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潇雨 齐桂华 王淑慧
(河北传媒学院,河北石家庄 051430)
讲故事的方式
——简析余华小说《活着》
孙潇雨 齐桂华 王淑慧
(河北传媒学院,河北石家庄 051430)
余华的《活着》被看做是其先锋转型的代表作品之一。这部作品已经褪去了他早期作品扭曲惨烈、冷漠丑陋的风格而变得平和自然、贴近人情,由揭示人间的丑陋血腥变为表现人间的温情和展示人的人性。这也体现了余华对世界认识理解的新角度,开始和这个世界在一定程度上和解与拥抱。然而,死亡仍是他小说里的重要情节,讲故事的方法仍然有些残忍。他用死亡、重复的死亡结构故事,加上非人间立场的零度叙述,让读者对《活着》深刻理解。
余华;小说;《活着》;叙事;零度叙述
余华的小说《活着》已经算是一个比较老的作品了,1994年出版至今已经20多个年头了。在这20多年的时间里,这部作品就一直被作为余华先锋转型的代表作品之一,它褪去了余华早期的愤怒和冷漠,扭曲和惨烈,变得平和温暖。虽然仍是重复地描写苦难而非欢乐和幸福,但是可以看到余华内心作为作家的那份高尚。同时这部作品因其故事的生动性和人物的典型性,被翻拍成电影,也受到诸多好评,让更多的人了解了余华的《活着》。还有就是这部作品被文学研究者、文学爱好者千人千面式地解读。从温情到苦难,从现实主义到现代主义。而笔者对这部作品的阅读却保持了一贯的体验:流泪和震撼。泪水来源于苦难和温情,震撼来自人性的坚韧。有人说余华的这部小说,“正是通过一个普通人生命历程,来展现下层人民在苦难中体味温情和再问轻重承受苦难的生存处境”[1]。仍是关于苦难的小说,因为一直在重复地描写死亡,还有饥饿与贫困。有人说这部小说在描写人性,因为小说主人公福贵穿越了这份苦难并且超越了它。对故事主题的认识基本上已经达成共识,余华向人们展示的是苦难重压之下的人性。为了完成坚韧的人性塑造,余华运用了颇为有效的讲故事的方法:死亡和零度叙述。其实死亡也可以理解为悲剧。他用悲剧、悲剧的重复发生来讲故事,并用零度叙述的方式与之匹配。
余华在《活着》韩文版自序中写道:“《活着》还讲述了人如何承受巨大的苦难,就像中国的一句成语:千钧一发,让一根头发去承受三万斤的重量,它没有断。”[2]5所以,分析余华的这部小说,须从悲剧讲起。
死亡是生活中最为沉痛的事情和最大的悲剧。其实死亡本身并没有多可怕,而死亡带来的亲情的中断、希望的毁灭、家族血缘的无以为继等等,这才是悲伤的痛点。亲人的死亡,尤其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让人情何以堪。而在这部小说中,亲情的温暖是表现得最为突出的,这份亲情让福贵一家在举步维艰的困苦岁月中有了暖色和力量。亲情的温度和失去亲情的痛苦成正比,所以痛失亲情才那么地无法承受。在这部小说里余华不断地把美好的亲情毁灭,让读者感同身受、悲痛压抑。这样的亲情之暖和悲剧之痛,在小说另一人物有庆身上体现得最为明显。有庆十岁的时候家里养了两只小羊,大人们负责地里的重体力劳动,有庆就负责喂养两只小羊。早晨天还黑着就被母亲家珍叫起来,一手提着竹篮,一手揉着眼睛就往外走。等打了一篮草回来上学就快晚了。赶紧填两口饭边嚼着边往外跑。中午回来还是先打一篮草喂给小羊,然后自己囫囵吞枣地吃下午饭,就又得跑着去上学。一天两个来回大约50里路,鞋底和鞋面很快就磨穿了。福贵心疼妻子家珍拖着病身子晚上加班给有庆做鞋,因此训斥了有庆。于是有庆为了省鞋把鞋脱下来拿在手里,光脚跑着去上学,到学校再穿上。冬天下雪了他还光着脚在雪地里跑,福贵又心疼了说:“那是鞋,不是手套,给我穿上。”[3]79有庆于是就穿上鞋跑,但一会就又脱下来,还是光着脚跑。一个孩子为了减轻大人的负担,克己到了极致。有庆对她的姐姐也是饱含亲情。当他得知姐姐被别人领养后,哭着要姐姐,并且主动褪下裤子露出屁股,想用挨打换回姐姐。当福贵打他的时候,他说不疼,他要姐姐。直到他受不住才住嘴。有庆懂事可爱、克己为家,让读者看到了一个孩子的美好品性。除了亲情,有庆哪怕是对一只羊也充满爱心。人民公社时期,家里养的羊要充公送到公社集体喂养,有庆每天还照常给它们割草,然后看一看抱一抱自家养的那两只小羊。当两只羊被宰杀吃了后,他每天还要到羊圈去转一转。当福贵后来买的那只羊在饥荒年头不得不卖掉时,有庆央求父亲不要把它卖给宰羊的。一个孩子分担了家里的劳动重担,对一只羊也是那么有感情。
还有家珍,正如她的名字一样,是这个家庭里的珍宝。从福贵败家时的包容,到福贵浪子回头后的勤劳、善良、贤惠、克己。自己生了病拖着不去看,当医生说她得的是软骨病、无医可治的时候,她竟然开心地笑了,说:“治不了才好,哪有钱治病。”[3]92还有凤霞,福贵和家珍为了省下点钱让有庆上学,只能把女儿凤霞送给别人家领养。但凤霞是聋哑人,并不知道父母之前商量什么。领养人来领凤霞的那天,福贵下地,凤霞照常拿起小镰刀和篮子跟在后面,福贵推她回去,她就望着福贵。当家珍给凤霞穿新衣服的时候,凤霞的眼泪就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凤霞执意来和福贵告别。她站在田埂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但由于是聋哑人,只见她肩膀一耸一耸,并听不见一点声音。她的胳膊不停地擦着眼泪,只因为想多看他爹一眼。当她被人领走的时候,身子一直歪着朝向福贵。几个月后有一天凤霞跑回来了。当第二天晚上再把她送走的时候,福贵再也狠不下心把她送给别人。到了被领养那家的门口,又背着她回来了。
小说中的每一个人物都是亲切善良、懂事可爱的。然而把美好的东西毁灭,正是作者考验人性的一种手段。当有庆给校长献血因为医务人员的疏忽而抽血过多致死时,读者的心和福贵一样地痛。福贵背着他往家走,一会背着一会抱着,哭得腰都疼了,蹲在地上起不来。当把有庆放在亲手挖的坟坑里,给他埋上土,还要把土里的小石子一一捡出来,怕硌着有庆。他不敢告诉家珍,就说谎瞒着她。但家珍猜出来了,就让福贵背着到有庆的坟上去看看,又到村口去看看,望着有庆每天上学的那条路,说:“我们的有庆再也不会从这条路上跑回来了。”[2]3福贵望着眼前的这条路,月光下它撒满盐。凤霞因难产而死,福贵和二喜一起背着她往回走,大雪的天气,风呼呼的刮着,二喜哭得都走不动了。拿起这本小说,笔者相信大部分读者都会潸然泪下。有人说这是一部当年最煽情的小说。这也是悲剧的魅力。
生命是可贵的,亲情是浓厚的,死亡是沉痛的。但是小说中这种亲人逝去、痛彻心骨的悲剧总是重复地发生。福贵的一生跨越了从民国到解放到大跃进到“文革”到新时期大致五个历史时期。福贵家一共八口人,在这些年代里死了七口。加上和福贵有着较为重要关系的龙二、老全、春生,一共是十个人,都先福贵而去。家珍和老太太是病死的,老太爷是从粪缸上掉下来含恨猝死的,有庆是献血时被抽血过多致死的,凤霞是难产大出血死的,二喜是在工地上被水泥板夹死的,苦根是吃多了煮豆子胀死的。老全在战场上被流弹击中死了,龙二是反右时被毙掉了,春生在“文革”时忍受不了批斗上吊死了。死亡密布在福贵的人生过程之中。尤其是每一个亲人的死亡都让福贵悲痛欲绝、难以承受,重复死亡让读者感到人生的苦难、情感的失落、人性就要走到极限。这是用死亡来讲述活着的故事,用重复的死亡考验人性韧度的故事。如果福贵在贫困的状态下因为有了亲情的温暖还可以艰难地撑下去,那么重复的死亡就是把他拥有的温暖一点点拿走,一点一点熄灭,然后变冷,最后寒冷彻骨、瑟缩发抖,觉得随时都会坚持不住,被冻死,被苦难悲伤折磨而死。就像不断地在一根头发丝上加大重量,这根头发已经到达极限,就要折断。那个具有象征意味的小小的停尸间也很好地考验了福贵悲伤的底线。有庆死的时候,福贵在这里哭得死去活来;凤霞死的时候,他和二喜在这里哭得死去活来;二喜死的时候,他远远的望见那小小的停尸间,一下子晕了过去,是和二喜一起被抬出来的。
如果用减法来算一算福贵的生活,最后所剩的只有“活着”本身。当春生死后福贵曾说钱和权都是身外之物,春生龙二都风光了几年,最后都早早地死了。日子穷点没关系,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好。可是到最后,一家人都没了。苦根死后就剩下福贵一个人,这倒是显出了几分意味。福贵的爹在福贵败光家产不久后就去世了,而孙子苦根是在福贵老得快干不动活的时候死了。福贵成了一个上无可继,下无传承的孤独的存在。作者在这里在告诉读者,人活着除了要忍受贫苦、死亡之外,孤独也是无法逃避的。
当读者和福贵一起穿越死亡的时候,读者还有另外一种感受,那就是生命的渺小和无常。福贵的一生跨越了五个时代,经历了十个人的死亡。在宏大的社会背景和具体的生活环境中人以各种方式死去,多数人死得毫无征兆,死得没有道理,但明白无误地一个又一个地死去了。在一个人的一生中遇到这么多的死亡是十分罕见的,这种巧合也太过明显和夸张。当然这是作者有意为之。读者很明显地能从各种死亡中体会到时代历史的变幻莫测,以及人在这一背景下的卑微渺小和命运的风雨飘摇、无法掌握。这使读者看到在小说中亲情是短暂的、富贵权势是短暂的、安稳的生活是短暂的,只有贫苦是永恒的,死亡是永恒的,并且人生无常、无关善恶。这让读者感到了在死亡面前生命的渺小卑微脆弱易逝,呈现了米兰昆德拉所说的生命之轻,轻若鸿毛、轻若浮云,总是在日常琐碎的生活中猝然消逝,然后给活着的人们留下深深的悲痛。而活着就意味着要承受这生命之轻。
余华在给读者讲述活着的故事的时候,采用的是零度叙述,有意追求一种“无我”的叙述效果,最大程地展现故事的悲剧风格和活着的冷酷境遇。余华此时已经摆脱了之前对世事的愤激态度而走向了平和。在余华中文版自序中他提到:“作家的使命不是发泄,不是控诉或者揭露,他应该向人们展示高尚。这里所说的高尚不是那种单纯的美好,而是对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对善恶一视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2]3于是看到了余华非人间的立场,置身事外的叙述角度,冷漠淡然的叙述语言。所以余华对福贵的一生遭遇是同情的,对活着本身要承受的欢乐痛苦又是理解和超然的,哪怕福贵是不幸中的不幸。而“福贵的叙述态度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理解为福贵的人生态度,显而易见故事之外福贵讲述自己的故事的态度已经是一种超脱的态度”[2]3所以,在这一点上余华和福贵达成了一致,就是理解和宽容苦难和死亡并超越它们,秉持一种超然的态度。只不过福贵是形而下地活着,余华是对福贵活着做形而上地思考。这种零度叙述极力表现福贵形而下的活着本身,表现对生命本源的留恋。福贵的爱恨悲喜已经被岁月打磨褪色,变得平淡如水,悲伤已经稀释在血液里,平静而缓慢地流淌,已经转化为饱经沧桑后的知命和超然。人一旦理解了生命,就会淡然悲喜,举重若轻。这是福贵表现出来但并不自知或不能命名的一种状态,这正表现了余华形而上的思考,生命的脆弱和人性的坚韧。故事里面没有是非善恶的评价,也摘除了小人物的思考能力,前途未卜、跌跌撞撞、小心谨慎、一心求活的走下去。余华的零度叙述是自己对生命的理解,也是福贵对生活的赞赏。
从展示苦难到重复的展示苦难,福贵穿越了所有的死亡,也超越了死亡。福贵一个人活着,“只为了活着而活着,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其他什么东西而活着。”[2]3“《活着》可以看做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苟活者的哲学,但它也有着独特的深刻性,它的的确确显示了精神深处对生命本源性的留恋和执着”[5],表现了对生命本源的一种留恋。这种留恋是令人尊敬的,也是令人心酸的。当他赶着和他一样老的水牛耕田的时候,嘴里唱着小曲:“皇帝招我做女婿,路远迢迢我不去。”读者看到的是一个超然的福贵,跌跌撞撞地走来,苦难悲伤地走过,暮年了,安于天命地活着。余华用悲剧和重复的悲剧把人性逼到极限,用千钧一发考验人性,然后又用非人间立场和零度叙述赞扬人性的伟大和揭示形而上的意义。
[1]徐敏君.现实新一种——论余华的《活着》[J].文学评论,2011(1):17.
[2]余华.活着·自序[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3]余华.活着[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4]黄伟林.以坚韧的姿态承担不可抗拒的苦难——余华《活着》的现代意义解读[J].南方文坛,2007(5):73.
[5]相福庭.承受生命之轻——余华《活着》解读[J].名作欣赏,2002(1):15.
(责任编辑:邢香菊)
2016-06-07
孙潇雨,河北传媒学院影视艺术学院副教授,硕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齐桂华,河北传媒学院影视艺术学院副教授,硕士,研究方向:艺术学;王淑慧,河北传媒学院影视艺术学院副教授,硕士,研究方向:教育技术学。