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琦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000)
跨越时间的身份之旅——读弥唱《复调》
王琦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000)
摘要:弥唱的个人诗集《复调》以精微的个人感触描摹了一个包蕴自然景态、世事生活及幽深心理的情感世界。本文从探究其情感世界的构筑动力出发,认为正是其敏感善察与克制压抑的心理使其陷入“冰与火”的焦灼,故而企图在音乐和文字的双重抚慰下自我治愈,并在此过程中完成了对自我身份的确认与认同。
关键词:弥唱;《复调》;压抑;治愈;身份
于2015年在美国本土上映的电影The Age of Adaline显然是一部打着“软科幻”外衣的爱情片,其诸多桥段都能让我们回想起2007年上映的The Man from Earth。两部影片的主人公有着最大的相同点:时间在他们身上停止了流动。在The Age of Adaline中,阿黛琳因为一次事故而意外获得容颜永驻的魔力,年龄永远被定格在29岁;然而为了守住“年龄”的秘密,阿黛琳在八十多年来以来只能频繁更换居住环境,过着不为人知的独居生活——“永远年轻”成为一个古老的咒语,禁锢了她作为一个普通女性想要完成一生的朴素愿望;时过境迁,当她因再度意外而失去魔咒时,那一幕曾让人久久动容:阿黛琳像往常一样匆匆照完镜子关灯出门,忽而在那一闪烁的白夜交互间她发现了什么,寂然再次开灯,阿黛琳含着眼泪轻轻拉下自己额上的一根白发,颤着声音说,“完美”。
在读完弥唱的这部薄薄的《复调》之后,脑海中出现的竟是阿黛琳的影像,这或许是那首《护理》中的片段太多惹人“惊羡”的缘故:
“美容院。我与那张窄窄的床一起昏暗着。十月,被阻隔于几米之外,密封的是不能流动的窒息与冷。努力闭上眼睛,用惯有的方式回应着美容师一惊一乍的询问与感叹。我依旧是被当做‘二十几岁’的人。毫无被惊羡后的喜悦。这些华美之词,仿佛十月的叶片,太密集的散落,反而覆盖了最初的凄美。自嘲的同时,我听到另一个声音说:就是因为这些表面。”[1]5
这一小节如同是弥唱作品的一个缩影与囊括,作为一个固定的像喻盘旋在整部诗集里。开篇断句简洁,表明诗作背景与对象是弥唱的惯用手法,有着明确的目标性,因此谋篇施力准头极足;诗作往往能借助自己敏锐善察的意识感觉在现实环境之上构筑一个一以贯之的情感世界,这个世界通常不那么“宜家宜室”,而是带有一种“蓝色的忧郁”与“灰暗的底子”,如此诗的“窄窄”“昏暗”“密封”“窒息”与“冷”等——女性通常放松保养的休闲时刻在此时并没有显现出怡然与惬意,此中的“美容院”作为一个异质空间横亘在诗人的情感世界里,而诗人小心谨慎地感受着这个异质空间给她带来的不适感,以及陌生人相询所带来的疲于应付;陌生人的赞美丝毫引不起她的兴趣,她对于时间的倚重显然与时间给予她的宽容形成了陌路相悖的关系:“十月,被阻隔于几米之外”“仿佛十月的叶片”——诗人在每一首诗下都标注了具体的写作时间,而“时间概念”(月份、季节、白夜)在她的诗中出现的概率几乎是百分之百,如此之高的心理频率却换来的是生理上的无限缓迟;女性梦寐以求的“容颜永驻”并未给诗人带来喜悦,反而重新调动起她那无处不在如乐调相随的伤感——“就是因为这些表面”;倘若说诗人不满于自己的这层表面,那么诗人真正在意的是什么呢?诗人在寻找与认可的是什么呢?正是由于这些问题,我才真正进入了弥唱的诗歌。
有论者曾称,弥唱的作品“都是通过‘情感言说’的形式,来抵达她所‘发现’的在‘那一刻’里向她敞开的诗意的世界。”[2]这句评价可谓一语中的,那么我想思考的是,弥唱是何以构筑这个“情感言说”的世界的呢?换言之,她构筑这个“情感言说”的世界的动力是什么呢?
通读这本《复调》册子,我从中感受到的是一种类似于“秋意深深”“春意浅浅”的意味;如果说诗歌是分季节的,那么弥唱的散文诗一定不是属于灿烈的炎夏与侵骨的寒冬;如果把弥唱的散文诗钉在“春秋之间”的季候板上,那么也一定是秋前春后,秋深春浅。弥唱对于世间万物的变化极其敏感,并且能够从容地将这些变化熔铸笔端,形成她独立的一个有层次、有回环、有景深的情感世界。即使在这个只属于她自己的类似于“空中楼阁”式的秘密花园,她也是克制与矜持的——我们总能发现她用词的恰切、力度拿捏的有效,这种“隐秘的压抑”构成了她言说语调一贯的谨慎与晦暗,并成为一种“背景式”的因素为诗作提供了一种幽深难抵的氛围、一种观照索察的视角。
在弥唱的散文诗中,有着一个谱系的对于“冷”的各种官能反映,“冷”在她的诗中不仅是环境与个体的适应标准,更是一种恒定的心灵温度,从而赋予了她的笔端一种冷静自持的力度。在《水晶鞋》中,雪被视作“白色的冰凉的柔软”,似一件娇小易碎的饰品,“寂寂中,我几乎不敢踩踏它,怕踩出被它覆盖的那些暗色,怕踩痛暗色里无语蜷缩的另一个自己”[1]20;于此,诗人顺理成章地将自己像喻成两种存在密切联系的事物:“雪”和“水晶鞋”,二者同样拥有白皙纯洁的质地,同样美丽而脆弱;然而“水晶鞋”却可以踩踏“雪”而留下“暗伤”的印记,这种“暗伤”又亦可视作到达云端的水晶鞋独自触摸的“夜的温度”——在伤害与被伤害之间,自我既是主体,又为客体,笔调下是坦然的不可辩驳的无辜与阳谋,仿佛世间的事情大致都是如此,“像眼前的雪遇见的一记轻踩”。在这首诗中,全篇无一“冷”字,却给人带来一种冷彻心骨的感觉,可见“冷”已成为诗人观摩世界与构筑自身的一种内在化视角,成为一个标志性的自我滤镜。再如《布鲁斯》中:“而蓝调,这季节的汁液浸满我的身体,反复涂改着我。在被水定义的这一刻,我仅是一件潮湿的事物,是一枚将要被抢劫的过期的雨水。人间仅是一个汪洋”[1]52;这一段应与《宣叙调》中的一节对读:“水的错误在于:不该跟随风,与一块石头相遇。不该成为它近处的冰。冬季。”[1]52这两首诗均以音乐种类命名,因所描述的两种音乐风格不同而自成因果:蓝调以忧郁伤感的和声见长,宣叙调在歌唱与朗诵之间寻求情韵;而在音乐的框架之外,诗人着意铺陈的仍旧是自己熟稔的情感世界,潮湿、怆凉,且触手成冰,音乐此时由被描述的主体对象悄悄置换为情感世界的底子与氛围,而自身情感世界在“冷色调”滤镜的关照下再次成为主体。“蓝调”之“蓝”、之“伤感”,在弥唱诗中也多有体现,“我和我的冷,被一面蓝色窗帘挡在季节之外”[1]17(《倒春寒》);“它们被抑制的悸动,胜过海水汹涌时一朵蓝色的惊慌,和不知所措”[1]25(《凌晨》);“街灯是蓝色的。心底的火焰也是。这让我想到了海水。想到一朵一朵的蓝色升腾于岸边时,那束蓝色的燃烧霎那被寂灭的声响”[1]32(《寂静》);“五月的海底,鱼群是就要失散的字符,它们的速度堵住了我通往彼岸的出口。海星、水母、礁石都窒息着,还有这盛大的蓝!”[1]58(《呼吸》)。诗集中俯拾皆是的“蓝”的意象不仅仅是作为一种冷色来指认伤感,它们的重复出现以及反复吟咏的限度带来了一种浓重绵密的克制氛围,这种“克制”与诗人敏感多思的心灵构筑和自身内敛矜持的风格性情有关——在这种相对“多的输入”与“少的输出”的意义层面上来看,便形成了诗人情感动机的另一维度:压抑。
这种“隐秘的压抑”与“着意的克制”在诗人的诗作中并不少见,如“当茂密遮挡了全部的努力,我克制着的火山就要成为烧毁九月的唯一证据”[1]29(《中秋(边缘)》);再如“我一直想忍住海水。一直想清扫身体里比落叶更庞大的堆积——那些无处安置的暴动。……我忍住的海水再次拍打子夜。它按住了我的沉默,我全部的伪装。”[1]31(《奔涌》)在这两节中,我们分明在诗人单薄弱小的身体内发现了一个隐藏已久的强大的急剧突破而出的自我,这个“自我”仿佛与表面上那个纯洁安静的自我形成了某种分裂与对照,构成了与之“一体两面”的平衡关系——诗人在生活中将现实转换为虚构的能力有多强,那个集聚在内心的在暗处的反叛式力量就有多大。先前那些“冷的观感”与“蓝色忧郁”似油画上的分明油彩,经层层渲染而不断轮廓清晰、深浅有致,但诗人却并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方式把这些忧郁的情绪疏导出去,却日益把它们隐藏与压抑起来。这便和诗人的那重“冷视角”内在地勾连起来,二者不断反复、互为因果,将内心的情感建筑一分为二:一方面是灰暗冷清的外部世界,另一方面是沉默滚动的内心岩浆——在类似于“冰与火”的焦灼中,诗人笔下有关“泪水”的意象变得愈加分明:“我爱着,为一颗不会经过的流星,忍住泪水”[1]22(《强迫症》);“我坐在自己的火焰里。想流出一些泪水。我多想用眼泪洗出一些灰烬——那些用来记录你的往事”[1]36(《逃亡》);“而我不能再流泪了。泪水会让多汁的夜晚更咸,会损坏一张为你备好的信笺——这冰冷的页面”[1]38(《离歌》);“几行泪水替我将这铁质的尘世再次擦拭”[1]92(《身份》)在对这些关于“泪水”意象的爬梳中,其间诗人隐忍与克制的情感轨迹可见一斑:其一,“忍住泪水”这一动作在诗篇中多次出现,每当诗人面临已紧迫到喉头的悲郁时,“忍住”是一句劝诫,更是一个禁令——仿佛眼泪是禁忌、是自我放逐;其二,随着“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的焦灼的递深,诗人软下心肠,容许自己流下眼泪——“眼泪”在此时被不言自明地赋予了“洗刷伤痛”的功能;其三,过多的泪水让诗人重新反思,反思放任的情感宣泄是否有益于自身——“泪水”的另一面被凸显出来,指向了逃避与软弱;其四,如此几次三番关于“泪水”的正反思考,使得诗人终于释然,重要的不是流不流眼泪,重要的是自己是否过分放大了“流泪”这个行为的仪式感与价值意义,有情则抒发,无意则畅怀——关于个体性的重新确立使得诗人对于“泪水”进行了“祛魅”,将其重新还原为日常化的生理需求。在这种水与火的反复试炼下,诗人克制的极致大概就是“你的火焰点燃不了高处的发梢。你储存的流淌也无法经过它的骨骼。它就那样存在着,纠结着每一个昼夜。”[1]59(《静物·与己书》)
此外,诗人的敏感与克制还表现在她对时间概念的倚重上,诗人内化外在世界的一个基本标尺即“时间”——在此维度下赋予器物以变化。于是在她笔下,季节、月份、白夜分别给予了事物不同的好恶秉性:“在我和你之间,字符延展的生命的视线,如手边的七月,纯白,而浓烈”[1]3(《纯白》);“此时,十月的幕布被继续撕扯,裸露出的大地碎裂着,饱含绝望”[1]37(《我想你》);“越过黑夜时,我完整地仿若春天的伤口。血液均匀地展开最初,在结尾处收回一朵花凌冽的承诺。”[1]82(《真相》)对于时间物候明察秋毫般的观察与感悟在现实层面构成了诗人情感世界的物质材料,而在情感层面,对于事物的“时间性”隐喻书写,构成了诗人内心表达的技术手段;二者共同影响了诗人构筑的“空中楼阁”的节奏与进程。
诗人在自身建设的这个昏晓未割、面影纷乱的情感世界中并未获得安然与宁静,反而在敏感与克制中不断渲染、加深了“水火不容”的心理背景,于是她渐渐走向了自我治愈的涉渡之途。这涉渡之途的两只桨,一是音乐,二是文字。
在诗人弥唱这部《复调》集子中,音乐的比重占得极大:首先,整部诗集便是以“b小调”“纯五度”“布鲁斯”“慢板” 等分为四小辑,故姑妄断之诗人所取的题名“复调”乃是取的多重声部同时进行、相关又有所区别的合鸣之意;其次,诗集中以各种乐曲调性直接命名的诗篇也有很多,如《雪上的五声音阶》就包括《阿勒曼德》《独唱》《布鲁斯》《宣叙调》《卡农》,以五部不同种类的音乐作为直接的描述对象;再次,诗人所钟爱的“蓝调”(即“布鲁斯”)成为整部诗集中的背景音乐,是诗人血液中流淌出来的生命节奏,与诗人的现实生活产生了均衡的共鸣。
诗人在诗篇中多次提到音乐,“对调性的敏感程度犹如我对一首歌,一本书,一群人,一个季节的某一处霎时的悸动,就像在音符的流动里爱上肖邦,在行走的途中爱上诗歌,在那个地方,爱上你。”[1]15(《b小调》)此时,诗人明确地肯定了音乐在她生活中与其他质素的勾连关系,音乐成为与读书、识人同构的整体关系,共同参与了诗人敏锐善感的人生。在音乐中,诗人时常能找到自己的“迦南之野”,使得心灵得以纾解、灵魂得以安放:“我知道那是我的藏身之地。我和我的b小调终将奔涌而去。那时,天高云淡,肖邦在左,嫦娥在右。”[1]15(《b小调》)古往今来,音乐给人带来的乐趣自不待言,在弥唱的作品中,真正令我感兴趣的是,何以伤感的蓝调能成为其命定之曲?曲调与心境的耦合是自身情绪的沉堕还是自身才情的升华?
蓝调起源于美国黑人音乐,采用“一呼一应”(“Call and Response”)的方式表演。呼句往往带有倾诉、情感宣泄的的功能,传达紧张无助之感,应句则和缓舒然,宽慰与响应受难者的痛苦。从这个层面上看,蓝调是一种注重交流与回应的音乐,虽带有典型的忧郁与伤感,但在淡淡的伤感中又得以体验人生的况味。对于诗人而言,蓝调的浸淫其中使其听到了更多的声音,使她与万物的交互更加畅快,如《太阳》中,“我甚至听到了寂静翻卷时光的声音。它们划破天籁的音节多像我陷入一片水域时晃动的战栗。”[1]34显然,“寂静”之所以为“寂静”,本身自然是没有声音的,但在诗人的听觉里,“寂静”如同一股气流在时间的场域里掀起灰尘粒子,在音乐的维度中这些灰尘粒子以音符的方式震颤了诗人的心弦。这让我偶然想到人类听觉的限度问题,人只能听到音频范围是20HZ~20KHZ的声音,而超出此范围两端的声音并非不存在,一些动物即可以听到。于此,“寂静”也许并非是真的“寂静”,只是我们启用的器官和技术手段不适宜,诗人用她独有的对于音乐的敏感与万物达成了某种超越性的交互影响,故而在她的诗歌中经常出现音乐的质素流转在身旁的一系列事物中。在音乐的框架下,世界向诗人展开了多面的维度,重新显影为一个立体的光能本相,诗人于此不仅听到了更多美妙的私语的声音,也增加了更多的人生审美体验——音乐在某种程度上带离诗人离开了这个庸常繁复的日常场景,而走入一个汇集众妙之门的乌有之乡。
“第三座城市里,子夜和黎明是重叠的,床幔外的曙光与玻璃内的灯光也是重叠的。在你的山谷中,我是归途的小兽,画经纬、铺云朵、藏秋声。我携带的红色涂改着潮水并决定着秋天的流向。我叙述过的那枚青果终于回到它最初的家园。
……金陵东路,天阶与泥层合一,西部与东部相遇。江水失色,岸边的一颗石子露水般柔软,它截获了秋天寂静喷薄的内心。
我们占用各自那个最和谐的位置。纯五度。秋声盛满秋声,月色紧裹月色。……”[1]42(《纯五度》)
音数包含五个音级七个半音的,即为纯五度。理论上讲,调的五度关系可以无穷无尽地衍生回环,形成螺旋形,故亦有“五度循环”之称。由于等音调的存在状况,从而使调的五度关系成为一个近似循环的圆圈。“纯五度”,对于乐理知识的匮乏的普通读者显然造成了一定的阅读障碍。但通读全诗,却又仿佛能感受到诗人所描绘的乃是一种“循环往复、众神归位”般宁静和谐的氛围,这种氛围中“那个最和谐的位置”显然并不是开始之初经计量精确得以算出的乐理涵指,而是经重叠、有层次、得妥帖的自然安排,如同一曲毫不凝滞、丝滑顺畅的名曲。诗人把音律往复循环的变动规律对照到现实世界中来,此可覆彼,彼亦应此,于是“子夜”与“黎明”互相重叠,“曙光”与“灯光”相互辉映,“东部”与“西部”的相对意义得以凸显,“石子”的坚硬质地亦可为“柔软”置换——在万物的重叠循环里,“有”与“无”递接达成,“就位”与“错位”都拥有了丰富的含义。于是,“秋声盛满秋声”“月色紧裹月色”便构成了新一轮更深意义上的的循环与升华。
在音乐之外,诗人为自己探求的第二个精神支柱即是文字。在阅读和书写中,诗人对于词语本身词性、用法的热爱近乎偏执:词语在弥唱笔下不仅仅是表情达意的修饰工具,更成为有声色、有腔调、有实体的物质构成。“我回避着一个名词,拒绝它公然的袭击。……我记得雪花飘飘。一个段落中唯一的祈使句。它们雪色的起舞。”[1]83(《三月。凌晨》“名词”获得生命,成为可以施暴的主体;“祈使句”所携带的情感质素得以让情韵在诗篇中延绵,如雪花飘舞——诗人何以会给与文字、词语如此之大的力量呢?因为诗人有意让这些方块字带着粗粝的“生命感”楔进自己的骨缝,来支撑云翳般的忧郁:“只能借文字的名义,潜入一个人的夜半。……我只能借一枚夜晚的书页,排列白昼里未尽的修辞,排列这一场噤声的暴动”[1]33(《借口》)。“文字”成为诗人夜半孤眠的代言工具,来记录夜的流淌与情绪的激变——这有着强烈的“自愈企图”:“文字”成为诗人的盔甲与外衣,仿佛偏倚了文字的比重,加强了文字的形象与影响,便能够在更多难以纾解的状况下得以释然、得以开脱。然而,诗人很快就发现文字的限度,抑或可以说是自身的限度,“我不该借用夜色书写阳光。不该依傍往事安置一段未来。……现在,我像夜半的囚徒,被一个名词搁置。”[1]73(《错误》)“文字”本身并不能充当万能的救世主,“文字”在不同人的手中拥有不同的面貌,诗人对于文字的倚重并未带来如期的“疗伤效果”,但却让诗人对于“文字”的理解更加从容。“我还是期盼着它们。当大片的夜色从远方袭来,当窗棂轻轻敲打几声三月,当你的名字与历史的厚重碾过我的呼吸,我多想,掠过未知与它们相逢。”[1]18(《方块字》)当“历史”与“未知”在诗人的视野中交会时,我们自然领略到诗人所关注的文字世界蓦然洞开了,呈现出一派厚重砥砺之感,浓重的忧郁已成为湛蓝的画布,过往的得失成为清浅的留白;虎有虎啸,犬亦忠诚——在属于诗人自己的章节里,她感受到了文字类同于音乐的某种律动与呼吸,在情绪的舒展中获得了珍贵的质地。“我不能去想与月亮有关的事。我忽略‘圆满’这样的词汇,把嫦娥当作邻家的女子。今晚,我与自己作伴,我要唱出最忧伤的歌。我要唱:但愿人长久”[1]55(《比月亮更远的》)。此时,诗人在文字中已不再矫饰自己的情绪,把“月亮”还原为“月亮”,把“嫦娥”还原为“邻家女子”,在这种日常化的表述中,诗人将忧伤袒露,也将祝愿送出——悲伤也许依旧与生活相随,但那片刻间的光明与快乐也是真的光芒万丈。
有论者称,在弥唱的诗作中曾反复出现“远方”“天涯”的意象,两者虽有差异,但却共同指向了“作者对于琐碎、庸常、日复一日疲惫、喧嚣而空洞的现实生存的不满”[2]。这无异于是一种“疲惫生活的英雄幻想”及“生活在别处”的类比阐释,但笔者认为,这只是浮现在诗歌文本的表象,“远方”“天涯”等意象之所以出现得如此频繁,是与上文中诗人敏感与克制的情感动力、倚重音乐与文字的自我治愈紧密相关的——在蓝色忧郁的底子下,诗人无法完全通过音乐与文字将自己从焦灼中涉渡而出,这份“焦灼”便最终指向了自我身份的寻找与确认,“远方”“天涯”的反复出现便体现了诗人不断犹疑摸索、自身求证与自我认同的过程。
在弥唱的作品中,很少出现与人际相关的凡俗事物,她笔下的事物多为自然万物,即使在描述母女关系的诗作中,如《花季。冬季》中,直接描述母女间的对峙与矛盾的仅有一句,“杯子里的半杯水依然紧迫,担心再次见证两个人的尖锐或者寂沉”[1]87,但我们依旧能从全诗里面感受到紧张嘶哑的声线在比沉默深重的氛围里一触即发。诗人似乎是有意回避了具体人事在诗中的呈现,甚至于给读者营造了一种密闭的个人的私语世界,在这个私语世界里她多次表达了孑然一身的漂泊感与苍茫感:“那个一袭夜色、涉水而归的人不是我。那个在花香中赶路、在回声中赴约,双手沾满海水、额头浸透秋声的人不是我。那怀抱火焰的人不是我。新年的第三次钟声里,我只是自己的过客,于现实中卸下记忆的体温。”[1]92(《身份》)诗人一系列的自我否定,逐一否定掉自己生活的片段与细节,那么需要肯定的是什么呢?或者说,这些生活表象均不是自我,那么哪一个才是诗人的纯粹自我呢?这恐怕也是萦绕在诗人头脑中的问题。在她的诗歌中,对于自身的探寻与认同有着极大的热情,“作为始终被你忽略的部分,我褪去多年的霓裳,打开最初的光芒。我只能裸露自己全部的热爱,以缴获你亘古的眼神。//我是红。我只能这样重新鲜艳着,呼唤着你暗处的记忆——那些躲闪于日光的历史的回声//为了缩短我们相认的路程,我甚至再次裹紧自己绽放的速度。在所有的花朵中,我要做最绚烂的那一朵。”[1]79(《陈述》)诗人在此毫不讳言自己曾被当作“暗处”,当作“被忽略的一部分”,这便可与前文我们所说的诗人的“冷色滤镜”与克制隐忍有关,正是因为“被忽略”,才愈发内敛谨慎,而由此陷入了内心“冰与火之歌”般的焦灼;此时,诗人内心的火种喷薄而出,急欲指认自身的身份,“我是红”——一句多么嘹亮的宣告!为“相认”而“宣告”,诗人将自身纳入一个与人类文明、精神世界息息相关的一个种群,一个在世事上具有超越性的容器里——这是她一个人的集体,但她又无比坚信她拥有着隐秘默然的同行者。再如在《标准音》中,“在你的目光里,一些诗句重新排列,那些离歌、哑语、回声和赋格被置身于这夜晚的清辉中,闪烁出崭新的旋律。我也成为被你命名的一个词语,以和声小调的姿势唱出我们的标准音。//你说,这是最后的答案。//此时,月色是唯一的证词,将我们的音符装进他的流淌与缱绻中。”[1]41。(《标准音》)此刻诗人自身一个人像一个队伍般统摄了自身与集体的关系,在她构筑的这个“同类人”的队伍中,她既是领袖,又是跟随者,自身曾犹疑过的东西被清晰地指涉到了群体之中。在同类人的队伍中,诗人终于放下了内心的焦灼,收获了身为集体一份子的平和宁静;“标准”在此时未必有明确的条文规定,而是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一种集体的内在标记,其约束力和限制力未必有多强,它最大的功能在于这个小集体内部的相互确认,相互唱和。
通过诗人对于“个人里的集体”与“集体中的个人”关系的阐释,有一点意味深长的是:诗人自身对于“身份”的寻找与认同并非是由一个实在的“集体”所规约及达成,而是以自我对自身的确认为基本前提。她所认为的“集体”是在人类文明的框架之下坚信存在着那么一群与自己有着相同追求、相近生活体验的人们;而这个“集体”的无法坐实给了诗人更大的思索与想象空间,甚至以自我思想轨迹的反复犹疑来反复修正这个“集体”的边界——换言之,与其说,她对于“集体”的认可,毋宁说她对于“自我”的认可、对于自我生存境遇的认同。在其长期的冷静观照世界、反复调整自我与世界关系的过程中,在其自我迷惘徘徊、在文字与音乐的辅助下反复自愈的过程中,她对于“自我”的认可过程也完成了,她看到了一个更高更具包容性的心灵图景——“人的存在”。故而,表面上其探索“远方”与“天涯”,事实上她原地不动就拥有了“远方”与“天涯”:身未动,心已远;对于“自我”的指认与“人的存在”的像喻整合在了一起,一方面,她对于“集体”(自带合法性威严)的仰视使得她剔除了犹疑与胆怯;另一方面,在“集体”对“自身”的规约下,她冲破实在“集体”的桎梏,与心中那个“乌托邦式”的“集体”达成了和解,从中彰显出“人之生存”的伟大。
这种“集体与个人”的关系表述及身份确认的庄重感与仪式感在《我们》中达到了高潮与升华:
“我必定和你相遇。我必定于夏日的枝头隐匿着,被你犀利的视线经过、停留,然后坚定地摘取。我必定生长你多年熟知的密码,供你识破一间暗室的全局,一个词语深藏的笔画与读音。
……
在这座洁净的桃园,果实犹如云端的点点梦想。我仰望的目光高过尘埃,却无法高过天阶的露台。我看不见露台上存放的辽阔,那被我的浅唱抚摸过无数次的神迹。而降落于我的水域多么蓝。我的唱词,音阶里排列的音符,被水流划伤的节奏,都只能躲藏于你的视线里。我愿意是你布局的景色,在不远处成为一面崭新的旗帜,被吹拂,被伸展,被瞩目。我愿意是旗帜上不变的色彩。
我擅自更换着你的身份。擅自添加了亲人的数目。我必须将白昼拉长,将夜晚的灯盏拖动至远方。我必须真实地靠近你,以文字的名义抵达远方。另一个禁地。”[1]24
开篇三个坚定的“必定”自然标志着诗人真正找到了与自我性情契合、自我才智相通的集体,但需注意的是,这种“归属感”是建立在“被经过”“被摘取”“被识破”基础上的,是一种被动的自豪,而非主动的自信——这其中就暗含了诗人在多年“无名”、压抑的情况下对自身的犹疑与不确定的印记;“仰望”“云端”则是诗人这种小心翼翼的情感的蔓延,有一种自下而上的瞻仰与寄归;然而,集体的“云端的辽阔”与个人的“浅唱水域的幽蓝”形成了一层小小不言的“叠漏”——个人与集体未必完全重合;在“变”与“不变”之间,在与集体距离的“远”“近”之间,之中的“差漏”没有成为个人与集体的对抗性因素,反而成为两者互相包容的基础;因此,“真实”与“禁地”便成为一组颇有意味的对比,怀抱真实势必要袒露自我,等同于将内心的“秘密花园”向集体开放,这种真实的“诱惑”与“忧虑”同时存在,诗人坚定身影的背面自有着一些具体而微的忐忑犹疑。因此,“确认自身”与找寻认同感的过程并非一劳永逸,而是在反复中酝酿,在酝酿中前进。在个人与集体的适应与磨合中,诗人最终以自己的方式达成了双方的和解:“擅自更改”“擅自添加”显示了诗人正是在对集体原则的“灵活运用”上加深了与集体的联系,形成了“寻找——瞻仰——犹疑——适应——确认”这一幽深艰难、但生动可信的心灵图标。
正如诗人在《后记》开篇指出,“第一层暮色刚好落在窗玻璃上,遮住了我与远方的对视”[1]93;此“远方”便是其追寻的某种命定式的理想终点,但表面上的“遮住”其实是一种心意相融的“神交”,正是说明诗人对于自我的追寻有了一个完善的结果,即其最后一句:“一切都刚刚好。像以往每一天的这个时刻一样,我陷入尘世中怀抱暮晚,静聆谷底吟唱的那一处远方。”[1]93故而,此时诗人从容地坐于尘世之中,已没有了“冰与火”的心灵煎熬;在高度肯定“人的存在”的前提下,其不仅找到了心灵的安归之处,也并未丢失那份最初的赤子之心——“远方”与“现实”恰切相接,“自我”的追寻之旅也划上完美的结点。
参考文献:
[1]弥唱.复调[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
[2]灵焚.在虚构的现实中抵达远方[J].星星(理论卷),2015,(6).
The Journey of Identity Across Time: Mi Chang’s Poetry Anthology Polyphony
WANG Qi
(Sichuan University,Chengdu, Sichuan 610000, China)
Abstract:In her poetry anthology Polyphony, Mi Chang describes an emotional world containing natural scenery, worldly things and mental homeland with her subtle personal feeling. At the beginning of this paper, the impetus of the emotional world is explored. Then, it is reflected that her good sensitivity and repressed feelings entrap her into an anxious circumstance of “fire and ice”. Therefore, she attempts to make self-healing with double comfort of music and words, in which process she realizes self-identification simultaneously.
Key words:Mi Chang; Polyphony; repression; self-healing; identity
作者简介:王琦(1989-),女,河北馆陶人,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博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收稿日期:2015-12-11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3763(2016)02-0065-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