏见,要经得起孤独的煎熬,不能把命运系于别人身上,因为他是统治者,是高高在上的并力求维护自己地位的人。其他的人只是实现自己目的的工具与草芥。至于草芥的道德原则,统治者自是不必理会、更不会切实践履的。可见,他所宣称的政治家的道德就是要超然于普通百姓之上的。在普通人看来背叛了道德的道德,君主可以根据不同的目的来解释自己的一套道德理论。因此,统治者的道德是因时、因势、因地而变,在一定程度上是“为所欲为”的。
在崇尚政治无道德的同时,马基雅维利并不主张君主应该彻底抛弃“民众道德”。他理想中的君主是道德的典范,具有善良美德,深受人民爱戴。他也由衷地赞叹过,那些“忠诚守信,立身行事,以身作则,光明磊落,不使用诡计,不耍手腕”的君主是“多么值得赞叹呵![1]”但他认识到“应当怎样”和“实际怎样”之间有很大差异,在道德上也由理想转向现实,提出了专制者的实际的道德规范。为了协调理想与现实之间的矛盾,他指出君主的道德中不应过分顾虑仁慈、诚信、善良、宗教之类的虚名,但却不能不时刻将这些字眼挂在嘴上,对外装出富有仁爱之心、秉承宗教正义的样子。可以说,“应当的道德 ”在君主那里是表面的,“实际的道德”在君主那里却是本质的。君主“不能够实践那些被认为是好人应做的所有事情,因为他要保持国家,常常不得不背信弃义,不讲仁慈,悖乎人道,违反神道”[2]。
如果说马基雅维利在论述政治道德思想时常表现出一定的矛盾性与不彻底性,那么,世纪之交的德国哲学家和政治思想家尼采则索性杀死上帝。他从强力意志出发,呼唤超人出现,蔑视末人存在。他认为所面对的道德传统是这样的:“道德很‘不道德’,正如世间的任何其他事物一样;道德性本身就是某种形式的非道德。[3]” 所以尼采希望重新建立一种新的道德体系。他认为,超人权力意志坚强,具有统治“末人”的强力,具有“末人”不可理解的“主人道德”。在尼采的眼中,“主人道德”是超越一切传统的道德规范,是处于善恶的彼岸,是超人自树的价值尺度,拥有这一种道德的人则可以成为超人和主宰者。在超人那里,能够夺取的决不容许给予,好人的字眼是“我要”,所谓的“同情”、“宽恕”等是生命的病态。尼采对此给予了无情的批判。尼采的道德批判是对基督教精神的批判。这种批判与其说好似针对大众的,倒不如说是针对统治者的。大众在尼采眼中是“末人”,是被有毒的毒液侵蚀而不可救药的人。而能真正担当起超人道德重担的只有时代的“超人”,虽然超人在当时或在未来都不可能存在,但尼采还是把人分为不平等的两极,一极是超人,一极是末人。
总之,面对传统道德,马基雅维利主张君主应无视之。看似无道德,实则他形成了一套独特的君主道德,对政治家进行了道德重估。尼采则旗帜鲜明地颠覆之,对整个时代进行了道德重估。他杀死了善恶的先知先觉者——上帝,使善恶失去绝对性的依据,变成只是相对的,善恶的依据在于个人(超人)的观念中。因此,崇高中有恶,对于弱者是毒药,对于强者则可能是补品。由此可以得出,尼采所推崇“主人道德”在一定程度上是为专制者精心打造,为之正名与辩护的道德。
尼采所谓的“奴隶道德”,是指古犹太人在沦为奴隶民族之后形成的一种价值观。基督教对这种观念进行了强化,通过若干世纪的传教活动把它传到全世界,为市民阶层所广泛信奉。拥护“奴隶道德”的人守旧而懦弱,伪善并从俗,视谦卑和同情等为美德,他们的格言是“他要”、“你应该”。尼采还以道德的最终根源——生物需要和强力意志来解释“奴隶道德”,认为被外在道德束缚而节制生物欲求从而使生物欲求不能得到满足之人,更容易变得卑躬屈膝和顺服,以期从他人处得到施舍与欲求的保障。他们或是由于强力意志薄弱而不能靠自己去夺取自己所需,或过分顾及外在约束而不敢夺取自己所需。总之,他们的希望寄托在强者的施与、外力的眷顾上。尼采认为“奴隶道德”把人置于强者的奴役之下,因此获得并保持强力意志的人总能遭遇到惟命是从的人。
尼采又指出,“奴隶道德”是一种腐败堕落的、有毒的道德。它不仅使原来的末人成为“奴隶”而且使本不是末人的人也陷入堕落,用奴隶主张的美德标准来衡量那些自己本来引以为豪,但最终还是丧失了的优良品质。这使社会上的大多数人因此都沾染上奴性,学会了忍辱负重,学会了贪婪腐化,学会了奢侈淫逸……,以致使他会习惯于服从个人的统治,把自己的命运交付给神或所谓神的代言人。在尼采眼中,超人取代了神而成为这些末人的统治者、驾御者。
马基雅维利所指的“凡人的道德”和尼采所谓的“奴隶道德”很是相似。“凡人的道德”在马基雅维利眼中是对政治的干涉与毒化,是对君主行为的束缚。他希望君王摆脱该种道德的禁锢,将该牢笼转嫁给广大人民(被统治者)。在他看来,世上群氓很多,而且群氓常为外表事物所迷惑,君主虽可以不遵循传统道德行事,但却不能不用传统道德去约束、限制民众,因为这是使被统治者自愿服从君主,甘为统治者驱使的最佳欺骗工具。正如他所说,君主“如果具备这一切品质,并且常常本着这些品质行事,那是有害的;可是如果显得具备这一切品质,那却是有益的”[4]。因此,君主至少要学会在表面上做“严守道德的典范”。
西方思想史上关于专制者是否应该具备道德的论争可以归结为两种模式:“圣人模式”与“暴君模式”。前者注重专制者的“美德”,具有理想性;后者使专制者摆脱了“美德”的窠臼指向现实。马基雅维利与尼采两人则属于后者。马基雅维利与尼采是生活在两个不同时代,不同国度的思想家。一个生活在1469-1527年的意大利,另一个生活在1844-1900年的德国。然而,两人又是如此相似,以至于这种相似性冲破了几个世纪的时空反映在政治道德领域中。马基雅维利与尼采之所以产生如此相似的政治道德思想,是因为他们的思想均反映了他们各自时代的要求。马基雅维利所处的十五、十六世纪的意大利,已经出现了早期资本主义萌芽。它在经济上尽管属于发达地区,在政治上却长期处于封建割据分裂的状态。这种状况阻碍了意大利资本主义的发展。建立统一的国内大市场,形成相对稳定的国内环境是当时时代的必然要求。而尼采的故乡德国,资本主义的发展虽然一开始远远落后于英、法等国,但随着1870年普法战争的胜利,使德意志民族获得了空前的统一,大大强化了其经济政治力量和民族心理。然而,当时各种资源和殖民地已被英、法、西班牙等过瓜分完毕,世界商品市场也大多为英、法等国所控制,国际形势使德国资本主义的发展举步维艰。重新审视一切,强有力的政治、经济和军事实力,精神、心理上足够的力量和勇气正是当时德国中产阶级所迫切需要的精神支柱。 于是,虽然相隔数百年,但面临着资本主义不同阶段的发展要求,马基雅维利与尼采都力图创造出一种与以往不同的新的道德价值体系——“政治无道德”和“主人道德”。
运用历史唯物主义与辩证唯物主义的观点对之进行分析可以看出,马基雅维利与尼采对专制主义政治道德思想的论述具有明显的极端性与激进色彩,但也有其历史合理性的一面。
(1)从历史意义上看,马基雅维利与尼采“大胆”地揭穿了历代专制者在道德舞台上的“羞答答”表演,撕掉了罩在专制者面前温情脉脉的“善良道德”面纱,将专制者真实的道德状况赤裸裸地揭示在世人面前。
毋庸讳言,统治者的道德状况是使统治者转变成为专制者的内在动因之一,也是专制制度得以产生与存在的道德支持。统治者应具备何种道德,或者说具备何种道德的人可以成为专制者,这早已成为西方学者所关注的问题之一。前苏格拉底时代,不少学者以“贤人政治”反对民主制。柏拉图以苏格拉底的“知识即美德”、“无知即罪恶”的逻辑起点,提出了哲学王的统治是最佳的统治模式的结论,并把专制政体分为君主制和僭主制。虽然两者都是一人掌权,但两者之间有很大差别。如果一个政府能够得到人们的同意,并且依照自由和法律统治人民,那就是君主制政府。如果一个政府违反人民的意志,不依照自由和法律,而是任凭统治者的个人意志统治人民,那就是僭主制政府。他试图以统治者的善恶作为辨别专制主义的标准。他的思想中,美德是专制者存在的合理性前提,没有美德就没有长久的专制政体,就不能推动社会发展,若专制者是美德的集大成者,其具有统治权就理所应当、天经地义。这种“圣人模式”的思想在西方社会中占有很大市场,连法国启蒙思想家伏尔泰也曾主张“开明君主”的统治。马基雅维利与尼采则从这个传统的思维下摆脱出来,他们指出所谓的善良美德在专制者那里只是欺骗百姓和末人的工具,现实中的君主和超人要做自己的主人,要做自己道德价值的创立者。马基雅维利与尼采作为资产阶级的思想家,在一定程度上认清了奴隶社会与封建社会中专制者所披戴的“美德”的谎言,将一个真实的专制者暴露在世人面前。当然他们又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陷入了绝对性的误区。
(2)从现实意义上看,马基雅维利与尼采从被统治者的“服从倾向”引出专制者存在的合理性,对现代的民主思想具有一定的警示作用。
事实证明,一个国家民众的政治道德状况确实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该国的政体或统治。关于专制,马基雅维利与尼采都直接或间接地暗示了这一点:民众道德的弱点是专制者或专制制度的产生与存在的道德机制。诚然,他们站在贵族的立场上敌视民众,但在对其极端言辞进行冷静的分析不难发现他们描述的“奴隶道德”或“凡人道德”确实有些因素是使其在社会生存中处于劣势,被奴役的道德因素。服从、忍耐、依附、安于现状、节欲、寄希望于来世等就是其中的典型。但是,马基雅维利与尼采只看到事情的一个方面,而闭口不提这么一个问题,即奴性的道德是怎样产生的。其实,民众的“奴隶道德”不是天生的,而是人为的。专制者们一旦登上专制的宝座,他所考虑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如何使民众顺服,而大力推行奴性道德以愚化民众便是他们的首选。马基雅维利认为,君主是可以无道德的,但在必要的时候又要装得有道德。因为他需要用这些道德去欺骗民众,塑造出一群忠实于自己的“奴隶”。难怪黄仁宇先生指出中国历史每次专制王朝处于动荡时期,濒临经济崩溃边缘时期,便是道德的盛行时期。统治者们在此种情况下就是使用道德这一工具达到消除危机、稳定统治的目的。
2000年前罗马帝国的塞涅卡认为,罗马共和国的消亡与罗马帝国的诞生出现不是某个暴君的主观意愿,而是由罗马人民的精神状况决定的:“公民在自由政体下都寻求私利,多半不再关心公共事物,乃至对皇帝的独断专行漠不关心,对政治如像外来人的事一样茫然无知,这就有必要由独裁君主们以自己的人身来撑持和代表这个新的公民们。[5]”罗马人民的这种道德状况的确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罗马共和国走向了罗马帝国。尼采认为在民主的欧洲,人们的可驯性变得很大。也许正是基于此种担忧,近代思想家托克维尔也描述了人们在民主政体的平等状态下形成的懒散与消极的服从状态,指出这种道德状况使民主政体下的人们走上一种“新专制主义”的道路。
只有在前资本主义社会中才存在这种情况吗?其实不然。奴性的道德有时也会在民主社会的探索中不经然地生长出来。即使是在追求民主的实践中,由于个人的奴性道德的产生,也会促使“新的专制主义”的产生。托克维尔就曾指出,民主国家虽然给人们带来了身份上的平等,但这种平等实则让人们的独立和自由受到很大的威胁。他描述到:在一个平等时代,身份的平等使人们愿意从“一己的理性”来考虑个人命运,但这种自我理性,使人们屈从于多数人的舆论和个人对安乐无限度的追求,造成在日趋平等的现代社会中,个人反而陷入了失去独立和自由的困境,把自己置于“那些依靠多数得势的几个人统治”之下。“在这种统治中起领导作用的不是人民,而是那些知道人民具有最大作用的人,这些人经过自己的独特判断,可以不与人民商量而以人民的名义行事,把人民踩在脚下,反而要求人民对他感恩戴德”[6]。人民对此如果没有足够清醒的认识,很可能会被政府无形地驯化,变得精神颓废、意志消沉和麻木不仁,而政府则变成了统治人民的工具。
总之,马基雅维利与尼采站在唯心主义的立场从道德的层面对专制者的出现进行了辩解与美化。抛却其中的极端倾向,用辩证的观点来看,一个社会的道德状况往往是社会变革的前导与深层的原因之一(当然它也是建立在一定的经济基础之上的)。由此看来,马基雅维利与尼采的专制道德论所提出的问题是值得民主社会的人们思索的。真正消除专制,需要整个民族参与意识的坚强,民主精神的增强,独立人格的树立,创造精神的培养。我们必须提倡与推行以最大多数人利益为根本指归的政治道德理想。这是克服个别专制者产生的根本之所在。没有这层精神层面的保障,孳生专制的精神根源的温床就难以消除。
[1][2][4] (意)尼科洛·马基雅维里.君主论[M].潘汉典,译.北京:商务印书馆, 2009.
[3] (德)弗里德里希·尼采.权利意志——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M].张念东,凌素心,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5] 朱维铮.走出中世纪[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
[6] (法)亚历西斯·德·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M].董果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3.
(责任编辑:张中胜)
On the Autocratic Political Morality of Machiavelli and Nietzsche
WANG Wei
(School of Philosophy and Public Administration, Jiangsu Normal University,Xuzhou,JiangSu 221116, China)
Both Machiavelli and Nietzsche advocated autocracy, though their ways to seek moral support for it are different. They thought that monarchs and the Supermen were the establishers of moral values while the ordinary people and the last men were restrained by traditional morality. Since they had similar family backgrounds and witnessed alike the rise of a capitalist economy, both tried to create a new system of moral values -- "political immorality" and "master's morality". From the historical point of view, Machiavelli and Nietzsche boldly tore off the moral veil of the despots and revealed their real morality to the world. They pointed out that the rationality of autocracy derived from the "obedient tendency" of the common people. The practical significance lies in that this serves as a warning to modern democracy.
Machiavelli; Nietzsche; political morality; autocracy
2016-02-16
王玮(1981-),女,江西南昌人,讲师,硕士,主要从事政治哲学、当代中国政治制度和政党研究。
D091
A
1009-7961(2016)04-00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